“这没啥,熟能生巧罢了。”璃月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只需记住一个目标到下一个目标的步数就行了。比如咱们现在到了寝宫门口,从这里到床,总共是二十五步,你要不要试一试?”

看到璃月一脸的热切,唐意心中一酸,牵起她的手,慢慢地闭上眼睛,让自己融进黑暗:“行,试试!”

“往前走,数二十五步就可以摸到床了~”璃月再次叮嘱。

听起来简单,实际操做却并不容易。

初次面对黑暗,看不见前面的东西,心理上已陷入一种不安,这样迈出来的步伐又怎会整齐划一?

唐意一步一步往前蹭,好不容易走了二十五步,伸出手往前摸,自然摸了一个空。

璃月已先到了床铺边,回过头轻声笑:“四嫂的步子迈得太小了,放心吧,寝宫很宽敞,而且到处都铺了地毡,就算摔倒也不疼。”

唐意睁开眼睛一瞧,自己走了还不到四分之三的距离,不禁笑了:“看来,我得多练习胆量了~”

“四嫂喜欢什么颜色,款式自己挑吧。”璃月笑了笑,走到窗边一溜樟木箱子旁站定:“左边数起,第一只箱子里全是素色,第二只箱子是织锦,第三只箱子颜色较艳……”

“这些都是芸儿想出的主意,为了方便我按自己的喜好穿用。”璃月絮絮地诉说,轻轻地打开一只又一只箱子,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一件又一件美丽的衣裳。

唐意在一旁听着,只觉眼睛发热,泪意盈眶:“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

“四嫂,”璃月从衣箱里抽了一件衣服递了过来:“这条品月缎绣梅花双幅裙喜欢吗?盘扣上缀了珍珠,感觉一定很衬四嫂的高雅。”

“谢谢~”唐意接过衣服在手。

“这条绵帕也带着吧,是芸儿亲自挑的雪缎,亲手绣的花。”璃月又摸索着再递过来一条手帕。

唐意低头,望着手中这条锦帕,心跳忽然加快了数倍,喉咙象被什么人掐住一样,突然间紧得难受。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她之前为什么没想到?

“四嫂?”璃月见她半天没有动静,诧异地轻轻碰了碰她:“你不喜欢?要不要换一件?”

“对不起~”唐意回过神,抓起衣服重新递回去,歉然地道:“我不太喜欢这个珍珠扣子,能不能换一件?”

“没关系~”璃月接过衣服放回箱子,重新挑了一件:“这件呢?”

“谢谢~”唐意抓过衣服快步往屏风后面走去:“我很喜欢,这就去换。”

“嗯,我等你。”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唐意心跳如擂,深深吸一口气令自己恢复平静。

事实证明,所谓百分百的完美的犯罪是根本不存在的,只要静下心去寻找,一定可以找出真相。

问题是,真相就在眼前,只需拨开一层轻纱就会呈露。可,揭不揭发真凶却成为了一个难题。

不必仔细调查,她也知道戚雅安的风评并不好,他好逸恶劳,他花心风流,他欺善怕恶,他仗势欺人……

他犯下的罪行,也许足够死一百次一千次。但在这个案件里,他却是不折不扣的受害人。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不能因为这个人罪大恶极,就剥夺他做为一个人的生存权力。

而她,是名法官,她的职责就是还原事件的真相——哪怕,凶手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不能掩盖她犯罪的事实。

唐意叹了口气,迅速换了衣服走了出来。

正文 将功折罪(三)

从璃月的寝宫出来,回到大厅,澹台凤鸣正在喝茶,见她出来,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云宝林还有何要求?”

“臣妾想向皇上借一个人。”唐意微微曲膝,行了一礼。

“哦?”没想到她还真敢提,澹台凤鸣不禁挑起了眉毛,讽刺的意味极浓:“清歌向来眼高于顶,朕倒想知道是谁入了你的法眼?”

唐意没有回答,却直接走向了站在厅外警戒的上官雅风,回过头跟澹台凤鸣说话,眼睛却看着璃月:“臣妾已然知道是谁杀了戚六公子。”

就璃月面色一变,被烛光映着的容颜一片惨白,但神态还算安详。

“是谁?”小安子第一个沉不住气,脱口而出。

“事情的大致过程臣妾已然推出,但还需一些佐证来加以证明,因此还要请这位官爷相助。”

堙唐意把视线调回到澹台凤鸣身上,却始终不肯正眼看身边的上官雅风,甚至还把“官爷”两个字的读音刻意咬得重些。

“对了~”澹台凤鸣望一眼上官雅风,仿若漫不经心地道:“清歌不提,朕倒几乎忘了。雅风跟你应该是旧识,他乡遇故知,可喜可贺呀?”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漂亮的薄唇上甚至还染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上官雅风却如芒刺在背,手心里直冒冷汗。

皇上,该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还有这种事?”唐意这才把视线调回到上官雅风身上,故做讶然地道。

“禀皇上,臣少时离家,小主恐怕不识得微臣~”上官雅风狼狈地抱拳向唐意施了一行礼,话却是对着澹台凤鸣说的。

“既如此,闲话少说,先办正事吧。”唐意淡淡一笑,并不揭破。

“请小主吩咐。”

唐意指向偏殿的方向:“这位大人请看,沿着这个方向去找就行了。”

“找什么?”上官雅风没听明白。

“物证啊~”

“呃~”上官雅风脸现为难:“特证为何,请小主示下。”

“具体是什么,要靠大人找出来方能知晓。”唐意耸耸肩:“不过,我估摸着从这里找下去,一直到当日存放尸体的偏殿应该能有收获。”

“是~”上官雅风无奈,只得领命前去。

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清歌对他之前隐瞒身份不说的一种报复。

“春晖~”唐意复回到大厅:“那日公主剪碎的锦缎呢?可还留着?”

“都堆在后门拐角,不知杂役处的公公可曾收走?”春晖老实答。

锦衣比较机灵,已小跑着去后门察看,不多时气喘咻咻地提了个包裹过来:“回小主,还在呢~”

唐意点头,自锦衣手里接过包裹,解开,取了碎片在手,蹲在地上,象玩拼图一样,耐心地一片一片拼接。

按理,各宫殿的垃圾,杂役处每日都需按时派人回收。

只是璃月向来不受宠爱,景瑶宫形同冷宫,那些下人也就见人施威,这景瑶宫十天半月才来一次,倒给她省去不少麻烦。

小安子瞪着她,莫名其妙地道:“小主,你在做什么?”

澹台凤鸣若有所思,并不制止,只淡淡地瞥了一眼璃月。

唐意把碎布找回,璃月已是心中大乱,这时见澹台凤鸣望向自己,忙假意低头喝茶,掩饰失态。

只是,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茶碗与茶托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你冷么?”澹台凤鸣忽地出言相询。

“啊?”璃月一惊,手一颤,失手摔了杯子,茶水溅了一地,迅速濡湿了大片地毡……

“春晖,”唐意心中叹息:“去给公主拿件衣服来。锦衣,你也下去吧~”

“是~”春晖,锦衣两个应声离去。

唐意不再理他们,蹲下去继续玩她的拼图。

“四嫂~”璃月忽地开口,声音清晰,神情冷静:“你不必再拼了,你猜得都对,戚雅风是我杀的。”

唐意这一翻古怪的行为已经让在座几人有所怀疑,凶手不管是谁,必然与璃月脱不了干系。

但猜测只是猜测,现在她亲口承认,还是令众人大吃了一惊。

“公主?”小安子失声惊嚷:“怎么可能是公主杀的?当日小主不是说了么?隔着那么宽的一条溪涧,她根本不可能杀得到戚雅安!”

澹台凤鸣缓缓开口,却一语中的:“璃月,你怎知清歌在拼碎布?”

“璃月~”唐意望着璃月,神色悲悯:“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看得见的?”

她的确那么说过。不过,那是在璃月的眼睛看不见的前提下才能确立的推断。可事实却是,她的视力恢复了,所以之前的假设都不成立。

澹台璃月浑身一颤,俏脸却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望着唐意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然惊恐过后,却是如释重负般的漠然……

“皇上,臣在花园里找到这个~”这时,上官雅风大步从厅外走来,手里捧着一个沾满了泥屑,被血水浸润成褐色,散发着浓浓的恶臭味的包裹。

璃月忽地站起来,冲过去,一把将布包抢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芸儿,是我对不起你!”

上官雅风见是她,不敢推拒,谁知她竟把那散着恶臭的包裹抱在怀中,不禁大急:“使不得,这东西怕脏了公主的手~”

其实,上官雅风一进门,大家已闻到这股臭味,若不是碍着澹台凤鸣在场,只怕立刻就要闪身退避。

他既不动,别人也只得忍受。

德贵愕了片刻,猛地一个激灵,忽地明白过来,心倏地往下沉。

“清歌~”澹台凤鸣依旧是一派镇定,只有那藏在宽大的袍袖里捏得几欲泛白的指节才真正地泄露他的情绪:“究竟怎么回事,现在可以说了么?”

正文 将功折罪(四)

“其实,我进景瑶宫之前,并不是冲案子而来,心里更是从没把璃月当成凶手。”

当然,她本来以为他厌恶璃月,必然不会跟着踏进景瑶宫。

澹台凤鸣望着她只一径冷笑。

唐意苦笑,低头避开他的视线:“直到,璃月把我带进寝宫,亲手递给我换洗的衣服……”

就“公主尊重小主,亲自递衣服给小主,有什么错吗?”小安子不明白。

“她没错,”唐意微叹:“只是,她不该换手。”

“什么意思?”澹台凤鸣蹙眉。

堙“当时我坐在公主的床头,而箱子就在我的左手边。因此,当公主把衣服找好递给我时,我伸出的是左手;公主却因此下意识地把衣服换到了左手后再递给我。”

“用左手有什么不对?”这下子,大家都糊涂了。

“没什么不对~”唐意微微一笑,忽然两手各捏一块碎布,分别给了小安子和德贵,他们两个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看,”唐意并不松手:“我给安公公的是左手,因此安公公接时也用的左手;反之,德公公却是用的右手。”

众人定睛细瞧,果然如此。

“这本来没什么稀奇,只是绝大多数人的一个习惯而已。”唐意望着璃月纤瘦的背影,再次叹息。

“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公主并非左撇子,因此当她递出东西时,按理会使用右手~为什么要换?因为她看到我用的是左手,如此而已~”

“就只是这样?”小安子定定地看着唐意,忽地打了个寒颤。

这个女人真可怕!竟然从如此细微的破绽里发现了线索,从而抽丝剥茧,解决了一桩悬案?

“为了确认我的猜想,我假意说不喜欢那件衣服,让公主更换。这次我存心试探,还衣服的时候用右手,接的时候用左手,结果,公主果然随着我变换;于是,我大胆推断,公主其实是看得见的。”

确定璃月并未失明之后,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唐意想起昨夜澹台文清发现璃月的手红肿溃烂时激动地追问怎么回事时,璃月说她剪碎了一些衣服。

公主和芸儿感情好,把一些旧被褥赏给她无可厚非。但是衣服,宫里却有严格规定。芸儿只是一名宫女,再如何受宠,也不可能穿主子的衣服。

璃月为什么要说谎?

通常一个人说谎,都是为掩盖事实——那么,璃月连夜把衣服剪碎,要掩盖的真相会是什么?

联想到宫人对戚雅安的风评,芸儿的先后两次出宫,不难推断出在这三个人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情感纠葛。

芸儿虽然其貌不扬,璃月却是貌美如花。如果不是她的眼盲,相信追求她的男子必然趋之若鹜,络绎不绝。

但这位风流自赏的戚六公子又怎会甘心娶个盲女为妻?或许,这正是戚雅安替自己惹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推断出了事实还不够,她需要证据来证明她的推论。

这时,唐意想起从案发现场回来时,景瑶宫的宫女们在焚烧艾草驱赶蚊蝇,甚至引起了淑妃的不满,大吵大闹被赶走的事。

于是她想,那个时候离戚雅安死亡不到二个小时,时值仲春,又是夜晚,气温并不高,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引来这许多蚊蝇?

再往深处想,凶手为什么要把戚雅安杀死在汀兰水榭?

那是因为这里距景瑶宫最近,戚雅安只有在这里被杀,尸体才有可能被搬到景瑶宫,而景瑶宫里只有这处废弃的偏殿适合停放尸体。

因此,她就能不着痕迹地掩盖掉某个她不希望被世人发现的真相——那个在前天夜晚,不小心被流掉后埋在花园里的孩子!

唐意从寝殿出来,立刻请求上官雅风去花园寻找。

公主娇生惯养,从未做过粗活,加上景瑶宫虽然人手凋零,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下人。夜深人静,掘土挖坑,必然害怕被人听到声响,所以掩埋的应该不深。

只要上官雅风够细心,一定可以找到。

果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铁证如山,璃月再无法否认杀人的事实。

“可之前有芸儿在中间穿针引线,现在芸儿死了,她如何跟戚公子联系?”小安子契而不舍。

“据咱家所知,事发后公主并未离开过景瑶宫,而戚公子更是从未进过景瑶宫,她是怎样把戚公子引到汀兰水榭的呢?”德贵纯粹是好奇。

“我来说吧~”璃月平复了情绪,冷冷地道:“年前那场大雪,芸儿带我出去散心,天雪路滑,不小心滑了一跤,芸儿力小,若不是雅安刚好路过,我怕是已掉进了溪涧,不是淹死也必大病一场~”

“至此雅安隔三岔三来陪我说话。”璃月的脸上现出朦胧的笑意:“我被四哥冷落,这景瑶宫清冷,那些奴才也个个见高拜见低踩的,除了芸儿,谁又肯真心待我?”

“景瑶宫从未有过访客,雅安说话风趣,人又体贴。那段日子,是我在宫里最快乐的时光,眼睛也渐渐能看得见东西了。但我不但没告诉雅安,连芸儿也一并瞒着,想要完全复明后给他们一个惊喜。”

“谁知雅安得到我之后从此沓无音讯,我又急又气,终于病倒。”璃月的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微笑:“芸儿为了服侍我,学了些医术。诊出我怀了身孕,情急之下,接连两次出宫找他,希望他去四哥面前请旨娶我为妻。”

“我心里明白,这个希望已然渺茫。果然,前日四嫂查出埋在御花园的无名女尸是芸儿,淑妃就派人来看我,明里是安慰,暗地里警告我不得妄言。我借此传了口讯,让雅安来汀兰水榭见我最后一面,我要一个交待!”

正文 将功折罪(五)

“要一个交待?”唐意了然:“难怪淑妃会一口咬定公主是凶手,原来是她安排你们见面。”

不过,她猜淑妃本来是想哄公主保守秘密,没想到反而送了弟弟的性命。

“事实上,”璃月神色木然地道:“我要的交待,并不是取雅安的性命!相反,我那时对他还心存侥幸:希望他能看在腹中骨肉的份上,对我负责,那么我就会对芸儿的死保持沉默~”

而那,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就“没用的东西!”澹台凤鸣冷声低叱!

“我知道自己没用,我也明白我太过自私。”这一声饱含了失望地叱责,终于令澹台璃月缓缓地流下泪来。

“不,不是你的错~”唐意低叹,轻轻拥她入怀。

堙她只有十七岁,是个被亲人疏远,世人抛弃,一直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纤弱无依的少女。

她是人,不是神!

逝者已逝,当巨变发生,她首先考虑的是现实的处境,有什么不对呢?何况,杀人并不能助她脱离困境,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她想,如果当时璃月能够找到一个可以承担她的痛苦,替她解决困难的,可以求助的人,她一定不会采用这么极端的办法!

“芸儿死了,我的确伤心欲绝,可是,相比替她报仇,我更害怕的是被大家发现我与雅安的私情,怕人揭穿我未婚先孕,令澹台家蒙羞,不但是四哥对我更失望,就连七哥都不再理我!”璃月轻颤着,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唐意不由自主地轻瞥澹台凤鸣。

离得稍稍有些远,背影的烛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座雕像。

可她清楚地感觉到,他那看似平静冷淡的目光中分明含着一些让人看不透,却不由自主地心悸的东西……

“四嫂,你信吗?”璃月把目光从澹台凤鸣身上收回来,凄声道:“你以为我早有预谋,其实后来的事都是巧合,是天意!那时我惊慌失措,根本乱了方寸,哪里想得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