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官面上的事才是慧通的老本行,因而他很快丢开了刚刚那迷惑,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人走茶凉本就是至理名言,到了南京的大珰都是为了养老,就别指望对皇上还有多少影响力。所以,傅公公当年的干儿子,除却有两个聪明的如今混得还凑合,其他的早就都不成了,太子身边更是一个也凑不上去。傅公公近几年从南京也送了几批人上京,但听说犹如打了水漂似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嘿,指不定人家傅公公看上你,就是因为你没爹没娘好摆布,阉了送进宫里指不定也能出个一代权阉?”

见徐勋闻言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手指敲着那棵柳树的树皮久久不语,慧通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说徐七少,你难道是打算让我带着我那仅有的班底去投靠傅公公?”

正思量的徐勋听到慧通这话,险些给自己的口水呛得半死,咳嗽半天好容易止住了,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大和尚你也太高看你自个了!傅公公就算如今离了中枢,在这南京依旧算是头面人物,哪怕那个陈禄下头人手有限,万一有事,他也尽可调派得动锦衣卫。别人只需用心一想,你这西厂旧部都这么多年了,底下还养着人,你想干什么?”

“那你非得选到这儿干嘛?”慧通只觉得匪夷所思,又看了一眼那一丝声息都没有的屏风后头,压低了声音说,“而且还让瑞生这么个身份要命的坐在里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硬是让我把瑞生的事情,还有徐八的事情泄给陈禄手底下的人,你嫌你们几个死的还不够快?真要是捅了篓子,我……”

就在这时候,慧通突然看见远处一辆马车不急不缓地醒了过来,眯着眼睛一瞧就立时冲着徐勋点点头道:“是你六叔!”

“好了,这儿交给我,我让你去炮制的那封信你赶紧给我弄出来,别的就甭管了!”

徐勋当即轻轻吸了一口气,冲着慧通使了个眼色,便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小茶馆。进了小茶馆,直奔那间四面隔出来的雅座,他绕到屏风后头,轻轻拍了拍瑞生的肩膀,这才轻声说道:“别紧张,就照我之前吩咐你的那么说。”

“少爷……”瑞生抱着双手,上下牙齿直打颤,好一会儿才在那目光下镇定下来,可仍然免不了低声问道,“您到外头随便找个人,不是也比我强得多吗?”

“别人我信不过,我就信得过你。”徐勋见瑞生一下子怔在了那儿,少不得再次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再说,练了那么多年却只在背后偷偷摸摸自己好玩,那有什么用?人前能拿得出手,那才叫做绝活!”

想起自己在乡间那多年的苦熬,想起自己到了徐家成日里都有香喷喷的白米饭,想起少爷最初还偶有呵斥,可如今哪怕是知道那一茬,对他却仍然一如既往,瑞生突然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用力重重点了点头说:“少爷放心,我一定尽力演!”

“好样的!”

此时此刻,茶馆外头的慧通和尚已经不知道闪到哪儿去了,老掌柜依旧在柜台后头轻眯眼睛打盹,唯有那小伙计在那有气无力地抹着桌子,直到单身一人的徐迢跨过门槛进来。

见有客人,小伙计娴熟地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地叫了一声客官。进来的徐迢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间茶馆,开口说了一声有约,那小伙计立时会意地将其领到了那一间小小的雅座。低头进入其间的徐迢见徐勋侍立在侧,而一座屏风则是挡在一个角落里,他不禁微微一愣。

“六叔。”徐勋上前躬身行了礼,随即为难地看了一眼那屏风,这才垂下头说,“世伯前几天受了些小伤,见人不便,所以只能这般光景,还请六叔恕罪。”

想起那送给自己的字和后来的信都确实是左手书,想起傅容甚至为了这幅字亲自见了徐勋一回,还送了一张大红名刺,徐迢虽心中不快,仍是点了点头,随即冲着屏风拱了拱手道:“见过世兄。”

“六兄请坐。”

屏风后传来了一个温煦的声音,徐迢眼睛一跳,眼前立时勾勒出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士身形。等到他落座之后,看见徐勋亲自为其沏上了茶,随即才垂手退到一旁,他也就按下心头的焦躁狐疑等等情绪,低着头喝起了茶来。随着内中一阵轻微的声响后,狭小的地方终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沙哑咳嗽。

“今日请六兄来,是为了明日的徐氏宗族之会。”屏风后头的声音顿了一顿,随即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徐勋,你去外头守着,我有话对你六叔说。”

听得这个声音,徐勋忍不住往屏风后头瞧了一眼,见瑞生竟是旁若无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他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紧张,但还是躬了躬身,就这么悄悄退出了雅座,又带上了门。才一转身,他就看到那边靠墙坐着的朱四海手忙脚乱地起身,忙摇了摇手就笑着走上前去。

“朱大哥,没想到竟是你亲自随了六叔来。”

“都是老爷抬爱……咳咳,不不,是老爷生怕惊动别人。”

朱四海没想到徐勋会在这当口出来,措手不及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好半晌,他终于是将那不安的心情整理好了,赔着笑脸和徐勋说起了话。和从前那时候笑脸相迎却心中鄙薄相比,这会儿的他终于多出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试探的时候亦是小心翼翼。

若是以前,徐勋自然巴不得,然而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朱四海身上,每每侧头去看那紧闭的包厢门,后背心早已经是湿透了。因为怕小家伙记不住演砸了,他教给瑞生的话并不多,就怕瑞生一个不好没按设定的剧本走,亦或是徐迢的言行出乎他事先预料。若是那样,他就只能把傅容的名头提早搬出来,接下来的戏就不好唱了。

好在这煎熬时间并不长,一会儿工夫,包厢大门就突然被人拉开了。走出其中的徐迢面沉如水,哪怕是徐勋迎上前来,他也只是略略点了点头,随即就冲朱四海微微动了动下巴。朱四海心领神会,立时快步出了茶馆去招呼自家马车。

“你爹当年结下许多善缘,只可惜自己却不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徐迢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旋即突然扭头看了看包厢里头,“你这福分得来不易,自己好好珍惜才是!”

眼见徐迢撂下话便背着手大步出了茶馆,上了那辆才停在门口的马车,徐勋愣了一愣就大步追了上去,直到望着马车绝尘而去,他方才匆匆反身回来,和掌柜结了帐就转身进了包厢。绕到屏风后头,他就看见瑞生正呆呆坐在那儿,上下牙齿竟是直打颤。

他想了想就上前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干得好,明天再接再厉!”

瑞生闻言一下子就趴在了面前的高几上,整个人完全软了:“还有明天……”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49章 神机妙算(上)

小茶馆外头往南几十步远处,一辆骡车正稳稳当当停在墙根处。驾车的大走骡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停着,驾车的车夫戴着斗笠坐得端端正正,那情形仿佛是在等人。然而,后车厢里却有两个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个甚至频频拉起窗帘往外张望,最后不悦地哼了一声。

“这个老贾,分明知道公公要去,还接待什么不相干的外客!”

“好了好了,他这茶馆又不是只接待咱家一个,偶尔有个外客有什么了不得的。”傅容笑眯眯地摩挲着手中的紫砂壶,眯着眼睛问道,“赵钦的事情,你查得怎样了?”

陈禄此时正拨拉着窗帘,闻言手不觉一颤,随即才立时垂手低头答道:“回禀公公,我手下就那么几个能用的人,乡民刁滑,因他们都是生面孔,所以连搭理他们都不肯,一时还查不出什么。只是据说赵家在句容乡间占田不下数千亩,这数字和赵家的家产多有不符。”

“单凭这多有不符,没用。”傅容皱了皱眉,旋即放下手中的紫砂壶,双手就这么拢在了袖子里,一字一句地说,“甚至单凭锦衣卫查出的什么线索,也没用!要扳倒赵钦,不但要有铁板钉钉的物证,还要有人证,而且越多越好!所以,你不要因为一时情急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须知来日方长,皇上还是念旧的人。”

“是,公公。”

一阵对答之后便是好一阵子的静默。直到外间马夫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提醒,陈禄才连忙又打起窗帘往外看去,可一看清那走出茶馆的两个人影,他立时微微一愣,等放下窗帘后见傅容正盯着他瞧,他才连忙解释道:“公公,从里头出来的是那徐勋,旁边是他的小厮瑞生。”

“是那小家伙?”傅容闻言亦是有些诧异,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就吩咐再等一等。待到陈禄确定人已经走远,他才吩咐车夫驾车徐徐过去,等到了茶馆门口,老掌柜和伙计双双前来搀扶了他下车,他才漫不经心似的问道,“刚刚那一拨是什么客人,居然耗了这么久?”

这时候,那老掌柜哪里还有之前的懒散无聊,一面满脸殷勤地搀扶着傅容往那小包厢走,一面笑道:“公公就是不问,小的也想说道说道。在这开店这么多年,小的还是头一次见这么新奇的事。这主仆俩模样的人是下午申时许过来的,那小厮就坐在了里头屏风之后,那年轻公子反而站在茶馆外头和人说话,后来客人来了,他就领了人到里间。那来人瞧着也是有身份的,可竟是把那屏风后的小厮当成了什么大人物似的,在里头盘桓了好一阵子。那小厮竟也厉害,学大人说话似模似样……”

“你等等。”

那老掌柜原只是卖弄两句,谁知道傅容突然止住步子,又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停下,旋即竟是就这么站在那儿沉吟了起来。这下子他顿时有些吃不准了,心中七上八下,直到傅容又起了步,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伺候着人坐下就躬下身子问道:“公公,他们的对话小的还都记得,要不从头到尾复述给您听听?”

“好,就说给咱家听听。”

陈禄原本还觉得那老掌柜多事,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到最后竟是鲜有地露出了动容的表情。而傅容则是始终面带微笑,临到最后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好几下。

“有趣,真是有趣,这种法子他居然想得出来!还有他那小厮,这等妙人他是从哪寻来的,竟是让徐迢那官场老手也给蒙过去了!好小子,好伎俩,好大的胆子!”

一连三个好字从傅容的口中迸出,那老掌柜顿时悚然而惊,斜睨了陈禄一眼,见其竟也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心中越发迷糊,却知道这里没有自己问话的余地,于是少不得赔着笑脸站在那儿。傅容又敲了好一阵子桌面,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今天这事情就当成没发生过,不许露出半个字,你可明白?”

“是是,公公放心,小的明白,今天小店一个客人都没有,冷清得很,冷清得很。”

“嗯,你下去吧。”

眼见那老掌柜蹑手蹑脚地倒退着出了包厢,傅容方才往后一靠,面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意:“实在是没想到,今儿个不过一时起意出来喝个茶,居然又碰到了这有趣的小家伙,而且是在咱家眼皮子底下玩弄这种把戏。亏那徐迢也是年纪一大把官场厮混多年的,竟然就被一个藏在屏风后头的小厮玩得团团转。”

“也不尽如此,若不是徐迢从王世坤那儿打听到了什么,不至于一点疑心没有。”傅容既然摆明了对那徐家子感兴趣,陈禄自然不会泼冷水,解释了一句也就凑趣地笑道,“不过,公公随便看中一个人就能有这等心机,果然是慧眼如炬。”

“什么慧眼如炬,那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要不是他救了咱家那小子,你手底下的人盯了他一阵子,也不至于发现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咱家老了,得给儿孙打算打算,谁让这之前的那几波人调教了这许久,却一个顶用的都没有呢?”傅容说着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呷了两口,又摇了摇头说,“咱家离得太远,投太子所好又实在是太难。要这样下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皇上念旧情保着咱家的子孙,保着你们,日后就难说了!”

陈祖生当年从司礼监太监被贬南京守备的时候,傅容正是盛年,等他调来南京守备任上没两年,陈祖生就去世了。只不过,两人性子相合,傅容答应了照应陈禄,这许多年就一直把人带在身边提点,因而分明应该只拿俸禄不管实事的陈禄,在南京锦衣卫衙门也算小有权力。眼下听傅容说到这一茬,陈禄不免面色一暗,脑袋却垂得更低了。

傅容感慨了两句,旋即便放下茶盏,眼睛自然而然地又眯了起来:“只不过,这小娃儿虽是聪明伶俐,做事又每每另辟蹊径,可真要入宫去,也还有不少麻烦。毕竟,他年纪不小,内书堂是肯定进不去了,这就算真的侥幸送到太子爷身边,没人提携要露头,却还得仔细斟酌。而且,年纪轻轻连女色都尚未近过,说不得他心里不甘心不情愿。”

说着说着,傅容突然侧头看了看陈禄,见人仿佛有些欲言又止,他随手拿起撂在旁边的折扇,轻轻一拍陈禄的右臂,没好气地说:“有什么话就说,你和咱家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公公,我也是起头去守备府接您的时候刚刚得到的消息。”陈禄顿了一顿,这才字斟句酌地说,“下头眼线打探得知,就是今天随着徐勋过来的那小厮瑞生,其父曾经私自将人送去阉割,图谋送入宫中,发觉不成后方才送到了徐勋那儿,自己却逃得无影无踪了。徐家长房那边,有四五成可能已经知道此事了。”

“你说什么?”傅容先是大吃一惊,但按着桌面好一会儿,他渐渐恢复了向来的镇定,一时又低声问道,“这消息决计无误?”

“虽还没有派另一拨人去印证过,但料想决计不会有假。”陈禄见傅容有些脸色不好,想到自己得到的另一个消息,虽心中迟疑,可斟酌再三,还是又轻声说道,“还有,那关在南城兵马司的徐良,并不是寻常的平民,他的身份大有干碍。公公可还记得神机营管操的徐盛么?”

“徐盛……徐盛!”

傅容刚刚还眯缝的眼睛陡然之间睁了开来,面上竟是露出了深深的讶色,“莫非这徐良和徐盛有亲?”

见陈禄沉默地点了点头,傅容忍不住用食指轻轻揉着右边的太阳穴,喃喃自语地轻声说道:“按理说徐盛早年夭折了好几个儿子,如今只有三个女儿,他这一死爵位就得除了,可他管京营操多年,昔日还曾经有那么一趟少有人知的救驾勾当,皇上对其优容多年,如今要真的撒手去了,说不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好一阵子,他才再次抬起头来,却是看也不看陈禄,只径直问道:“徐勋家住太平里哪儿,你应当知道吧?”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50章 神机妙算(下)

灵妃巷隔壁紧挨着武学的王家并不是金陵老世家,只是三辈之前的祖上出了一位做到南京通政使的三品高官,于是便在这六朝金粉地落了户。靠着祖宗余荫,王家也世袭了一份不用干活的四品武职虚衔,在金陵城中不过中上,可谁料想小庙中飞出了一只金凤凰,这明显已经落拓下来的寒门自打出了一位魏国夫人,也就成了门庭若市的地方。有求军职世袭的,有关说人情的,有小吏谋求调衙门升职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这傍晚时分,王家看似寒酸的大门口还停着一长溜马车,而大门口右侧的门房里,狭窄的地方坐着七八个人,即便如此,这些还都是个个笑容满面。毕竟能进得这道门,比之在外头干等没希望的总是好多了。只说话之间,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吴守正自然而然被排挤在了外头,他也不在乎,只一个劲地探头往外张望,那些嘲笑只置若罔闻。当门外传来好一阵喧哗的时候,他连忙站起身来,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挑帘子探进了脑袋。

“老吴,怪不得我让人去客栈找不见你,敢情你竟然在我家门上等。快出来,少磨蹭!”

眼见吴守正连声答应着一溜小跑奔出了门去,狭窄的屋子里等着的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有认得王世坤的少不得低声解说了两句,一时间,刚刚出言讽刺过这外乡暴发户似的中年胖子的人几乎把肠子都悔青了,眼见又有粗使小厮进来倒了一圈茶,少不得有人探问原委,可那小厮的回答差点没把人一口噎着。

“那是大少爷看上的人,谁知道什么来历!”

王世坤自然不知道自家一个粗使小厮一句没好气的话,竟是在来客当中又给他抹了一把黑。他带着吴守正上车之后,见此人东张张西望望满脸的局促,他就没好气地袖手说道:“待会到魏国公府可别摆出这幅鬼鬼祟祟的样子,否则害的我挨了我大姐的骂,我饶不了你!”

吴守正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道:“魏……魏国公府?”

见王世坤动了动下巴算是确定了这一茬,吴守正立时露出了更加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却想起了今早去见徐勋的情景。想到那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一言料准了此事,他自是平添敬畏,低下头假作恭敬的同时,少不得又把那些肚子里预备过的言辞严严实实打点了一遍。如此一来,他这一路上自然是心不在焉。王世坤固然对他这态度不在意,可一旁伺候的小厮却是王夫人派给王世坤的,少不得将他这幅情形都看在心里。

此时虽说尚未夜禁,但大街上的行人已经渐少,马车一驶进常府街西头的那座木质牌坊,立时放慢了脚步,前头随车步行的随从早有一个撒腿飞奔到了中山王府的西角门上,双手递进了帖子,不消一会儿,西角门上便让开了通路,连查验都不查验,就放了一应人等进去。马车过了甬道拐了两个弯,却是在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跟着王世坤跳下车的吴守正一落地,就迅速用眼角余光打量了片刻,这才随着人的指引下低头进了居中那间屋子。等到坐定之后,他开口先道了谢,注意到王世坤并未跟进来,心中不免更加七上八下。然而,接下来却是一阵更漫长的等待,他那一盏茶喝干了许久,肚子也渐渐咕咕叫了起来,又隔了许久,那正中的屏风后头方才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他偷偷抬眼朝屏风下的缝隙一瞧,就只见好些绣着花卉鸟儿的精致绣鞋从下头经过,一时竟是看呆了眼。

“可是吴员外?”

听得这一句问话,吴守正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想要拱手却觉得太不恭敬,磕头又怕人嫌自个唐突,连忙几乎九十度地做了个大揖,这才毕恭毕敬地说:“正是小民,见过魏国夫人。”

“吴员外不用多礼,但坐无妨。”屏风内传来了一个温言软语的声音,但在这声音之下,整间屋子里却是一丝其余的声线都听不见,仿佛其余人都为之屏气息声似的,“舍弟向来顽劣惯了,素日里也多有得罪人的地方,吴员外看在他还年轻,但请多多提点几句。”

“不敢不敢。”才刚刚斜签着身子坐下的吴守正慌忙又跳将起来,深深又是一揖到地,“小民只是一介粗鄙之人,哪里谈得上指点王公子。”

“哦?吴员外倒是过谦了,若不是你此前特意知会,舍弟怎会知道那傅公公先前宴请的客人是何方神圣,又何来揭过这一茬过节?能顺顺利利弥补了此事,吴员外居功至伟,说起来妾身还要多谢吴员外才是。”

尽管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席话,但吴守正听得心中直打颤,想起徐勋此前提醒他最好说实话,他才慌忙赔着笑脸道:“魏国夫人这番话,小民实在是不敢当。小民也没想到竟有这般机缘巧合的勾当,白日里才见过一次的人竟是傅公公的座上嘉宾,如今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事情是这样的……”

原原本本将那天早上去见徐勋,想花钱打通关节去见应天府尹吴雄的事情如实道来,他才又话头一转跳到了晚上和王世坤一块去清平楼,以及向小厮打听了傅公来历的经过,最后才说起了在外苦等许久送了徐勋回去,偏生又遇到太平里那桩失火。起初他还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但渐渐就从容了,自是描述得绘声绘色。

屏风后头的王夫人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石青色交领斜襟右衽衫子,看上去朴素,容色间却带着几分贵人们常见的超然。她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听着吴守正说话,不时看向一旁的王世坤和旁边那一直不敢抬头的小厮,见两人对于吴守正的话都没有露出任何异色,小厮更是每到关键地方就轻轻点头,她知道外头那人并没有敢打诳语,因而听着听着自然而然面色霁和。然而,临到最后吴守正突然惊醒似的说出的一番话,却让她陡然之间收起了笑容。

“好教夫人得知,小民曾经在徐六爷设宴魁元搂贺高升的时候,见过有人给了这徐七公子一张大红名刺。小民打听过,除了点过翰林的,就只有这内书堂出来的老公公们,方才能在平日用这等颜色的名刺。那徐七公子并不认识多少人,小民惶恐,正是为了那张大红名刺,小民跟着王公子去清平楼那天的上午,才会想起去徐七公子那儿通路子,结果却碰了个钉子。据小民后来猜测,多半是傅公公所赠。”

王夫人脸上的惊讶来得快也去得快,须臾就恢复了平常。淡淡地又问了吴守正几句,她便颔首吩咐一旁的管事媳妇出去传一桌客饭留吴守正用了,等到人一出去,她屏退了左右的伺候人,只留着两个心腹妈妈,这才伸手把王世坤招了过来。

“那徐勋可有对你说过,傅公公送了他一张大红名刺?”

“没有。”王世坤郁闷地摇了摇头,没好气地说,“他只一个劲对我说,他和傅公公那次在清平楼是初次相见……这小子,竟敢诳我!”

“那不是诳你,此子知分寸,不是那些轻狂人。”王夫人嫣然一笑,头上的金步摇也随着她的轻笑声微微颤动了两下,“若是得了傅公公名刺便四处招摇,那等人我必然吩咐你离远些。如今看来,傅公公既然给了他这等好东西,兴许对他承诺了些什么……这样,你今晚去他那儿瞧瞧,若是有什么事,方便的就应下来,算是给傅公公结个善缘!”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51章 贵客盈门(上)

尽管尚未到晚上戌时,但路上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太平里的一众住户大多已经造好了饭,这会儿炊烟尽去,却是仍有隐约的饭菜香味从各家各户飘了出来。而对于徐家小院来说,忙活了一天之后姗姗来迟的这顿饭无疑更是要紧,不约而同的,饭桌上三个人全都是狼吞虎咽。

很快,徐勋带头风卷残云地扫荡完所有碗碗盘盘,金六嫂进来收拾着那些家什,屋子里除了碗盘碰撞的声音,寂静得一丝动静也没有,就连金六嫂也不由得抬头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几次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敢说,最后索性加快动作干完了,立时退了出去。

把满食盒的东西往厨房一撂,她也不急着收拾,快步到了门上寻着丈夫金六,当即没好气地说:“这里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不说话,脸不是黑的就是白的青的,看着吓人!瑞生也是的,平时看起来那么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子,居然敢和少爷同桌吃饭,还有那和尚,一个出家人吃肉比谁都狠,这叫怎么回事!”

“你他娘的少说两句行不行?”

尽管那一晚回来之后次日一大清早就磕头赔罪,徐勋也没说什么,但金六何等滑溜敏锐,只看徐勋进进出出多半都带着慧通,今天甚至连瑞生都提溜出去了,却留着自己看门,再加上下午那应老儿溜了过来对他很是威逼利诱了一番,他这心里甭提多烦闷了。

这会儿厉声呵斥了婆娘,见金六嫂摔下抹布黑着脸就走,他也懒得去理她,竟是蹲在门上看着外头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看到远处依稀有灯光,忙站起身来。

随着灯光渐近,他方才看清了是一辆什么标记都没有的寻常平头桐油马车。只他多年来的老本行就是伺候车马,眯缝眼睛一瞧就看出那拉车的马训练有素,少不得多看了几眼。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他张望的这工夫,那马车竟是径直朝自己这边来,还没停稳,车厢中就敏捷地钻下来一个人。

“是徐七公子家么?”

“是是,劳驾请问您是……”金六点头哈腰地问了一句,手里就被人塞进了一份帖子,他在衙门多年,好歹也认得不少字,低头借着那来人手中的灯笼一瞧,见是一个王字,他略一思忖便道了声稍待,自己把衣角往腰带里一揣,就立时撒腿朝里间跑了去。

他这一走,车上的人却等不及,竟是打起车帘径直跳了下来。那灯笼的微光依稀照着他的头脸,不是王世坤还有谁?下了车的他左顾右盼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黑漆漆的地方很不习惯,所幸没等多久就听得内中有动静,一抬头就看见徐勋出来了,连忙笑着迎了上去。

“徐老弟!”

“我看到那帖子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真是王大哥您来了!”

徐勋满面春风地和王世坤见礼打了招呼,立时就把人往里头请,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对金六吩咐道:“王公子的随从人等你和你婆娘照应照应,尽心一些,别怠慢了。”

“是是是。”

金六点头哈腰赔着笑脸,眼见得徐勋陪着王世坤进去,他立时转过身来招呼跟车的人。然而,那车夫却丝毫没有下车入内的意思,就连随车的那小厮也是倨傲地扬着下巴说自己就在车里等,他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小厮请到了门房里好茶好水款待,可兜兜转转好容易问出对方来历,他就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就刚刚那个衣着不怎么起眼的公子,竟然是魏国公的小舅子?

昨日白天金六虽驾车送徐勋和慧通去了一趟应天府衙,可回来只载了慧通一个,慧通也不是饶舌的,因而他并不知道内中的这一遭隐情。想起自己在清平楼向伙计打听的时候,那伙计也说设宴邀了徐勋的是一位贵人,再印证此时情形,他更是觉得脑袋都有些发昏了。直到想起下午三房的应老儿悄悄来套自己话时的威胁和许诺,他方才突然笑了一声。

“还真是古话说得好,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话一出口,发现那小厮满脸狐疑鄙薄地看着他,金六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出了门房。这次他虽是站在大门口,却一手撑着门框,起头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站在那里好一阵子,他才开始琢磨内中王公子的来意。想到脑袋也痛了,他突然又听到黑暗中依稀有细微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可抬眼一瞧却只见一片黑洞洞。

他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才一回头就突然震惊地再次扭头,这一次却看见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从黑暗中滑出,看上去仿佛无声无息,他这一惊却比之前更甚。

起头王世坤的那辆马车仍停在外头,驾车的车夫盖着厚厚的披风正在座上打盹,甚至连旁边有马车经过也没留意。这后一辆马车就稳稳当当地绕过了前者,贴着墙根在徐家左手边停了。还不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的金六上前问话,车厢中就传来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

“进去通报你们七公子,傅公来了。”

虽说这一次没有帖子,但金六正心惊肉跳,哪敢迟疑,慌忙转身就快步往里头冲去,步子比起头那一次更急更快。而马车里的人却轻轻挑起车帘瞧了瞧,目光从对面的马车落到这座小院,继而方才放下了手。下一刻,内中又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公公,大约是王家的车。”

“唔。”

不过片刻工夫,徐勋跟着金六再次匆匆赶了出来,只这一回旁边还多了一个王世坤。后者见到徐勋到马车边上深深一揖到地,继而两个人先后低头下了车来,等到金六把灯笼提高一些照亮,他看清了来人的头脸,慌忙快步赶上前行礼不迭。

“小子拜见傅公公。”

傅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王世坤和徐勋,随口说道:“这么巧,贤侄也到了这儿来?”

徐勋只是微微一笑,王世坤却觉得心里一突,紧张之下竟是脱口而出道:“傅公公明鉴,是家姊让我来的……啊,不是,是我惦记着上午的事,想要和徐老弟合计合计。”

“一点小事,看你紧张的!”傅容很自然地摆了摆手,这才扶着陈禄缓缓入内,一面走一面四下里打量,仿佛毫不经意似的说道,“咱家也只是一时起意过来瞧瞧,没打扰你们两个年轻人的正事吧?”

“哪里哪里。傅公公大驾光临,小子高兴还来不及。”

徐勋紧随其后笑吟吟地说了一句,却是自来熟地去搀扶了傅容的另一边胳膊。眼见这一幕,跟在后头的王世坤惊愕更甚,直到旁边袖子被人拉了两下,耳边传来了一声少爷,他侧头认出是自己那小厮,方才甩开人低低喝了一声:“你到外头吩咐老马警醒些……不,索性把马车停在旁边不拘哪条巷子里,别在这碍眼!”

而一旁早就被人遗忘了的金六见王世坤的小厮答应一声一溜烟往外跑了,而王世坤则是追着前头几人进了二门,他站在那里愣了许久,突然忍不住使劲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那啪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清脆无比,刚从厨房里边擦手边出来的金六嫂看着这一幕,顿时唬了一跳。

正房中,徐勋扶着傅容居中坐定,见这位大珰笑吟吟地看了过来,他知道是自己的精心设计起了效用,当下坦然回看了过去。而王世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怎么也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关联,面上别扭心里别扭,却又不敢开口。下一刻,傅容就突然笑了起来。

“好你个徐勋!”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52章 贵客盈门(下)

尽管傅容是笑着说这话的,又是冲着别人,但王世坤还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紧张。直到傅容侧头看向了他,他才赶紧把这担心别人的心思丢到了一边去,慌忙垂下了头。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迎面传来了傅容淡淡的声音。

“贤侄从前纨绔的名声在外,咱家听说得耳朵都起老茧了。今晚上你能来这一遭,就算是魏国夫人的授意,也足可见你不但本心不错,这人也还聪明。好了,这么晚了,若是你回去碰到夜禁,报上魏国公的名字也是麻烦,先回去歇着吧。魏国夫人的意思咱家也明白了,赶明儿一定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论理家姊是该去拜望公公的。”王世坤慌忙躬身行礼,打叠精神回答了这么一句,待直起腰时却是侧头去瞅了一眼徐勋,见对方含笑冲自己点了点头,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公公,那个关在南城兵马司的徐良,是否要我再去打个招呼?”

“瞧不出来王公子还是个热心人?”傅容见王世坤被自己一句话说得噤若寒蝉,也就打消了再开玩笑的打算,轻轻摆了摆手道,“此事咱家自有计较,再说有你前头那话儿,谅朱老三不敢为难了人。回去记得和魏国夫人打个招呼,免得她替你担心。”

等到王世坤退了出去,傅容才转向了徐勋,见人虽是垂手低头不和自己对视,可刚刚徐勋和王世坤的眼神交流,还有初见自己时的热络主动,再加上此前的点点滴滴,他哪里不知道这少年郎的心性,当即没好气地喝道:“不要装了,这时候倒知道规规矩矩了,之前你诡计百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敬畏?”

见徐勋一下子抬起头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傅容这才板起脸道:“咱家是说,你傍晚时分对你六叔玩的那一招!”

“公公您怎么知道……”

听到这脱口而出的几个字,眼见徐勋仿佛是见了鬼似的,继而就露出了极其懊悔的表情,傅容不禁哑然失笑,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斜睨了一眼陈禄道:“听听,这小家伙以为你的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指量自己做的事情能瞒过所有人!”

“小子……小子……”

“小子什么?你小子还真是贼大胆,你就算明天扯了你六叔的虎皮做大旗,可要知道,你们徐家长房也不是没有倚靠的,人家一出来你六叔就能顶得住?再说了,你让那小僮仆在后头装大人物,明天那宗族大会上,你预备让他怎么出现,怎么应付你们徐氏一族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一味的大胆,那是愚蠢!”

“公公教训的是。”徐勋再次低下了头,却是一字一句地说,“只小子无依无靠,不得不如同此前在魁元楼上六叔高升宴时一样兵行险招。就算是不能保住父亲留下的这点家产,小子也不会白白便宜外人得了去。”

傅容一下子皱紧了眉头,不悦地说道:“莫非你小小年纪,也要学那些标榜忠良的士大夫,玩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傅公公高看我了,小子只是凭本心做事,怎敢攀那些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的忠良?小子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若是敌得过,自然要把敌人狠狠掀翻在地;若是敌不过,那便制造机会;实在不行,不是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是你要抢走我的玉,我就先摔了那块玉,来日再崩碎他满口牙!”

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别说傅容身边侍立的陈禄听得面露惊色,就连傅容亦是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你就没有想过,拿出咱家的名刺度过这一关?”

“想过,但……家中六叔也算是在府衙为官,尚且不认识此物,族中亲长就更加不识了。随随便便拿出来,别人一来不信,二来……也堕了公公的名声。”

“哈哈哈,咱家倒是忘了这个!单单一个容字,一张大红烫金名刺,别人兴许是未必认得出来。”傅容一时间竟又笑了起来,笑罢突然站起身,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徐勋道,“不过也别小看了这玩意,该拿出来的时候就拿出来,自有用得着的时候。你和徐良救了咱家的养子,咱家的面子在这南京,不说保你们一个富贵,保你们平安却还是能够的!”

“多谢公公。”

见徐勋再次一揖到地,傅容微微一点头,就这么径直出了门去。直到陈禄跟上来搀扶着,徐勋又一路送将出来,他都一句话都没说,直到马车徐徐起行驶出去老远,他才对旁边的陈禄吩咐道:“明日你来府里接一趟咱家,咱家倒要看看,他这小子到时候准备耍什么花招。”

陈禄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公公真信他明日能玩出什么花样?须知他又不知道长房背后有工科给事中赵钦……话说回来,公公怎的不告诉他那小僮仆的身份,还有徐良的……”

“徐良的事情暂时不用告诉他。至于那小僮仆的事,与其这节骨眼上让他惊慌失措,还不如明日看看有没有人会拿着这事做文章,若是没有就罢了,若是有,也顺带瞧瞧他到时候会如何决断。”傅容说着就伸了个懒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自打离开京城,这好些年实在是无聊透顶,难得看一场民间杂耍却也不错。咱家话都说明白了,看看他是不是悟得咱家的话什么意思,别让咱家失望了!”

这边厢傅容和陈禄坐马车离去,那边厢徐勋一回正房,慧通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打照面就痛心疾首地在那使劲拍了几下桌子。只见那可怜的桌子在他的巴掌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终于坚挺地没有散架子。

“我说徐七少,好容易把人家傅公公盼着了登门,你这不会说话是不是?非得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人家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你干嘛非得自己背?”

“你也听见了,傅公公说的是,保我和徐大叔平安,不是保我们富贵。但是,有这平安两个字,咱们眼下还怕什么?”

见慧通一下子卡了壳,徐勋这才抱着双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人家保我们平安就足够还了先前的救命情分,可我们之后呢?我记得你上次对我说,傅公公在京城已经没多少人脉了,年纪一大把,再加上养子尚未能够撑得起门面,想来最担心的是今后。而徐大叔如今落拓,但实则出自名门,他这时候帮上徐大叔一把,日后徐大叔又怎会不知恩图报?”

慧通被徐勋说得渐渐瞪大了眼睛,一屁股在徐勋对面坐了下来,上上下下瞅了他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就是你让我泄消息给陈禄的缘由?可这是徐八的事,和你什么相干?”

“徐大叔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要是没我们相帮,傅公公人在南京,对京城的事鞭长莫及,事情成得了?”

徐勋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见慧通一时哑口无言,他才扭头转身回了东屋。要说他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傅容并不是没可能打起慧通开玩笑时说的那一茬。得天之幸,徐良竟然还有那样的身世来历,如果傅容真的好好考虑过这件事的好处,那么他的机会就来了!

摊上徐家那么些极品亲长,再加上一个图谋叵测的赵钦,他又除了写字没有八股文的功底,要走什么科举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也等不起那许多年,只有剑走偏锋求进。幸亏老天爷都在帮他,王世坤今天来得早,事情已经商议停当,否则傅容一撵人,他上哪儿再找人去?

狭路相逢,有备者胜!他可不想就这么籍籍无名地在这大明朝如同一片落叶一样默默无闻腐朽老去!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53章 碰撞(一)

一大清早,太平里附近的几条巷子就热闹了起来。宗族盛会向来是聚居于此的徐氏族人的一桩盛事,一来每次举行的时候,总会对贫弱族人给予救济,二来则是族中出色的子弟,多半会得到族长的相应奖励,至于三来,则是为了那有的是热闹可瞧。

尤其是这一次,宗族大会还没开之前,小道消息就已经漫天流传,谁都知道二房那位向来胡闹的七少爷多半是要倒霉了,于是这一大早往那轩敞的宗祠大院里搬桌椅开始,众多徐姓人氏就开始议论纷纷了起来。

“要我说小七是活该。没了爹娘就该好好振作,看看他从小到大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说话的中年人一面嗤笑,一面仔仔细细摆设着那张主桌上头的铜香炉。

“活该?那些鬼话你也相信?长房三房四房那几个老不死的,早就看中了二房那几百亩地,这才挑唆了人把小七带坏了,这你还看不出来,瞎了眼了!”一个干瘦汉子抖开桌布,随手糊拉上去就算完了,“长房还生怕让人翻身,把救了小七的徐良那房子都烧了!”

“这还不止,听说长房有意让小三过继给二房,独吞那大笔家产。”

“那都是以讹传讹,这些鬼话你们也信!”

随着这个沉着的声音,三间屋子里头忙碌的众人纷纷回头,看清是一位族老,纷纷点头哈腰地自顾自去忙活不迭,谁也没再嚼舌头。只是在暗地里说话的时候,这各式各样的流言仍是以光速传播了开来。哪怕是已经做好了一切预备的徐大老爷,当听到长子徐动禀报这些话语的时候,仍然气得肝疼胃疼全身都疼。

“这些养不熟的狗东西……平日里领东西领钱粮的时候全都是一个个殷勤讨好的嘴脸,眼下竟然敢在背后嚼这种舌头!你给我记下,一个个都记下,到时候等年底了,让他们好看!”见徐动连声答应,徐大老爷按着右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才低声问道,“赵大人已经过来了?”

“是,赵大人过来了,正在偏屋罗先生陪着喝茶。”徐动确定地点了点头,可想想南城兵马司送来的消息,他仍是不免担忧,当即绕到椅子后头轻轻揉捏着父亲的肩膀,“爹,六叔既然前天能挑唆了王公子去给徐勋撑腰,今天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万一他请动了魏国公……”

“笑话,魏国公何等身份,会出来给一个区区败家子撑腰?”徐大老爷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随即就拍掉了徐动的手站起身来,“你六叔能够谋得主管经历司的位子,说是和魏国公攀上亲认了叔侄,其实是走的王家的路子,让魏国夫人吹得枕头风。可魏国夫人就算是再得宠,世子早定,她的儿子决计承袭不了爵位,挑唆魏国公管这种闲事,她不敢!”

父子俩正商议着,大门突然被人一推,紧跟着竟是徐劲大大咧咧闯了进来。这位三公子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面缎里直裰,头上却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逍遥巾,手中还摇着一把泥金折扇。徐大老爷一见他这幅装扮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呵斥几句,外间就传来了一个管事的声音:“老爷,各处的族人都差不多到齐了,三老爷四老爷请您出去呢。”

“知道了。”

徐大老爷也懒得再看幼子,扶着徐动的手就径直往外走去。被撇下的徐劲眼见得父兄竟是这般无视自己,顿时恼火至极,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随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惯会装模作样,有什么了不起!要真是小爷我把你们做的那点子事情都抖出来,看你们能道貌岸然!”

外间宗祠大院内,一张张椅子上早已端坐了一众尊长。除了主位之外,左边一溜三张椅子上,最上手徐边的那张椅子空着,下头坐着两个人,而右边的第一位则是留给徐迢,只眼下位子还空着,显见人还没来。至于剩下虽还有几把交椅,坐的不过是旁支辈分高些的老人,也就是为了显示尊老之意,谁也不会在意这些又没钱又没势的人。至于众多小一辈们,有的随着长辈站着,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唯有徐勋被一个人撂在角落里无人搭理。

已经来了好一阵子的他并没有在意这些忽视和轻视。尽管为了今天的事,他已经几乎两个晚上不眠不休,但这会儿的精神却异常亢奋。哪怕是一道道或怜悯或叹息或鄙薄或厌恶的目光从身上扫过,他始终就这么靠在墙上纹丝不动,直到院子里传来了一个高喝的声音。

“族长到!”

随着这声音,徐大老爷甩开了徐动的手,就这么步履稳健地走了上来。当了几十年的族长宗子,他在那儿一站一开口,在外人看来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风范,尤其是开篇几句漂亮话,就连徐勋也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后世某些离开秘书就开不了口的人还真得和这位学学。当徐大老爷终于说完了这一大通话,到了祭宗祠的关键时刻时,站在极其靠后位置的他终于听到上头传来了意想之中的话。

“这祭宗祠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二弟离家多年杳无音信,我们这些做兄弟的也曾多方托人寻找,但至今尚未有回音。遥想二弟当年仗义豪阔,族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我每每想起就扼腕叹息。只不过……”说到这里,徐大老爷一扫四周,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厉声说道,“二弟不幸,家中竟是出了一个逆子!”

尽管在场的徐氏族人几乎都料到徐大老爷必然要发作,可这前扬后抑的话一出口,依旧是引得下首嗡嗡嗡好一阵议论声,更多的人都扭了头去看徐勋。眼见这一贯在族中恶名如潮的败家子依旧镇定自若地站着,几个还记得徐二老爷当年仗义的老一辈人忍不住暗自叹气,可终究是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结交匪类,斗殴以致自己重伤,甚至闹得南城兵马司上我的门询问根由!”徐大老爷再次提高了声音,语调中带出了深深的痛心疾首,“这等胡作非为,我太平里徐氏的名声都丢尽了!我忝为族长,不曾约束这等败坏名声的子弟,亦是有错在先,我在这儿向诸位赔罪!”

当徐大老爷举手深深一揖的时候,四周围众人纷纷起身不迭,有的谦让有的劝说有的帮腔,一时间无数唇枪舌剑朝徐勋飞了过去,仿佛能在他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的小洞来。侍立在一旁的徐动冷眼旁观,见徐勋始终不为所动,不知怎的,心中总有些不安。就在这时候,只听主位上的徐大老爷突然再次喝了一声。

“徐勋,你还不认罪?”

听到徐大老爷终于点了自己的名,徐勋这才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不紧不慢地站了出来,朝上头随随便便拱了拱手道:“请教大伯父,我犯了何罪?”

“你……”徐大老爷被徐勋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噎得心中一阵憋气,正要怒喝说话,却不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笑声。

“不是说辰正三刻才开始的么?怎生竟是早了一会?”

随着这声音,众人纷纷往后瞧去,这才见到一身天青色常服的徐迢迈进了院门,随即微微一笑就拱了拱手。面对这一位族中如今绝无仅有正当着官的六老爷,一众徐氏族人自是纷纷还礼不迭。而主位上的徐大老爷看到众人纷纷巴结徐迢的情景,瞳孔不觉猛地收缩了一下。

“对不住,实在是来晚了些。原本是衙门有事,昨晚上熬了个通宵,本以为未必能做完的,结果正巧在时辰前料理完了,所以我就赶了过来。”徐迢笑容可掬地团团一揖,见那边几个远房兄弟辈的殷勤指认了自己的位子,他就信步走了过去从容坐下,随即才抬头看着徐大老爷道,“我刚刚进来之前,似乎听着大哥在问罪?”

随着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偌大的院子里一时静寂无声。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54章 碰撞(二)

刚刚被徐勋顶撞得一阵憋气,这会儿又被徐迢的突然到来搅和了一遭,徐大老爷不知不觉抓紧桌子的边缘,仿佛要硬生生在上头按出两三个指印来。好一阵子,他才终于是缓和了这连番打岔下的邪火,威严地再次环视了众人一回,这才冷冷盯着面前的徐勋。

“你还敢狡辩!起头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结交匪类,斗殴以致自己重伤,还惊动南城兵马司来我面前问话。哼,我们徐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不等徐大老爷再编排什么罪名,一脸从容的徐勋却突然插话道:“族长大伯父刚刚说为了我那一丁点小事,居然惊动了南城兵马司,不知道可有什么凭据?今天徐氏一族上上下下的族人尽皆在此,何妨去南城兵马司邀上那位朱指挥来给大家做个见证,也好看看我徐勋是贤还是不肖?”

“你……”

尽管已经做好了今天会遭遇不顺的准备,可徐大老爷万万没想到徐迢尚未发难,竟是自己最瞧不起的败家子一再挑衅,心念一转就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反了你了!长辈面前,你只有听教训的份,哪里有你开口的余地!如今你爹不在,我不但是族长,也是你的尊长,当然有权教训你!来人,给我请出家法来!”

此话一出,下首顿时又是好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眼见身旁早有人去宗祠中取家法,而徐勋却依旧挺立不动,徐大老爷只觉得嘴角眼角眉角全都是一阵阵哆嗦,突然劈头盖脸地怒喝道:“你这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南城兵马司朱指挥到!”

这通报声几乎和这厉声呵斥同时响起,两股声音冲在一起,不少刚刚还看着徐大老爷的人几乎全都纷纷回头往门外瞧去,场中顿时一片混乱。尽管先头进来的徐迢亦是朝廷官员,但终究是徐氏一族的自己人,因而这会儿朱指挥这一到,徐大老爷哪怕心中再惊疑,也只能暂且丢下依旧挺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徐勋,带着三老爷四老爷和几个族老之类的尊长慌忙迎将出去,就连徐迢亦是跟着一同起身。

不一会儿,众人就簇拥了一个中年人进来。只见这人五彩妆花玄色圆领衫,乌纱皂靴,腰束一条亮银带,虽是容貌不起眼的瘦高个子,硬是被这身行头撑起了几分官威来。待到徐大老爷殷勤地请他入座时,他却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四下环顾了一眼,待看见了居中而立的徐勋,嘴角不免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才笑了起来。

“不用了,今天是你们徐氏宗族的家事,本司这趟来就说几句话。前些天你们家七公子被袭受伤,那伙贼人事后一哄而散,一时也没地儿找去。只南城范围之内,不少人都受过这些狗东西的害,几天之内不少人告了上来。”

朱指挥说着又顿了一顿,随即才仿佛咬文嚼字似的说:“即日起,这事情本司会着人严密追查,总给你们徐家一个交待,不会让徐七公子被人白欺侮了。就这么一桩事,衙门还有要务,本司就不多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