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尽管被称作是少年神童,尽管中了进士也曾经多方磨练,尽管年纪轻轻就已经当过一任座师,但这样的变故实在是措手不及,因而在皇帝说赏,马文升反对,李东阳岔开话题,朱厚照又突然把话题扭过来这期间,他始终是神情恍惚。哪怕是朱厚照一番话又引来众大佬齐齐看来,他也依旧没多大反应,直到他感觉有人轻轻撞了一下自个的胳膊,这才立时回神,旋即就发现四周围的目光全都在看着自己,甚至连徐勋都放过了。

他脸上长了花么?

“王守仁教你射箭,徐勋陪你射箭,朕不是已经赏过了?不然先前的宝弓和雕翎箭从何而来?”弘治皇帝早就习惯了朱厚照那耍赖的德行,当即哂然一笑。眼看那边几个老臣要开口,他就摆了摆手道,“你们想说的朕明白,但有过该罚,有功该赏,否则朝廷法度何在?这三个月徐勋王守仁在西苑兢兢业业,将这些从未受过正经操练的幼军练成这样,这军令状完成了,所以,除却之前朕答应的,赏赐一二也并不过分吧?”

弘治皇帝一贯对臣下温和惯了,这番话说到最后,却不是一锤定音的肯定,而是用了一个反问。这时候,李东阳便适时接口说道:“皇上所言极是,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赏罚分明,本就是朝堂清明气象。”

“这就对了。”见当时在文华殿最为强硬的刘大夏只是皱了皱眉,马文升也沉默了,弘治皇帝这才说道:“今日观此幼军,为太子扈从足矣,传旨,将这五百幼军悉数编入府军前卫正军,为东宫带刀舍人。徐勋王守仁练兵有功,各赏飞鱼服一袭,节庆及朔望大朝穿戴。徐勋着为府军前卫指挥使司掌印,王守仁仍以兵部主事衔监府军前卫。”

“皇上,这不可!”

尽管前头勉强沉默,但当听到最后的这一条,刘大夏终于憋不住了,当即梗着脖子说道:“府军前卫虽设指挥使,可掌印从来都不是由指挥使担当,历来的规矩是在公侯伯当中择选一人掌印。如今徐勋年不满二十,虽练兵有功,但骤然授此高位,未免将臣不服!况且,太子国之储贰,唯有勤习儒学经义方才为正道,岂可以弓马小道为乐?”

刘大夏虽不是阁臣,却和马文升同属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他这一开口,便犹如抛砖引玉一般,谢迁也站出来说道:“皇上,刘尚书所言极是。况且,今日太子于众目睽睽之下跃马引射,虽是英姿雄武,但太子储君,国体甚重,与军伍厮混,传扬开去,却不免予人轻率之意。而王守仁一介文臣,于西苑监练兵三月,已是破格,如今若再以兵部主事衔监府军前卫,这未免太有失体统了。若皇上有此意,在内臣之中择选一员足矣。”

谢迁虽不满王守仁别的不教偏偏教太子射箭,但这番话轻轻巧巧把王守仁摘出来,却是一片好意。然而,一贯反对内臣监军的他这会儿连择选内臣去监府军前卫的话都说出来了,却是连自己都没觉察到,他已经是认为弘治皇帝轻易不会收回这成命。

谢迁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刘健见弘治皇帝眉头紧皱看了过来,也就索性低头说:“皇上,谢阁老和刘尚书所言,臣附议。”

这一次,弘治皇帝懒得再去问其他几个人是否附议了,当即又转头看向了徐勋。见徐勋果然是按捺不住似的面露忿忿然,他便问道:“徐勋,诸位阁老尚书的意思你都听见了,你可有什么话想说么?”

尽管弘治一朝有道是君命臣贤,但对于这些没事就喜欢上纲上线的老大人们,徐勋是真的不耐烦了,脸上也懒得再藏着。此时他勉强按下了心头的烦躁之意,沉声说道:“回禀皇上,臣想问诸位大人,今日这幼军五百看上去齐整否?”

此话一出,哪怕是再不以为然的人,想着刚刚那队列的整齐划一,也不能说出一个否字来,到最后还是李东阳见旁人都不答话,不得不颔首说道:“确实齐整。”

“臣年少,读书不多,但却知道,两军狭路相逢,勇者胜。但人数相同士气相当的两军堂堂正正对战,那必然是平日战阵演练精熟,军伍齐整者胜面更大!平日不练兵,临阵磨枪,于事无补。这些幼军在家里不是种田的,就是打零工的,纵使生在军户之家自幼练过武,可于军阵之道却是一窍不通。但这些人只要用心去练,不过三个月就能如此光景,那真正的正军呢?不过,皇上授臣掌印之职,臣不敢领受。臣麾下这五个百户有的是定国公所荐,有的是臣正好打听得来,若要管带更多人马,臣恐不能令行禁止,有负皇上托付。况且,此次练兵,多是王主政之劳,臣万万不敢居功。”

王守仁听谢迁说还要把自己调回兵部,心里顿时一阵怏然,可等听到徐勋说出来的这番话,他原本是打算忍一忍的,可终究还是耐不住心头的那股冲动,脱口而出道:“皇上,此次练兵,臣只是辅助演练军阵,队列军纪等等,都是徐指挥一力颁布监督。徐指挥虽然年轻,但于兵阵上有些心得,纵使不能授以府军前卫掌印,却可挑选更多兵马逐一演练。各军轮流操练三个月,如此才能令其不忘战阵。虽不比京营团营,但太子扈从,岂可区区五百?”

朱厚照在旁边被弘治皇帝拿眼睛看住,因而一直忍字头上一把刀死死克制着,哪怕人说自己这太子轻率他都硬生生憋住了。可这王守仁最后一句话实在大对他的胃口。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张嘴说道:“父皇,王守仁说得没错!当初京师三大营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从京卫当中抽调精锐来的?如今京营战力远胜诸京卫,这一点谁都知道吧?可为什么如此?还不是日日操练日日演习!父皇既然开口把府军前卫给了我,难道要给我这个太子一堆上不了战场的窝囊废?这五百人够什么用,要是有叛乱不够别人一刀砍的!”

咳,咳咳咳……

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倏忽间充斥了整个高台。横竖眼下没有那些紧盯着大臣是否失仪的鸿胪寺官,谁也不怕被人揪到御前去治罪。就连身为天子的弘治皇帝,也被朱厚照这肆无忌惮的话给气得呛着了,更不要说吹胡子瞪眼的刘健等人。

有叛乱不够别人一刀砍的,听听这叫什么话!

弘治皇帝用一种你要是再胡说休怪朕不客气的严厉眼光把朱厚照瞪得耷拉下了脑袋,这才看着那边的几个大佬:“太子刚刚亲自下场也算不得什么,原本打永乐朝开始,每年端午节射柳盛会,天子和储君便常有亲自下场的。我大明朝是从马上打来的天下,如今虽承平,却不能忘了武事,这也是祖宗的训诫。”

“皇上所言极是。”

弘治皇帝把祖宗都搬了出来,一众大臣你眼看我眼,最后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齐声应了一句。这时候,弘治皇帝又瞥了一眼徐勋问道:“徐勋,府军前卫如今还剩多少人,你这指挥使可知道?”

徐勋此前早就做足了功课,此时便从容躬身答道:“回禀皇上,臣到任之前曾经看过一份旧档,府军前卫幼军在永乐年间本二万八千余人,自天顺八年正月二十二日诏令身故者不必佥补,结果此后十四年间逃亡疏放之后,仅剩下八千六百余人。最初府军前卫幼军系永乐间勾补,充宣庙为皇太孙时随侍,其数五倍于其他京卫,结果自那之后,八千多人到了如今,所余还剩多少,名册存于兵部,臣就不得而知了。”

刘大夏掌兵部也有些年头了,见旁人都看着自己,他犹豫良久,这才低声说道:“如今去天顺八年又是几十年了,虽兵部勾补过一两次,但所余正军不到五千人。”

谁都没想到,徐勋竟还去查过这样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一时就连王守仁都是大为意外。而弘治皇帝听到这里,当即环视众人一眼道:“现如今朕也不用如宣庙时那么多人扈从东宫,府军前卫原军户令兵部武库司即行清理名册,或是补他军,或是屯田。于各京卫之中再行勾补年少军余一千五百人,凑足两千之数,仍为府军前卫。既然只两千人,徐勋身为兴安伯世子,掌府军前卫事也没什么破格过分的。”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是面面相觑。别看如今天底下一个个百户所千户所以及卫所,但随着军户逃亡,一卫五千人一千户一千人百户所百人,这种洪武年间设下的额度早就不作数了。这两千人固然不多,可真要都给了徐勋,这哪里能算是不破格?

一片静寂之下,颤颤巍巍的马文升终于开口说道:“皇上所言圣明。不过,有兵不能武将,两千人少说也需千户两人,百户二十人,指挥佥事指挥同知也至少得三四个,这许多军官调起来绝不容易。若贸然行事,只怕想要治军却适得其反。”

“马尚书说的没错。”徐勋看也不看那些朝自己瞧过来的异样目光,施施然地接过话茬道,“臣启皇上,锦衣卫中世袭恩荫寄禄武官最多,臣恳请从中挑选这些军官充府军前卫!”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07章 风光

徐勋真是会打主意,这一招简直绝妙!

哪怕李东阳自己就是少年神童,这些年也见惯了那些号称年少英杰的,但大多数人不过是下笔如有神出口能成章的神童,要说真正治理郡县的本事,真正随机应变的本事,那就显见要差一筹了。此时此刻见马文升愣住了,刘大夏愣住了,刘健谢迁戴珊全都愣住了,他心里叹为观止的同时,又看见了弘治皇帝那倏然大悦的脸。

高兴归高兴,但弘治皇帝样子还是要做的。他一把按住了要跳起来的朱厚照,又看着王守仁道:“王守仁,徐勋此议,你怎么说?”

王守仁也是没想到徐勋居然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只拿俸禄不干活的世袭恩荫武官身上。这会儿皇帝问到了自己头上来,他虽有些犹疑徐勋怎么去打动那些最是懒散的世袭军官,但仍然立时应声答道:“回禀皇上,徐指挥此议不错,臣附议。”

“那好!”弘治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即笑吟吟地说,“王守仁,你既是兵部武选司主事,正好协同徐勋一块挑选一应军官和幼军,这事朕就交给你们两个了。今日看你演练军阵,朕心甚慰。身为文官通悉军阵和射术,大有古风,很好!你且继续留府军前卫,操练好了这两千幼军再说!”

皇帝心意已决,六位大佬你眼看我眼,最后不得不保持了沉默。这时候,徐勋方才不露痕迹地拉了拉王守仁,同时下拜行礼谢恩,待站起身的时候,他就发现朱厚照正在那儿使劲冲自己挤眉弄眼,不禁莞尔。只这会儿话说完了,他和王守仁也就没有继续站在高台上的资格,两个人在司礼监写字孙彬的引领下先后从一旁楼梯下了来。

才向孙彬打了个招呼,目送人噔噔噔上楼,徐勋就只觉袖子被人一把拉住,这一回头,就只见王守仁正脸色激动地盯着自个:“你怎不早告诉我,小侯爷就是太子殿下!”

“早告诉了王兄,那你会怎样?”徐勋见王守仁一愣,继而面露沉吟,他就笑道,“要是你知道了,那就不会像之前那样以平常心相待,不说战战兢兢,至少也会反反复复琢磨,那就没意思了。太子殿下是最聪明的人,只要觉察到你的意图,那这场戏就唱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

王守仁长长吁了一口气,心底虽仍有些懊悔错过了这最好的天然的机会,却知道徐勋说的没错——早知道朱厚照是太子,他一定会把自己精心准备的那些军事条陈悉数呈上,一定会把自己好容易搜寻来的几张舆图拿出来,一定不会在之前教射术的时候那么严格苛刻……要知道,那些东宫讲官几年轮值下来,兴许见到太子的时间都不如他多!

“真是没想到,之前咱们打的那个赌我明明输了,可结果那赌注我早就赢了。”

“这就叫做有心栽树树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徐勋笑语了一句,见左边文官阵列中人人都往自己这儿瞧看,他就干咳一声道,“王兄也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回家了,连过年都是在西苑过的,这会儿赶紧过去见见令尊吧,想来他有的是话问你。我也得去见见我爹。”

王守仁这才慌忙抬头望去,见父亲王华果真正看着自己,脸上也瞧不出是喜是怒,他遂立刻对徐勋点了点头,快步往那边走去,而徐勋自是缓步往右边的武官们走去。虽则是看到了满面关切焦急的徐良,但他还是不得不先按照官阶,向上头的英国公张懋保国公朱晖等人厮见行礼,应付了这些顶尖勋贵或真心或假意的称赞赏识,老半晌才终于到了徐良跟前。

“哎呀,我刚刚还在对兴安伯说,他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寿宁侯张鹤龄突然插了进来,满脸堆笑地说,“才三个月就能练出这等景象来,这下那些老大人都无话可说了,真是痛快!”

“侯爷过奖,只是将士用命而已。”

刚刚建昌侯张延龄也和他客套了几句,这会儿瞧见寿宁侯张鹤龄竟是把位子换到了一堆伯爵中间,徐勋想起这位从前的骄横名声,心里倒是真纳罕,但嘴上少不得谦逊一二。而张鹤龄却没把徐勋这谦逊放在心上,一时间又是三两句把人捧到了天上,甚至还强自定下邀约请徐勋来家里赏花,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了。

徐良却一直等徐勋和剩下的人都见过礼了,瞧见高台上那边并无反应,这才接着徐勋的眼色站起身来,跟着儿子快走了几步。待到了一棵柳树后头,他也顾不上杨柳尚未抽出嫩芽,那边厢免不了还有人注意自己父子俩,忘乎所以地一把抱住了徐勋的胳膊,高兴地笑道:“好,好,我就知道你能行,果真是漂漂亮亮过关了!”

“爹,连进京之后第一个年都没能和你一块过,我……”

“钦命如天,忠孝两难全,这点见识你爹还是有的。”徐良笑得仿佛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又大力拍打了徐勋两下,“看到你在御前露脸,看到那些人无话可说的吃瘪样子,你爹我就高兴了!等今天回去,我下厨,给你做红烧肉!”

“好,这三个月大锅饭吃下来,我嘴都淡的没滋味了,就等着爹你这句话!”徐勋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突然扭头看了看那高台,虽说只能看见朱厚照一个轮廓,可想想这三个月和这位太子日日见面天天厮混,相比从前偶尔见一面自然又亲近不少,不觉又打趣道,“爹的厨艺,可是太子殿下在西苑时也念念不忘的!”

“臭小子,你还开我玩笑,你以为你爹我不知道这道理,吃不着的永远是最好的!”

徐良徐勋父子在这边厢叙三个月分别的亲情,那边厢王华王守仁父子亦是如此。只王华不像徐良,平日里是货真价实的严父,一见儿子就先沉下脸好一番训斥,哪怕是听说了王守仁在西苑这三个月的经历,他也只是微微动容,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你这次和兴安伯世子一块,风头出得太大了,不说别的,东宫那些讲官只怕就会把你当成眼中钉!”

而对于这五百幼军来说,御前操练就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及至褒奖的口谕下达,一应人等勉强按捺着激动磕头谢过恩之后,等传谕的司礼监文书官一走,他们就立时欢呼了起来,平日交情好的一下子就拥在了一块,就是有龃龉的也大多冰释前嫌,一时间又是笑又是跳,高兴得无以复加。而马桥等几个百户你眼看我眼,彼此脸上也满是激动兴奋。

区区一个百户在这指挥使都不值钱的天子脚下,那是什么都不值,如今有了这名义,合该他们风光,这三个月没白辛苦!

于是,几个人合计了一下,众人就公推了平时最得徐勋信赖的马桥上来。这黑大个大步上前,没好气地给了那几个和下头人一样疯闹的总旗小旗一个重重的栗枣,这才高声叫道:“别只光顾着高兴,回头散去的时候别把之前练了这许多天的东西都忘了!还有,一个个都得了好处,别忘了是谁你们才有的今天!”

“当然是大人,还有王主政!”

“对,咱们以后终于有钱粮可领,大家凑份子大人和王主政一块好好吃喝一顿!”

“光是吃喝怎么够,应该找京城最好的青楼院子,让咱们大人和王主政一块乐一乐……啊,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哄闹着连青楼都说出来的是一个性子最活络的总旗蔡幺儿。三个月间,最初提拔的那些总旗和小旗都是最卖力的,最终只有两个缺换人,其余的都是原先那一拨。这会儿扭过头的蔡幺儿犹如见了鬼似的盯着徐勋看了老半晌,最后才讪讪地说道:“小的只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徐勋沉下脸轻哼了一声,眼睛又扫了其他人一眼,见四下里倏忽间静寂无声,他不禁对这三个月的成果很满意,遂不紧不慢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们不但是正军,而且还是太子殿下的带刀舍人,不要和那些满大街乱晃只求打个零工的正军军余去比,尤其是这样的玩笑!”

见一个个人都耷拉了脑袋乖乖听训,他也不想在这喜庆的时候单纯给人泼凉水,又放缓和了语气说道:“自己人当然不要紧,别让外人听见就行,省得到时候那些御史大爷们又祭出屡试不爽的宝刀来,砍得你们哭爹喊娘!好了,都是今儿个的功臣,少给我垂头丧气装他娘的,集合起来到御前谢恩领刀,然后回去风风光光见你们的老子娘!”

“哦!”

随着这一番话,幼军们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更响亮的欢呼,人人的脸上都满是高兴喜悦。三个月苦练,如今一夕修成正果,他们最想见的,当然就是自己的父母家人!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08章 父子

尽管西苑那间给自己这个指挥使的营房还算齐整,暖炕一直都是热的,甚至还专设了几个伙夫供应茶水热水等等了,可毕竟是在外头不能穷讲究,因而徐勋三个月里满打满算,也没洗过几个囫囵澡。这天下午一回到阔别三个月的兴安伯府,他随手拿了两块点心暂时垫饥,就吩咐人送了热水进来,在浴桶中舒舒服服一泡,连手指头都不愿意抬一下。

徐良说到做到,在厨房忙活许久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出来,一出来得知徐勋还在房里洗澡,顿时吓了一大跳。知道儿子在洗澡时不惯有人在旁边伺候,他便径直闯了进来。一拐到屏风后头,见徐勋竟是头枕在桶壁边上,以一种绝不可能的姿势睡着了,他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伸出手去轻轻拨了拨徐勋那湿漉漉的头发。

这小子,人前看着比谁还能耐,人后却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见浴桶中的水还清澈,徐勋显然是尚未打胰子就已经睡着了,徐良想了想就撩起了袖子来,抄起旁边的胰子和毛巾,三两下就往徐勋前胸上抹去。他哪里曾经做过这等活计,这手脚自然轻不了,不过三两下,徐勋就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正想斥责,可一看清楚人,他就愣在了那儿。

“爹……哎,你别忙,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什么自己来,都已经睡着了,想睡就继续睡吧!”

徐勋上辈子也只在小时候由保姆给洗过澡,从没这么让老爸给伺候过,哪怕这辈子年纪一下子缩小了近一半,他也完全不习惯这样的待遇,哪里肯依从徐良,慌忙伸手去夺毛巾和胰子。父子俩一个死拧着不肯给,一个手忙脚乱要抢,最后终究是徐勋眼疾手快夺过了毛巾,但那巾子下半截重重落在水里,水花一时溅得徐良满头满脸满身都是。

看到这情况,徐勋顿时傻眼了。徐良却在愣了片刻之后哈哈大笑,没好气地在徐勋头上狠狠一敲,这才转身大步走了。洗个澡闹出这样的插曲,徐勋自然是说不出的尴尬,接下来三下五除二洗完了出来换好衣裳,他便匆匆出了门,从朱缨口中得知徐良在正房等,他随手接过那件兰州姑绒大氅就往外走去。

“爹!”

徐勋打起帘子一进门,就只见屋子里并没有别人,只徐良一个人坐在那张方桌后头,桌上正攒珠似的摆着四菜一汤。他解下那件大氅往一旁椅子上一扔就走上前去,使劲吸了吸鼻子,随即笑呵呵地说道:“真香!”

“都热过一回了,还香什么,都是你这小子,洗澡洗一半居然能睡着!”

徐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见徐勋赔笑在旁边盛了一碗饭双手呈给了他,他这才伸手接过,眼看徐勋自己盛了一碗,坐下身连招呼他也忘了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他不觉哑然失笑,遂也低头拨拉着碗中的饭。眼看徐勋吃了一碗又盛了第二碗,吃了第二碗后桌上四菜一汤已经只剩下了些汤水,儿子却又站起身还要盛,他不禁干咳一声伸手拦在了那盛饭的大碗上。

“好了,别这么猴急,饭吃多了也伤身!”

“爹,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三个月没吃饱饭的儿子吧!”

徐勋趁徐良一愣的工夫,又是眼疾手快两瓢往碗里一盛,连带着肉汤菜汤往碗里一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又填进了肚子里,这一次方才稍稍恢复了过来。三个月没吃饱是说笑,但他今天是真的饿了,一大早忙着操练的事,只吃了两个馒头;午间是皇帝赐宴,这都是有规矩的,不过跟着别人略略动筷子而已;而等到回家他又只吃了两块糕就先去洗了澡,这一整天的消耗简直是非同小可。此时此刻,他摸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满脸满足,待看见徐良那没好气的样子,这才赶紧坐直了。

“终于吃饱了?”

“吃饱了吃饱了,爹的手艺果然不是盖的……”

“就知道说好听的!”

徐良怎不知道徐勋此时大异于人前的沉稳精明,都是为了逗自己一乐,但仍是免不了笑了。眼看着面前桌子上一个个空空荡荡的碗盘,他便站起身来唤了人进屋收拾,自己示意徐勋跟自己进东屋。一进屋子,他回头发现徐勋正诧异地看着四壁的陈设,就笑道:“我一个粗汉子,摆上四壁的书反而不像样,索性就整理了一下家里的兵器库,挑出这几样不是花架子的拿来挂上,看着还至少像个勋贵之家。”

“那是,爹正当壮年,上得马开得弓,对了,我之前还对那王守仁说过,约他有空到府里来和爹你比试比试。”

“你小子尽会给我找事!”徐良闻言气结,笑骂了一句后就正色说道,“不说玩笑话了,之前之所以会有御史弹劾你那风波,是齐济良挑唆的徐毅。和尚探知这事情之后,设了个圈套,让我把东西转交李逸风,请他设法送还殿下,然后诳齐济良惹上了李逸风,又接下了这烫手山芋。齐济良被太子殿下训过,就上了我这来负荆请罪,我已经宽宥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怪可怜的。”

“太子训过齐济良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因为这个,悦儿的事我已经对殿下坦陈了,她的事情今后总算能有转机,只齐济良上门负荆请罪是怎么回事?”

徐勋听徐良讲完之前那段经过,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好笑。虽说齐济良确实还小,但这年头就算是小孩子,做错了事也要付出代价,他这老爹真的是心忒软了。然而,听徐良只是眼下说说就这等感慨,他当然不会不应景地说三道四,想了想就笑道:“不追究就不追究吧,横竖吓他也吓够了。碰到爹这好心人,算是他的运气。”

“我这不是瞧着他比你只小一岁,想着他早早没了爹也怪可怜的。”徐良说到这里,有些不安地瞥了徐勋一眼,这才轻咳一声道,“咳,那之后仁和长公主请了我去,说是齐济良这小子没人教导,所以不免养出些骄纵的性格来,想请我教教他武艺磨磨性子,结果么……”

徐勋原本只是随便听听,可渐渐就觉得不对头了。再加上老爹这表情仿佛有些心虚,他不免开口问道:“结果怎样?”

“结果那个臭小子,当场就跪下拜师,我拦都拦不住!”

饶是徐勋素来觉得自己很有些想象力,然而,此时此刻徐良的这番话仍然是让他目瞪口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哪怕陷害不成,后头也是有人挑唆,他也没吃多大苦头,可这怎么也还算是仇人哪,老爹就这么轻轻巧巧抹去了仇恨?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的他摆手示意徐良暂时先别说话,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说,齐济良上门负荆请罪,然后你给他裹了伤原谅了他,又亲自送了他回去,后来仁和长公主就把这宝贝儿子托付给了你?”

见徐良点了点头,徐勋不禁拍了拍脑袋,随即无可奈何地叹道:“爹,算我服了你。罢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那小子真心改过,那前事一笔勾销就一笔勾销吧!”说着,他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那个小子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这才是我儿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徐良此前已经被慧通劈头盖脸埋怨了一通,怕的就是徐勋回来之后也跟着怪他,此时闻听这番言语自是眉开眼笑。解决了这么一桩事情,他当然不会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又转而说到了此番蒙古的攻势上头,“小王子诸部如今已经下了甘肃清水营,朝中因为是战是守争执不下,五军都督府也都在说出征的事。大家说,因前时保国公和御马监苗公公曾经打过一次,真的要出兵,多半就是他们俩。可文官那边不少人对前次用兵的结果大为不满,所以这些天就这个话题议论最多。”

“保国公和苗公公……”

保国公朱晖徐勋很有些印象,记得那是个蓄着一丛美髯,不怒自威的男人,单看外表确实像是一员名将——如果名将也能从外表来衡量的话——至于苗逵,他倒是对其人印象不错,但王守仁明显是嗤之以鼻。想想自己根本不了解当年那场仗是怎么打的,这事儿也没自己插手的份,他就说道:“爹若是有空,不妨寻人打听打听当年那场仗究竟怎么打的,不过只打听,别的什么都别说。”

“好,我省得了。”

徐良知道儿子年少却有计较,就点了点头。看了看屋子里的铜壶滴漏,他才突然笑道:“怎样,你三个月没出过宫门,可打算去看悦儿?”

“嗯,得去看看,顺便对丫头说说,殿下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拍胸脯打了包票。”

“那好,大晚上的,记得早点回来。”

“早点是没辙了,今晚上我还得去几个地方。横竖明日后日放假两天,我想好好睡个觉总是能够的。幸好幸好,我是不用去早朝的,否则要是像爹你那样日日早起,累都要累死!”

“谁说不是,我这身体好的都吃不消,那些老大人们可真是遭罪!”一说起早朝,徐良就是豁达人只觉得满腹牢骚,“这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也就算了,其实却是一大堆人站班退班就得耗费一个时辰,真正奏事一会儿就完了。皇上累下头也累,你是没看到每日里找各种借口不去的,寿宁侯就是三天两头地缺席。要不是我新官上任,胆子又小,我也恨不得避不上朝!”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09章 至亲至疏

傍晚时分,白天熙熙攘攘的羊肉胡同渐渐冷清了下来。那些小食摊子都陆陆续续收了,店铺虽说还没有放下门板打烊,可大多数的伙计都已经开始收拾店堂,或是干脆偷起了懒等着吃晚饭。而西边尽头月前才刚把成衣铺改成南绣坊的小店里头,因李庆娘出去送货了,如意也到了东边头里的一家即将关门停业的绣庄去招罗两个绣娘,这会儿两人都不在店里,门板自然已经几乎都放下上锁了,只还开着半格以备有人来买东西。

店堂里的沈悦已经点上了灯,一面收拾清点货架上的绣品,一面想着先头得了李庆娘报信,说是今日西苑大阅大获成功,脸上不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竟是一时兴起哼起了金陵一首有名的小曲子。背对着大门的她正哼着,突然只听外头传来了两记咳嗽,慌忙止住声扭过头,却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能给口水喝吗?”

沈悦迟疑片刻,终究是走到大门口,隔着那唯一一扇上半格掏空的门板瞧了瞧,见是一个披散着头发衣衫破旧的落魄汉子,她顿时有些奇怪,走上前就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金陵人。”那汉子头也不抬,声音虽嘶哑,却是沉静得很,“姑娘不必担心,我不是要饭要钱的,只讨一碗水喝,回头就走。”

“你这人倒实在。我刚想说,你若是要饭,厨下还有些中午剩的,我索性一次给你盛来;你要是要钱,我看你手脚也还方便,前几天别人还说,这胡同口第二家车马行还缺个打杂的。既是要水,你先在这等一等。”

那汉子见沈悦笑着点点头就转身进里头去了,不觉抬起头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披散的头发滑落一边,露出了那张异常狰狞可怖的脸。直到听见里头脚步声传来,他才再次垂下头去,直到一只手从里头递了一只碗出来。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沈悦见这汉子低头喝水,原是打算转身进去,可突然之间就站住了,又扭过头看了那人影一会。足足老半晌,她才想到自己是觉得哪儿不对——若真是落魄的路人渴了,怎么都是双手捧着这碗咕嘟咕嘟痛喝一气,根本不会注意其他,可这人却是一手托着碗底,一面轻轻吹着,一面小口小口地啜饮,仿佛这不是刚刚舀来的凉水,而是一杯香茗一般。

想到这里,疑心乍起的她不禁出口试探道:“你刚刚说是金陵人,是住在哪儿的?”

“离乡多年,早就忘了。”

那汉子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这时候却拿起碗一口气喝干了,又把碗递了回去。沈悦接碗的时候,突然看见那汉子的手腕上绕着一串香木珠,不禁愣了一愣。见人转身要走,她突然本能地脱口而出道:“徐二爷!”

这一声话音刚落,那汉子立时停了停,随即头也不回地说:“姑娘认错人了!”

“你要不是徐二爷,我叫别人与你不相干,你停下干什么?”沈悦见此人这般所作所为,越想越觉得狐疑惊悸,待要出去才想起李庆娘和如意生怕自己乱跑,这门板下了不说还锁了,再见那汉子已经往前又走了几步,她不禁大急,“徐二爷,你一句话不说抛下家里这么多年,眼下还想一走了之?你知道徐勋那会儿有多危险吗,你回来!”

见那汉子终于停了下来,她心头一松,这才放缓了语气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手上那串香木珠我认得,当初你说是你自个雕的,一共两串,送了我一串,我至今还留着,上头刻着的十二生肖我日日看,不会认错的。徐二爷,你来都来了,难不成还打算说是碰巧撞见我的?”

“你这丫头,还是和当年一样聪明。”那汉子这才转过身子,缓缓走了回来,待到门边上,他突然拨开了自己的头发,见沈悦一见便大惊失色往后退了一步,他这才淡淡地说,“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想让我留下?”

沈悦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狰狞的面孔,此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吓呆了还是惊呆了。从前的徐边虽不能说是什么绝世美男子,却也是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被誉为太平里徐氏那一代中最出色的人。然而此时徐边非但样子落拓,而且一张脸已经全都毁了,要不是她认准了那串数珠,对方又确实举止可疑,怎么可能把人认出来?

呆愣了许久,她才咬咬牙道:“不管你什么样子,终究还是徐二爷。他还有很多事要问你,那些事只有你才知道,你当然得留下!”

“果然不愧是我挑中的媳妇,固执到认死理。”徐边见沈悦面上先是一红,随即有些气急败坏,他才微微笑道,“沈光半辈子精明,可关键时刻却糊涂愚蠢。要不是有你,我怎么会放过他这么一个在节骨眼上向他捅刀子的世交?你很好,这世上有的是三从四德的妇人,却少有那些有勇气有胆量的,你很配得上他。至少,你不会重蹈她的覆辙……”

沈悦也知道当初父亲着实做得过分,听徐二爷这般指摘父亲,她不禁咬紧了嘴唇。可听到这后两句话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当即结结巴巴地说道:“徐二爷,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他如今圣眷正隆,最关键的是得太子信赖,你那点小事决计是不用愁的。我就要走了,只怕你们成婚的时候,我也未必能够看到,今天来看看你,也是想道一声喜。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佳儿佳妇,今后只过好你们的日子,孝顺你们该孝顺的人便罢了。还有,今天我来过的事,不必对他说,没有我,将来的路他只会走得更轻松。”

沈悦眼见得徐二爷转身就走,一时慌忙又唤了两声。这一次,对方却是理都不理径直前行,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一溜烟回到了里头,抄起角落里一架梯子架在围墙上,提着裙子就爬了上去,待到墙头,她却发现人已经离开老远,一时又急又气,直到往东边又看了一眼,见是李庆娘往这边来,她忙嚷嚷了起来:“干娘,干娘!”

看到沈悦又爬了墙,李庆娘是又恼火又无奈,三两步赶上前去正要问话,她就只见沈悦指了指另一边的方向说道:“干娘,快去追那个人,快!”

尽管摸不清原委,但李庆娘深知沈悦的身份如今还暴露不得,只一犹豫就立时快步追赶了上去。此时羊肉胡同里头大部分店铺都已经关门,大街上行人极少,再加上她脚下极快,须臾就拉近了和前头那衣着落拓汉子的距离。眼见只剩下十几步,她便厉声喝道:“前头那汉子,给我站住!”

见人丝毫不理会她,李庆娘顿时恼了,又追了几步,脚下用力便是连着两个纵身,一站稳就已经挡在了那汉子的身前。她那眼力却不是沈悦这半吊子可以比的,一瞬间就看清了那张不成样子的脸,当即面色一变,继而就喝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搅扰我家女儿的清净?”

“你家女儿?要不是我引荐了你投入沈家,你能有这样的女儿?”见李庆娘神情大变,徐边这才冷淡地说道,“当然,这些年也亏得有你教她,否则以沈光那样只知道事事市侩算计的性子,再好的丫头也会被他带歪了,哪来这份爽利!”

“你……你是徐二爷……”

李庆娘终于明白刚刚沈悦为何会这般急躁,别说沈悦,此时此刻看到这么一个人杵在眼前,就连她也觉得异常紧张。眼见对方没有否认,她不禁使劲镇定了一下心神,又开口问道:“徐二爷既然到了京城,怎么不去寻徐少爷,而是来找我家大小姐?”

“他已经是别人的儿子,我还去找他干什么?至于来看沈悦,只是为了她儿时那点情分,你用不着这么紧张。从今往后,我不会在你们面前再出现,你们就当没我这个人便罢了。”

说完这番话,徐边就再也不看李庆娘,大步朝前走去。李庆娘有心去追,可想想如今徐勋认了徐良为父,仕途也好人生也好正是一片明媚,若是多了徐边这个未知数,那今后种种又是一团乱,她这跨出去的脚忍不住收了回来,竟眼睁睁看着人消失在了那边拐弯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头也不回地掉头往回走。

穿过几条小巷的徐边在一个阴暗角落等待许久,见果然没人追上来,脸上就露出了了然的微笑。随手剥下那一身破衣烂衫丢在了一边,他信手从墙上掏出了几块墙砖,从里头拿出了一个包袱,将里头的衣衫换上身,又随手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最后戴上了那个面具。不多时,他就从一条阴暗夹道拐了出去,上了一辆早就停在那儿的马车。

京师这儿的事情已经全部办完,剩下的他也懒得和罗克敌再争,是时候该回去了。现如今的他已经完全没了牵挂,大可放手去继续做自己筹划了这许多年的事。只没想到,他在关外和蒙古转了一圈回来,金陵却出了一桩那样的泼天大案,那个一度自暴自弃的孩子,竟然会在浪子回头之后这么出色。

“有那么一个不认命的媳妇,你不会像我的……”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0章 两不相欠,有子再还

“大小姐,你可记着,这事情千万不要世子爷说。”

李庆娘也不知道对沈悦告诫了第几遍,见小丫头仍是坐在那里呆呆愣愣的,她不由心中大急,不得不加重了语气说道:“大小姐,兴安伯和世子爷如今父子相得,所以才能一道在朝中稳了下来,但其实他们根基浅薄,也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尤其是世子爷如今大出风头的情况下。这当口要是因为此事在世子爷心里存下什么心结,那怎么得了!”

“你别说了,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话音刚落,两人就听到外头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李庆娘一愣,撂下一句我去开门就匆匆走了。沈悦也没在意,只在哪绞尽脑汁回忆着徐边说的每一句话,可无论怎么想,她仍是只觉得脑袋一片糊涂。不一会儿,随着外间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其中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人也慌忙站起身来。

“大小姐,世子爷来了!”李庆娘笑容满面地打起帘子让了徐勋进来,见沈悦看着徐勋的眼神很不对劲,她连忙干咳了一声道,“世子爷傍晚才刚回来呢,这大晚上不顾宵禁又先来看你,这份心真是少有的。”

徐勋虽说和沈家主仆三人都熟的不能再熟,可也从没听过李庆娘这般说话软弱,不禁愣了一愣。再看沈悦低着头,一只手正摆弄着衣角,甚至没抬头看他,他不觉感到有些不对劲,想了想就侧头冲李庆娘道:“李妈妈,这一路骑马过来我有些渴了,能请先顿一口热茶么?”

尽管很不放心沈悦会不会失口说出那些话来,但李庆娘知道徐勋是最聪明的人,此时也只得连声答应,出门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自家小姐一眼。眼见沈悦仍是无知无觉地站在那里,她也只得甩下帘子匆匆而去,心里说不出的忧心忡忡。

都是徐边,关键时刻不见人影,如今这万事已定的当口还回来干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你要摆这样的脸色给我看?”徐勋笑呵呵地过去打趣了一句,见她不似往日自己稍有亲近就露出嗔怒,连那些招牌的小动作都没有,顿时就更奇怪了,忙扳着人的肩膀说道,“出了什么事,快对我说!”

“我……”

沈悦何尝不知道,李庆娘的提醒没错,况且徐边自己都说不必对徐勋透露他来过。然而,不论是从前徐边救过她母女俩的命也好,不论是小时候徐边送过她无数小玩意也好,不论是徐边当着她父亲的面亲口说要她当他的儿媳也好……她毕竟是因为这样一个人才和徐勋扯上了关系,把徐边出现的事情捂在心里,那是有亏良心的。况且,不论真相如何,那终究是徐勋从前的爹爹,说出来也能让他心里有个数。她和他之间,本来就应该坦诚相见。

因此,权衡良久,她突然咬了咬牙,竟是主动伸手抱紧了徐勋,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怀里,旋即才低声说道:“我刚刚见着……见着徐二爷了……”

对于小丫头的主动投怀送抱,三个月不见伊人的徐勋原本倒是挺高兴的,可当听到这后头一句话,他只觉得犹如一道闪电当头劈下,竟是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那种旁观者的冷静,轻轻把沈悦推开了少许,这才低头问道:“你说刚刚,那就是我来之前一会儿的事?”

“没错,你们顶多就是前后脚,插着一刻钟工夫。”

见沈悦说得犹疑,徐勋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悦儿,把他来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诉我。没事,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紧,我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他也没说什么……”沈悦想了想,就把当时的情形一点一滴说了出来,连徐边那会儿的神情和动作都没漏过。

听到那寥寥几句复述,徐勋虽觉得徐边这个人依旧是迷雾重重,但从前心里的那个谜团倒是解开了。只对于徐边说让他二人成婚之后只孝顺该孝顺的人,他不禁眉头微微一挑,暗想这位便宜老爹就是装洒脱装爽利,也实在是太过了。不是他想要用的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要真的对他成了别人的儿子无所谓,徐边又何必会出现在小丫头面前?要知道,依照沈悦的性子,这样的秘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瞒着他的!

“没事,他走了就走了。”

徐勋拍了拍沈悦的肩膀,当即揽着人到正中的软榻上坐下,又无所谓地说道:“他来见你,大概也就是让你把这些话转告给我的意思。他有苦衷也罢,没苦衷也罢,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我真是他的儿子,他的生恩我已经用朝廷的褒奖还了他,养恩他根本没有,算起来我和他已经两不相欠。你已经告诉了我,这事就算完了,今后就当他今天没来过。”

“可是……”

沈悦尽管从小读书就是三脚猫,烈女传女训女则之类的都是看过就算了,可她还是本能地觉着徐勋的说法不对。可待要反驳,面对那沉静而坚决的眼神,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迟疑了许久才小声说道:“已经发生的事情,怎么当成没发生过,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你怎么这么认死理?”徐勋放开了她少许,又伸出手去没好气地揉了揉那微微皱起的小眉头,因笑道,“你要真是想不开,以后你和我多生十个八个儿子就好,横竖都是姓徐,分一个儿子拜一拜他这个祖宗,就算我很对得起他了。”

“十个八个!该死的家伙,你当我是母猪不成!”

见沈悦果不其然被自己一句话给引爆了,徐勋知道自己这法子果然奏效,少不得又故意撩拨了几句。等到李庆娘匆匆端了茶盘到门口时,听到的就是里头好一阵喧闹,这让在厨房始终心神不宁的她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她进来送了茶,徐勋便默契地再也不提徐边之事,只笑吟吟地讲着今日在西苑大阅的情景。

什么朱厚照惊艳亮相一箭中靶,什么王守仁高台演阵大获成功,什么皇帝要赏赐大臣偏不许太子来帮腔……一通话说到一半时,如意还回来了,原本已经饱餐了一顿的徐勋又却不过情,陪着沈悦用了一顿被他称之为夜宵的“晚饭”。及至时候不早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又当着李庆娘和如意的面把沈悦拥在了怀里。

放开手后,看着小丫头那红扑扑的脸,他便笑道:“以后要是还遇到今天这样的事,不要瞒着我。这种事一个人扛着是要压死人的,两个人分担就好得多。夜深了,早点去睡,明早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了。女孩子太晚睡,可是会老的!”

沈悦听着前头这些话,心里还正甜蜜着,可当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她不禁恨得牙痒痒的,偏生徐勋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早已经转身大步走了,她想要出口气都办不到,只能站在那儿气咻咻地看着那背影,突然大发娇嗔道:“大骗子,每次就知道气我!”

回过头来的徐勋见沈悦旋风似的转身进了屋子,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待到出了南绣庄,他见李庆娘从侧门那边替他牵了马出来,他先是随口问了几句生意好坏,待得知如今每月除房租还能结余个二十几两,不禁暗自点头,但旋即就说道:“妈妈,虽说我也让和尚留心周围的情形,但毕竟最关键的还是靠你。若是再有今天这样的情形,哪怕悦儿不说,你也要先对我禀明了,明白么?”

尽管徐勋的年纪足可当自己的儿子,尽管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尽管这话声音并不高,但李庆娘还是打心眼里生出一丝敬畏和惊惧来,慌忙连声应是。等到目送徐勋上马疾驰而去,她倚门站了片刻,突然想到徐勋刚刚的眼神口气像谁。

她没见过多少贵人,最大也就见过西厂前后两个掌刑千户韦瑛和吴绶。他们面上都是和善的人,可交待办事的时候,却都是这样不容置疑的脸色和口吻!可那两个爬上那位子的时候都已经四五十,甚至一度是连阁老尚书都要避其锋芒的角色,如今的徐勋才多大?

离开羊肉胡同这南绣坊,徐勋并没有回家,而是转去了魏国公府芳园。果然,这早晚王世坤并未就寝,得知他来立时使人请了他进去。两人一相见,王世坤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埋怨:“你倒好,一进宫就是三个月,留着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在京城过年,你说你怎么赔我?”

“我哪知道此番竟是连一步都出不得宫门,好好,是我之前想的不周,我向你王大公子赔礼!”

徐勋笑着做了个大揖,王世坤当然不会生受这礼,当即没好气地托了他一把。才说了几句闲话,徐勋突然发现王世坤旁边的高几上摆着一本书,却不是春宫图画小说话本,而赫然印着《论语正义》,他不禁心头一动,当即伸出手去把书拿了起来。

“哎,小心点,这可不是我的,弄坏了一丁点我赔不起!”

“哦?”徐勋才翻开扉页就听到这话,少不了合上书斜睨王世坤,突然拿着书在手上拍打了两下。见这位王大公子急得什么似的,他才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还真以为你在芳园里头憋得慌呢,没想到你本事大得很!老实交代,你和北监的谢大司成到哪一步了?”

第三卷 少年君与臣 第211章 招兵买马(上)

到哪一步……

面对徐勋这仿佛是问男女进展的语调口吻,王世坤没好气地呸了一声,这才轻哼道:“哼,我王世坤当年好歹是认认真真读过书的,底子不错,上次去帮你给谢大司成送信,人家考问了我两句,自然就瞧出了我的天分才情来。一来二去的,人借上几本书给我有什么奇怪的?”

“哦,是没什么奇怪。”徐勋本来当初让王世坤去送信,就是为了让他去拉拉关系,想不到这当年的金陵第一少真能做到这一步,他自然只有高兴的,但此时在嘴上少不得打趣道,“那你借书之后打算怎么着,是进国子监去勤学苦读一把,还是打算拜了谢大司成为师,去科举上头一展雄风?”

“呸呸呸,我都多大了,这时候去捡八股那敲门砖,我不是疯了?哼,我可是堂堂正正地对谢大司成说,我只要真正学些学问道理,并不是去研习八股的,那位老先生自是夸奖我没有功利之心,倒还指点过我该看哪些书。至于国子监,我可不像徐叙只求一个前程,在里头发奋读书力争上游,小爷逍遥惯了,不想受那份活罪。只如今关系打点好了,异日我有了儿子,怎么也能拜个大儒当名师,中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不是?”

噗——

徐勋本来正一边听一边慢条斯理喝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口茶喷得老远,随即就呛得连连咳嗽。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放下茶盏就指着王世坤道:“你你你……要是让谢大司成听到你这话,不得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以为小爷我傻啊,这话怎么也该婉转些。小爷我是诚诚恳恳对谢大司成说,只恨年少时不曾得逢名师,只遇着一些恶友,希望将来膝下有儿女时,能有谢大司成这样品行学术的大儒教导。虽然老先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可他已经一次两次上书致仕了,将来大不了他回乡了,我带着儿子到他家乡去拜先生!”

“我的王大公子,我真是服你了!”

面对理直气壮的王世坤,又好气又好笑的徐勋说是甘拜下风,但心里却明白,王世坤倘若没有两把真刷子,那是决计打动不了那位北监祭酒的。只这是王世坤自己的事,他也没必要盘根问底,这会儿闲话一过,他就拐上了正题。

“今天我来,是想问王兄你一件事。想来今天西苑内校场大阅的事你已经听说过了,虽说之前我也是指挥使,但如今加了一个掌印的名头,就比从前名正言顺多了。况且有那五百人的根底在前,做起事也更容易。我想问你的是,我记得你身上有一个百户的衔头,可愿意调到府军前卫来?”

王世坤闻言顿时愣住了。顶着一个金陵第一少的名头,他在南京固然能横行一时,但真正的上层人物谁看得起他?他为了一个根本不相干的定国公,大老远跟着徐勋跑到了北京,自然就是为了赌一赌运气。现在看来,他的运气很好,就连太子都见过了,更不要说他用几篇年少时做的文章和自己的真心实意打动了谢铎。然而,他很明白自己不可能有那定力去熬十几年从头开始科举,所以才会开玩笑说到如今根本连八字都没一撇的儿子身上。

因而,徐勋提出的调到府军前卫,竟是眼前的一条捷径!可登上徐勋那条船容易,可他这三脚猫似的本事,别把别人的船带沉了才好!

思来想去,他索性光棍地一摊手说道:“徐老弟,我不瞒你说,你这建议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想答应,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就是小时候跟家中护院家丁学过两手糊弄人的把式,真要打起来,我就寒碜了。骑马还成,拉弓也能拉,但准头不怎么样。科举十年八年我出不了头,但练武的话,十年八年我也一样练不成啊!到时候拖了你的后腿,那我就该死了!”

倘若王世坤二话不说直接答应,徐勋还得掂量掂量,但这会儿王世坤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心里不禁觉得这朋友自己没交错,当下就笑道:“你既然说出这话来,显见是把我当了朋友!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自个也是弓马稀松武艺不成,但练兵不同于练武,三两年之间,我还有自信能练出两把刷子来。这么和你说吧,府军前卫如今这太子扈从的名头一抬出来,不少勋贵都是要心动的。但眼下不能让他们大肆塞人,我不得不做出几分势头来。你这魏国公的小舅子不来受点苦让别人知难而退,我上哪儿立威去?”

“啊,敢情你还打算扯起虎皮做大旗!”王世坤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这才明白了过来,仔仔细细一想就爽快点了点头,“也罢,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听你的。谁要你的脑袋一直好使,跟着你厮混哪次没得好处?不过你要立威,不会只冲我一个人吧?”

“那是当然!除了你,我还少不得拉上其他人。这样,后日下午,你到我家来!”

约好了王世坤,徐勋稍坐片刻,就离开了魏国公府芳园,旋即径直转往定府大街的定国公府。徐光祚因是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在前任定国公徐永宁故去三个月之后就承袭了定国公爵位,如今正在家守孝。但七七一过,不见外客等等这些规矩自然就被人丢在脑后了。这会儿徐勋入夜来见,外头一报上去,徐光祚就立时吩咐把人请到书房。两边一厮见,徐光祚免不了就盛赞起了今日西苑校阅时徐勋的那一番出彩。

徐勋下头五个百户,三个都是徐光祚所荐,因而也没打算在这位面前谦逊什么,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今次的来意:“定国公,如今我接了府军前卫掌印,剩下的兵员也要渐渐编练起来,之前这些班底就很不够了,军职也太低。现如今想必无人再会质疑府军前卫东宫扈从的名义,所以这几天之中,想来不少勋贵都会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