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296章 下马威

九边冲要属宣府。

站在这宣府南城的昌平门楼上,保国公朱晖也好,监军御马监太监苗逵也罢,全都对这话有一种最深刻的感受。两人都不比那些呆在京城一步都没出去过的勋贵亦或是太监,曾经不远千里从京城带兵去延绥打过一仗,且不论那一仗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抑或根本连敌人的面都没照过,可这并不妨碍两人总比如英国公张懋这样一辈子没打过仗的多些见识。

这会儿朱晖按着城墙极目远眺,突然吁了一口气:“万全右卫的城墙总长不过六里,万全左卫和怀安卫的城墙都不过九里,而宣府城墙却是整整十三里,整整三丈五尺高,有这么一座雄城镇在这儿,鞑子就是入寇也只能在附近打打圈子。坚守不出才是上策,若不是前头总兵张俊非要冒进分兵,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败仗?”

苗逵和朱晖共事过一次,当然知道朱晖是稳健有余进取不足的性子,说得好听是稳妥,说得不好听那就是缩头乌龟。他在心里讥刺鄙薄,面上却笑呵呵地说道:“没错,所以兵部户部一个劲催着找出鞑子主力来决战,咱家已经挡了几回了。倒是没想到保国公居然兵出妙招,调了徐勋过来侦缉情报。”

“他是天子宠臣,这一回只要把他拉下了水,到时候什么功劳都好说。就算没有功劳,分润他一些,他总会在御前帮咱们说上一两句好话,那也是咱们和他的情分。”朱晖绝口不提这事儿是李东阳的建议,后来徐勋又因事惹得京中老大人们坐立不安,于是他才顺水推舟来了这么一笔。等抬头再一看远方,见地平线处已经能看到蜿蜒前行的那一队人马,他就冲着苗逵颔首微笑道,“接下来就要有劳苗公公了。”

等到朱晖顺着昌平门楼一旁的台阶下去,苗逵才沉下脸来,没好气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自从当上御马监太监,统帅四卫营和勇士营这些御马监亲军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沙场建功马上觅封侯——即便就是有了爵位也是便宜家人——所以前次征战宁绥他本是抱着绝大的希望。谁知道他靠着斩杀鞑子探马频频往京城报功,朱晖主力接触却一败涂地,他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捏着鼻子继续报捷。好在京城文官们不糊涂,弘治皇帝却终究念着情分不理论。可朱晖背上了个脓包将军的名头,他这脓包监军的名头也一样甩不掉!

“守守守,皇上给你这么多兵将,不是让了为你窝在宣府睡大觉的!”

从嘴里哼了一声,苗逵盯着远处的人马望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奢望。也许,那个他曾经想要结交,却一直都有些拉不下脸去一个劲套交情的少年人,真能有本事找出鞑子的下落来,让如今这些闲着的大军能够去打一场真正的胜仗?

徐勋自然不知道朱晖和苗逵截然不同的心思。这一路上他走得并不快,不单单是按照如今的军士操练情况,一日行军百八十里就已经算得上训练有素,而是因为此前朱晖要带去宣府的兵马根本就没齐备,甚至还有拖拖拉拉等到他临行的这一日方才启程上路的,于是偌大一条官道堵得严严实实。要不是他实在不耐烦了亮出小皇帝的金字招牌,怕是再耽搁四天都甭想到达。

就是这样,沿途看到那军容军貌,他仍然心头沉重。朝廷说是增援两万,但那是给保国公朱晖带的军马,之前陆陆续续再加上朱厚照预备后续调拨的,少说也不下四五万人,这还是朝中文官竭力减少的结果。他本是对文官力阻援军不以为然,可看到那些军队行军途中踩坏民田不计其数,路上的百姓全都宁可绕着官道走,还有碰到过一拨主将身边簇拥着几个眉清目秀的亲兵招摇过市,种种不堪龌龊看得他心里头直冒火。此刻眼看快到宣府城下,他少不得又回身对还算齐整的五百号人马招了招手。

“就快到宣府了,全都打起精神来!”

离着城门还有数百步的时候,之前派出去的一骑探马就飞也似的跑了回来,到近前滚鞍下马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道:“大人,监军苗公公在昌平门相迎。”

徐勋闻言一愣,和张永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大为诧异。既是苗逵亲自相迎,他们就不好拖拖拉拉的,徐勋吩咐了钱宁带队之后,立时和张永一起快马加鞭赶了过去。到了近前,他利落地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一个迎上来的马弁,这就大步往苗逵走去。

“怎敢劳苗公公相迎?”

“诶,就因为保国公那个折子,你放着朝中的大富贵不享,紧赶慢赶吃沙子到了宣府,咱家来迎一迎有什么不应该的?”苗逵说着又笑吟吟地看了张永一眼,“再说,保国公不但请动了你徐大人,还捎带上了宫中最知兵的张公公,这不是意外的惊喜?”

张永曾经在朱厚照那儿和王守仁一搭一档,很是指摘过苗逵不懂军事只知冒功,这会儿人家一个最知兵的高帽子送上来,他不免有些尴尬,干咳一声上前见礼过后就连声谦逊着不敢,接下来就再也不说话了。

而苗逵也不为已甚,等后续兵马到齐,他又和颜悦色地说道:“近来一拨拨的援军开过来,有的安置到万全左右卫和怀安卫,但大多数都在宣府城内驻扎着,营房是最缺的。好在天气炎热,就地安置也还能捱得过去。不过,徐大人你们远道而来,咱家早就让人预备好了营房,就在这昌平门楼边上不远,先让他们去安置吧。你们几个初来乍到,咱家再带你城里逛逛。”

“多谢苗公公!”

徐勋知道自己虽是被突如其来地调到宣府来,可无论苗逵也好朱晖也罢,大体细节上总不能亏待了以至于惹怒小皇帝,因此就是再挤再困难,也苦不着自己带来的这五百号人。此时谢过之后,他招来钱宁吩咐了几句,就让其跟着苗逵下头一个中年太监去安置兵卒,就连张永也一个眼色把跟自己出来的两个中年宦官和几个小火者给遣开了,最后除了徐勋张永,只留下了两个年轻人。而苗逵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旋即就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是定国公府的二公子,还有仁和大长公主家里的齐公子?”

徐延彻和齐济良虽说在京城的公子哥当中有些名气,可苗逵这御马监太监却是他们的长辈都要恭敬应对的,此时见苗逵居然认得他们,两人都是吃了一惊,旋即慌忙双双行礼不迭。苗逵却仿佛不是初见似的,又是夸徐延彻不走祖辈余荫,又是赞齐济良事母至孝,说得两个年轻人都是神采飞扬。

等到那五百人已经全都被领走了,他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今天你们初到,咱家已经预备了地方给你们接风,就在宣府大名鼎鼎的清远楼附近。吃喝其次,有些军情大事,咱家得和你们说道说道。”

清远楼位于宣府南北大街的交汇处,光是地基就有整整三丈多高,整座楼有三层,重檐多角十字脊歇山顶,雕梁画栋自不必说,内中安置着一座大铜钟,因而宣府本地人又称之为钟楼。因宣府地处九边冲要,此钟楼除却暮鼓晨钟,又有关键时刻鸣钟全城示警的作用,纵使大白天下头也有几个军士守着两边券洞。而头一次来宣府的徐勋在那挂着清远楼匾额的南门处停了一停,仰望片刻,这才随着苗逵直接进了一旁一座三层楼高的酒楼。

此刻徐勋的随从人等包括亲兵都已经被苗逵的人领去安置了,连苗逵自个也没带几个从人,一行人统共就七个,自然显得低调。徐勋跟着苗逵上了三楼,领头的伙计推开前头那扇门,就只见这赫然是一间东边正对清远楼,几乎占据了整个酒楼三楼一半的大包厢,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圆桌,四周除却桌椅几凳摆设之外便显得空空落落,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是给那些歌姬舞女留的地方,若是太小了摆不开没个气势。从前这里是总兵张俊长年包下的,现如今他刚打了败仗,这地方店家方才有胆子腾了出来。”说到这里,苗逵便斜睨了一眼那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伙计说道,“让你们厨房用心一点,收拾几个拿手的菜送上来。”

“是是是。”那伙计本只听说今天这一拨大主顾阔绰,如今见这白面微胖的中年人直呼总兵的名字,他不禁想起了这回从京师来增援的那些个大人物,一时噤若寒蝉,连声答应之后,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老爷,可要挑几个干净懂事的小丫儿来唱曲子?”

“不用。”苗逵立时摇了摇头,等人连连打躬掩上门退下去了,他抬手请徐勋张永并徐延彻齐济良坐,又努努嘴示意从人在门口守着,这才冷笑说道,“有道是朔州的营房,宣化的校场,蔚州的城墙,大同的婆娘。现如今在这宣府,宣化校场已经得靠边站了,反倒是大同婆娘满地都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初来乍到,徐勋对于宣府的真正情形还谈不上了然,因此自然并不打算轻易置评,也就只是打了个哈哈。好在苗逵本就是善于言辞之人,在等候上菜的期间妙语连珠,就连和他一贯不太对付的张永,也渐渐暂时丢开了那些旧事。然而,就在苗逵久等酒菜不至,微微有些恼火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之辈竟敢趁着大人养伤之际雀占鸠巢!”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297章 震慑

随着这一声嚷嚷,大门陡然之间被人踢开了。

苗逵之前是因为自己从御马监亲兵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那两个从人放在门外太过扎眼,而且他拉着徐勋张永等人谈论的,也并不是什么不能给人听去的机密,所以有意让人守在里头而不是外头,可没想到碰到这种难以预料的情况。此时此刻,他在一愣之后,见两个从人往旁边敏捷地一闪,堪堪躲开了那突然洞开的门板,登时大怒。

这要是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可眼下他正在接风宴客,这简直是一巴掌打到他脸上来了!

“就是你们占了咱们的地方?”那领头的大汉一脚踹开了门,见里头赫然坐着稀稀拉拉几个人,主位的那个白面微胖身穿绸衫,其他几个一看便是风尘仆仆的外乡人,顿时胆子更大了,进来之后就厉声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老将主是在养伤,不是打了败仗被革了职,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人蹬鼻子上脸辱了他老人家……”

这话还没说完,苗逵立时怒声喝道:“来人,给我把这狂逆悖上的狗东西拿下!”

苗逵那两个从人原就是窝了一肚子火,听苗逵这一发话,两人立时一左一右窜上前去,伸手就往那大汉的肩膀上扣。那大汉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时呆愣过后立马还手反击,可双拳难架四手,眼看被人摁翻在地,他一下子杀猪似的叫嚷了开来:“你们还干看着,这丢脸也不是丢我一个,丢的是咱们宣府兵的脸!”

此话一出,外头人一时沸腾了起来,眼见这一窝蜂就是七八个人涌了进来,苗逵那两个从人虽是分出一个阻拦,可打翻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徐勋立刻知道不好。顷刻之间,他站起身随手抓起面前一个小巧精致的景泰官窑茶盏,劈手重重砸在了地上。随着那咣当一声,他就沉声喝道:“想犯上谋逆的就尽管动手!”

单单犯上两个字也就罢了,可徐勋又加上了谋逆二字,一时间场中一片静寂,就连地上死命挣扎嚷嚷不断的那个大汉也一下子停住了声音。这时候,站起身的徐勋方才冷冷环视了众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们说是张俊张总兵的麾下,一个个全给我报上名来!”

别人面面相觑,但地上那汉子虽被苗逵那从人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绳子反绑住了手脚,整个人四脚反折俯卧在地,可偏生还是直挺挺昂着脖子:“别用什么犯上谋逆的罪名来压人,你们是谁?”

“好大的胆子!”

苗逵也终于站起身来。他瞥了一眼地上四处都是的碎片,暗自称许徐勋这一个杯子砸得及时,否则今天这事情闹开了,张俊纵使是要被一撸到底,他也成了笑话,一时怒极反笑道:“就是你家总兵张俊,也不敢这般和咱家说话!咱家苗逵,此番奉旨监管宣府军务!”

如今宣府上下人人知道保国公朱晖挂了征虏将军印,至于监军的是谁,下头军士却还不甚知情,可那大汉是张俊面前颇为得用的一个百户,此时立刻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额头冷汗都淌下来了。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苗逵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又突然转向了身边那个砸了杯子年纪绝不超过二十岁的少年。

“徐大人,今儿个咱家为你接风,却闹出了这等蹩脚闹剧,实在是过意不去。这么一闹,这顿饭也吃不下去了。咱家这就带着这些人去见总兵张俊,倒是要讨要他一个说法。朝廷现如今尚未有功过赏罚的旨意下来,他下头的人就一张大嘴四处嚷嚷,单单怨望两个字,咱家倒要看他是不是消受得起!”

那大汉一听苗逵这口气,一时更加急了。尽管看不见身后那些同僚下属是个什么表情,但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一咬牙就开口大叫道:“这不关我家老将主的事!只是卑职听说那掌柜随随便便把三楼大包厢给了别人,一时心中不忿上来闹事,卑职甘愿受军法处置,打杀都认了……”

“听听,打杀都认了!徐大人,你看张俊带的这是什么兵!”苗逵和张俊有一段过去多年的旧怨在,因而和朱晖乍一到宣府,张俊几次求见,他都一力挡了。如今既然在徐勋的面前逮着岔子,哪有不上眼药的道理,不等那大汉再叫嚷什么就喝道,“堵住他的嘴!”

见苗逵那两个从人二话不说找了块乌七八糟的布揉成一团塞进了那大汉口中,徐勋又扫了一眼后头那些军校,发现他们虽大多神色畏惧,但有的面上还留着尚未收口的刀疤,有的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有的胳膊软软垂着……总之伤员就有五六个,见这些人眼神中依稀流露出了深深的不满和怨恨来,他心中一动,索性就对苗逵拱了拱手:“苗公公,今日我初来乍到,就这么闹到张总兵那儿去,既不好看也不好听,索性这些人就由我处置,如何?”

“也罢,那就依你。”苗逵本就是担心徐勋年轻,被扫了颜面大发雷霆,这会儿当然有意送个人情,就点点头,又扫了一眼众人道,“全都给咱家记着听着,这是府军前卫掌印指挥使,兴安伯世子徐勋徐大人,是保国公亲自上书皇上来增援宣府的,今日才刚到。”

见苗逵这番话把众人的视线全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徐勋却也不怵,微微一颔首就说道:“张总兵虽坠马伤足,让曹指挥使代他去解鹿角山之围,但曹指挥使援军被围,张总兵虽是伤足,却又立刻再次亲自调军往援,于是将各路军马汇集一处,最终被围诸部血战突围而出,这一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此次虽有二营不得援军而死伤无数,终究都是死战到底的。我问你们,你们可曾参与过当时那一仗?”

“我们都是那时候突围出来的!”

“没错,我还险些废了一条胳膊!”

“你一条胳膊算个毬,我一张脸一条腿全都废了!”

听到这七嘴八舌的声音,徐勋举了举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论朝廷如何评判张总兵等将官,但只要你们扪心自问是真正殊死拼杀过突围出来的,而不是半途溜号的逃兵,那便是好汉,是英雄!”

此话一出,刚刚还愤愤不平的那些军校顿时安静了下来,地上被堵住了嘴不得说话的大汉也一下子停止了咿咿呜呜的挣扎,只竭力抬起头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徐勋。而苗逵则是眉头微皱,旋即侧头瞥了一眼张永。见张永眼观鼻鼻观心丝毫反应也没有,而徐延彻和齐济良则是明显只聚精会神看着徐勋,一丝端倪也看不出来,他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可现如今看看你们可有好汉英雄的样子!”徐勋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又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虽说宣府内住户乃是军户居多,可我刚刚从下头上来,底下坐着的多半是各地行商,你们这番胡闹,传扬出去要激起多少议论!知道的说你们不满张总兵坠马在先,指挥将兵突围在后,朝廷反倒没个说法;不知道的必然要指摘张总兵带兵无方不能管束下属,由是纵容尔等在大闹坊间酒楼,威吓朝廷悖逆犯上!”

这非同一般的褒扬接下来便是疾风骤雨一般的训斥,一时让众军校的脑子有些拐不过弯来。而徐勋见那犹如捆着猪羊蹄子似的四脚朝天的大汉,突然又冲着苗逵那两个从人吩咐道:“给他松绑!”

“大人……”

“既然知道了是苗公公和我在此,难道他还敢行刺亦或是逃跑?”

徐勋这一说,其中一个从人瞥了一眼苗逵,见其轻轻点头,便神情僵硬地给那大汉松了绑,又随手掏出了堵嘴的那团破布。尽管才捆了一小会儿,但这种四肢反折的姿势最是折磨人,那大汉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随即方才勉强归拢手脚跪了下来,竟砰砰磕了好几个头道:“都是卑职无状,败坏了我家老将主名声,坏了朝廷大事,卑职知道罪该万死,要杀要剐任凭苗公公和徐大人处置!”

他再次道出了这么一句话,后头的军校方才陡然惊醒过来,一时间全都一声不吭跪下了。眼见这会儿众人脸上抗拒的神情总算是减少了一些,徐勋这才缓缓说道:“若真的按照律例军法处置,你们一个个全都别想活命!如今看在你们功虽未著劳亦可悯,罪减一等,外头等着,待会随我回营问话!”

那领头大汉怕的就是苗逵和徐勋直接去找总兵张俊的麻烦,此时听到这一番话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头一个磕头下去应了,听到后头其他人也纷纷拜谢不迭,这才头一个站起身来往外退走,须臾之间,一干人等就退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苗逵方才面带异色看着徐勋笑道:“徐大人就这么放他们出去,就不怕他们逃了?”

“宣府就这么大,能够为张总兵这么说话的军官料想总不至于成百上千,他就算跑了也能随时随地找出来。况且此人一个劲揽罪上身,不至于这么傻。”说到这里,徐勋就冲着苗逵欠了欠身道,“今日这些人是冒犯了苗公公,可我还想拿他们派些用场,所以向苗公公讨个人情,把人给我带回去可好?”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298章 败军之将

尽管曾经在宣府建藩的谷王早已是过去式了,但自从建镇九边抵御鞑虏之后,即便城中以军户为主,可宣府毕竟是地处京城的西面冲要,往来商户大多要经过这里,久而久之就比当年更多了几分繁华。现如今整个宣府的居民之中,正军和军余加在一块足有十余万人,而官户却只三四千,民户更只有区区两千,可每年来来往往的商户何止成千上万人。

而钟楼鼓楼附近,则是整个宣府最热闹的地方,酒楼商铺林立,几大有名的衙门也都在这附近。镇守总兵府位于鼓楼东街,因宣府镇守总兵历来佩镇朔将军印,因而民间百姓又爱将这里称之为镇朔府。相比那些文官衙门属官往往和主官挤在一个官廨之中,这宣府镇的上下军官就舒服多了。除却这座镇朔府之外,从副总兵到分守参将到游击将军都指挥使,几乎是人人一座府邸,这些威严的地方哪怕只在外头看看,也足以让寻常百姓啧啧称羡。

由于坠马伤足,之后又因部属被围而亲自率兵五千驰援,这一仗打下来,宣府总兵张俊到万全右卫的时候就已经支撑不住了,等到回了宣府,他更是只能卧病在床休养。他是世袭的老军伍了,从宣府前卫指挥使一路升迁到如今的位置,大仗小仗经历过不少,最有名的一仗便是六百人首尾策应,数日之内累计击退虏军三万,可这一次的大败,却让他整个人都几乎垮了下来。尤其是等候朝廷消息的这几天,他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踏实。

这天傍晚,他一口气喝完了那一碗漆黑的药汁,随手往旁边小厮端着的茶盘上一搁,正要开口说话时,一个亲兵突然撞开竹帘子从外头冲了进来。见其满面惶急,他便摆手示意那小厮退下了,等那亲兵上前他就抢先问道:“是京里有旨意来了?”

“不是。”那亲兵见自家将主松了一口大气,连忙说道,“是安大牛闯祸了!他又犯了牛脾气,听说有人在清远楼西边的抱月馆占了大人您那个包厢,他就立刻带着几个同僚并下头十几个弟兄找了过去,一言不合就冲突了起来,结果……”

张俊一听安大牛三个字,顿时脑际轰的一声。他为将多年,提拔起来的将领无数,这安大牛随着他鞍前马后征战多年,可就因为这爆炭脾气把人得罪光了,怎么也升不上去,但这次又是此人关键时刻前突后杀,伤重体力不支的他这才得以从鞑子堆里头杀了出来。于是,见那亲兵突然犹犹豫豫止住了,他不禁捶着床怒喝道:“结果如何,快说!”

“结果在那里宴客的是……是御马监太监苗公公!”

张俊原就是有所猜测,一听说真是苗逵,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和苗逵有旧怨,之前保国公朱晖出征延绥,苗逵督师,却舍京营兵不用,硬是要征调宣府大同的军卒为探马,体恤下头将校军士的他哪里肯答应,坚持不肯,因而便招来了苗逵的弹劾。虽说弘治皇帝并未因此降罪,可他终究也没能扛得住征调军卒的命令,那一回派出去的军士百人,囫囵回来的竟只有二十几个,其余不是死便是伤。即便如此,他和苗逵的梁子仍然算结下了。

“苗公公在那里宴请何人?是保国公,还是之前率军驰援的神将军等人?”

那亲兵说出了苗逵的名字后,不安地偷瞥了一眼张俊的脸色,继而便低声继续说道:“苗公公宴请的人是府军前卫掌印指挥使兴安伯世子徐大人。”

“你说什么!”

此时此刻,张俊再也坐不住了,竟是一下子掀开被子下了床。趿拉着鞋子一撑床板站了起来,他一把甩开那个忙不迭要来扶他的亲兵,沉声问道:“那头倔牛说了什么,你可曾打听到了?现在人又在哪里?”

“安大牛似乎……好像说了些为大人抱不平的话。”那亲兵见张俊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安大牛那狗脾气,旋即忙又说道,“不过,据说是苗公公本是要找大人理论,但徐大人求了情,苗公公暂且作罢,现如今安大牛他们几个被带到昌平门那边的府军前卫营房里头去了。”

求情……这哪里是求情,这分明是逼命!

张俊额头上已经隐现汗渍,思来想去,他终究咬咬牙道:“吩咐去备马。”

“大人,您的脚……”

张俊斩钉截铁地打断了那亲兵的话:“我的脚断不了!快去备马,让人来服侍我更衣!告诉他们不要官服,找一套过得去的便服来!”见那亲兵连声答应后快步往门外走,他原打算叫住人再吩咐加一根荆条,可思来想去却觉得如此太过着行迹,只能放弃了这打算。

一番忙活之后,一身便装的张俊勉力上马,只带了几个亲兵匆匆驰出了镇朔府。这一路到了昌平门东边的那处营房旁边,他只远远一瞧就发现外头已经布置了守卫,箭塔上亦是隐隐有人巡逻,明显是安顿好了,心中顿时又是一紧。

若这徐勋只是如传闻那般到宣府来走一趟均沾些功劳也就罢了,若不是,出了安大牛这般事情,原就是岌岌可危的他只怕更加前途莫测。

他这几个人全都是便服,到营房大门前一停,立时一个带队的小旗就快步走上前来大声问道:“府军前卫营房重地,闲人速退!”

张俊坐在马上又往里头看了一眼,见除却这些守卫和箭塔上小校场里的巡逻人等,一个闲人也没有,安大牛等人也全都不见踪影,这才拉着缰绳缓缓下了马来,却是微微颔首道:“劳烦通报一声,就说镇守宣府总兵张俊,求见府军前卫掌印指挥使徐大人。”

宣府总兵?求见咱们大人?

那小旗愣了片刻,虽觉得这有些荒谬,可想想自家大人无所不能也就释然了,啪的行了一个军礼,立时一阵风似的转身冲了进去。拿着宣府总兵张俊这名号,他这一路自然无往不利,到最后出现在徐勋面前时,他少不得又把刚刚重复了无数遍的禀报再次说了一遍。

“张俊亲自来了?”张永随口打发那小旗门外候着,想起徐勋刚刚的话,立时笑着竖起了大拇指,“好啊,徐老弟真是神机妙算,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果真竟然能诱来张俊亲自登门赔礼。不过,他是败军之将,虽说朝廷对此次死伤军士抚恤有加,但这宣府总兵的位子,他是决计呆不下去了。”

“就算他就此革职,从弘治十三年至今,也至少镇守宣府五年之久,宣府上下人事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我们这区区五百人到了此地,就犹如一块石头砸入了汪洋大海,连个水花响都没有,难道还能去指望保国公和苗公公真能分出人来助我等,不盯着我们就很好了。”见张永会意之后露出了赞同的表情,徐勋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而且,他这败军之将终究是敢率军与鞑虏交战的,我也想看看他这带伤驰援的总兵是何许人物。”

那小旗通报进去之后,里头便没了音信。张俊站在那里也就罢了,几个亲兵却人人露出了不忿的表情,只是知道主帅脾气,谁都不敢吭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后头一阵声响,不多时,便是两队人马左右跑了出来,竟是连步子的声响都是整齐划一。等两队人到了门前,便一左一右分别站定,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声,他们又几乎同时左转右转,最后竟相对而立。两队人马整整齐齐,就连两两之间的间距都是一模一样。

面对这架势,张俊面色微变,可紧跟着就看到刚刚那小旗一溜小跑过来,后头还跟着三五个人。他正想开口发问,那小旗却没有过来,而是喝了一声把门前守卫都召集到一旁肃然站好。下一刻,随着又是一声叱喝,所有人都低头抚刀弯腰行下礼去。

这时候,张俊才注意到,那三五个行来的人里头,居中的那人年未弱冠,步伐稳健神采飞扬,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遂一下子猜到了对方身份。诧异之余,他好歹也安心了一些,知道这位赫赫有名的年轻掌印指挥使并不是倨傲跋扈之辈。只他自忖败军之将,终究不敢让对方就这么迎出门来,忙拖着尚未不好行走的右腿勉强上前几步。

因总兵乃是空有名头的勋贵之外最顶尖的武官,徐勋先行礼拜见,见张俊忙不迭伸手相扶,他便含笑说道:“张总兵位尊,本该是末将亲自前去拜见,不想却劳张总兵亲自来,实在是失礼。只是之前末将投帖之后尚未得保国公召见,所以不敢造次。”

见徐勋对自己仍然礼数周全,张俊只觉得心中熨帖不少,忙回礼道:“罪将败军之将,原本该在家中闭门等候朝廷处分,不该擅自来见徐大人,可今日闻听下属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开罪了苗公公和徐大人,所以罪将特意前来赔罪……”

“朝廷既是尚未有处分,张总兵切莫将这罪将二字挂在嘴边!胜败乃兵家常事,损兵折将固然是令人扼腕,可面对鞑虏攻势,敢战就已经很难得了。至于赔罪二字更不用提,张总兵节制宣府镇上下,若是每一个将校军士犯错都要追责于你,你得赔罪到几时?”

“多谢徐大人体谅。”张俊听到这样少有的体恤话语,心头不禁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感动,吸了一口气方才又说道,“那些人以下犯上,确实该受军法,本该由徐大人依照军法处置。可其中不少都是之前那一仗中血战杀出来的,身上受伤不轻……”

见张俊字斟句酌的架势,徐勋便接口说道:“如今用人之际,军法处置未免太早了。如若张总兵肯放人,让他们留在我这儿戴罪立功吧!”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299章 尤可言勇!

刚刚自陈败军之将,张俊心里自是说不出的酸涩。

他自幼习武,少年跟着父亲上战场,之后就一直在宣府大同之间任职,鞑子见得比谁都多。此番他和巡抚李进一文一武商议好分兵驻守,并不算贸然出兵,原以为有莫大把握,打走了鞑子上上下下都能得到一笔犒赏,接下来这秋冬就好过了,谁能想到竟是被人各个击破以至于大败亏输!他家无长物,革职也罢贬官也罢,乃至于皇帝一怒之下发配也罢,都是该当的,可下头那些跟他多年的将校怎么办?

这年头各家将主都有使惯的心腹,上任第一件事便是重新调派底下人,若是他都贬下去了,别看他使老的那许多人一个个从指挥使到千户百户不等,可转眼间就会沦为顶在最前头的炮灰,下场只会比寻常军士更凄惨!

因而,他固然恼怒安大牛惹出了这样了不得的事,可他此刻舍了一张老脸来见徐勋这个后生晚辈,不止是为了自个,也想为这些个关键时刻仍然念着自己的下属试着求求情,哪怕最终是徒劳无功,也好过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然而他预料到对方的好几种反应,却偏生没想到徐勋竟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徐大人你是说……想要把他们调在麾下?”

见徐勋含笑点头,张俊不觉瞳孔一缩,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徐勋侧身让了让,竟是对他引见了身后其他人。他在总兵府待罪期间就已经打听过京城这次派来的一应人等,自然知道府军前卫如今不再是此前的兵部主事王守仁监军,而是换做了旧日东宫内侍张永,当下自是以礼见过,等得知后头那两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竟都是出自勋臣贵戚,他就更警醒了。倒是膀大腰圆显然武勇过人的钱宁,他不过瞥了一眼并未太过留意。

定国公也好,仁和大长公主也罢,能够放心把人送到这种地方来,无疑是对徐勋极其信任的。如此说来,徐勋刚刚提出地要人也绝不会是信口开河!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张总兵又是伤势未愈,我们上里头慢慢说。”

徐勋抬手相请,旋即便转身走在了前头。因张俊脚下不便,他有意放慢了步子,又见其人盯着刚刚那两边侍立的军卒看了又看,他便解释道:“这些便是此前两千幼军之中精挑细选筛出来的二十个幼军。本来按照皇上和诸位大人的意思,他们不过队伍齐整,弓马等等都尚未娴熟,但我有意带他们来经历一下,所以就挑了这几个。别看他们刚刚那般整齐,却都和我一样是战阵新丁,遇到张总兵这等沙场老将就成笑话了。”

张俊此前求见保国公朱晖和苗逵俱是被挡驾,麾下兵马的指挥权也几乎都被剥夺了,此时徐勋一个天子宠臣却对他这般礼遇,他感动之余,却也不能不往深处想其中缘由。于是面对这沙场老将四个字,他立时摇头苦笑道:“徐大人言重了,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张总兵错了。”徐勋见张俊愕然看着自己,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张总兵此说,让我想到了从前在一本闲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相传古时有一个国家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到处都是拉起反旗的,结果有一员大将受命平叛,屡战屡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败仗。可打了败仗总得写奏折,他本是老老实实奏了屡战屡败四个字,可下头一个幕僚却提笔轻轻一改,将屡战屡败改成了屡败屡战。这区区颠倒顺序的差别,便让朝廷从大怒到大喜,张总兵可能明白其中曲折?”

张俊虽是统兵大将,但也是读过书的,此时一再咀嚼,只觉得那屡败屡战四个字带出了一种百折不挠的精气神来,顿时点了点头:“实在不曾想,区区改动竟是字义完全不同。”

“据说那个大将一生打过无数败仗,最凄惨的一次险些被人逼得投水自尽,可终究还是挺了过来,不但收复了所有失地,而且最后尚能全始全终。”说到这里,徐勋忍不住又想起了曾国藩这个被无数人黑过也被无数人捧过人物的生平,一时竟是站住了,“我说这些,是想要张总兵知道,败军之将,尤可言勇!在哪儿跌倒的,便要在哪儿爬起来!”

张永既是知道徐勋打张俊主意的目的,自是不会放过这帮腔的大好机会,当即在旁边插言道:“所以,张总兵若是对此前那一仗还有什么总结心得,今天不妨都说出来,无论是徐大人也好咱家也罢,都会替你奏报上去。若是你下头有什么可用的人,也不妨都一一列出来,徐大人和咱家一定会量才使用,不会让他们因此次之败而蒙受不白之冤。”

这两个人竟有如此大的野心,如此自信的手段!

此时此刻,张俊终于恍然大悟。可感慨归感慨,朱晖不待见他,他又和苗逵有旧怨,这偏生是他如今最大的软肋,他思来想去,最后咬咬牙道:“我在宣府多年,麾下精兵强将很不少,徐大人和张公公真的能保下他们?”

“那是自然!”徐勋斩钉截铁地回答了这四个字,继而又添了一句,“我等在后方安享太平,岂能让将士在前头流血流汗又流泪?”

这话在后世是再普通不过,可此时此刻听在张俊耳中,相较以往那些对军伍之人素来居高临下的京城权贵,他不能不生出一种深深的悸动来。因而,一路沉默的他一进徐勋那间宽敞的营房,便立刻拱了拱手说道:“今日得见徐大人,方才知道何谓天生气度。张俊虽不才,但麾下确实有好些个有勇有谋的,希望能举荐给徐大人!”

张俊这一留就是整整一个时辰,最后连晚饭都是在府军前卫营房用的。而徐勋又把安大牛那些个军校都叫了过来在旁边伺候,他们这些虽认了错可依旧桀骜不驯的军官见老将主对徐勋都是客气而热络,早先的不服自然都丢到爪哇国了。待张俊临走之际一一告诫万事悉遵徐勋之命时,安大牛第一个使劲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老将主,咱几个没别的奢求,只求朝廷能对您公道些……”

张俊生怕安大牛这张嘴又没个管束,当即厉声喝道:“闭嘴,你若是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立刻揪了你回去军法处置!”一口喝住了人之后,他见徐勋并不以为忤,这才冷哼一声道,“若是你还记得我这老将主,就尽心竭力为徐大人效力,到时候得了功勋,自然我脸上也有光!要是你敢阳奉阴违,到时候徐大人处置你不说,我也饶不了你!”

“是,老将主您便瞧着吧!”

眼看张俊拖着那一条伤腿步履蹒跚地往营房外走去,那背影苍凉落寞,徐勋突然扬声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张总兵且在家安心养伤,不日便有好消息!”

安大牛虽大字不识一箩筐,这老骥伏枥什么意思不明白,但志在千里他还隐约知道是赞扬的好意思,一时间对一旁这个娃娃军官添了几分好感。因而等张俊走后徐勋转身过来,对他一口气报出了一连串名字,令他即刻去召集了来帐中议事,他二话不说就应声而去了。

等到张俊和安大牛先后去了,张永笑说要回去给朱厚照写信禀报,先回了房,徐勋便叫了徐延彻齐济良和钱宁回屋。坐下之后,他吩咐徐延彻明日去见定国公府在宣府那些产业的管事等等,询问之前败战的内情细节,又如是吩咐了齐济良。等两人退去之后,他才看着钱宁说道:“钱宁,你知道此番我缘何要带上你?”

钱宁今天抱月馆不曾与会,只是听说了那一起冲突,但今晚张俊前来,他却一直都是陪侍在侧,乍一听徐勋此时的问话,他连忙提起精神道:“卑职知道,大人是想提携卑职!”

“说得好!”徐勋赞许地点了点头,旋即说道,“你勇武过人,弓马娴熟,这般武艺留在京城,顶多也就是在皇上面前露两手,没有真正战功傍身,终究是显不出来。你去挑三十骑人,即刻驰往万全右卫城,先把当日战事内情都打探清楚,哪怕是道听途说的传闻也不能放过。然后在那里找个地方,我不日就要带人过去!”

“是!”钱宁精神一振,行过礼后便快步离去。

等到人全都走了,只余下自己一个,徐勋方才长嘘一口气坐了下来。双腿已经是又麻又酸又涨。这一路数百里地骑马过来,哪怕每日就是六十里八十里,可在马上不能随地下来,足以让每日顶多就在城里城外骑马来回的他磨破了双腿的油皮,而乍一刚到又遇到这样突发状况,马不停蹄忙到现在,他自然更疲累欲死。只不过,能够在朱晖苗逵的眼皮子底下暂且拉住这么一帮人,总算他也不是一无所得。

只是,张俊的前车之鉴犹在,纵使泼天的功劳,却经不起一败,这便是武将的宿命!这天下晚清那样整个局面都坏了,曾国藩那样屡败屡战的能挺到最后,也是时势使然。现如今的大明是只以成败论英雄,既然来都来了,他就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去!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0章 分庭抗礼

按照大明制度,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分管民政司法军事,互不节制,而宣府等地因为战事频频,三司分权平日里还好,可打仗时就麻烦了。于是,当原本只战时才有的总兵成了常设,为免总兵独大,自正统年间,朝廷就渐渐将巡抚也变成了常设,又加赞理军务的名头。最初巡抚不过是和总兵分庭抗礼,可很快文官们就凭着朝中势头占据了上风。

此前李进巡抚宣府,和张俊亦算是文武相得,两人一搭一档维持了宣府多年太平,可大败之后,张俊固然岌岌可危,他也同样成了戴罪之身。保国公朱晖和御马监太监苗逵一进城,李进便先行让人送去书信,索性把自己那座宽敞的巡抚衙门让了出来给朱晖及其帐下参将等等居住,自己则是和家眷全都挪到了一处院子里。因着他这一点识相,朱晖自然也领情,带着大队亲兵搬进来的同时,也吩咐人不许少了李进的吃穿用度,在上书的时候更附带提了一笔为人求情,也算是卖了朝中几位老大人的一个大大的人情。

毕竟,巡抚兼右都御史李进是天顺八年的进士,当年少年得志,可之后却一直在外任上辗转蹉跎,升迁远远比不上李东阳刘大夏闵珪那些同年,可终究那一科是大明朝这些年里最群星璀璨的一科,同年之情总是回避不开的。

然而,帮李进说了好话,但对于宣府此次的大败,朱晖自然不会吝惜笔墨大肆渲染,直把形势说得十万分糟糕,把前头的神英陈雄那一拨援军和自己这一拨主力援军的作用夸大了再夸大,横竖有苗逵在,这奏章不愁会卡在哪个环节送不到御前。

这会儿,他对一个最擅文墨的幕僚口授了今天这一份奏折的大意,见斑竹帘外影影绰绰仿佛有人窥伺,不禁沉下脸喝道:“谁竟敢在外窥伺?”

“大帅,是小的听说您正在拟奏折,故而不敢打扰。苗公公已经回来了。”

这前后丝毫不搭界的两句话引得朱晖面色微微一变。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正在攒眉苦思,不时伏案疾书的幕僚一眼,旋即就背手大步出了门去,见是一个心腹家将,他便在居中主位上坐了下来,因问道:“苗公公不是说宴请徐勋吗,怎么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回禀大帅,据说是在宴请的时候出了点岔子。”那家将有意加重了“据说”两个字,见朱晖果然是面色霁和,冲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这才低头继续说道,“听说苗公公大发雷霆,徐大人也发了好一阵脾气,张俊那些手下灰头土脸地在外头呆了许久,最后被徐大人带回了营房处置,料想至少也是一顿军棍。若是闹得不好,拿他们做法斩首示众也不是没可能。”

“少年人年轻气盛,一时忍不住气,况且他在京城那些老大人面前也是敢抗颜直语的,哪里能容得这些小人物在太岁头上动土?”

朱晖微微一笑,心里着实得意得很。请苗逵出面去给徐勋接风,再选了张俊从前常常用的那个包厢,紧跟着又派人在张俊那些心腹下属当中撩拨了几句,立刻就激起了这些莽军汉的怒火,果然立时三刻就冲突了起来。苗逵和张俊是有旧怨的,徐勋初来乍到就遇着这种事,料想更忍不住气,若两人借机整治宣府军马,他之后令行禁止自不必说,而这宣府总兵的位子,也能够设法留在自己一系人手里。须知自打他父亲朱永死后,他兜兜转转一直在京营和团营,对于宣府大同这一系的控制力越来越低,这次是最好的机会。

况且,如此一来,他轻轻巧巧就让徐勋孤立了起来,接下来此子要成事,怎么也不能撇开他,这就叫一举两得!

“我知道了,你去苗公公那边说一声,就说我晚间就去见他。”

那家将答应一声,临出去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又折返了回来躬身施礼道:“大帅,这徐勋此前已经派人到巡抚衙门投书求见,您今儿个真的不召见他?传言出去会不会……”

“没事!真要说军职,此番援军的几个主将里头,人人高过他,今日上午下午一连两次议事,我当然抽不出空来,晚上召见未免没个体统。再说他远道而来路上疲乏,且歇一晚上养精蓄锐,这也是我这个主帅体谅后辈。”朱晖见那家将心悦诚服地连连应是,等人走了之后,他这才得意地喃喃自语道,“况且,现如今这会儿给他去发火立威,我何必去搅和了?”

这一夜,有人总算是睡了一个久违的安稳觉,有人在连夜赶工布置,有人在长吁短叹决断不下,也有人自恃万无一失高枕无忧。当一夜过去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巡抚衙门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鼓声。

佩征虏将军印总兵官保国公朱晖要升帐了!

不但得到消息的各方参将游击将军全都一大早赶到了,就连半夜才得到讯息的徐勋亦是准时赶到了这座从巡抚衙门改成的临时总兵行辕之外。在一大群少说都有三四十的将领之中,一身戎装的他显得格外碍眼。无论是在朱晖之前率兵援宣府的神英李俊也好,跟着朱晖一块来的其他几个参将和游击也罢,一个个都用或挑剔或诧异的眼神审视着他,直到前方传来一声大喝,众人方才收回目光肃然站好。

“大帅升帐!”

起居八座一呼百诺这等风光,穷措大即便奋斗一辈子位居内阁首辅,却也难能体会到。毕竟,如今这中明的内阁首辅,除却见内阁阁老和部院大臣,除却朝会和廷议部议,等闲人就是想对着磕头也没处磕去,回了家自然更不会随意召见外人,如后头张居正独掌大权一般居广厦豪宅蓄美婢娇童总兵具帖称门下走狗这等勾当就更不用说了,如此招摇简直是自讨苦吃。所以,能够常常体会到这等风光的,只有在外的诸镇总兵亦或是家境豪侈的勋贵。

而保国公朱晖一人兼得两项,再加上长身美髯威重不凡,此时往那居中主位上一坐,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来。当诸将一一行礼参见之后,他方才吩咐传见徐勋进来。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相见了,可见这样一个年轻小将从外头大步进来,不畏不怯不慌不忙以军礼相见,就是他此前存了别样心思,也不禁在心里喝一声彩。

光是这样的品格气度,也难怪小皇帝喜欢!就是他,又何尝希望手底下都是那些歪瓜裂枣面目可憎看着让人心烦的人?幸好他此前和京城里那些老大人们达成了协议,否则小皇帝把这么一个宠臣派到前头来,足够他喝一壶的!

“此次大军出动,虽不及前时出征延绥那般动用数十万大军,但亦是近年来少有的。可恨鞑虏知我大军出动趁机远遁,如今探马摸不准他们动向,大军动弹不得,偏是鞑虏侦骑四处,最远竟是在京城附近转悠,所幸有徐指挥使联同西缉事厂和锦衣卫,一举荡清了奸细数人,让京畿附近为之一清,于是我这才调了他来宣府,主持侦缉探马一事。”

说到这里,朱晖就看着徐勋和颜悦色地说道:“徐指挥使初来乍到,未免人生地不熟,况且所带五百人未必够用。这样,我从大军之中调两千人给你,若是还不够你只管说,至于钱粮开销,全都不在话下。只要能够顺利找到鞑虏下落,便是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朱晖这样豪爽的做派,一时徐勋身上更是聚集了无数目光。在这些或善意或恶意的注视下,徐勋从容地再次深深施礼道:“保国公好意,末将心领了。只是此番大军多数都是从京营和团营征调而来,所属军户也大多是京畿附近,于宣府万全地形不甚了然。末将昨日已奉旨晤宣府总兵张俊,征调其下指挥使三人,千百户六人,精选军卒探马二百余人,今日一大早已经集合完毕,打算让他们赴张家口堡新开口堡,出虞台岭野狐岭等地搜寻鞑虏踪迹。”

此话一出,见一时大堂中安安静静,徐勋停顿片刻,这才继续说道:“末将蒙保国公看重,朝堂诸位大人举荐,皇上授予重任来宣府,本是极其惶恐。但既然担责,便不敢尸位素餐,而宣府去万全虽不远,却毕竟在众军拱卫之中,因而末将请令即刻前往万全右卫城。”

昨日苗逵设宴给徐勋接风,结果在酒楼和张俊的属下发生冲突,徐勋愤而把人全都拘回了营,紧跟着张俊前去却被晾在营房大门外好一会儿,最后虽被迎了进去,可出府军前卫营房时却是一个人都没能带走,这些在场的将领们几乎都已经听说了。谁都没想到,徐勋非但不是没把张俊这败军之将放在眼里,而是通过张俊轻轻巧巧拉上了一批人马为己用。

要知道,万全右卫城就是之前经历了鞑虏围城的地方,此前援军一度都拥在那附近,就因为兵部担心宣府空虚,这才暂且都拉了回来。现如今,那里仍是顶在最前头的险地之一,徐勋居然不肯留在宣府而是要上万全右卫城去,这哪里像是来混功劳的?

众将面色各异窃窃私语之际,身为主帅的朱晖一时面如铁青,而监军苗逵的表情则是有些微妙。然而,两个人的脑海中,却都转着几乎一样的念头。

一个奉旨二字,便把私见总兵张俊还达成协议的事都给正名了,谁还能去问小皇帝是否有这样的旨意?而且有了这个由头,之前那些败军之将败军之兵,总会有一大拨人汇聚到徐勋的身边,这竟是分庭抗礼之势!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1章 各逞威能

电光石火之间,朱晖想到了昨夜自己的自以为得计,一时间心里那团火烧得更厉害了。然而,此时此刻不比私底下没人的时候,他这个主帅得吞下这口气不说,甚至还不得不强自挤出一丝赞许的笑容来:“徐指挥昨日才到宣府,就能这样尽心竭力地筹划,实在堪为诸将楷模。不过,如今万全右卫城已经有右参将陈雄所部兵马,再加上原先的残军,诸部尚不严整,你初来乍到便上那里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对皇上交待?”

不等徐勋说话,他又一力说道:“总而言之,你的志气可嘉勇气可嘉,不过此事容后再议,但你所说那二百余侦缉探马照准。虽则是军情紧急,但也不能操之过急。”

他端出主帅身份这么一说,见下头众将尽皆无话,徐勋也默默行礼并没有抗辩,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点。只不过是被这么一闹,他也没心情再继续商议什么大事了,又对左参将神英李俊等人分派了几句,这就示意今日到此为止。待到从大堂出来一到院子里,他便有些维持不住脸色了,扭头见苗逵慢悠悠跟了出来,他立刻站住了,等其一上来就开了口。

“苗公公,徐勋怎么会搭上了张俊?”

“你问咱家,咱家去问谁去?”苗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仿佛没看见朱晖那讪讪表情似的,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须臾才突然站住了,“咱家还以为他要了那几个人去处置,总少不了年轻人常有的公报私仇,谁知道他竟然是瞧上了张俊这个败军之将。今天在场就有几个游击是对张俊有些香火情的,转眼间事情就会传开来,这下张俊下头不少军官铁定都会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保国公你要想他不去万全右卫城是不可能的,顶多拖他几天,毕竟,别说张永是东宫出来的,就是徐勋自个,在京城多少渠道?”

“他一个从来没打过仗的小子,总不成还真有翻天的本事!”朱晖想想到时候徐勋兴许真会拿着皇帝来压他,不禁异常憋屈,“况且他又不是主将,就算探明了鞑虏下落,出兵与否也是在我,难道他还能越权不成?”

他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个道理,突然快步追上了苗逵,又低声说道:“不然如此,万一皇上真有旨,委屈苗公公随着他一块去万全右卫城可好?须知苗公公你也是军中老人了,况且监军的名义最是管用,如今尚在万全右卫城的右参将陈雄绝不敢不听你的。”

“咱家去?”

苗逵面色微妙地看着朱晖,老半晌那诧异才变成了笑容:“那小子几次三番搅和出来的事情,就是先帝在的时候,内阁那几位老先生都没能拦住,保国公你凭什么相信咱家就能拦住他?”

“就凭苗公公你是监军,就凭你对陈雄有恩,他必然会听你的。关键时刻,圣眷如何那都太远了,眼前的实力方才是重中之重。况且不止那几位老大人,宫里我也不是没有路子。他若是按照规矩来也就罢了,他若是不按照规矩来,别人就等着这一条……”说到这里,朱晖突然觉得自己说太多了,便加重了语气道,“总而言之,苗公公你和我不是第一回合作了。此番只要能有所建树,下头录功的时候报上一两万人,到时候人人感恩,这御马监亲军你也能掌握得更牢,不是么?”

朱晖这一番话软硬兼施,苗逵沉吟了老半天,这才轻轻点了点头:“也罢,咱家就多担一点责任……不过保国公你今天那番搪塞也实在是太明显了,这样,咱家去徐勋那儿安抚一二。说起来真找出鞑子主力,朝中那些老大人们就无话可说了。”

“他们无话可说,可真要是打起来,军马损失得有多少?”朱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理所当然地说道,“要探听的不是鞑子主力的下落,而是此番被掳走的军民究竟在哪。须知这些人只有两条腿,走不了多远的!只要能把这些人夺回十之一二,一传十十传百便是天大的胜仗,犯不着和鞑子硬碰硬。看看张俊这次的惨败就知道了,贸然出击绝不可取!”

尽管在临时总兵行辕碰了个钉子,但徐勋却并不气馁。朱晖这态度他事先早有所预料,他此来宣府是要受其节制,可也不能任这位保国公随便拿捏!昨日苗逵设宴接风突然遇到这种事实在是巧合得有些过分了,要设计这种事,脱不了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不管是谁,想让他乍到宣府就被孤立起来恐怕是最大的目的。现在他走了这么一步棋,自然让绝大多数人出乎意料,接下来他的腾挪余地就大多了。

今日这番议事,除却苗逵这个正儿八经的监军,其他众将军中的内官全都没来,徐勋也没有带上张永。这会儿他带着几个幼军亲兵疾驰回了昌平门楼附近的营房,得知张永还没回来,便先回了屋子。他昨天见了张俊,又和张永联名写了一道密折直接送回了京城,今天一大早他去朱晖那边议事,张永就出门去见同样闭门待罪的宣府镇守太监刘清——要说起来宣府这一败,文武宦官三方的头面人物全都在家待罪,可说是近年来边镇最大的一场洗牌。

这张永尚未回来,午后时分,徐延彻却匆匆回来了,又径直求见。待进了屋子,他先是请徐勋屏退了从人,继而就低声说道:“大人,我今天见了家里一个专管在张家口堡收毛皮的管事,他说鞑子这一次人马肯定不多,按照从前常理来推算,绝对不超过一万。他以往在北边走得多,说鞑子是趁着我朝先帝新丧,这才来趁火打劫的,就不过想掳劫子女财货,最理想的当然是边境重开马市,并不是想真正大开战端。毕竟,他们自个窝里还斗成一团呢,彼此都怕自己的部落吃亏,哪里会真一心一意打什么大仗。”

蒙古人善于骑射,每次大军来去如风,都是劫掠为上,攻城为下——除却必要的示威亦或是报复,否则等闲不会轻易出动过万大军。这是徐勋来此之前,王守仁特意找上门来的提醒,而他也顺便虚心请教过王守仁一些事情——毕竟,他身边的人几乎就没有上过战场的,请教别人还不如请教这位可靠些。所以,徐延彻说了这话,他立马知道自己猜测得没有错。

明军在于多,蒙古骑兵在于精,原本多年的仗打下来,以数量克质量,以刀牌手火铳手克制骑兵冲阵,两翼辅以骑兵策应,这是多年的老战法了。这一次倘若不是五处各分兵三千,结果被对方钻了空子以超强的机动性各个击破,也不会有这样的大败。如果不是张俊援救及时,将三处的军马都收拢了,只余下两处没法援救,死伤绝对不会只有六七千,只怕会更加惨重。

当然,对方能完全摸准张俊分兵五处以及各种虚实,也在于那些无孔不入的谍报奸细!

尽管知道如定国公府这样,和北边的蒙古部落有皮货马匹生意往来的勋贵武将不计其数,但且不说这种事一味禁绝不现实,而且他也没到能够令行禁止去管这种事的地步。而现如今,这也是他获知消息的另外一条渠道。于是,在思量了许久之后,他便开口说道:“那个管事你带来,我有话要问他。”

徐延彻暗自庆幸,忙点头笑道:“我就怕大人有话要问,所以直接把他带回来了,这会儿就在外头等着呢!”

“好,让他进来!”

徐延彻出去不一会儿,就引了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进来。此人大约四十出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草原上厮混太久,面色黑中带红,额头上已经有几条深深的川字型皱纹,一袭棉布衫子用一条褐色的布带束着,看不出半点大家管事的气息,反倒是像个走江湖卖力气吃饭的。此刻他低头随着徐延彻进了屋子,二话不说便跪下磕头道:“小的龙飞见过大人!”

“起来说话。”徐勋颔首吩咐了一句,见其起身后便垂手站在那里,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说鞑子兵马不会超过八千,这是猜测,还是有什么确切消息?还有,你既是常常跑北的,可知道虞台岭再过去有什么地方易于藏人?毕竟此次被掳去的军民不计其数,况且朝廷援兵一拨拨派来,鞑子应该不会轻易带人上路,这些人都是累赘。”

龙飞悄悄抬起黑亮的眼睛迅速瞥了徐勋一眼,见其面色郑重,犹豫了老半晌,他才低声说道:“大人问确切消息,小的确实不知道,只不过是按照从前的情形胡乱猜测。至于虞台岭附近藏人的地方,小的倒是知道不少地势险要的山坳和林子……哦,还有兴和以及沙城那两座废城。只不过,鞑子探马斥候比咱们大明厉害太多了,往那边去查探是脑袋别在裤腰里的勾当,只怕没人……”

“有没有人敢承担是我的事,你只管说出来!”

面对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尽管龙飞不明白自家定国公为什么居然不怕暴露北边那条线上的巨大收益,偏要巴结这位新贵,但思来想去,还是一口气吐露了七八个地方。眼见徐勋吩咐徐延彻出去叫人,他犹豫了片刻,又低声说道:“另外,咱们定国公府的这些产业,并不是一早就有的。先头老公爷在的时候,家里进项吃紧,所以如今的左参将神将军先头还是总兵被革职的时候,便是如今的国公爷出面,花了不少钱把他在宣府大同宁夏延绥四地的产业吃了下来。”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02章 双管齐下

六十有五的神英大概是此番出征众将之中最年长的了。

他自从天顺初袭父职封延安卫指挥使,之后屡次征讨屡次有功,一路升迁镇守宁夏总兵,又先后镇守延绥、宣府、大同,竟是历四边总督。要不是他趁着弘治十一年开马市的时候悄悄和几个蒙古部落私下违禁贸易,进账数万,可偏生首尾没收拾干净被人发现了,而后又在寇掠蔚州时不曾出兵相救,于是就被言官抓住了把柄,也不至于一度革职闲住。不过总算他善于活动,不多时就轻轻谋了个起复,督十二团营中的果勇营,今次已经是第二回随朱晖出征。即便如此,每每想到旧日镇守四镇的风光,他便总会唏嘘感慨不已。

朱晖征用了巡抚衙门作为自己的临时总兵行辕,他这左参将自然不会委屈自己,选的就是神枪库对面那条人称副爷街上的副总兵府。他颇得朱晖信任,资历又老,别人自然不会和他争抢,副总兵白玉生怕自己随着张俊一起被撸了,虽不情愿,但也只能把正房腾出来给他。这会儿坐在屋子里,他想到前两天徐勋的硬气,忍不住就叹了一声。

想当初他年轻气盛的时候,可不也是这样儿的?只可惜他没有摊上个好老子,自己也没那机缘,几十年拼杀的功劳,就因为一丁点小事被抹杀得一干二净。他一边想一边自斟自饮,三四杯最烈的塞外春下肚,他便渐渐有些醉意,偏生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