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是使的双刀!

就在这时候,白瑛倏然踏前一步,左手拇指轻轻按在了萧娘子的刀上,右掌则是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张茂面前,这才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张大当家也不过随口一说,萧娘子既然已经亮出了这等功夫,也暂退一步吧,大伙儿都是自己人,点到为止也就够了!这村子地方太小,咱们到萧娘子的水寨去说话如何?”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495章 不自量力,安于其位

日落时分,鸡鸣驿。

尽管天下水马驿众多,但鸡鸣驿作为宣府进京第一站,可不等同于寻常驿站。永乐十八年扩建,在驿丞署和马号之外添上了驿仓、把总署、公馆院等等,成化八年更是在方圆四百步修建了土垣,朝中甚至有官员建议在鸡鸣驿周围修建城墙,但这事情由于开销太大,多年来一直搁置到现在。

就是这么一个偌大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拥挤。平日里刘驿丞吆五喝六异常神气,可这一次面对那么多平日里想都想不到的人物,他走路说话全都低着脑袋恭恭敬敬,生怕一个不留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毕竟,这鸡鸣驿的驿丞看似油水丰厚,实则却是不入流的小官。纵使有时候他看似距离那位少年权贵不过是几步之遥,可就愣是凑不上前去。

千多个自宫阉人,八百随行军马,竟也勉勉强强塞入了这鸡鸣驿之中。徐勋见那刘驿丞一直跟着自己这些人团团转奉承,偏偏一应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十几个驿卒都是忙而不乱,倒是不禁有些诧异,暗想这天下第一驿竟然还有几个人才。这会儿进了公馆院中,他叫了张永陈雄一块进了正房,想了想又命人叫了曹谦进来,随即让今次随行的阿宝摊开了地图。

“我原本就不准备带这么多人,后来也是因为这上千人要押送,生怕其中有什么心怀叵测之途,所以才将随从军马添到八百之数,接下来不能再这么走了。”

“宣府距离京城三百五十里,鸡鸣驿距离京城不过一百五十里,赶着这么些人用了足足两天才到这里,确实是太慢了。”张永也嫌这一路走得太慢,皱了皱眉就开口说道,“就算这千多人有意逃跑或是意图不轨,留下五六百人押送也就足够了。咱们带上剩下的人轻装前进,先到宣府见张俊,多出来的几天巡视宣府张家口等地,时间也足够了。”

陈雄听徐勋和张永一搭一档,果然都是甩掉大部队这么个主意,脸色登时有些发绿了。来之前泾阳伯神英就提醒过他,需得地方徐勋用金蝉脱壳的那一套,没想到果然是如此。因而,他连忙干咳一声开口说道:“不过区区千多个废人,留下五百人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有两百人护送也就够了,这些人闹腾不出什么事情来。”

“未必。”徐勋摇了摇头,随即方才淡淡地说道,“之前把他们驱逐出京师后,我曾经让谷公公的西厂把人甄别了一遍,虽说都是近畿一带的人,可也有不少来历不清的,而其中信奉白莲教的人就很不少。就在过年的时候,还有人试图纵火,结果被看守的府军前卫几个幼军当场格杀。”

练兵将近三载,昔日的幼军如今已经真正称得上带刀舍人四个字。吃穿用度全都在众军之上,又有天子亲卫的名头,去看守那么些人简直是大材小用。陈雄虽觉得徐勋有些小题大做,可皱了皱眉之后,还是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大人刚刚还吩咐去从中带几个人来问话又是为何?有什么事吩咐这些家伙,只消让人去问就得了,何必亲自见?”

徐勋自然不会说西厂前几个月在其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发展了几个探子,今次他之所以顺带接下了这么一茬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也是因为另有目的。因而,笑了笑之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况且接下来既然要分两路走,自然得先把情况摸清楚。陈将军,你去挑选几个稳妥精干的军官带队押送,咱们几个一路前往宣府。”

既然不是要撇下他,陈雄稍稍放心了些,答应一声就出去安排了。等到他一走,徐勋方才斜睨了一眼曹谦说道:“鸡鸣驿乃是宣府进京最要紧的一道关口,今日这么多人来却能纹丝不乱,我看那刘驿丞大腹便便不像是有能耐的,你去打听打听这驿站人员的情形。”

曹谦一去,张永这才嘿然笑道:“徐老弟,你是不是预备拿那些人有什么用场?”

徐勋沉吟片刻,见张永把脑袋凑了过来,他便低声说道:“张公公可知道中行说?”

身为太监,哪怕没上过内书堂,那些历朝历代的有名宦官也是最熟不过的。张永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就眼神闪烁地说道:“徐老弟是想使人间小王子?”

“试一试没有坏处。如今我明敌暗,北线大边次边一带上千里,处处都在其可攻的范围之内,倘若不知道其一个主攻之地,今年春夏耕牧都是麻烦。”徐勋顿了一顿,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平心而论,我年前原本并不想对这些自宫之人用这样凌厉的手段,毕竟他们之中走这条路也多有不得已的,可既然不为世道所容,又没有别的活路,与其让他们去期冀那万分之一入宫的可能,亦或是在那里等死,还不如把人悉数发到陕西去,让后来者引以为戒。筑边墙之后,便将这些人编为屯田。而这其中,免不了有不肯认命的,说不定会动那主意。”

张永在宫里混迹这么多年,别人是不是面上殷勤结交,背地里却瞧不起,几次交道打下来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因而他哪里不知道徐勋对他和谷大用那是真心亲厚,就连从前和刘瑾的相交也是如此。此刻听徐勋如此详细地解释,他就嘿然笑道:“虽说我曾经发善心让人去舍过衣服舍过粥,可那也就是不想眼睁睁看人冻死饿死,你要清理那也是为皇上着想。平心而论,可怜是可怜,总不能因为可怜就听凭他们为乱。只是,徐老弟你这主意是不错,可这些卑微之人就算能跑出关,带出去的消息倘若太假,未必能得人认可。”

“所以去年年底,内行厂承老刘的意思,在宫里大肆清算李荣王岳等人的党羽时,老谷就特意悄悄帮了个小忙,有意让其中一个司礼监掌管文书的奉御瞒天过海脱了身,一直藏身在那些自净人之中。此人原本是李荣的一个徒孙,正经内书堂出身,而且,他看过杨一清上书搜河套复东胜的奏折,逃出宫后,在清理自宫阉人的时候把此人一并拿住了。他原本是前途正好野心勃勃,如今却因为李荣倒台不得不去陕西做牛做马,兴许这辈子不得脱身,你说他能不能忍得住这口气?”

张永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深知朝中明细的人,你居然敢放他北逃?”

“当然不能放他,但是需要他这么一个名头!此前老谷在这些人当中安插了探子,暗暗挑选了几个最是不肯认命不甘心的家伙,悄悄透露给他们有这么个司礼监的人。据那几个探子回报,如今这几个人果然把那个奉御巴结得十分周到。可是,倘若他们知道这个奉御再无复起之机,反而只会带来灾难,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幅嘴脸。”

说到这里,徐勋就冲着愣了神的张永一摊手道:“别看我,这是老谷给我出的主意。”

毕竟,同类人的心思,还是同类人最能够理解体会。

鸡鸣驿中往来最多的就是西北各镇总兵参将等等军官极其下属,公馆院中统共有六个大院子,再加上东西各两个跨院,林林总总有上百间屋子。徐勋担心这时候还有西北官员上京,便和张永合用一个院子,陈雄和其他十二团营的军官一个,其他的多半都空着,毕竟百户总旗等等低级军官都得和自己的下属再一块。此时此刻,当那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隐蔽的后门被领进徐勋那座院子的时候,全都低垂着头,直到进了一间屋子,领他们进来的人喝了一声跪下,几个人立时全都趴跪在了地上。

“知道今天我叫你们来是为了什么事么?”

听到上头传来了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几个人有心抬头偷觑一眼,可终究都不敢,于是捱了好一会儿,中间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可是……可是为了谷公公交待小的们的事情?”

“哦,说说谷公公都交待了你们什么事?”

徐勋没有训斥自己,反而还问了这么一句,那中年人顿时胆子大了好些,又磕了个头便开口说道:“谷公公吩咐小的们盯紧身边的人,要是有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就立时记在心里,等大人问起来的时候就如实禀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发现徐勋没有说话,他便把心一横开口说道,“和小的同一条绳子捆着的那些人正商量着要逃跑,还说与其到陕西做牛做马,不如豁出命去造反,横竖都是一个死……”

“大胆!”

这骤然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吓得中年人一哆嗦,脑袋直接挨着地面,随即慌忙砰砰磕了两个头道:“张公公饶命,张公公饶命,不是小人这么想的,是他们这么说的!”

“你倒乖觉!”张永才开口呵斥了一句,这吓得半死的人居然知道自己是谁,他不禁有些诧异,随即立时沉声喝问道,“他们打算怎么个造反,你原原本本说出来!”

“公公,领头的是一个叫做罗恩的。听说他早先已经内定了能进宫,谁知道这一回给一块赶出了京城,因而就怀恨在心。他撕了一大片衣襟,让咱们一个个咬破手指在上头按指印,说是这是歃血为盟,到时候谁敢背叛也是一个死字。我瞧着上头已经有好些血指印,生怕不从的话被人怀疑,只好也摁了。”中年人说着说着,已经带出了几分哭腔,“那罗恩说,如今近畿一带拉起大旗占山为王的多了,咱们这些人只要能齐心协力,也能占一座山头。”

“占山为王,就你们那点出息?”张永嗤之以鼻地笑了笑,随即就慢条斯理地问道,“看你这个家伙还有几分机灵,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张永竟然开口问自己的名字,中年人登时大喜,连忙又磕了个头道:“小人郑八方。”

“这名字倒是起得不错。”张永眉头一挑,又看了一眼其他三四个人,没好气地问道,“你们几个呢,敢情就他一个打听到了消息,你们全都是聋子瞎子?”

“回张公公的话,小的这边也是硬按着咱们摁手印……”

“小的也是……”

“小人这边也有人来串联了……”

徐勋原本只是以防万一,不想真的有人在暗中谋划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然而,只是稍稍想一想,他就知道这和后世某些越狱行动一样,掀起骚乱的同时,不过是为了极少数的一撮人能够逃出去,因而他思量片刻就厉喝一声道:“够了,不用再说了!先把那几个领头的人名字禀报上来!”

得到了七八个名字之后,张永就立时叫了一个随行的心腹小火者进来,对其严密嘱咐了几句话之后方才回转身坐下。这一次,却是徐勋开口说道:“你们几个全都听着,回去之后全都警醒一些,若是你们的身份不小心被别人给察觉了,之前谷公公答应你们的事情,你们从今往后也就不用惦记了。明日一早,就会有军士们宣布两个消息,一是你们这次除了修筑边墙,接下来就于花马池就地屯田,二是明日会分两路动身,留五百人看守你们,一队之中,一人逃跑,全队连坐。此事我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该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是是是,小的一定用心监视其他人……”

见众人连连叩头后告退,没等人全都出去,徐勋就叹了一口气看着张永说道:“若不是此次这千多人中,夹杂了前头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的徒孙,此次也用不着我起行的时候顺道押送他们上路。此人知道不少隐秘事,万万不能放走!若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否则这批人早先按照成化爷的旨意一概处死,也就不虞人逃到哪里去。说起来这天下之大,此人逃到哪里都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怕就怕他逃到塞外去,到时候说不定又是一个中行说。”

“这也没什么要紧,今夜那连坐令一出,必然有人趁着最后这一丁点机会逃走。只要今夜由得那几个刺头逃跑,然后抓起来枭首示众。鸡鸣驿本是往来宣府和京城的要地,旗杆上悬挂几颗脑袋,这消息顷刻之间就能传遍这从南到北一整条路。如此一来,自然没人敢不信连坐令,接下来谅他们一个都不敢逃。听说李荣自己都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哪里还有复起之机?此人只要逃不出去,难道还能蹦跶出什么风浪来?”

最后一个出去的郑八方听到这话,忍不住抬了抬一直低垂的眼睛,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等到他们全都出去了,守在外头的军士禀报了一声,张永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刚刚有意在他们之中透露这些话,你是不信他们?”

“他们都知道,西厂又不可能真的把探子派到他们当中,用他们几个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办好了事情未必能得到好处,何妨两头卖好?知道明日起全队连坐,不可能逃得掉,今夜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看来,今夜是得要杀人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徐勋忍不住吐出了武侠小说中最出名的一句话,随即方才叹了口气说,“就不知道要掉几颗脑袋。”

时值月末,再加上白日里天就阴着,等到了晚上,除了外头点燃的熊熊火把,其他火把光芒照不着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在漆黑的夜色中,几条鬼鬼祟祟的人影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摸了出去。然而,尽管那土垣远远瞧着仿佛近在咫尺,可避开好几拨巡夜军士的他们却丝毫没把握能够翻过那道不高的土墙,就此重获自由。尤其是落在最后的那个三十出头身材单薄的汉子,更是不知不觉和其他人拉开了不少距离。

“喂,你跟不跟得上!”

要是别人,前头几个人必然撇下人就跑了,可单薄汉子却不一样。那是正儿八经宫里呆过的人,倘若能够有这人指导他们礼仪进退,另外还有宫中的门路,只要他们这回逃出去,异日改名换姓入宫的可能性依旧不小。否则,他们纵使逃出去,依旧是可怜虫而已。所以,眼见人已经是有些气喘吁吁走不动了,前头最精壮的两个人就回转身架起了他。

眼看距离土墙没剩下几步了,几个人才松了一口大气,就听到那边厢他们溜出去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骚动和叫嚷。情知是被人发觉了,他们立时再也顾不上其他,慌忙快步朝土墙冲了过去,几个人飞快叠罗汉把最上头那人顶上了墙头,可还不等那人扔下绳索来,刚刚还黑漆漆一片的土墙上大放光明,一溜十几个火炬一一亮起,那种陡然之间从极暗到极明的突变让几个人全都忍不住抬手遮目,其中一个勉力睁眼的便清清楚楚看到登上土墙的同伴已经是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那个单薄汉子眼看已经难以逃出生天,双膝不由得一软,就这么瘫倒了下来:“怎么会……好容易逃到了这儿,怎会是这样……”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上头传来了一声厉喝:“平北伯有命,所有逃跑的人,拿下之后全数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大清早的晨曦照在鸡鸣驿内鳞次栉比的房屋上,仿佛给瓦片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辉。然而,却没人顾得上欣赏这好天气,鸡鸣驿中从刘驿丞到几个驿卒,从把总到下头的驻军,全都被旗杆上那几个血淋淋的脑袋给镇住了。这儿又不是那些州府县城,每年秋决的时间都会在城头来上这么一幕,动军法抽鞭子打军棍不稀罕,可这样近距离地面对如此血腥一幕却是第一次。至于那些一队队强制押着从旗杆下走过的自净人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脸色惨白,胆小的双腿还在打哆嗦。

什么自立山头拉起大旗造反,那会儿喊得最起劲的罗恩等几个人,现如今死不瞑目的脑袋已经挂在了旗杆上!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和性命过不去!

而一手用绳子绑着的郑八方瞥了一眼那几个血淋淋的脑袋,虽是使劲缩了缩头,仿佛满脸的惶恐,但另一只手则是悄悄摸了摸怀里的那一面沉甸甸的牙牌。昨夜他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之后,便竭力劝说了那奉御留下牙牌,如此一来万一被擒,苦苦求饶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那几个人连夜逃跑,果真是正好撞在刀口上,死得不能再死了,那一面刻着忠字五十七号司礼监奉御白胜的牙牌,从此之后就是他的了。只要能捱到陕西,一定能有脱逃的机会!

比这一行人早半个时辰上路的徐勋这会儿已经离开鸡鸣驿老远,尽管昨日那几个血淋淋首级过目的时候,他仍难免胸腹之间不舒服,可终究是战场都上过,见血不能说习以为常,一夜过后也已经缓转了许多。午后暂时停马休息之际,见曹谦上了前来,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今早禀报说,昨夜见到的那个书吏,居然愿意一心一意留在鸡鸣驿?”

“是,他说大人赏识是他的福气,只是他在鸡鸣驿二十年,对这地方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熟悉得很,所以做起事情来才能如臂使指,以至于鸡鸣驿二十年来鲜少有差错,每一任驿丞都得对他敬重几分。即便大人信赖提拔他任新职,甚至得了官身,也未必能有在鸡鸣驿自在,尤其是出了差错,就更对不起大人了。”

“看来,此人不止是有自知之明,甚至可以说是大智慧了!安于其位,却不是轻飘飘一句话而已!”徐勋说到这里,突然又开口问道,“那此人可说过,是否愿意就任驿丞?”

“是,他说家有一子为廪生,驿丞不入流官,家财豪富,易为众矢之的,以驿丞之子入县学,不是为人窥伺巴结,就是受人冷眼冷落,还不如如今这样的好。”曹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此刻顿了一顿,脸上就露出了几分敬意,“他托我拜谢大人,说是出入驿站这么多官员,只有大人命人去访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要是四方都有他这样微不足道却又才干出众的人,那我就省心了!”

徐勋大大伸了个懒腰,随即意兴阑珊地说道:“只可惜,天底下最多的是不自量力之辈!”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496章 兵备,人备

宣府南城的昌平门楼下,早到数日的苗逵正站在宣府总兵张俊稍前一步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平线上那越来越近的一行人。只看烟尘,他就知道来的人并不多,再算算距离,他猜也猜得到徐勋必然把大部分随员撇下去看守那些一路押送去陕西的自净人,这下子忍不住大摇其头。

“他怎么就改不掉凡事都爱轻车简从的性子!”

“年轻气盛的人都爱招摇出风头,可平北伯的性子素来是相反的。”

张俊能够以败战之将坐稳宣府总兵的位子,便是因为徐勋力保,看着这一位在朝中扶摇直上恩宠直逼刘瑾,如今腿伤痊愈的他再也不必担心那些虎视眈眈的巡按御史,做事只觉得从容了许多。眼见头前那几骑人已经就在几十步开外,他少不得随着苗逵一块往迎了几步。

“苗公公。”徐勋并没有高踞马上,跳下马来冲着苗逵拱了拱手,随即就笑吟吟地看着张俊道,“张总兵,久违了。听说你如今腿伤痊愈,你这一把宝刀可是又能够派上用场了。”

“哪里哪里,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若是能够以我这老朽之身弥补先前的过失,自当尽全力。”

张俊嘿嘿一笑,见张永自然而然地落后徐勋半步,轻轻用马鞭敲击着手,他想起先前因为那场败仗,镇守太监刘清投靠了张永,最后戴罪立功后得以顺利留在宣府,哪怕是如今各处镇守太监大洗牌,可宣府大同的镇守太监都根本没动,足可见张永徐勋是一路人。于是,他看了看跟上来那两三百军士,顿时有些为难地开口说道:“之前苗公公说不要惊动太广,所以我只带了几个从人来,连刘公公副总兵和几个参将都没知会……可平北伯此次毕竟是钦差,如此是不是太简慢了?”

“倘若是皇上亲临,也必然会说不要繁文缛节迎来送往,我这一次是巡视,低调些就得了,还是苗公公了解我这个人。”徐勋摆手阻止了张俊再往下说,随即笑着说道,“咱们毕竟是老相识了,我也不和你废话,宣府城中没什么好看的,我和张公公已经先去过了龙门卫和独石堡,接下来去张家口堡,新开口堡,万全右卫城,沿路大小卫城石堡这些个地方一圈转下来,我就立时去大同。我丢下家里老子媳妇出来,自然要马不停蹄赶场子,可不是为了四处赴宴浪费时间的。”

尽管在场的还有两个太监,可徐勋这话说得直爽,就连苗逵和张永也都笑了起来,更不要说心领神会的张俊陈雄了。五个人此前一块经历过那一仗,徐勋和神英出关,张俊后援,苗逵和陈雄调万全右卫援兵,张永和刘清往大同请援兵,可说是共同担着天大的干系,彼此交情当然不一般。此时既然说好了,张俊也就不再耽误,对着如今又回到麾下的吴大海吩咐了几句,他便让人牵出自己和苗逵的坐骑来,直截了当地说:“既如此,我也不敢耽误平北伯你的时辰,走吧!”

昌平门楼守卫的百户和十几个军士远远望见这么一堆大人物说了一番话,随即就风驰电掣出了城去,一时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有个机灵些的看着吴大海带着几个总兵府的随从就这么回了城,他忍不住上前去对自家百户说道:“胡爷,刚刚您可听见了,似乎是奉旨巡视边务的平北伯?这怎么非但不进城,就连张总兵也跟着一块走了?”

“你问老子,老子去问谁?”

那胡百户虽说纳闷,可也知道这会儿不是深究缘由的时候,连忙吩咐了几个精干人各处报信。不到一个时辰,平北伯徐勋一行已经抵达宣府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开去。这其中,镇守太监刘清原本早就打点好了要送给徐勋和张永的大礼,可不想人竟然不进城,而总兵张俊听之任之还不算,自个也跟着不知道上了哪儿去。他都如此,更不用说从副总兵到分守参将游击将军等等一众人了。在城里苦等了八九天,终于是把总兵张俊给盼了回来,结果张俊面对一大堆疑问,却张嘴给了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答案。

“平北伯和苗公公张公公已经上大同去了。”

面对傻眼的众人,张俊这个总兵不得不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宣府粮储不在此次巡视范围之内,所以平北伯说,进城就不必了。若是回程有空,兴许他和苗公公张公公会进城来转一转。至于兵备和火药……”他顿了一顿,这才面色古怪地说,“府军前卫军情局在城中早有部署,详细的奏报已经到手,所以平北伯说不用瞧了。”

从前每逢奉旨巡视,不都是地方文武官员跟在钦差大臣的屁股后头,看看那些雄壮军士的操练,看看存粮充足的仓廪,看看那些修缮最整齐的边墙,然后再赴一赴各处官员的宴请,若有空余再见一见思慕天颜的缙绅……从来都是这样的,从来不曾变过。可这一回,他们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过其门而不入。

因而,当大同总兵庄鉴得知平北伯徐勋一行人已经到了大同南小城的南门永和门的时候,他也同样是大吃一惊。张俊还有个早到一步的苗逵给他通风报信,他倒是听说有此次巡视打前站的一二百人在各处卫城石堡转悠,完全没想到是徐勋已经到了,这回是彻彻底底丝毫预备都没有。原本还要点齐麾下军将去迎接,谁料头前来见的曹谦连说不用,他最后不得不随曹谦只带了十几个从人就匆匆出了总兵府。

大同镇因为往北就是一马平川,这座城池虽不如宣府占地广阔,但四门之外修建瓮城,瓮城之外又修建小城,层层叠叠就好似一个最大的堡垒一般,坚不可破。南小城和东小城一样,都是天顺年间所建,毕竟,曾经失陷于虏中的英宗皇帝对于虏寇可谓是切肤之痛。南小城开四门,东迎晖、南永和、西永丰、北文昌,除了南边的永和门之外,其他三门都在上头建阁,以供战时指挥调派。这会儿庄鉴一上永和门楼,就看到了扶着箭垛,正和苗逵张永陈雄指指点点说话的徐勋,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我还以为平北伯必然要在宣府停留一阵子,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

“那是因为你没想到他多惦记家里的媳妇。”张永笑呵呵打趣了一句,随即就换成了一脸正色,“咱们从万全左卫一路过来,先去看了镇虏卫、天成卫、高山卫、阳成卫,还有沿线那些石堡。平心而论,宣府大同这边的边备还算是不错,可大边二边的那些破口仍然比比皆是,就是前头的石堡也多有破损不堪的。若是仗没有打起来也就罢了,若是真的打起来,恐怕结果不好说。”

张永话音刚落,徐勋也开口说道:“庄总兵,咱们是老相识了,我也不瞒你说,我此行随身携带了兵部职方司最新绘制的地图,一路标注各道边墙的状况,以及记录沿路各石堡的兵员情形。空额空饷,这种事情都是陈词滥调了,我也不想多说,但若顶在最前头的边军平日那样警惕松弛,那就不是一句素来都是如此能蒙混过去的。就在白羊口,我们这一行两百多号人,装成山西太原府的一拨商人,轻轻巧巧就全都进了里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近水楼台先得月,天下承平日久,山西商人先是靠着开中盐法大发其财,紧跟着又是潞绸流行,几乎盖过了一贯有名的杭绸苏绢,但这些生意,全都比不上往外头走私各式各样的盐铁之物,各家晋商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专门路子,就连他这个总兵也不能节制。然而,分明只有之前带过那一次兵的徐勋却连这个都知道,而且还抓到了真正的把柄,那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平北伯,边军从不调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长年累月下来,难免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道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屡禁不绝,我也没指望一举揭得天下皆知,就能从此遏制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商旅能够如此轻轻巧巧往来关内关外,那鞑子的奸细是不是能够轻轻巧巧蒙混进来?这些石堡会不会轻轻巧巧易手?甚至是,倘若有变,会不会有人里应外合干脆把鞑子引进来?”

再严密的墙也杜绝不料无孔不入的苍蝇,这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铁律,因而,徐勋说到这里,见庄鉴已经面色难看得很,他就没再往下说。这时候,却是苗逵似笑非笑地说道:“之前宣府咱们是过其门而不入,这一回大同之中也没什么好看的。庄总兵,这一次咱们从镇川堡一路往西南去,到保德州过河,你就领着咱们这么一路看过去吧。”

从镇川堡到保德州,中间有一二十个石堡,相隔从十几里到几十里不等。此时仍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尽管一行人除了身体精壮的军士,就是徐勋张永苗逵庄鉴这样筋骨打熬得相当不错的人,走到最后也不免吃不消,当二月底抵达保德州的时候,一行人免不了休整了两日。这两日间,徐勋一面对照兵部职方司的地图,一面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记着此次清点的实际兵员,心里那沉甸甸的感觉就别提了。

应有兵员六七百,实际驻扎才五百挂零,甚至只有三四百,这种情形在沿路堡寨中屡见不鲜。而且,军士的年纪战力也好,军备武器也好,全都说不上有多精良。甚至在一处石堡中,一个喝醉了酒的老卒大喊大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还不如趁机多多乐呵,足可见这上上下下的精神状态。如今是文官最不愿意打仗,生怕因此多出大批军费。而军士也并不想打仗,因为败战抚恤少得可怜,胜仗也未必能有多大功劳,由是变成了恶性循环。

他盯着那一摞兵部职方司绘制的地图出神之际,一旁为他誊抄那些数字的曹谦也是埋头苦写,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叩门声。曹谦连忙放下笔前去开门,两扇门一打开,他就看到外头站着庄鉴,身后还站着一个魁硕有力的年轻军官。

“庄总兵。”

庄鉴知道曹谦是镇守固原总兵曹雄的长子,也是深得徐勋宠信的心腹,此时见人开门行礼,他笑着一点头,这才进了屋子。他虽说是大同总兵,可一路升迁上来之后,这一路连续不停地一个个堡寨卫城看下来,也是觉得满身疲惫。对于边备的状况,他从前自忖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可现在却再不敢有这样的自信了。毕竟,倘若再来一次虞台岭那样的败仗,他可不敢自信有张俊那样的运道。走马观花都能看到这样的情景,若是看得更细致些呢?

“平北伯,明日你等过河,那就是陕西境内了,我却得回大同去。接下来这一路虽说并不难走,但正好麾下游击将军江彬紧急送来了大同急报,道是晾马台附近有虏寇出没,我得尽快回去。接下来这一路,我着江彬带二十名军士送你们过河。”

乍然听到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徐勋立时抬眼打量了一番庄鉴身后单膝跪下行军礼的那个年轻军官。和曹谦略显文气的相貌相比,三十出头的江彬却是出奇的雄壮,双臂极长,双腿走路略略有些罗圈,显见是擅长射术马术,就连同样虎背熊腰的钱宁,单看相貌雄壮,与其相比竟也逊色三分。想到此人一个游击将军却揽下了到这儿来送急报的差事,又能让庄鉴将其留下护送一程,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禁微微一笑。

“也好,庄总兵这一程也辛苦了。那就尽快回去吧。”

等庄鉴告辞离开,徐勋这才坐下身来,饶有兴致地对江彬问道:“刚刚庄总兵说你是大同游击将军?”

“是,卑职世袭蔚州卫指挥佥事,累功升大同游击将军。”

“看你这年纪大约才三十出头,竟是如此英雄了得?”

“不敢当平北伯英雄之称,卑职只是曾经退过小股虏寇,怎能和平北伯率军出塞退敌数万斩首数百,一举挽回虞台岭败绩的功勋相比?要说英雄,平北伯才是当世英雄。”

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和钱宁不相上下!

徐勋不禁莞尔,想想如今京城两边相持不下,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想要什么就显而易见了。然而,他正思量间,江彬竟又正色说道:“况且,也只有在平北伯麾下,方才能够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否则如今提督内厂的钱大人原本只是一介百户,擅违军令出塞探查,何至于一举于千军之中夺上将首级,以奇功授指挥使,数年之内扶摇直上封妻荫子?卑职先后跟过张总兵和庄总兵两人,他们都是宿将,但此前他们一为待罪之身,二为擅出兵马,最后却同样因功受褒扬。若不是平北伯知人善任,不能有如今宣大这一片太平之势。”

这种知人善任的马屁比刚刚那单纯的盛赞英雄却又高明一筹。就连曹谦也忍不住冲着江彬上看下看,暗想凭着徐勋喜好搜罗天下英雄的秉性,这样送上门来的人兴许会顺手揽入囊中。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徐勋却仍只是微微一笑。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本是微末之人,皇上才是真正的知人善任,我自当尽心图报。”这样一句万金油似的搪塞之语之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到陕西,既然庄总兵推荐护送我这一行过河去陕西,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若想要他再一次知人善任,单单空口白话可不行!他徐勋从来不惧风险和回报并存的用人,就是放在现在,他也绝不后悔当初用了钱宁,毕竟,那一次的大胜奠定了他在朝中的基础!为了防人变心就不用人,他干脆就回家去当富家翁算了!

江彬对徐勋的冷淡原本颇为失望,然而,听到最后那句话,又见徐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只觉得这小自己一轮不止的少年权贵竟是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声答应退出了屋子之后,后背心不觉有些燥热。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富贵险中求,钱宁不过是太监钱能的养子,区区一个锦衣卫百户,而他是世袭的指挥佥事,从宣府到大同军中历练多年。钱宁都能做到的事,他没道理做不到!

次日一大清早,一行人便开始渡河。从山西到陕西的驿路官道,原本该从大同到宁武、太原、汾州,然后到绥德州,最后到延绥,这一路极其平整。但由于这一程绕道太多,徐勋所带人马又不多,干粮此前已经充分补给过了,自然就只沿着陕西长城边路往西北而行。

用了大半天陆陆续续坐船过了黄河,便是府谷,徐勋只让江彬带着曹谦几个进城又去办了些补给,随即又是赶了大半天的路,傍晚时分,眼看神木县远远在望的时候,徐勋遥遥听见阵阵不同寻常的声音,原本双双疾驰在最前头的曹谦和江彬却同时停下,同时出声示意后队停下。这停下之后不过倏忽间工夫,那边厢城上就已经燃起了烽烟。

“神木的镇羌所有变!”

即便再有心立功的江彬,此时此刻看了看后队这两百多人,也不由得满脸紧张。这时候,反倒是多年战阵的陈雄更沉着些。今次带的人少,不是在左右官厅中操练了许久的,就是御马监亲军精锐,而真正的骨干都是此前奔袭塞外那拨人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并不是未经战阵的初哥。这时候,他拨马回去厉喝了几声,立时一众总旗小旗等便纷纷吆喝了起来,倏忽间,二百多号人便已经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楔子阵。

苗逵策马上前沉声问道:“谁敢去哨探!”

此话一出,江彬知道这儿地形是自己最熟,倘若他这会儿缩头乌龟,就是马屁拍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当是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拍马上前沉声说道:“末将领本部五人前去哨探!”

“好,就是你去!”苗逵多年掌御马监亲军,平日不声响时不见什么,此时自有一股凌人气势,“探明敌情回来,尔等全数擢升一级!”

这话对于小兵来说只是不小的激励,可对于江彬来说,这一级就非同小可了。他一时浑身是劲,见徐勋亦是微微点头,他立时招呼了五个随行军士,拨马便朝神木县那边疾驰而去。他这一走,张永立时开口说道:“神木县镇羌所这一带边路堡寨林立,每隔十几里就会有一堡,论理从这边厢毁墙而入,不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镇羌所依神木县而立,是附近最大的坚城,又是千户所,驻军按理应该少说也有一千二百人。”尽管没有来过延绥,但徐勋从兵部职方司调阅的那些图籍典册可不是白搭的,这会儿也觉得事有蹊跷,“如此说来,该是试探?”

“若是试探,接下来延绥一线应该会有大战,不知道杨总督如今人在何处。”

陈雄接了一句,心头只恨当初自己听了徐勋的把大队人马抛下,如今好端端的沿着边路走,竟然也会无巧不巧遇到这样的事。倘若不是看烽烟形状确定这并非鞑子大队,他早就吩咐下去裹着这几个人先退避三舍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是读书人也知道这道理!

几个人全都掩在大队军马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前眼尖的曹谦就看见那边厢三五骑人飞一般地朝这边疾驰了过来,看着像是先前的探马。然而,还不等他高兴这几个人平安无恙,后头跟着的却是三四十骑虏寇。尽管在延绥镇的时候他没少见过这种情形,可此时此刻后头要保护的人非同小可,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少有的紧张。

“迎击!”

陈雄那沙哑的声音陡然之间响起,一时间,曹谦也来不及想那许多,拉开弓箭就夹紧马腹疾驰了起来,眼看进入百步射程之内,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了弓,旋即就尽力伏低身子拔出马刀冲杀了上去。这时候,他终于发现,那三五个先头拼命逃跑似的探马,却根本绕了一个大弧线,此时从他身边不远处擦了过去,尤其是前头极其显眼的江彬,竟是几乎一马当先地径直突入了那群追兵之中。只一个回合,他就看见对方手起刀落将人斩落马下。

敢情这江彬引了这么些虏寇来,不是打不过就跑,而是存心自己立功劳。另外给他们这些人送功劳……这家伙还真能笃定确认,自己这二百多号人必然能收拾得下这一小拨虏寇!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497章 人杰地灵

大明建国之初,一整个北边战线全都是和蒙元拉锯战的最前线,因而神木县一度完全军管,设神木堡,属榆林卫管辖,但洪武末年便复置神木县,属葭州。可随着九边逐渐设立,原本作为县治的神木内驻守镇羌所,逐渐又成了军户远比民户占上风的局面。

此次鞑子不过是来了千把人,攻城之势并不猛烈,可即便如此,突如其来的攻势仍然让镇羌所上下的军马猝不及防。此时此刻,镇羌所千户王景略端着肥硕的身躯气喘吁吁登上了西门城楼最高处,发现不远处一支两三百的军马正和鞑子三四十骑人纠缠一块,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委实有些决断不下。这时候,一旁的神木县县令朱荣贤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哪来的军马?”

“来人,点齐兵马,出城杀敌!”

一听到这句话,朱荣贤顿时吓了一跳,慌忙阻拦道:“王千户,这可不是开玩笑,鞑子正在死攻西小门,你这一冲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再说,镇羌所的职责在于守城,纵使吃下这一股鞑子,这神木县万一有失,咱们可是全都逃不过去!”

“朱县令,你在这神木县当县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时看到有一两百的巡边军马?而且这些巡边军马往日看到鞑子跑得比谁都快,谁会吃饱了撑着去迎敌?”

一连两个反问问得朱荣贤噎住了,王景略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恶狠狠地说:“不是总督杨大人派出了这么一拨人四下巡视,就是此前听说正在大同转悠的平北伯麾下,万一这一伙攻城的鞑子舍下咱们去吃了他们,咱们这才是真正的吃不了兜着走!那一处边墙破口我已经差人上去了,外头就是一马平川,若有大股敌踪立时就会禀报。我们这一股人从瓮城杀出去,正好叫虏寇猝不及防!”

撂下这么一句话,他立时飞快地从城楼上下去。从朱荣贤站的地方看去,依稀就只见一团肉球一颠一颠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因而看着看着,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县令就忍不住嘟囔道:“还点齐兵马出城杀敌,就你这分量,你那匹马能驮得动?”

然而,朱荣贤终究是低估了王景略那匹平日只知道大吃大嚼,关键时刻却愣是把主人驮了出去的战马。王景略自然不敢把所有兵马都带出去,进入西瓮城精选了三百战力不错的,他极富煽动力地给众人封官许愿了一通,旋即就吩咐打开了西小门。

死攻西小门不下的虏寇陡然之间发现西小门大开,却没有第一时间贸然突入。蒙人和明人打了何止上百年的仗,这些城池中的名堂也都清楚,头一批进去多半是有去无回。可随着里头好一阵惊慌失措的嚷嚷,为首的千夫长方才大声叱喝了一句,一小队二三十个人立时鱼贯引马而入,可不多时就是一阵阵惨叫闷哼。眼见情势不对,那千夫长正庆幸不曾全数突入,他就看到内中几骑人狼狈逃出。

“不是我们的人……是明人!”

骤然从西小门杀出的这三百多号人正好打了围城这股子虏寇一个措手不及。大腹便便的王千户抄着一把厚重的砍刀,靠着身边七八个亲卫和自己的娴熟配合,第一个照面就靠着这重兵器把一个鞑子砍了下马,但这把大马刀如果是他当年那分量耍耍还简单,如今这体重却是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右手肩膀沉甸甸的渐渐使不上劲。前头兵马眼看把敌人冲了个对穿之际,他已经落在了中后的位置。这时候,他看到两旁的亲卫已经被冲散得只剩下了三四个人,他突然刀换左手,一声叱喝便冲那几个直奔自己肥躯而来的鞑子们狠狠砍了过去。

“他娘的,老子最恨欺负胖子的人!老子是胖,可老子左右手都好使!”

王景略一刀拍翻了最前头那个鞑子,三四个亲卫奋力杀上前来,竟是堪堪抵住了这一拨七八个鞑子。可即便如此,几个人被着一阻,一时却陷入了重围,左冲右突就是难以杀出去。面对这种情景,王景略俯身一抄横在马鞍前的那个褡裢,从里头捞出了一个竹筒来,冲着四周那几个亲卫厉喝一声道:“全都预备好了!”

几个亲卫都是极其熟悉自家千户那三板斧的人,可这当口和人厮杀都来不及,闭眼是根本不行,只能飞快调整自己的位置。随着那竹筒中某些不明液体喷洒了出去,四周围顿时乱成一团,除了那些鞑子的骂声,马嘶声,就是猝尔响起的惨哼声。而就趁着这一瞬间的工夫,王景略竟是抡着这一把大砍刀一口气砍倒了两个人,带着几个亲卫杀出了重围。

就在他抬起袖子使劲擦了一把灰蒙蒙的脸,沙哑着嗓子准备吩咐什么的时候,一旁的那个亲卫突然开口嚷嚷道:“千户,千户,鞑子乱了!”

鞑子乱了?

这对于王景略来说,无疑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他在镇羌所已经呆了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间,麾下军户虽然屡经勾补,可是在他那种发挥所有能动性的战斗风格指引下,老兵油子占了多数,而这些人最精通的就是在怎么保命的情况下杀敌,所以,此时此刻他丝毫不担心自己这个千户和他们割裂了开来,这些人就不懂如何把握战机,于是,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竹哨,随即鼓起双颊使劲猛吹了起来。这极其有节奏感的节奏在这厮杀声一片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就连那边厢吃掉了先前那三四十骑人赶来驰援的徐勋等人也听见了。

“这声音……怎么让我想起了府军前卫?”

张永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见徐勋亦是脸色微妙,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茬,他顿时笑了起来,“不管如何,待会儿收拾了残局,一定要看看这镇羌所的哨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到的陈雄,稳重的曹谦,再加上立功心切的江彬,这三个人分头带领一小队四五十骑人,穿插分割虏寇,再加上奇招不断的王景略,到最后这一仗最终以虏寇败退告终。清点战场时,徐勋便看到曹谦领着那一骑人过来,忍不住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原因很简单,那一匹坐骑实在是一等一的高头大马,而上头那人的块头也着实是惊人,怕没有二百五六十斤。眼见得人到近前,在马上行了军礼,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倒是一旁的苗逵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咱家想起来了,镇羌所的王大胖子!想当初咱家和保国公进兵延绥的时候就曾经在这儿见过你,那会儿你的个头就很不小了,怎么如今又肥了不止一圈?”

这一声王大胖子叫得王景略很有些尴尬,然而,发现徐勋的目光中带着深深审视的意味,他就不敢听之任之了,忙干咳一声说道:“苗公公,卑职就是喝口水也能胖的人,早先也不是没人支过招让我减两斤肉,可这只要少吃一丁点就饿得慌,所以卑职只好让它去了。好在卑职当年那匹大黄生了小马驹之后亦是个头一等一,还能驮得动卑职,再加上卑职左右手都能使得兵器,从来没误过事。否则,三边总督杨大人也不会举荐卑职升任延绥镇的守备。”

这一口一个卑职的一番解释既说了自己的胖是没办法,又说了如何应对这肥胖身躯在战场上带来的不便,最后又说了自己得顶头上司赏识的事实。因而,即便徐勋起头心里也犯嘀咕,此时此刻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么说,你胖归胖,还是个人才?”

“人才不敢当,可卑职自信还有些能耐。”王景略见徐勋显见是正视了自己刚刚那番话,便笑呵呵地说道,“就好比这陕西三镇边路上四五十个石堡,和卑职年岁差不多的人,绝不会有镇守一地超过十年的。卑职在镇羌所整整十二年,愣是从来没放鞑子进来过!”

“好好好,倘若你不是吹牛,不管你这幅身材如何,都是个一等一的人才!”

斩首三十级,这对于前次曾经率兵出塞奇袭,数战斩首数百级的徐勋来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胜,但当这个战果最终报上来的时候,王景略却是喜笑颜开。毕竟,开城门迎击这种事他怎么也不可能常做,这一回也是冒了莫大风险的,哪怕徐勋就只分匀他一丁点斩首功,麾下将士也就能摆平了。因而,当进了神木县城之后,他便寸步不离跟在徐勋身后,生怕因为跟得不够紧,这功劳簿就此飞了。

徐勋却不知道这乐颠颠跟在后头的王大胖子是打这主意。神木县令朱荣贤身为两榜进士,李东阳的门生,为人倒是和其座师差不多,没那么多迂气,徐勋召问军备民事的时候,他对答如流不说,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恭谨。而临到末了,他踌躇片刻就开口说道:“本县民户三百,军户逾千,况且地临边陲,民户最愁的就是春种秋收之际,虏寇来袭。”

打草谷这个词虽然是辽人首创,但辽国之后既然渐渐开始汉化,接受了各种汉人礼仪,屯田渐行,打草谷的事也就渐渐只是零星而非大规模。相形之下,明朝把蒙古人赶出了中原,那些曾经在中原享尽荣华富贵的蒙古人重新成了游牧民族,却是不可能在塞外开耕田,捡起了放牧的老行当,这入寇掳劫边疆人口为奴,抢掠粮食,林林总总的入寇横贯整个明朝,竟是比打草谷还打草谷。而且蒙人最喜欢的就是秋高马肥和春暖花开之际入寇,而这两个季节,却是春种秋收的关键时刻。

因而,朱荣贤提到这个,徐勋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如何建立预警和反制机制,却也是他此行和杨一清要探讨的主题,如今他自然给不出什么说法来,只能勉励了朱荣贤几句。等这位县令回衙门去料理此次虏寇入境的种种善后事宜,他方才翻开了曹谦统计的功劳簿。

“王大胖子,看来你倒真的不是吹牛。斩首三十级,伤二十余人,其中有一半都是你的战果。”徐勋随手合上功劳簿,看着王景略似笑非笑地说道,“杨总督果然是知人善任,若是以貌取人,你这人才兴许就错过了。”

一半的功劳都归自己?

王景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想来,今次这功劳能分润到一两成就心满意足了,这一半的功劳是什么概念?可以说,这延绥镇守备的位子已经不够了,少说也得分润一个入卫游击。于是,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立刻紧张地答道:“平北伯这称赞,卑职真是担当不起,若不是今次您这些精锐分头拦截,哪有如今这样的战功?”

“战功就是战功,什么担当不起的。”徐勋一边说一边看着江彬道,“之前苗公公答应你等提升一级,可你这探马直接就把虏寇给引来了,不能说是全功。你麾下那几个探马全部记头功一等,你这个游击将军便只记那两个斩首功,如此可公允?”

“是,卑职心服口服。”

江彬斜睨了王景略一眼,又是惊叹这家伙的好运,又是诧异这圆滚滚的身材,可对于今次的战果,他自然不敢再去相争。毕竟,引来敌人这种事,一个不好别说没功劳,就是罪过也得大得没边了。眼看徐勋又对陈雄说道军士战功记录分配,他心底更是有了一本明帐。

这位平北伯,倒是当面直接开销清楚的人,做派和他前两位上司张俊庄鉴都不一样!要想跟着这一位拼个前程出来,他得把心思摆正了!

王景略得知徐勋之前这一路都是过宣府大同不入,顺着边路的那些石堡巡视了过来,惊叹之余,也就明白了这一位决计不会听那些糊弄人的数字,更不是来粉饰太平的那些钦差。于是,他带着徐勋干脆往长城上去转了一圈,见上头破损处处,他就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都是从洪武到现在一点一点修建起来的,修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劲,可之后年久失修,就成了如今的样子。这些年,鞑子都是随便捣鼓两下,就能毁掉拆掉一段边墙入寇。”

徐勋看了一眼这一路跟过来,自己却有意冷落的夏言,见其亦是有些诧异地看着王景略,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你这个在镇羌所当了十二年千户的王大胖子,有什么见解?”

“卑职哪有什么见识。”王景略不想徐勋真的会问自己,愣了一愣方才立时搔搔头道,“卑职只是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想当年东胜等塞外各地还在咱们手里的时候,虏寇没那么嚣张。毕竟那几个地方扼守关外,可以说是卡在他们嘴里的几颗楔子,要咬下来就得先拔了钉子,所以不好入口。而咱们北面的河套水土丰腴,听说还有盐池,从前边民都是在关外耕种,如今那些土地都荒废了,倒是成了虏寇的巢穴。听说如今在河套最大的势力就是火筛的军马,这家伙之前打了败仗,如今不知道怎么又闹腾了起来,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兵马……”

王景略说着说着,以肥硕的身躯陪着徐勋在四面城墙和边墙上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吃不消了,不得不苦着脸告了个假坐在城墙脚上的楼梯上休息。几个下属见他这脓包样,想笑却又不敢,反倒是夏言没跟着徐勋上去,而是紧挨着王景略坐下了。

“王千户在镇羌所多年,依你看,复河套是否可行?”

王景略斜睨了一眼夏言,有些摸不准对方的身份。可瞧着打扮,依稀像是县衙里幕僚一类的人物,因而他不免赔了几分小心,想了许久方才说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记得当初我爷爷那会儿的时候,就一直有用兵搜河套,可前前后后换了好些个总兵将军,最后也就只有先头的王太傅曾经一把火烧了虏寇大汗的不少辎重,甚至于让那些虏寇好些年不敢入套,其他的时候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除非把延绥镇和咱们这些石堡全都往前移,沿黄河布防,然后清剿河套残留虏寇,否则谈什么复河套事!”

没想到,这区区一个千户,竟是真的见识不少,怪不得杨一清也要提拔此人!

在镇羌所停留了两日,徐勋固然把这附近的地形冲要基本上摸了个清楚,同时也等来了杨一清派来的特使,不是别人,正是曹谦的弟弟曹谧。在西北熬了一个冬天,又是整日里在外头探查,曹谧当年的少年稚气已经几乎都褪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哥哥差不多的稳重,但却多了几分无法掩饰的锋锐。

从去岁年底到如今,死在他手上的虏寇探马奸细等等,已经足足有二三十个,每一个都是他亲自砍下的脑袋挂在旗杆上示众。

即便是曹谦,听弟弟禀报这些的时候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暗叹二郎长大的同时,心底也不禁直冒寒气,暗想弟弟如今才二十不到,这杀气比自己当年可强多了,也不知道异日议婚的时候哪家姑娘能消受得起。

然而,徐勋对曹谧这样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却很是赞赏。男生女相原本就是没办法的事,若要立威,就得比那些长相粗豪凶暴的男人更狠。从这一点来说,曹谧杀的全都是该杀的人,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忌讳。此时,赞口不绝之后,他便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杨总督在延绥?”

“是,杨总督说,这段时间都在延绥,倘若大人有空,请到延绥议事!”说完这话,曹谧又看了一眼一旁侍立的王景略,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杨总督听说王千户此次拒敌有功,所以让你也收拾一下,立时上延绥镇去,另有委任。你的职司,由副千户顶上。”

这一句另有委任,让王景略又是激动,又是惶然。只是等到上路之际,他那匹之前活动过量,这才歇了没两天的坐骑却有些吃不消了。他一时没办法,忖度镇羌所到延绥镇也就是两日的路程,他问过徐勋之后,索性就厚颜带上了一辆马车,却是骑马少坐车多,别人纵使笑话,可他素来脸皮厚,嘻嘻哈哈一阵也就过去了。只等快到延绥镇的时候,他才下车换马。

尽管徐勋之前在宣府和大同都是过其门而不入,但张俊和庄鉴都是亲自相迎,这一到了延绥,杨一清也不例外。战场上并肩打过仗的袍泽,却和等闲交情不同,因而一打照面,徐勋便冲杨一清身上打量了两眼,随即笑道:“别人到西北都难免干瘦,倒是邃庵公看上去越发精神奕奕了。”

“陕西就好比我的第二家乡,都呆惯了的地方,再干瘦岂不是对不起这方水土?”

杨一清这天生的白面无须,哪怕是这西北风沙也只是把老脸吹得起皱,没能把他给吹黑了,此时自然更不会介意徐勋这善意的取笑。向徐勋引见了一旁的镇守延绥总兵官张安,他就说道:“听说你这一路马不停蹄从宣府大同一路延边看了过来,还在镇羌所打了一仗,倒是真正的巡边,而不是走马看花。既如此,我也不和你打花枪。这延绥镇上下军官原本是要在这儿最有名的花马楼摆酒宴请你,我自作主张替你推了。今天晚上,就在延绥总兵府,我掏腰包请你和苗公公张公公陈将军,羊肉泡馍烧酒管饱,你可得打起精神熬夜!”

这一番话说得徐勋哈哈大笑,别说此前和杨一清同甘共苦过的一帮人,就是如江彬这样只听说过杨一清名声,没怎么打过交道的,也不由得跟着一块笑了起来。至于王景略这样的微末千户,自然只有在旁边赔笑的份,可他那样肥硕的身躯实在太过扎眼,一下子就给杨一清瞅见了。

“对了,王大胖子这个福将此番和你们一块立了战功,倒是巧得很!他家里几代人世袭镇羌所千户,全是终老于任上,也算是这西北一带少有的全福了。别看他这般身材,他年少的时候,可是在河套内跑过马撒过野的,地形之熟,他算是一号人物。”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498章 踌躇满志,焦头烂额

作为大明九边之一,延绥镇最初驻绥德,之后迁榆林,因而也常常被人称之为榆林镇。这儿地处黄土高原,往北也是沙漠草原相间,地形看似一马平川,却也颇为复杂。自打成化年间从花马池到清水营的这部分边墙全数贯通,各堡之间相互呼应,看似形成了一道相互呼应的堡垒,然而自成化以来,虏寇毁边墙入境的事件仍是从未停过。

因而,自己人在延绥镇,此前神木堡却突然遭袭,杨一清虽恼火,可也实在棘手得很。这一晚上,实践前言真的请徐勋几人大吃了一顿羊肉泡馍之后,杨一清便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看着徐勋沿路探查过的边线诸堡,眉头紧紧蹙成了一个结。直到把这一沓东西都看过了,他才信手把这一沓纸片往书案上一丢,随即抬起头来。

“我自从之前到陕西提督马政之后,便仔仔细细去了解过之前到陕西的那些文武官员是怎么个宗旨。一是余子俊经营延绥,筑好了从清水营到花马池这一段边墙,二是当年王越搜河套未成之后,侦知敌寇老弱巢穴,一把火让虏寇为之丧胆。说起来,直到如今我还着实佩服余子俊,四万人短短四个月便能筑起从清水营到花马池这千里城墙,我自叹不如。”

“筑长城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倘若当成是长治久安的法宝,却是难能支撑长远。”

徐勋用手指点着那张大地图上的几个点,一字一句地说道:“究其根本,沿大河驻守,终究强于单单筑边墙。因河为固,东接大同,西接宁夏,则河套之地尽入中原,屯田千里,陕西可安!”

“知我者,世贞也!”

杨一清重重点头,突然发现今日在座的除了昔日同生共死过的苗逵陈雄张永等人,以及曹家兄弟,外加一个胖得满脸局促,坐在那里扭来扭去的王景略之外,还有个陌生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而,他不由得往人多看了几眼。见其这幅光景,徐勋便主动解释道:“这是才从南京来的监生夏言夏公瑾,南监祭酒章先生的得意弟子。此前他拿着章先生的书信到我家里,直言说搜河套复东胜,我寻思着就把人带了过来。”

“哦?”杨一清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夏言,见其慌忙站起来躬身行礼,他便摆摆手道,“不用多礼。书生意气,我年轻时也是如此,只不过在你这么一丁点年纪的时候,还只知道说大话,满以为自己才高八斗就应该让人重用,却还没想到这种边务实事上头。如今火筛式微,小王子部势强,倘若不能趁此机会把河套收回来,今后恐怕难觅如此良机!”

夏言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称陕西王的杨一清——所谓陕西王,当然不是说杨一清在陕西一言九鼎无人不从,而是说如今的满朝文武中,就没有一个人比杨一清更为了解陕西三镇的边务。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杨总宪,为何说火筛式微,小王子部势强,反而是咱们收取河套的好机会?”

此话一出,杨一清却是看着徐勋笑而不语。这时候,徐勋方才接口说道:“火筛诸部盘踞河套,在其中营建巢穴,但其故地却并不在河套,而在更北边。倘若如今尽失根本之地,他又没有嫡亲的后嗣,这一脉就要断了。河套对他来说只是游牧之地,不是根本,倘若他想要真正的遂心意以外孙为嗣,那么两面作战就是极其不可取的。所以,我趁机取河套,与他开埠互市,用他的牛羊换中原的米粮盐铁等物,这才是他和小王子部抗衡的最大本钱!”

夏言若有所思之际,张永和苗逵虽不是才知道杨徐二人剑指河套的雄心,可也忍不住吓了一跳。搜河套复东胜,然后把河套故地全都收入囊中,这在朝中并不是什么新鲜稀罕的提法,可在筑墙之外,连互市这种朝中往往要争上几年的事情都打算立时去做,这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