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他原本以为总会有人站出来接话茬亦或是打圆场,谁知道一个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古怪,尤其是罗祥魏彬和马永成三个人,那面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密谋被人当场撞破的尴尬或惶恐,还不如说是幸灾乐祸。

感觉到不对劲的他眉头一皱,这才发现一应人等中有两个人是正好背对着自个儿的。其中一个他能认出是瑞生,而另一个虽是身穿小火者的衣裳,但既然能够在今日这种要紧关头位列席中,自然不是寻常人物。然而,他盯着那背影看了又看,那种异常熟悉的感觉终于让他渐渐色变,到最后竟有些声音艰涩地开口问了一句。

“皇……皇上?”

“没错,是朕!”朱厚照这才恼火地扭过头来,见刘瑾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他便气咻咻地说,“今天正好人来得齐全,朕一时高兴就和他们多喝了几杯,你来就来了,摆什么狗屁架子,在下头又是冷言冷语,又是挥巴掌打人的?”

他怎么知道今天瑞生竟然把朱厚照都拐出来了!他派在御前那几个眼线,眼睛都瞎了不成!

刘瑾又惊又怒地扫了一眼朱厚照旁边低眉顺眼的瑞生,好一阵子方才赔笑解释道:“皇上,奴婢也只是兴冲冲地赶了过来,结果却被那两个狗才拦在了下头,一时情急方才……”

“兴冲冲?你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是兴冲冲?”朱厚照刚刚满心的兴致都被刘瑾给败得一干二净,顿时没好气地拍案而起道,“就是耽搁你一会儿,你就这么一副样子,可想而知你一贯都是怎么个脾气!得了,朕酒也喝了,张永苗逵也接了,徐勋的喜贺过了,这会儿困倦得很,打算回去睡觉,你既然眼巴巴赶过来凑热闹的,那就和他们继续一块热闹吧!瑞生,走!”

眼见朱厚照一喝之下,瑞生立时跟着起身,亦步亦趋地随着步子飞快的朱厚照下了楼,刘瑾几次张大了嘴想开口把小皇帝留下,可到了嘴边偏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耳听得下头徐勋和朱厚照说了几句话,紧跟着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方才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他本以为是朱厚照被徐勋劝得回心转意,终究还是上了楼来,慌忙快步迎上前去,谁知道上来的竟然只有满脸无可奈何的徐勋。

“老刘,你这急脾气能不能改改?”

徐勋一上来便一句话堵住了刘瑾,这才唉声叹气地说:“难得皇上今天蒙混出宫,又到这儿遇着这么多人,正打算摒弃那些礼法闹一闹,结果可好,你这一来凑热闹就把人给气跑了!刚刚我拦你一下,不就是因为皇上一个喷嚏打得狼狈,大家收拾得手忙脚乱么?”

你又不曾早说!

刘瑾一时只觉得心中异常气苦。然而,在座的五个大珰虽说往日和他都有过亲近密切的关系,但如今都谈不上多贴心,他竟是找不到一个能安慰自己两句的人。尽管隐约觉得小皇帝应该不至于就为这么一丁点小事冷落了自己,但他心里也并没有一定的把握,就算有把握,今天这一回的事情若是进了朱厚照心里,那就不好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便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

“俺一直都是这么个急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得了,今天算是俺冲动莽撞,搅和了大家的好事。俺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样,俺自罚一壶!”

说完这话,刘瑾也顾不得别人说什么,二话不说就拿起旁边一个执壶来,掂着里头应该还有大半壶酒,他就一下子拔去了瓶塞,紧跟着咕嘟咕嘟径直往自己的喉咙里倒去。酒量颇宏的他原本只想以此解了尴尬之后尽快离开,谁知道酒一入喉咙,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头了。

那不是什么绵软没劲头的酒,酒水一入喉咙便是火辣辣的,一入腹中更是如同一团火似的骤然间烧了起来。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此时不得不把心一横继续死灌,待到这大半壶酒尽入腹中,他放下酒壶的时候,整个人甚至都有些站立不稳,还是在他身旁的徐勋伸手扶了他一把。

“老刘,你还真是……这是刚刚送上来的烧刀子,大伙正说着打赌谁能喝下,你倒好,这一杯下去酒量不好的人都撑不住,你竟然是大半壶!”徐勋说着便高声喝道,“来人,快把刘公公搀扶回去,赶紧让他回去好好歇着,这样的烈酒,就是醒酒汤都不管用!”

刘瑾有心想要张嘴说两句什么,可这一次是舌头牙齿全都不听使唤,因而,等到下头几个自己的随从匆忙上来搀扶了他,他竟是只能任由他们扶着头重脚轻的他下去。直到出了福庆楼那冷风一吹,满脸惶恐的钱宁快步迎上前来,刘瑾的脑子才突然清醒了一下。

不对,怎么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巧合?他是给那小子阴了,肯定是给徐勋阴了!

站在窗口的徐勋眼看刘瑾被人扶上马车后,那一行人仓皇离去,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而这时候,席上终于有人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扭头一看,却见那前仰后合大笑不止的不是别人,恰是罗祥。不止是笑,他还边笑边用手拍桌子。

“认识老刘这么久……除却当年他被李广连累的那会儿,还没见过他这样的狼狈样子!”知道今日在座的人都不是寻常人,自己这幸灾乐祸的态度决计不会传到刘瑾耳中,他拍了几下桌子后,甚至又夸张地往后一仰,好容易平息了那笑意,这才嘿然哼了一声,“这兴师问罪结果却踢到了铁板,痛快,真是痛快!”

罗祥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尽管先前流露出结盟之意的时候,徐勋也好张永苗逵也罢,全都是含含糊糊把话岔过去,但魏彬仍是趁热打铁地说道:“你们也瞧见了,老刘如今就是这么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说闯就闯,说打人就打人,倘若今天不是皇上在这儿,就算徐老弟你如今是新晋平北侯,天大的面子,可能不能压得住他仍是未知数吧?自个成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偏生以为别人也和他一个样,我看他是想独揽大权想疯了!”

“咱们又不是贪得无厌的,并不想夺他的权,只要他别把所有路子都独占,连分一杯羹给别人都不愿,那就行了。”马永成跟着叹了一口气,却是诚诚恳恳地说道,“其实,也都是老丘黯然离去给咱们提了个醒。他在朝野的势力如今是手眼通天,别说我一个,就是我老魏和老罗加在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徐老弟,老张,还有苗公公,咱们仨没别的意思,只求关键的时候,你们拉咱们一把!”

这一次,徐勋却不像起头那样顾左右而言他。他收起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沉吟片刻就点点头道:“唇亡齿寒,也难怪你们有这想法。虽则我也不能说真有那能耐,但若只是这个,今天我可以明明白白答应你们。但使有我徐勋一天,绝不叫你们和老丘一个下场!”

张永也正色道:“大伙到底是当年在东宫同坐一条船的,又不是深仇大恨!但使真到了那地步,我不消说,一定会拉你们一把。”

苗逵如今已经是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可雄心壮志既然还有,面对这三个从前一度得势之后瞧不上他们这些老人的大珰摆出了这样的态度,他自失地一笑,便点点头道:“只要我那老面子还管用一天,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倒霉。”

徐勋做人做事素来是一言九鼎,张永和苗逵也不是刘瑾那等口蜜腹剑的人,因而,得到了这承诺,魏彬马永成罗祥一时尽皆喜上眉梢。等到让下头人上来收拾了这桌酒菜,又重新整治了席面上来,三人殷殷勤勤拉着徐勋等人又敬酒又布菜地张罗了好一会儿,眼见徐勋露出了疲态,他们才知机地把人送了下去。眼看那摇摇晃晃的三人竟然都还坚持着骑马离去,罗祥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这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那么多护卫跟着,会出什么岔子?除非有人失心疯再来闹上一场行刺。”马永成冷笑了一声,随即便用帕子擦了擦油光可鉴的额头,“要真是这样,咱们就该额手称庆了。皇上才刚刚发了这么一顿脾气,要真是再来一次一剑东来,老刘就休想逃得过去……罢了,这种好事就别想了,横竖咱们如今傍上了这么一只小狐狸,却是可以回去睡个大觉。”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徐勋把行刺栽到了虏寇身上,其实十有八九是老刘……”魏彬眼睛一亮,见马永成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今儿个咱们不亏!真是好久不见老刘这样吃瘪的样子了,真是痛快得淋漓尽致!”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6章 父子同进爵

春风得意马蹄疾。

当金六在大门口远远瞧见那疾驰过来的一行人时,心里迸出来的便是儿子金弘前些天刚学过老在家里叨咕的一句诗。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这会儿心里满是欢喜,尽管正式的诰旨还未下来,可他仍是兴冲冲第一个跑上前去迎接,行礼的时候便大声嚷嚷了开来。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尽管之前在福庆楼上看似喝了不少,但徐勋是何等会耍心眼的人?今天他特意和谷大用瑞生一块串谋好了来演这么一场戏,生怕酒醉误事,之前都是喝一杯吐一大半,真正入了腹中的酒水少得可怜,再加上西四牌楼距离家中不过隔着几条胡同,这一路跑马回来被风一吹,浑身酒意就已经发散了一大半。此时此刻,他听到金六这贺喜声,又见门房们全都一溜烟过来磕头道喜,他便带着微微醉意笑道:“好,好,等回头接了诰旨,全都有赏!”

“多谢侯爷!”

随着这一个个参差不齐谢恩的声音,徐勋便单手拉着缰绳进了西角门。顺着甬道一路到了二门下马,他见朱缨和如意一块笑着迎了上来屈膝贺喜不迭,他少不得打趣道:“你们两个专在这儿候着我,莫非也是等着要赏封红包?”

“如今都成了侯爷,少爷还打趣我们!”如意想当年看过徐勋落魄的样子,如今只觉得从前的那一幕幕分外不真实,面带薄嗔地回了一句,她方才笑道,“老爷今天得了瑞公公和谷公公先后报喜之后,便大笑着出了门,也没说到了哪儿去,到现在人还没回来,少奶奶心里没个底,可偏偏寿宁侯夫人来了,她不好脱身,所以让咱们迎着您先禀报一声。”

听到老爹竟是得闻喜讯就出去了,徐勋不禁愣了一愣,当即看向了一直伺候徐良起居的朱缨,后者连忙恭敬地禀报道:“老爷出去的时候虽说没交代,但换了一身素淡的便装,奴婢忖度,十有八九是去拜祭先夫人了。”

徐良对已故夫人的感情,徐勋自然是知道的,此时他愣了一愣,最终暗自轻叹了一声。得知沈悦仍被寿宁侯夫人绊着,他微微一沉吟便想着自己回家这些天,也没工夫多陪陪女儿,当即开口问道:“宁儿在何处?”

“寿宁侯夫人说是想见小小姐,所以少奶奶抱着小小姐一块去了。”如意见徐勋那满脸懊恼的样子,忍不住心中偷笑,但仍是一本正经地说,“只不过,寿宁侯夫人来找少奶奶,是想商量着让小姐做寿宁侯世子的媒人,应该再过一会儿就能放了小小姐出来,少爷不妨去书房稍等一会儿可好?”

今天让刘瑾吃了一回憋,顺带让其尝了一下孤家寡人的滋味,然后爵位晋升的旨意也总算是下来了,算得上双喜临门,而且难得哪里都不用去,可以回家陪陪家人。结果可好,老爹去拜祭已故的老娘了,媳妇脱不开身,连女儿也正在被别人逗着玩,这都叫什么事!

徐勋长长叹了一口气,最后只得认命地转身直奔书房。然而,人才刚到书房门口,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终于抓着你一个错处了……我还真当你是过耳不忘。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白鹭不是白鹅,白鹅能上天吗?不过也不错了,连着给你念了五首诗,就错了这么一个字,怪不得唐先生也夸你记性好!”

说话的这声音徐勋记得清清楚楚,分明不是别人,正是最初大字不识一个的阿宝。而紧跟着,他又听到了陶泓的声音:“不过唐先生说了,先背三五百首唐诗,全部背熟了,才算你初步过关。而这是少爷说的,要启蒙先背唐诗,背完唐诗再开始一个个认字,效果好得很。你呀是遇到好时候了,唐先生不时还指点你一二,想当初咱们被西席那个费先生成天戒尺折腾得都怕了……”

知道是阿宝和陶泓两个在那教训金弘呢,徐勋不禁莞尔,这下子反而不想进去了,就这么饶有兴致地站在门前,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金弘教训得一声不吭,可以想见小家伙是怎样点头如小鸡啄米的样子,他眉头一扬正打算进门,身后就传来了一个急急忙忙的声音。

“少爷,少爷,宫中传旨的公公来了!”

怎么这么快?一般而言,从廷议最终准了晋爵,再到内阁正式拟旨下发,不是至少都要一两日么?尽管心下有些意外,但徐勋还是立时转身往外走去。他还没出院子,书房中三个脑袋便先后探了出来,一看清他那背影,阿宝便哀叹了一声。

“糟糕,咱们刚刚的话不是都给少爷听见了吧?”

“日后要叫侯爷了!”陶泓想着当初徐迢将他送给徐勋时,自己还有些惶恐不愿,现如今旧主徐迢却是早已对徐勋望尘莫及,他嚷嚷了这么一句,便扭头看着耷拉着脑袋的金弘,突然伸出手去在其脑袋上摩挲了两下,“小元宝,好好认字读书,我和你阿宝哥哥是没指望了,再读书也读不出一个名堂来,可你既然能得唐先生一句夸赞,兴许还能读出一点名堂来!少爷对下头人是最好的,连你这名字都是张都宪所起,你可千万争一口气!”

骤然携旨意降临的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太监。尽管是天使,但来人却是笑容可掬奉承不绝,自报名头是司礼监奉御洛南,却绝口不提和刘瑾的关系。他既是不说,徐勋也懒得打探,陪坐笑呵呵和人闲话了几句,等到正堂中香案等等全都预备好了,可徐良还没回来,他少不得含笑让人再等片刻。好在枯坐了大半个时辰,去找徐良的家人终于把人带了回来。然而,宣读旨意的时候,听着那些和往日内阁封赠旨意中的华丽辞藻截然不同的言简意赅文风,徐勋心中的狐疑顿时更深了,待到接了诰命,起身将其供奉在香案上,他就直截了当问了一句。

“这诰旨是内阁哪位中书的手笔?”

这种话少有人敢直接问,然而,那太监知道徐勋是什么人,此时此刻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他便吞吞吐吐地说道:“奴婢也就是奉旨前往内阁请三位阁老让人发诰旨,至于是谁写的,这却实在是不知,还请侯爷宽宥。”

这传旨的天使甚至没计较刚刚等候了徐良这么久,而且都说出让自己宽宥的话来了,徐勋不禁哂然,当下也就不再为难人,按照一贯的规矩打赏之后就放了人离去。看着供在案头的诰旨,想着要等到吏部重新制了铁券颁下,父亲这兴安侯和自己这平北侯方才能作数,他忍不住又暗自思量起了今日这道诰旨出自谁人之手。

“平北伯徐勋,忠孝双全,功行卓著,此次代天西巡,平叛破虏尽皆有功,兹进封为平北侯。援父以子贵例,进封其父兴安伯徐良为兴安侯。布告天下咸知闻之。”

之前他封伯的时候,内阁还是刘健把持,那时候封一个不世袭的伯爵就已经费了老大的劲了,那内阁草拟的诰旨却是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此次进封却得了这样一道平铺直叙的旨意,这就不得不让他仔细琢磨一下那几个大佬背后的态度了。思量了好一会儿,他便对徐良说道:“爹去拜祭娘,怎么不叫上咱们一块,一个人偷偷摸摸跑这一趟?”

“怎么,就不许我对你娘说两句悄悄话?”徐良理直气壮地打回了徐勋的话,这才岔开话题说道,“今天旨意来得这么快,怕是闻风而动前来贺喜的人绝不会少。早先既然没准备,就出去订二三十桌席面吧,免得到时候不够……”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金六的禀报声:“老爷,少爷,门上翰林院对山先生和徐先生何先生、吏部王主事、都察院王御史、太常寺丞边先生一块来了!”

居然是这六个文人耳报神最快?

徐勋闻言一愣,随即便对徐良笑道:“爹还真是算得准,这第一拨就已经来了。我先出去见一见,至于那些老一辈的人物,就要靠爹您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却不想今日旨意一到,又要忙着迎来送往!”

出了正堂,见金六等在外头,问过之后得知起头来找沈悦的寿宁侯夫人竟是留在家里不走了,还说是要帮忙操持操持,他虽说知道人家是好意,但仍然忍不住轻轻磨了磨牙。

等到出了前头的仪门,见一身便装的江彬正等候在那儿,想起此前论功行赏,其已经进了都指挥同知,职司却还未定,人也还赖在自己这儿不走,他见其恭恭敬敬地行礼,思忖片刻便开口说道:“文官那边自然有我迎着,但待会儿只怕有不少勋贵武将要过来,光靠爹一个人未免忙不过来,你就帮着接待接待吧!”

江彬如今好歹也已经是进位三品,赖在徐勋这里不去,便是为了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因而,见回京之后并没有太多时间见自己的徐勋竟如此说,他一时精神大振,连声答应之后见徐勋嘱咐了金六几句便转身离去,他少不得又长身一揖。

而金六听徐勋竟是交待了江彬这样一桩差事,心里便知道少爷对人颇为信重,一面笑呵呵地侧身在旁边引路,一面轻声说道:“好教江爷得知,今天英国公、定国公、寿宁侯、武安侯、泾阳伯等等必然会来道贺,这些应该是老爷接着。但诸如定国公府二公子,寿宁侯世子,仁和大长公主的长公子,府军前卫马指挥使……林林总总好些军官都是只认少爷的,江爷您可得要辛苦了。”

江彬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只怕闲着没事干,何尝怕什么辛苦?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7章 贺客盈门大戏开场

“英国公到!”

“定国公到!”

“吏部尚书林大人到!”

“左都御史张大人到!”

“刑部尚书屠大人到!”

尽管金六并不是专管门上,但不可否认,但凡家中有大事喜事,他往往大包大揽把门上的差事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此时此刻也毫不例外。每隔不多一会儿就高声报出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眼见那一个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角色,这会儿都笑容满面地登了自家门,他自是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好容易这些接踵而至的大佬们暂时告一段落,他擦了一把汗后接过一个小厮递来的茶壶后大喝了两口,旋即就舒舒服服地透了一口气。

这才是人上人的日子,幸好当初他没听自家婆娘的蠢主意从徐家辞了出去,否则哪有眼下的风光?那些大人物们暂且不提,底下谁不尊称他一声金总管甚至金六爷?还有他那儿子金弘,竟是运气好到让左都御史张敷华起了大名,那位唐解元还饶有兴致亲自给人启蒙!

他正寻思着,突然看到一辆车拐进了巷子,随即到了门前停下,上头下来一个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影,立时提高了声音叫道:“吏部侍郎张大人到!”

张彩如今虽是侍郎,但林瀚年纪已经很不小了,他一到吏部,部务等等就渐渐交割到了他的手中,尤其是他往日做得最是娴熟的文选司那些勾当更是如此,所以,他竟是比林瀚还晚到两刻钟。下车之后的他回头看了一眼沿墙根停了不少的车马,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今天都来了多少贺喜的客人?”

“大大小小文武加在一块,至少已经三四十了。”金六知道张彩是来往自家最勤的文官,深得少爷信赖,因而说话也就没有那些客套的敷衍之词。他擦了一把汗,对张彩掰着手指头低声介绍了刚刚已经来了的那些人,又主动说明哪些人归谁接待之后,他就见张彩扬了扬眉。

“康对山那几个人竟是来得最早的?”张彩得到了金六肯定的答复,他便笑了起来,“那肯定是他们正在文会,得知了消息之后索性扎堆一起来了。这样吧,大人难免要应承今日来见的人,林大人和张大人屠大人这些就交给我接着……”

话音刚落,金六就看到了外头那一辆斑驳掉漆的马车,定睛一看上头下来的人,他也顾不得对张彩解释,立时又高声喝道:“礼部谢尚书到,王公子到……”他本以为必然就这么一对师生,可当看见王世坤后头下来的并不是谢铎,而是两个面目有些熟悉的儒生,一时不禁一愣,待看见两人扶了谢铎下来,他才舒了一口气,暗想总算没报错了名头。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却是张彩。张彩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去,亲自搀扶了名声赫赫桃李满天下的谢铎一把,这才含笑说道:“没想到谢翁也来了。”

“上次世贞封爵的时候,我就曾经来道过喜,没来由这一次反而不来?才只短短两年,他便一举封侯,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途不可限量!”谢铎笑呵呵地说了一句,这才又看着左右说道,“路上碰到了元明和惟中他们两个,顺带就一道过来了!”

尽管湛若水和严嵩并不是徐府常客,但过目不忘记性极好的张彩自然不会忘记,当下就含笑答了两人的见礼,又吩咐金六派人进去禀报之后,他少不得一路扶着谢铎往里走。果然,还不到仪门,他就看见徐勋亲自迎了出来,林瀚屠勋和张敷华紧随其后。

这往日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七卿之四今日在徐家聚首,除却屠勋有些表情不自然,其他三个都是老相识老朋友了,寒暄之后自是谈笑风生。谢铎见徐勋含笑来搀扶自己,他便摇摇头道:“别一个个都以为老夫老朽走不动步子,我还不老,至少看得见乾坤复清明的那一天!说起来,我和章德懋一前一后掌南监,私交也好,我也一向相信他的眼光,果然他当初举荐给我的不止是英才,而是英杰!”

徐勋知道人老爱怀旧,因而只是在旁边笑着,也不说什么谦逊的话。果然,一贯就爱泼冷水的林瀚便板着脸说道:“距离英杰还差一点,倘若是到了谢兄所说乾坤复清明的那一天,这两个字就能坐实了!”

听到这些人字里行间都是希望自己立时把刘瑾斩落马下,徐勋也不愿意这么接话茬,眼见那边康海对自己急急忙忙打手势,他便对张彩笑道:“西麓,几位老大人我可都交给你了。对山在那边心急火燎也不知道打什么手势,我且过去瞧一瞧!”

众人闻声望去,见康海虽说立时做出恭敬的样子,但刚刚打手势的手却还没来得及收回来,顿时全都不禁莞尔。等到徐勋施礼过后往那边走去,林瀚就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记得康海和李梦阳相交莫逆,曾经为了李梦阳的事情去求过元辅,后来似乎被拒之于门外?”

“李梦阳此子虽说强项,但太过傲气,为人不知道变通,他们那结社诗会之中的其他六个,今天都来了。”张彩笑着解说了一句,但看见湛若水若有所思地站在后头,他就不想继续再纠缠这个话题,以免引出此前被小皇帝赶出京城的王守仁来,见几位大佬点点头后就不再多说,他少不得陪着众人往正堂而去。

而徐勋来到康海面前,见这位一表人才的昔日状元公满脸焦急,他不禁有些诧异地问道:“什么事让对山你急得这个样子?起头你们几个刚来的时候,你还好好的。”

“侯爷此次进封,有不少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都倾慕您的风采,陆陆续续有五六个结伴来贺。”康海说着顿了一顿,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其中有一个是内阁中书舍人,说今天侯爷进封的那道旨意并不是临时一蹴而就的,而是元辅早就准备好的,他们只是用印而已。而且……他是正好熟悉那字迹,说这像是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的笔迹。”

杨廷和这个人徐勋曾经在朱厚照口中听到过多次,而且也依稀记得,是弘治十八年会试的主考,他暗中下手阴了焦黄中的那一回,据说就是杨廷和一意把焦黄中黜落了下去。然而,他对于此人印象更深的,却是在历史上正德朝后期独霸朝纲,更是在正德皇帝不明不白死了之后力主迎奉了嘉靖皇帝,可最终却在大礼仪之争中彻底败下针来的角色。

前期是缜密阴柔精明能忍,后期却是自以为是错判形势乃至于一招算错满盘皆输。这也不奇怪,没几个大臣能够完美适应前后两个性子截然不同的皇帝,换成他也一样。

因而,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这么说来,你觉得是杨廷和提早写好的诰旨放在内阁?”

这事情若追究起来,不但杨廷和要吃挂落,李东阳也讨不了好。然而,徐勋并没有打算去和中立派的李东阳打擂台,因而得到了康海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微微一笑道:“看来,咱们的元辅大人是很希望内阁能够再增加一个人。”

康海因为自己的诗文被李东阳嘲笑,以及此前因为李梦阳之事求助未果,对李东阳这个内阁首辅一直都保持着深深的不满和警惕,所以才会有如此提醒。然而,此刻徐勋在沉吟之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却让他一时惊异莫名。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侯爷,这事不是元辅想就能办到的吧?入阁之事不但要君心,还要朝廷公议。先帝去世的时候,杨廷和还是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五品。皇上登基之后才升了少詹事,这才不过四品……”

“你刚刚也说了,不但要君心,还要朝廷公议,那你说,杨廷和缺了哪一样?”

康海一时哑然。杨廷和任东宫官多年,据说其讲读的课是小皇帝最爱听的。至于朝廷公议,杨廷和仪表堂堂,性子沉静稳重,文章更是一时之选,更何况家风严谨,一家之中父亲兄弟好几个进士,单单这个就足以让朝中风评偏向于他。他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最终才有些强词夺理地说道:“可杨廷和当初殿试不过三甲。”

见徐勋笑而不语,他想也知道徐勋是笑他这状元瞧不起三甲同进士,但潜意识中,他的确有几分尴尬不服。然而,还不等他想到解释之词,就听到徐勋开口说道:“这种事情你不用太担心,要担心那也是刘公公的事。内阁倘若多上和他不睦的第四人,三打一,焦芳可占不到什么优势。”

更何况,他已经早有拖李东阳下水的妙计!

既然说到这个,康海想起平日以文会友时曾经听到的各种闲话,忍不住问道:“如今六部都察院中,侯爷七得其四,为何不设法推选哪位德高望重的入阁?”

“屠尚书暂且不提,林尚书他们几个都多大年纪了?”见康海为之哑然,徐勋便笑呵呵地说道,“我好容易请来这几位老而弥坚的出山已经很不容易了,让他们执掌一部正好。倘若还要把人推到内阁屈居人下不说,还得和人去打擂台,那就很不厚道了。对了,你若对元辅用杨廷和不那么高兴的话,那便帮我去做一件事。前南京右佥都御史林俊丁忧期应该快满了,你使点劲,让人公推他回朝任职。张西麓一去吏部,都察院那边张都宪便势单力薄了。林待用才五十出头,正当盛年,入阁的话那才是不二之选。”

徐勋还真的想要一网打尽南都四君子?

康海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后,旋即便一躬到地应道:“好,侯爷便等着我的佳音吧!”

“那是之后,不必现在马上就去谋划。你们六个人也算是小有名气,今天那几位老大人张西麓接着,那些年轻一辈的你们就多多照应,别让人觉得我不在乎他们,待会还有的是人要过来,我顾不上。”徐勋一想到决计不会漏过登门道贺的谷大用张永等人,甚至也可能来凑一凑热闹的刘瑾,他便轻轻握了握拳,最后便笑说道,“总而言之,今晚上有的是热闹!”

正如徐勋所言,宾客纷至沓来的景象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都没个完。这其中,有晚来一步的泾阳伯神英和府军前卫指挥使马桥这样的武将,也有李逸风钟辉这样的厂卫,张宗说齐济良徐延彻这样的贵胄子弟,诸如严嵩这样的庶吉士竟也有六七个,更不用说不少官职低微郁郁不得志的年轻官员了。于是,徐良让人去订的三十桌西面非但不曾多出来,甚至还不够多,最后索性看着天气好,在院子里也摆了八桌,这才勉勉强强算是容下了这许多客人。

来的自然有送贺礼的,然而,徐勋早早让人在门上放下了话,只收薄礼,诸如什么花色点心时令鲜果自家书画之类的东西,一概收进来,其余至于珍玩古董首饰之类的,则是一概谢绝。而那些丈夫不在京城却特意来贺的诰命,沈悦和帮忙的寿宁侯夫人在后头迎着,报过来的数目竟也有二三十人,其中甚至还有杨一清夫人段氏。

相形之下,今日帮忙迎客的江彬虽说连半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奔前走后迎来送往,须臾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神英以及马桥等等徐勋最为信重的武官拉上了关系,甚至在那两个厂卫头子面前也露了露脸,等到把众人都接了入席,他才有工夫退到一旁去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旋即却婉拒了那小厮请他也入席的邀请,径直来到了仪门处找徐勋。

远远才看到背手而立的徐勋,他便听到外间传来了通报的声音:“提督内厂钱大人到!”

回京后江彬在徐府厚着脸皮寄住了好些天,当然记得钱宁就只那一次登过门,然后就再也没来过。即便今日到来的那几位大佬也是他第一回见,但诸如张彩这样却是常听说往这儿跑,所以,知道钱宁如今在内厂得了势,并不像从前那样跟得徐勋死紧,他心里早早有了计较,此时忙快走两步赶上前去。

一到前头,他就看见钱宁毕恭毕敬深深行礼,却被徐勋一把扶了起来。恰是和徐勋隔着几步远的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钱宁迅速抬头瞥了一眼徐勋的脸色,随即方才低垂下了脑袋。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8章 骤然发难

“侯爷恕罪,卑职来晚了!”

钱宁自然知道徐勋等在这仪门不是为了迎候自己,因而诚惶诚恐赔过罪后,他便连忙讷讷解释道:“实在是今天一回到衙门就是各种各样的事情一再堆积上来。而且,刘公公又召见了卑职,说是东厂若随便派个人过去掌管,恐怕短时间之内会一团乱,所以让卑职代为照管几日,等他寻到了合适的人再说……”

听钱宁在那解释着自己缘何会晚来,徐勋顿时微微一笑。而在他背后不远处的江彬,则是心里咯噔一下。

厂卫厂卫,锦衣卫素来是武臣掌管,而内行厂东厂这些缉事厂,则历来都是内臣掌管。然而,当今天子做事情随心所欲,从来不把陈规旧制放在眼里,于是这才有钱宁一个内臣去提督内厂,而倘若这一次东厂也被其抓在了手中,那钱宁的实力就一下子超过了如今每况愈下的锦衣卫,该得算是在京城之中也能横着走的角色了!

“哦,原来刘公公让你暂时代管东厂。”徐勋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平淡地说道,“泾阳伯和你旧日那些同僚下属都已经来了,刚刚还在念叨你呢,你不妨进去和大伙说道说道。要知道,如今你可是他们之中最得意的那一个。”

“卑职哪有那么大能耐,都是机缘好,还有侯爷的栽培。”

钱宁一口一个侯爷,可是,见徐勋那笑容中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又不好真的就这么死皮赖脸陪着人站在仪门,于是又没话找话地寒暄了几句,这才拱拱手入内。当经过江彬身侧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一身便装的中年人,自顾自地低着脑袋思量之前刘瑾吩咐的那些话。

“钱宁,你自从提督内厂之后,功劳苦劳着实不少,这一次能发现丘聚那点谋划,也是多亏你的提醒。咱家这个人向来是有功就赏,有过必罚,如今东厂那边一团乱,咱家手底下也有不少小家伙蠢蠢欲动看中了那个位子。可咱家不想随便用个没脑袋的人,所以,东厂那一摊子你就管起来。相信你是个聪明人,绝不会让咱家失望的不是?”

钱宁费尽苦心搜罗丘聚的劣行,以及背后非议指摘刘瑾的那些勾当,终于一举把丘聚掀翻了下来。然而,他只想着让自己少一个对手,却还没奢望过自己竟能全盘接手东厂那庞大的一摊子。内行厂也好,西厂也好,全都是底子单薄得很,哪里比得上到底有近百年历史的东厂根基雄厚?

他确实是靠着徐勋爬上来的,但府军前卫指挥使看似风光,也常在天子面前露面,可要说有什么实权却是难能。要不是刘瑾,他哪能权掌二厂这般风光?只是,今天刘瑾才在天子面前吃瘪,而小皇帝回去之后立时授意内阁即刻拟旨给徐勋进爵,这会不会是此消彼长的标志?贸贸然站队风险太大了,倘若可以,最好还是左右逢源……

江彬望着钱宁往里走的背影,片刻之后才继续往前赶了两步,到徐勋身侧行礼说道:“侯爷,里头人都安顿在了席上,徐公子他们几个反客为主正在招呼人呢,再说还有曹将军在,卑职瞧着没自己的事,所以就出来看看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人你都见过了?”徐勋却没有答江彬的话,而是反问了一句。见江彬点了点头,他便含笑问道,“那你觉得,这些人如何?”

江彬刚刚满脑子都在想着钱宁,冷不防徐勋突然问他这个,他忍不住愣了一愣,随即便飞速思量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答道:“泾阳伯为人稳重爽朗,但时而也会显露出暴脾气,想来用兵也是如此,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猝尔暴烈一击却让人防不胜防。马指挥使看上去颇为缜密,而且只是操练府军前卫,料想应是滴水不漏的人。小徐将军和小齐将军都是出身勋贵,虽不曾真正经历战阵,但于军中同僚下属中间却随和得很,没有勋贵子弟的傲气……”

“好了好了,我只问你第一印象如何,你倒是来了这么一大堆!”徐勋笑着摆了摆手,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不过,见微知著,你倒是用心得很。”

就算神仙也不可能在第一眼之中看出那么多东西,甚至连神英的作战风格都瞧出来,那么答案很简单,江彬在没见到这些人之前,只怕就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了!徐勋见江彬慌忙谦逊,当即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暗想自己不怕人用心,只怕人不用心,既然江彬展露过胆色和勇武,他也不吝用人一用。更何况,刘瑾之前那举动,怕是已经让钱宁大为意动了。只要存下了左右逢源,用处就已经很有限了。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里头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也没什么事要吩咐你的,你就陪着我在这站一会儿,等到戌初时分,就让里头开宴吧!”

江彬知道徐勋撂下满堂客人站在这门口,当然不会是光等候那几位有数的大珰,极有可能那位对徐勋极其信赖的小皇帝也会亲自过来。于是,能够获准一块等候在这儿,对他来说当然是巴不得,当下他连声答应了下来。

时值夏日,随着太阳下山,白天的炎热劲头渐渐退去,但风里头仍是带着几许干热,人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就又出了一身汗。徐勋瞥见江彬额头油光可鉴,却没有抬手去擦,眼睛目不转睛只盯着外头,他不禁莞尔。下一刻,他就见一个人影三步并两步地从拐角处冲了过来。

“少爷,少爷,皇……”金六看到徐勋身边还有个江彬在,话到嘴边硬生生给扭了一下,“谷公公张公公他们都来了!”

徐勋见江彬的脸色陡然一变,就知道金六虽说话头转得快,但仍是让人给察觉了。然而,他今日容得江彬在这儿陪着,态度便已经很明确了,当即便对金六笑道,“江彬不是外人,不用含含糊糊的。可是他们连皇上也带来了?”

见金六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徐勋冲着江彬微微颔首,随即就对金六扬了扬手示意其带路。然而,他才只是远远看见前面那堵大照壁,就只见几个人簇拥着当中一个少年往这边行来,一打照面,那少年便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道:“哎呀,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江彬一见那众星拱月的架势便猜到了来人必定是朱厚照,然而,他正琢磨着该如何行礼,徐勋的动作就几乎没让他把眼睛瞪出来。

“同喜同喜,都是托您的福!”徐勋一面同样拱手,一面春风满面地对朱厚照挤了挤眼睛,见小皇帝果然非但不生气,反而乐不可支,他方才一一点了点朱厚照旁边那几个太监,见除去刘瑾和病重的高凤,被赶出京城的丘聚,谷大用张永魏彬马永成罗祥这余下五虎一应俱全,苗逵也跟了过来,他便笑着说道:“哎呀,没想到中午的时候人那么齐全,这晚上竟也是只少了老刘。”

“谁说少了俺?”

江彬正诧异于朱厚照这个少年天子竟是如此不拘礼仪,就听到了这么一句突兀的话,抬头一看,他才见众人后头一个五十开外白面无须的老人提着袍子下摆快步走了过来,满头满脸都是汗,仿佛是心急火燎赶过来的。因见其他人纷纷笑着称呼老刘不迭,而小皇帝身边的一个年少宦官则是笑称刘公公,他立时恍然大悟。

这便是大权在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

刘瑾白天吃了瘪,而且转瞬间小皇帝便让内阁拟旨晋升徐勋爵位,他就已经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少不得让人一直盯着朱厚照,果然傍晚过后就得知小皇帝叫上了谷大用等人出宫,他自是立马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此时此刻,他先是笑吟吟给朱厚照行了礼,仿佛没看见小皇帝那有些古怪的眼神,他便含笑对徐勋说道:“徐老弟,这么年轻的侯爷,可是咱们大明朝的头一份,就冲着这个,俺也不得不给你备一份大礼。来人哪,全都上来!”

随着刘瑾这一声吩咐,后头顿时一阵莺声燕语。然而,刘瑾却仿佛丝毫没瞧见众人看到二三十个身着戏装雌雄莫辨的戏子齐齐上前施礼时的诧异眼神,笑呵呵地说道:“俺当然知道,你徐老弟不是好色之辈,这些都是之前别人送给俺的一个戏班子,俺不好这一口,留着也是白搭,所以就借花献佛转送给你得了。毕竟,听说你那闲园又要排新戏,肯定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再要不喜欢,你不妨再来一回上次在宁夏时的豪气,分赏了下头将士就是了。”

此话一出,朱厚照顿时乐了,当即点头道:“这礼物倒是别出心裁,朕看这戏班子就送到闲园去吧,朕等着那一出《牡丹亭》等到花也谢了,多这么些小戏儿也能快些排演出来!”说完这话,他便轻轻扇了扇袖子,随即皱眉说道,“也不能就一直站在这外头说话吧?徐勋,你不会因为今天宾客云集,就把朕挡在外头?”

刘瑾闻言顿时看向了徐勋。倘若徐勋就这么大剌剌把朱厚照带进去,那些和他亲厚的武将也就罢了,文官们却得有无数要暗自责备其的张狂;而若是不把人带进去,朱厚照必然就会不高兴。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徐勋竟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皇上是最尊贵的贵客,臣怎么敢把您挡在了外头?不瞒您说,今日正堂外头的院子里也全都摆满了酒席,那儿人多嘴杂不方便,臣在正堂后头的隔厅里单独设了一席。前头的动静都能听到,那边的动静前头却听不到,又雅致又清静。皇上若是想找人一块热闹热闹,臣待会就让徐延彻他们几个出来陪。皇上若只是想见见臣那宝贝女儿呢,那就不妨清静清静。”

“得,就在那隔厅吧……嗯,别通知别人,朕也做一回听壁角的人!”

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徐勋便笑着招手叫了江彬过来,因说道:“你带着皇上从后头绕过去,千万别让人看见了。今天我这个正主不能抛下宾客,皇上身边就你照应着吧。”

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江彬简直觉得脑袋有些发昏,正答应间,他却不防一个人影突然斜里迈上前一步,竟是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看清那便是朱厚照本人,他一时手足无措,分明知道应该行礼的,但脚下却发僵得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最后竟鬼使神差学徐勋拱了拱手道:“见过朱公子。”

“哈哈,妙,妙,你不错!”

朱厚照满意地连连点头,这才歪着头瞥了一眼徐勋说道,“这位妙人是谁?”

“皇上才提拔了他为都指挥佥事,怎么就忘了他是谁?”徐勋微微一笑,见朱厚照立时绞尽脑汁地开始回忆了起来,他却也不提醒,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果然,不消一会儿,小皇帝就使劲一拍巴掌道,“朕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大同游击将军江……江彬?”

此时此刻,江彬只觉得感激涕零。天下九边,每个边镇从总兵副总兵参将直到游击将军少说也有上百,能够让天子记住名字绝对是一件让人荣幸十分的事,足可证明他从大同一路赶过去,之后强耐着性子一路跟随徐勋东奔西走又是打虏寇又是平叛,这些全都是值得的。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一躬到地道:“卑职正是江彬。”

“好,好,那就是你了,你陪着朕进去,给朕说说外头新鲜好玩的事!”

随着江彬毕恭毕敬侧身领着小皇帝那一行人进去,见刘瑾跟得死紧,徐勋不免微微一笑,暗想刘瑾还真的是被今天中午那一趟给惊住了,生怕就这么被人在皇帝耳根子旁边吹风,于是失去了圣眷。看着那背影,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既然我带人在外头辛辛苦苦巡边的时候,你居然让王宁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在背后捅我的刀子,在京城里头也是小动作不断,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尽管此前已经上过两次点心和茶水,但当徐勋重新回席的时候,徐良仍是免不了上前低声责备了两句,待得知居然是朱厚照亲自来了,他的脸上才露出了几分异色。想着那位小皇帝老是这么我行我素,即便知道自己的儿子深得信重,他仍是忍不住低声说道:“今日宾客众多,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否则不说别人,林大人他们这些必然会反应不小。”

“爹,您放心,我知道了。”

徐勋微微颔首,等到下头各式菜肴流水一般地送了上来,他到了主桌坐下,旋即便自己斟满了杯中美酒,笑呵呵地离席而起,走到中央靠近正堂门口的地方,高声说道:“今日进爵之喜,劳动诸位远来道喜祝贺,我实在是不胜荣幸。我也不说什么些许微劳却得殊恩之类的话了,在此只想对诸位说一句话。”

“今日封侯,便当是我抛砖引玉,皇上千金买马骨,愿从今往后天下人才辈出,个个能一展宏图抱负,让万邦看看我大明的人杰地灵!”

这样的谦逊之词不但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老人们听得高兴,那些年轻的官员们更听得心中大动,一时间有高声附和叫好的,也有低声窃窃私语暗自点头的。然而,就在徐勋打算就此饮下杯中美酒的时候,却突然只听外头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慢!”

随着这声音,却是一个年轻士子突然从外头院子里一桌酒席便边起身,随即竟是面色夷然无惧地大步朝正堂而来,到了门边上便一撩袍子下摆进了大堂。见满堂的目光全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他昂首挺胸地拱了拱手,随即便朗声说道:“侯爷刚刚说愿天下人才辈出,个个一展抱负,让万邦看看我大明的人杰地灵,这固然是好,但侯爷怎么不说,愿我大明朝吏治清明,天底下的官员皆是爱民如子,再无人残害忠良,欺压百姓?”

尽管今日来赴宴的多是徐勋一系的文武官员,但其中如林瀚等人,都是当年清流之中的中坚人物了,最恨沽名钓誉,最喜的便是这等敢说敢言的清正之人,此刻尽管此人的言行是搅乱了今日这大好的喜事,但仍不免暗自道了一声好。而身为主人的徐勋虽不认得这人,但也只是微微皱眉问道:“尊驾的意思是,如今有人残害忠良,欺压百姓?”

此时此刻,后头隔厅里的刘瑾脸都青了,恨不得就这么冲出去后指斥人胡说八道。然而,他更知道自己若就这么现身,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再加上朱厚照一手按着桌子满脸聚精会神的样子,他就是再恼怒也只能强自忍着,低下头之后,他的眼神里不免闪动着几许凶光。

徐勋,莫非是你早知道朱厚照要来,趁着今天这场合挑唆了人和咱家打擂台?

然而,就他又惊又怒之际,外头那年轻士子却是朗声说道:“没错,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皇上的天下,但如今天下却有一个地方朝廷政令不通,官员不能行令,百姓受尽欺压,忠良不得不黯然隐退!从弘治年间到现在,江西百姓备受宁王欺压,却是从无人出头去管,反而朝中还有人收受贿赂,竟然准了复宁王中护卫!”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569章 借刀之计

偌大的屋子中一片静悄悄的。不论是前头各席上的贵客,还是后头隔厅中的朱厚照和一众在宫中权威和合的大珰,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闹得大为意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厅堂中首席上头方才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紧跟着四下里就是一片哗然。

竟然告的是宁王朱宸濠的事!

朱厚照甚至还微微皱起了眉头,径直对坐在身侧的谷大用问道:“宁王?朕记得便是去年复了他的护卫,不都说他孝悌是有名的吗,怎会如这人所说罪大恶极?”

刘瑾不想小皇帝竟然径直去问谷大用,生怕这位西厂大头子说出什么宁王不好的事来,他连忙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定然是这些官员看着宁王得意,所以这才恶意胡乱诋毁,分明是居心叵测!平北侯也是的,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竟然让这么一个人信口开……”

他一个河字还没出口,外头那年轻士子便已经又声音昂扬地说道:“在场的都是国之砥柱,应该都知道,前任宁王是因为什么事情被革了护卫的,倘若不知道,下官可以明明白白地在诸位大人面前把这旧账重新翻一翻!从英庙天顺年间起,先头的宁康王便屡次为百官弹劾,其罪计有听用奸邪、积财物如丘山、视人命如草芥、改聘王妃、逼害亲弟、违制虐民、强管税课司、擅起翠华殿,就因为这些,英庙方才革去了宁王中护卫,将护卫改为南昌左卫,隶江西都司!”

说到这里,他只顿了一顿便又接着慷慨激昂地说道:“而先头宁康王却并未就此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又以纵意妄为、织造龙衣、残伤人命、辱骂三司、凌虐府僚、纵容军校扰害良民等等屡次为有司参劾,倘若不是宪庙一再宽宥,顾念亲亲之谊,就是亲王爵位也已经革去!而现如今的宁王以庶子袭封王爵,不知道反省祖上的罪过,反而同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胡作非为。王府取庄田岁禄加倍,换琉璃瓦向地方摊派费用,强夺官田民产,杀逐幽禁无辜百姓……林林总总的不法处,我已经都写在了这个折子里!”

这年轻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奏折,就这么捧在手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初下诏复宁王护卫时,此事便有众多官员纷纷上书,却是泥牛入大海杳无音信。我今日当众再揭一次,倘若朝堂上仍然没有人愿意过问宁藩害民之事,倘若再没有人愿意接我这折子,那我也只能为了江西的百姓,去敲一敲登闻鼓了!”

此话一出,上上下下再次鸦雀无声。而徐勋则是先往张彩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其得意地轻轻捋了捋胡须,便知道是此前请他安排的人事便是应在此处。端详着这个二十出头却敢于在这种地方正气凛然当廷直诉的年轻人,他细细一沉吟便隐约猜到了张彩是怎么安排的。

总归和他当初下金陵时听说章懋被人算计时,挑动南京国子监监生闹事的法子差不多!

知道归知道,但戏要做足全套,当下他便微微笑道:“你倒是好胆量!既然你有胆子在今天我这大好的日子上递这样煞风景的折子,那想必应该有胆子报上名来!”

“有何不敢?”那一身灰色儒衫的年轻士子昂起了头,不退不避地说道,“在下杨慎!”

今日来的文官中尽管既有林瀚这些老一辈的风云人物,也有张彩这样年富力强的,甚至还有康海这样一些入仕不多久的年轻一辈,但总体来说仍然是文少武多,所以刚刚见这样一个年轻人突然登堂入室侃侃而谈,一下子都被人给震住了。然而此时此刻他这一报名,四座里立刻一片哗然,议论声竟是比此前杨慎指摘宁王的一条条罪名更大。

“就是那个十一岁能作诗的杨慎?”

“没错,就是杨廷和的儿子,首辅李西涯的得意弟子!”

“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杨石斋素来就耿直,没想到儿子竟然更耿直!”

这些议论声徐勋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那份讶异就别提了。他本能地又瞥了张彩一眼,见这人已经是悠然自得地在那儿喝着小酒,还和一旁的上司吏部尚书林瀚说什么,总脱不开是在交口称赞杨慎之类的,他忍不住在心底里对其的神通广大竖起了大拇指。

高,果然是高,竟然能够直接给杨廷和的儿子李东阳的弟子下套,到底姜是老的辣!

因而,面对面又端详了杨慎片刻,徐勋便微微笑了起来:“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既然有这胆子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指斥宁王之非,又拿出了这样的折子,倘若我不敢给你递,那恐怕在座诸位都要笑我没胆量了!一句话,折子给我,我保证此物会原原本本出现在御前!”

刚刚杨慎义正词严说到最后的时候,刘瑾就已经坐不住了。倘若不是碍于身边的小皇帝眉头越来越紧,他恨不得就此冲出去指着那小子的鼻子把人狠狠骂上一顿,让这乳臭未干的家伙不敢再大放厥词。然而,当人报出名字,一时满堂议论的时候,他立时就冷静了下来。

杨廷和的儿子?李东阳的弟子?这么说来,今次竟然不是徐勋给自己下套?说来也是,今天是徐勋加官晋爵的大好日子,怎可能会在这大喜的日子让一个毛头小子给突然搅和了?没想到李东阳不哼不哈,杨廷和不声不响,两个人竟然把儿子推了出来给他打擂台!

然而,同时听到杨廷和这个名字的朱厚照,那反应就不一样了。他原本听得虽是眉头大皱,可难免有些将信将疑,可当人家报了名字,又从外间议论之中听说是杨廷和之子的时候,他的态度就大相径庭了。他几乎是一把按着桌子站起身来,大步就往外头走去,看那样子仿佛不满意于徐勋当庭接下那道奏折,竟是预备自己亲自去接。好在谷大用和张永反应极快,一左一右上前死死抱住了朱厚照的胳膊,终于是把人拖了回来。

谷大用甚至还亲自斟了一杯茶递到了气呼呼的朱厚照面前,低声说道:“皇上,平北侯都已经接了,您可千万别冲动,横竖回头就会到您眼前。”

张永也连忙附和道:“老谷说的没错,这会儿皇上您若是出去接了这么一道奏折,在场其他人会怎么想?知道的说您是勤政爱民,不知道的不知道又要编排出什么名头来指摘您,万一有哪个愣头青跑出来指着您的鼻子指斥上一通呢?”

眼见小皇帝已经有些犹豫,张永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者,今天皇上在平北侯这儿接了折子,日后难保有人群起效仿,全都跑到平北侯府来递折子抑或诉冤情,这让有司情何以堪啊?杨慎是年轻气盛不懂事,皇上觉得他志气可嘉,回头看过折子后下旨褒奖几句,另外责备其造次却也是应该的,否则日后人人如此,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在谷大用和张永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劝解声中,再加上马永成魏彬罗祥觉察到这事情另有蹊跷,少不得也上来帮腔了几句,朱厚照终于不得不打消了之前的冲动,一屁股坐了下来。而刘瑾几次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却自始至终没找到合适的空子,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

李东阳,杨廷和,你们走着瞧!

尽管杨慎这一出场让今日的喜宴出现了不小的风波,但徐勋是何等人?接了奏折之后,他便邀了杨慎到首席来,果然对方毫不犹豫便一口答应了。等到一旁伺候的下人们搬了一把椅子来,徐勋便径直指着饶有兴致的林瀚和张敷华谢铎道:“搬到林大人和张都宪谢先生当中。他们刚刚还在说少年英杰太少,如今终于看到一个,肯定是高兴的。”

杨慎虽说年轻,但相比更加年轻的徐勋来说,若是相邻而坐的话,心里总难免有些异样,此刻闻听徐勋把他安排在了那三位卓富盛名的大佬中间,他立时眼睛一亮,原待要说话的嘴也紧紧闭上了。等到了林瀚等人轮番考较他学问道理文章的时候,他恰是毫不怯场侃侃而谈,一时主桌上不少人频频为之侧目。而徐勋这个今日的主角自然也不会因为杨慎的登场而稍减瞩目,等到他举杯逐席敬酒的时候,一时间但只听恭维之声不绝于耳,许久他才终于找到了逃席的机会。然而,溜到隔厅一看,他却只见只剩下谷大用孤零零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