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辰了?”

徐勋突然问出来的这么一句话让众人无不是为之一愣。紧跟着,立时有人快步出去到门口探了探天光,回来之后就满脸堆笑地说道:“应该是午时前后。”

“午时好,阳气重,适合杀人,就算有什么孤魂野鬼也会烟消云散了。”徐勋见自己这话显然让不少人打了个寒噤,他听得外间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便徐徐站起身道,“诸位不是很好奇外头的情形么,既如此,大家一块到外头看看如何?”

这是众人在大堂上憋闷了一个半时辰后,一直最想做的事情,可此时此刻徐勋提了,却诡异地没人敢附和。直到徐勋站起身来对后堂招呼了一声,几个太监和起头跟着一块来的那两个如同伴当一般的少年兴高采烈地跟着往外走,眼瞅着人都已经出了大堂,从都指挥使柳芳和左布政使周和以下,一应人等方才三步并两步地快速追了出去。然而,周仪和阎顺却动也不动,只有伤势未愈的陈宣和刘良彼此搀扶着,硬是挣扎着出了门。

“自采,你就不想看看外头什么光景?”

“他们想看是因为他们心里惊惶不安,我却不在乎。”阎顺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平北侯答应还江西,还江西百姓,也还咱们一个公道,那么公道正义自在人心,他一定不会输的!”

听到阎顺竟是说出了这么一句书生意气十足的话,周仪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竟是对这种论调点头附和道:“没错,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朱厚照在后堂都快憋死了,此时此刻终于能够站在都司衙门那堵大照壁前,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大门是紧紧关着的,而墙头上已经不再年少的府军前卫幼军们却都架着弓弩在墙上戒备,而一墙之隔的外头,喊杀声已经几乎听不到了,只有血腥味隐约传来。尽管他很想立时到外头看看是个什么情景,可左边是谷大用,右边是马永成,前头是魏彬,后头是罗祥,被包夹在当中的他又不能当众甩脸子发火,只能气呼呼地按捺了下来。

好在没等多久,他就只见徐勋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一众扈从军士,沉声喝道:“开门!”

随着两扇大门徐徐打开,外头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立时往院子这边窜了过来。文官们平日里虽说也有瞧见过刑场大刑杀人,武官们尽管也杀过盗匪响马,可看见大门口的台阶上仿佛也倒卧着几具尸体,胆大的神色难看,胆小的很少瞧见这一幕的自然更加不堪,径直就到一边去抠着喉咙呕吐了起来。而徐勋在接过一旁护卫递过来的佩剑,扣在腰中起步往外走的同时,还不忘悄悄打量了一眼朱厚照,见人被四个大珰围在当中,神色镇定,显见小皇帝是神经大条的人,他顿时放下心来。

眼见得徐勋等人出来,都司衙门大门口的几具尸体立时被人清理了出去丢在一边,可是,门口大街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却不可能这么快清理。看见这些有的脑袋少了半边,有的半边身子都被劈开的尸体,心惊胆战的文官们终于再也受不住了,更何况在那血迹未干的地上行走实在不是一件让人心神愉悦的事,竟也顾不得徐勋事后兴许会冷嘲热讽,逃也似的跑回了都司衙门。而那几个武官们走在这样的尸山血海中,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尤其是那些个自忖和宁王脱不开干系的,更是暗自捏紧拳头挣扎不已。

可徐勋等人身前身后二三十的护卫簇拥着,就算自己肯豁出命去行刺,那也要能成功才有豁出去的价值!

尽管朱厚照看过刑场杀人,作为天子一笔勾决死了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前者因为围观的人众多,已经成了一种变相的娱乐,后者则只是一个个人名和数字,因而在最初的兴奋和激动过后,他渐渐开始在意起了脚下那种粘稠不舒服的感觉,渐渐厌恶起了那些看上去死得颇为惨烈的尸体。尤其是看到路旁被额外搬运出来,有人默默往上盖着白布的尸体,他知道那是忠心于自己的勇士,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直到听见一声张公公,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

“死伤如何?”

张永的身上亦是有几处暗红色的血迹,见徐勋问了这么一句,他正要回答,突然也发现徐勋的右臂上亦是血迹斑斑,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怎么,难道有刺客混到你那儿去了?这伤势可要紧?”

“没事,是我杀人的时候溅上的,和你身上那些色彩差不多。”

见徐勋一脸的无所谓,又瞥见朱厚照分明正在谷大用四人包围之中,张永顿时醒悟到朱厚照的身份恐怕是被马永成魏彬罗祥发觉了。他虽有些诧异,但这事儿能瞒住这么多天那已经是侥天之幸,他也没太在意,当即清了清嗓子说道:“因为南昌前卫那边费了点工夫,不能把兵马全都拉过来,所以这一趟死伤不少。死的足有三十多人,伤的则是上百。这还是因为我有言在先,杀敌一个赏银十两,若是死难抚恤二十两,这才人人争先,记功的时候险些还闹了一场。”

“你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一千人。”张永虽然看见徐勋等人后头还跟着都司的兵马,但并没有讳言,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摇了摇,“这一点,那些落荒而逃的宁王府护卫估摸着已经回去禀报了,接下来少不得还有硬仗要打。”

“你来的时候,走的是那边城门?可曾派人防守了?”

“走的是东南面的琉璃门,也就是顺化门。南昌前卫的军营和大校场就在外头,整军之后就带进来了,郑天明还在那儿弹压。”

徐勋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随即便笑着说道:“都说是枪刀剑戟琉璃门,敢情便是因为大校场在顺化门外的缘故。既如此,在都司衙门继续打这一仗未免没意思,移守琉璃门!背靠军营,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却比都司衙门便利多了!更何况……”

徐勋和张永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同时出现了一丝笑容。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30章 请君入瓮

“去了整整七八百,结果死了一百伤了三百,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宁王府承运殿中,面对低头请罪的凌十一,朱宸濠的声音几近咆哮。此时此刻,不但凌十一大气不敢出,其他堂上文武也是一片安静。徐勋和张永来得太快太突然,而且是在乍一到闲适地游荡了几天之后,刘瑾等人一来的次日便立时揭开了盖子,实在让人猝不及防。要说朱宸濠的应对已经是很迅速很及时了,可没想到布政司衙门的人全都被带到了都司不算,这一行人的所有扈从大军更是据守都司衙门,而且不多时南昌前卫还派来了援兵!

“还有南昌前卫……南昌前卫那些狗东西拿了本藩这么多好处,他们怎么敢吃里扒外!”

李士实想到此前就得到消息被徐勋拿下的布政司右参政王纶,心里已经凉了半截。要说造反谋逆这种事,最要紧的便是出其不意,可他们这一次实在没料到人来得那么快事情来得那么快,而且蓄势的雷霆第一击就已经失败了,这不是什么好预兆。然而,瞧见朱宸濠看着殿上众人的目光中满是疑忌,他不得不轻咳一声站了出来。

“殿下,之前张永和谷大用在都司衙门中齐集上下所有官员,就连南昌前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也全都奉命廷上参见,定是有人趁着他们不在军营之际,这才把兵马调动了出来。”

“说得轻巧,可本藩又不止给了他们那几个好处,下头的千户百户,至少有一多半都被本藩喂饱了,他们就那么傻被人当了刀子使!”朱宸濠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眼神中寒光毕露:“拿本藩的好处却还要替别人办事,等事成之后,本藩一定饶不了他们……一定饶不了他们!本藩就不相信此前他们从来不曾派人去军中联络,突然就有这联络全局的本事!凌十一,你给闵廿四胡十三他们递个消息去,就说让他们不用只在鄱阳湖上头飘着了,立时把人马汇集起来回援南昌府,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这里,朱宸濠就扫了一眼其他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总而言之,本藩就只有一句话,诸位务必一心一意,三心二意的人,本藩容不下!”

还不等众人真心或假意地附和,外头突然有人高声报名入见,一踏入承运殿,那王府护卫模样的汉子就单膝跪下行礼道:“殿下,都司衙门的人全都转移到了顺化门!”

一听这话,朱宸濠先是为之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徐勋小儿,果然不知兵。他只以为固守都司衙门,到时候本藩把南昌府七门全数一关,便是关门打狗,可他也不想想,南昌府地处江西,并非九边前线,城门之外并无瓮城,而且城门对外不对内,他那些兵马够什么用!只要本藩能够把南昌前卫悉数拉过来,他就是插翅难飞!就算南昌前卫真的悉数靠不上……嘿,本藩多年来苦心收拢的那些人岂是白吃饭的?凌十一,本藩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把王府护卫点齐了,立时三刻给本藩围了顺化门!”

尽管和闵廿四胡十三等人全都是赣中巨盗,但此时此刻见朱宸濠如此轻蔑的口气说着闵廿四等人,再加上此前吃了那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凌十一仍是心中大为不忿。想想辅佐一位真命天子所能得到的好处,他这才勉强按捺了心头火气,干巴巴地跟着其他人一块奉承连连。等到他和其他几个宁王中护卫的武官一起出了承运殿,见几人全都是满脸堆笑地上来奉承,想到这些都是世袭的军官,而自己不过是出身草莽,他的心情顿时为之大好。

等宁王坐了天下,他就是大将军,挨一顿骂算什么!

武官们都退了下去,一些不要紧的人也都避开了,这会儿承运殿上除了长史等王府属官之外,便是李士实这样宁王多年笼络的心腹谋士幕僚。尽管刚刚朱宸濠说得底气十足,但对于下了大本钱的南昌前卫,他自然不想轻易撂开手。然而,商议来商议去,底下人的主意无非是派人前去南昌前卫的营地晓谕劝说,但一说到谁去,众人顿时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肯冒这个风险。毕竟,谁知道那军营中究竟是什么光景,会不会一去就被砍了脑袋?

朱宸濠越听越是火大,正要发脾气的时候,身后一个小太监突然上前低声说道:“殿下,大掌柜说有要紧事对您禀报。”

压着火气站起身来扫了众人一眼,朱宸濠立时二话不说地拂袖而去。等到了后头那两间小小的退步,见徐边正来回踱着步子,他顿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而听到他这声音,徐边立时快步上了前来,又在朱宸濠面前深深躬下了身。

“知道殿下正在商议大事,本不该惊扰,实在是因为刚得知南昌前卫的事。”见朱宸濠面色更加不悦,知道那里头必然没个结果,徐边便低声说道,“此前那些年送的银子都是我经手的,论理那些数目早就该把他们喂得饱饱的,此次突然倒戈,必然徐勋张永在军营当中说动了什么要紧人。听说先前郑天明不在都司衙门,必然是此人无疑!他郑家是南昌前卫的世袭指挥同知,人又豪爽大方深得人心,后来高升到了都司衙门,否则若是寻常人去营地,恐怕只是徒劳送命!”

刚刚里头那些个人说来说去便是老套,却没有一句话到点子上,此时听到这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朱宸濠顿时面色稍霁,当即看着徐边说道:“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替本藩走一趟?”

“我倒是愿意去,可惜除却殿下不嫌弃之外,我这幅模样见人不是笑话么?”见朱宸濠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徐边却是丝毫无惧,竟压低了声音说道,“府中自有高人,殿下怎的不好好使用?”

朱宸濠顿时眉头大皱:“高人?哪来的高人?”

“殿下怎忘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可还在王府中!他是天子面前的第一号大珰,就算军营中还留着有其他人,可料想徐勋必然在顺化门坐镇,其他人在他积威之下,必然扛不住,再加上南昌前卫不少千户百户都是得了众多好处的,到时候谎称奉太后懿旨诛杀奸佞,十有八九就能反转局势!而且,殿下有他歃血为盟按了手印的盟书在手,何愁他会反水?”

“妙计,妙计!”朱宸濠正恼火此前对刘瑾许诺均分天下,可现如今人还在南昌他就已经动了手,放人回京师也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此时此刻发现这么一块鸡肋竟然还有这样的作用,他顿时喜出望外。连声赞叹之后,他便笑吟吟地看着徐边道,“好,你果然是本藩的智多星。便依照你这一计行事,本藩这就再去会会大名鼎鼎的刘公公!”

当刘瑾被一大群宁王府护卫簇拥着出了宁王府的时候,脸色赫然又青又白,比昨晚上数日路上劳顿到了南昌府时难看,也比今早一夜辗转无眠后难看。

他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从来都只有自己恩威并济地笼络别人,何尝被别人这么对待过?早先司礼监中那些前辈倒是用过这样的戏码,可最终人都被他一个个收拾了!现如今,他竟是在江西地面上栽了,而且这一跤兴许还跌得爬不起来!

坐在八人抬的亲王大轿中,刘瑾又是咬牙切齿,又是扼腕叹息,恨之入骨的却并不止朱宸濠,还有徐勋和张永谷大用等人。要不是被那六个人联手阴了,他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既然他都身不由己被裹挟了进去,那他怎么也得看着徐勋他们几个先死!只要南昌前卫拉拢了过来,徐勋那小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收拾其他五人也只不过是易如反掌!

刘瑾从南昌府东门永和门出城,前呼后拥整整百名护卫随侍,却是远离城墙往南面走。当经过城墙东南角的顺化门时,他还特意打起窗帘张望了一眼,却是发现城门外头已经被人远远包围住了,城墙和城楼上影影绰绰瞧得见有人,那被风高高吹起的黑色大氅依稀得见,只不知道是不是徐勋。他看着看着便重重冷哼了一声,随即重重摔下了手中的帘子。

他本应该是执掌司礼监风光无限的内相,要不是徐勋用计诓了他出来,他会到这田地?

南昌前卫的军营亦是按照明朝军营的制式建造,外头挖了一条深深的壕沟。当一众王府护卫簇拥着轿子在营门前的木桥前停下的时候,就只见上头箭塔以及营墙上倏忽间冒出了众多弓手,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平生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架势,出了轿子的刘瑾一时觉得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好半晌方才把心一横,高声叫道:“咱家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要见你们主官!”

见上头人半点反应都没有,锋利的箭镞对着自己,刘瑾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悔意。他在外头的名声可不好,倘若被人射死在了这儿,那可就是冤枉大了!

就在他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的时候,突然只听里头一声叱喝,那些原本弯弓搭箭的弓手一时都放松了手中弓箭,须臾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原来是之前去了宁王府的刘公公。请恕卑职甲胄在身,不敢相迎,若是刘公公肯进来,还请单身来话事!”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31章 王对王!(上)

单身进去!

刘瑾顿时心中咯噔一下。然而,一想到先前万箭所指时的那种战栗,他倏忽间就嘿然笑道:“好,咱家就依你之言单身进去!”

此时此刻,那些随行的王府护卫是早得了吩咐的,任由刘瑾想怎样就怎样,但刘瑾的那几个这回从京城跟出来的徒子徒孙却早已是受了一遍又一遍的惊吓,一想到刘瑾有什么万一,他们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一时间顿时全都急了。为首的一个扑通一声跪下,紧紧抱住了刘瑾的大腿叫道:“公公不可,这要是他们万一有歹心坏了您的性命……”

话还没说完,刘瑾就恼火地抬起一脚把人给踢飞了,声色俱厉地说道:“他们要害咱家,刚刚只消一声放箭,咱家这条命就已经送了,还用得着诓骗咱家进去?让开,少在这儿哭哭啼啼一副熊样,咱家看着有气!”

然而踢飞了一个,却仍是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请求以身代,尽管刘瑾也很希望让别人代自己去冒险,可知道这是宁王让自己献上投名状,而里头的人也决计不会相信别人,他少不得又甩开了那个缠人徒孙,整了整衣襟便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到了桥头,见两扇大门缓缓拉开了一丁点,留出了一个可容人进出的空隙,他便毫不犹豫地侧身闪了进去。等到那两扇大门又在自己背后被紧紧关上,尽管心跳得厉害,可他还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方才环视着这南昌前卫的军营。

这一扫之下,刘瑾立时就找到了很可能是刚刚说话的那个汉子。只见其人下颌一丛乌黑的络腮髭须,人长得高大英武,乍一看去倒是难以辨明年纪,只从起头那说话的嗓音来看,应当是四十出头。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只见对方大步走上前来,那佩刀和环钩摩擦的声音,还有那靴子蹬地的声音,听着不觉格外刺耳。

“刘公公,先头平北侯和张公公等诸位公公一直都在挂念您的安危,好在宁王棋差一着,竟是放了您出来。您就放心在这南昌前卫的军营中呆着,卑职会立刻给平北侯他们报信!”

只听对方这话,刘瑾就知道这是个心眼瓷实的人,而且徐勋张永谷大用等人全都不在这军营之中,他顿时暗自舒了一口气。倘若他没有被朱宸濠胁迫签了什么盟书,按了什么血手印,他当然会顺水推舟地留在这安全的地方。可他已经上了贼船,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可能轻易脱身,因而少不得飞快地动起了脑筋。于是,他眼见这军官招手叫了一人过来,立时心生一计,慌忙开口阻止道:“且慢!”

见人果然一时诧异地看了过来,刘瑾便笑眯眯地说道:“咱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官职。”

“看卑职这记性。”郑天明慌忙再次躬身为礼,恭恭敬敬地说道,“下官都司衙门都指挥同知郑天明。”

“啊呀,你可是从二品的武官,不用一口一个卑职的。”刘瑾见人对自己恭敬,顿时更知道这人虽憨,却也不是一丝功利心都没有的,一时心中更高兴了些,当即上前说道,“至于去给平北伯等人报信,不急在一时。来来来,咱家和你一见如故,却是有几句体己话要对你说……啧啧,郑将军真是好雄壮,咱家见过京营十二团营的勇士重将也多了,却无一人有郑将军这般形貌,窝在江西都司这种地方着实可惜了……”

刘瑾硬是要和郑天明把臂同游军营,郑天明拗不过只得答应。借着这机会,刘瑾把这军营的大概布置看了七八分,隐隐约约看到靠南面的十几根桩子上绑着有人。知道多半是亲近宁王的那些人被拿下了,他却有意装成没看见似的丝毫不问,等到跟着郑天明踏入了议事厅,他就轻咳一声道:“郑将军能否屏退左右?”

这时候刘瑾已经松开了手,郑天明背后的几个亲兵忖度着这老太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暗算不了自家素来勇武的将军,当即在领了郑天明一个速退的手势后,齐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眼见得这偌大的地方没了别人,刘瑾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郑天明,咱家此时同你说的话极其要紧,你可给咱家听好了!”

“是是,公公但请吩咐。”

见郑天明一副恭聆训示的样子,刘瑾心里更多了几分底气。他清了清嗓子,面对郑天明一字一句地说道:“咱家此行,奉了太后懿旨。平北侯徐勋,及宫中内官张永谷大用马永成魏彬罗祥,欺君罔上罪在不赦,令在外诛除,以正朝纲!”

此话一出,他就只见郑天明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这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因而他少不得伸出手去按着郑天明的肩膀,既亲近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咱家知道,你不过是被他们虚言蒙蔽,所以一时才听从驱策,因而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只要你能听从咱家的指示,拿下那几个奸臣奸佞,咱家保你为宣府总兵!”

九边重镇,最要紧的便是宣府大同,这两地的总兵但凡有功,必然简在帝心,到时候升迁调任回京,乃至于封爵,都不是不可能的,至少远远比在都司衙门当一个二把手强。因而,刘瑾有七八分把握能够说动郑天明。因而,眼见郑天明低着头,肩膀一阵一阵地抽动着,仿佛是激动到了极点,他顿时面色更加和蔼可亲了起来。

“郑将军,你正当盛年,又是个有才能的,不过是缺少机会。但只要有咱家在,日后你决计不会缺少机会,临老封个爵位也绝非难事……”

“咯……咯咯……”

听到郑天明仿佛强自压抑的奇怪声音,刘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话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郑天明。然而,眼见人抬起头来,他终于发现是哪儿不对劲了,因而郑天明脸上既不是激动也不是惶恐,而是强自忍笑的表情。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就只见郑天明使劲咳嗽了几声仿佛在清嗓子,继而又擦了擦眼角。

“刘公公还真是会说笑话。”郑天明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却是没了起初的那恭敬的样子,“宣府总兵的位子固然很诱人,可再怎么也比不上平叛宁王之乱的功劳来得诱人。”

此话一出,刘瑾更是心中一紧。然而,他眼下已经是被人逼到了悬崖边上,哪怕是最后一丝希望,他也想尽力再争取争取,当即强笑道:“什么平叛,那都是徐勋他们几个蒙人的。宁王奉太后懿旨诛除奸佞,徐勋张永谷大用几个却裹挟了布政司和都司的官员负隅顽抗,已然罪加一等,诬陷宁王谋逆也不过是信口开河……”

这一次,他的话仍然没有说完,就听到了屋子里传来了一个突兀的笑声。和刚刚郑天明的憋笑声相比,这声音显得更加肆无忌惮,而且也隐约有几分熟悉。当他循声朝那边正位的屏风望去,眼见一个人从屏风后头慢悠悠踱了出来的时候,他的一颗心终于沉到了无底深渊。

“刘公公的笑话不但逗笑了郑将军,我听着也实在忍不住了,所以方才笑了出来,勿怪勿怪。”

“徐勋!”

听到刘瑾这两个仿佛从心底深处迸出来的字,徐勋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随即便看着郑天明说道:“郑将军,这军营中我就交托给你了。倘若此次能够将宁藩之乱轻松扑灭,依照从前我和张公公平乱朱寘鐇的例子,一个世袭伯爵总少不了你的。”

郑天明立时毕恭毕敬行礼道:“多谢侯爷提携,卑职一定尽心竭力!”

“至于下头那些将校,除却被你拿下的那些首恶,其他的你只管传令下去,让他们想一想,是附逆打到京师去,拥立朱宸濠登基,博一个封妻荫子容易,还是如今奋力一击,将这场简直是笑话的谋逆扑灭了,然后论功行赏封妻荫子容易!”

“是,卑职遵令!”

见刘瑾脸上的表情就犹如冻僵了似的,继而露出了深深的颓然和沮丧,徐勋方才摆了摆手示意郑天明先行退下,随即方才端详着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刘瑾。许久,他方才徐徐开口说道:“老刘可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相见的情形么?”

“怎么,事到如今你打算在咱家面前耀武扬威?”刘瑾打起精神,冷笑了一声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不过是才刚跟着你爹进京的外乡小子,偏生撞大运碰见了跟着寿宁侯大小姐出来的皇上,然后机缘巧合让皇上看对了眼。要不是皇上一时兴起在车上对你说了那么一件事,而你又应对得体,你怎么也不可能有如今的风光!咱家真的是小看了你,若是当时知道你如此难缠,咱家怎么也会死死摁着你!”

“看来,老刘你对我还真是一肚子怨气。”徐勋笑吟吟地在刘瑾身后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自顾自地拿着早就放在那里的一个紫砂壶,斟满了自己面前小小的茶盏,这才抬起头看着已然转过身瞪着自己的刘瑾道,“刚刚你从进了军营之后就没少说话,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32章 王对王!(下)

尽管恨不得把徐勋掐死,然而刘瑾终究还有自知之明。别说宁王朱宸濠也不曾指望过他大发神威挟持住南昌前卫哪个军官,因而顺利把这个军营拿下,就是他自己,也从来没有随身带兵器的习惯。毕竟,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堂堂掌握批红的内相,哪里需要和人动手这么低级?因而,瞥了一眼徐勋身侧的佩剑,他不声不响就坐了下来。

徐勋给刘瑾面前的小茶杯注满了,见其破罐子破摔似的拿了起来一饮而尽,他方才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面带追忆地说道:“你刚刚说得没错,若没有那一次巧遇,也就没有后来的车上闲话,也没有咱们两个曾经分享过同一个秘密。虽说如今想想,皇上的心结未免有些可笑,可搁在当时却是天大的事情。和母后疏远,又因此与母舅家疏远,而当时先帝爷却偏偏是一心一意再无妃妾的人,想想皇上耳边那时候的流言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而后来那桩王女儿郑金莲的案子,则是更加滑天下之大稽。”

作为胜利者,徐勋自然可以追忆过去,而刘瑾虽是心中满满当当都是不甘心,但他在脸上仍然隐藏得极好,甚至没好气地一把抢过了徐勋手中的壶,自顾自地喝着水。尽管先前在宁王府曾经灌了一肚子的水,后来频频往净房冲,但如今这一趟出城,满心的负担终于在如今输成了穷光蛋的情况下都抛开了,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怕了。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样东西,却是徐勋递过来的两张纸笺。

“这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刘瑾没好气地拿在手中一看,却发现是宁王起兵的檄文,约摸是此前射入南昌前卫军营的。他号称不识几个字,奏疏往往喜欢司礼监中的文书写字等内侍念给他听,但实则从来就识字通文,不识字只是蒙人的。当着徐勋的面,他也懒得装样子去问其是怎么得到此物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起来。

“昔孝庙在生,独宠张后,以宫人郑氏之子充后嫡子,是为当今伪君朱厚照。孝庙崩则伪君窃据御座,以至祖制荡然,朝会不立。忠臣义士尽皆离弃,奸佞阉竖横行一时。乱政害民,苛政毒官。今阖城官军歃血为盟,愿诛除奉伪旨来赣之奸佞,余不得避,为顺应天理人心,当亲率三军以除害。特兹晓谕官军人等,各据其位不得擅离,积欠税赋悉蠲免之,各路兵马愿勤王锄奸者,厚赉之。如有敢抗者,共诛之!”

看完这一篇檄文,徐勋见刘瑾的脸色赫然变成了黑色,他便淡淡地说道:“先前在宁夏恰逢朱寘鐇之乱时,也有人炮制出了一篇檄文,却是比这半文半白的货色文理通顺多了,而且只说主幼国危,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可没有宁王这篇射入南昌前卫军营中的檄文胆大,直接说皇上是什么宫人郑氏所出。看看这檄文,想想当年那查到最后也没有头绪的案子,难道老刘你就没有什么想头?”

刘瑾死死捏着手中那两张纸,想到檄文上头其实是连自己一块骂了,他顿时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知道回头一见宁王朱宸濠,对方必然会轻轻巧巧把此事带过去,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咙口竟是有几分沙哑。

“你是说,早在当初,宁王就已经有这不臣的意思?”

“谁知道呢,兴许吧。”

被徐勋这态度一激,刘瑾顿时气得面色通红:“原来你是早有预备,这次下江南便是有意诓骗俺!”

刘瑾这一激动,又掣出了旧日自称来,徐勋却是也放下了小茶杯,直视着刘瑾的眼睛说道:“宁王为了复护卫的事找上了你,你可以不接,但你偏生看在金银财宝的面上接了;朝臣因为宁藩先头那位藩王罪行累累对复护卫之事大为不满,你却不理会,依旧一力促成;杨慎在我的高升宴上当庭指斥宁王,你要是聪明就应该当机立断把自己摘出来,可你非但没有,反而授意张西麓把杨廷和调到了南京;至于这一次,你倒是真的想再撇清了自己,可终究架不住皇上已经动疑心了。老刘,只要你早一步,我就算诓骗,你又岂能入彀?”

徐勋的词锋众多老臣们憋屈地领教过,而现如今轮到了刘瑾,他却也没比那些老臣好到哪儿去,脸红脖子粗的同时,心里更是恼火得无以复加。然而,和徐勋彼此互瞪了好一阵子,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大势已去,终于跌坐了下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悔意。

“你说的没错,是俺一条道走到黑。要不是俺心黑手狠,张永也就罢了,谷大用决计不会撇下俺不管,就是马永成魏彬罗祥,也决计会留着一线余地,不会跟在你后头给俺砸黑砖。嘿,俺在宫中厮混了这几十年,竟是忘了好处均沾的道理,活该有今天!很好,俺就算死了也不是个糊涂鬼,现在俺人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

看到刘瑾那一脸光棍的样子,徐勋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当年初见时笑眯眯极其会钻营的老太监,不禁嘿然笑道:“都这种时候了,老刘你还给我下套?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这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皇上封的,要撤要贬要杀,自然也是皇上的主意!如今你既是为宁王想来赚这座南昌前卫军营,看在咱们这一场交往的份上,我自然不会对你怎么样!”

刘瑾本想拼着一死,日后只要朱厚照知道他是死在徐勋手上,哪怕朱宸濠手里头的盟书泄漏出去,兴许会稍稍顾念旧时情分疏远了徐勋,谁知道竟会听到这样的话!难以置信的他忍不住双手按着两人中间的高几站起身来,心里又是糊涂又是警惕。

“你究竟想怎样!”

“我已经说了,不会对你怎样。”徐勋缓缓站起身来,却是淡淡地说道,“好教老刘你得知,咱们从南京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会了魏国公徐俌,守备太监郑强,他们自然会以南京守备的名义,出动兵马入赣剿匪。顺便说一句,我这次出来带着剿匪的圣旨,毕竟府军前卫还在畿南干着这么一回事,我这个还未卸下府军前卫掌印的平北侯,调动军马入赣剿匪也不算违例。至于江西都司的其他诸卫,都接到了南昌府剿匪的命令,估摸着也就在这一两日该到了,这些话,烦请你回去告知一声宁王殿下。”

尽管知道徐勋是早就下好了套让自己往里头钻,可是,再一次听到徐勋亲口承认的应对,刘瑾仍是打心眼里生出了一丝深深的惊悸。眼见得徐勋突然开口唤了一声,立时外头就有几个人快步进来,虽不曾无礼地上来拖拽,但全都虎视眈眈地站在自己左右,一副他若是不从就把他架出去的样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一甩袖子就大步往外走。可才还没到门口,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差点被你给说得忘了,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你们几个先出去!”

刘瑾一时闹不清楚徐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也不转身。然而,后头传来的那一番话却让他倏忽间面色大变,竟是连脚下都有些不稳当。

“老刘,看在咱们当年好歹相交过一场的份上,我最后指点你一条明路。就算你有把柄被朱宸濠攥在手上,可也未必需得一条道走到黑。身在曹营心在汉便是最好的选择。倘若你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刻手刃朱宸濠,至少刘家上下其他人,都不用背一个叛逆的罪名。你是司礼监掌印,想来你应该很清楚,大明律上有这么一条,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皆斩。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刘家好容易方才有如今的风光,你可别带累了刘氏一家人!”

面色惨白的刘瑾颤颤巍巍回过头来,见徐勋面色淡淡的,他忍不住狠狠用指甲刺了刺掌心,声音不用装也是又尖又利:“俺不相信你这么好心!先头那郑天明难道能保密,俺回去之后宁王若问起来呢?”

“郑天明你不用担心,他只求前程,自然不会节外生枝。至于你回去宁王府,但只说这边大势已定,请宁王亲临城门督军就行了。至于我么,我不是滥好人,要不是答应了老谷,斩草除根这四个字,我兴许会贯彻到底!不过,你们刘家可没什么人才,为了大开杀戒和老谷翻脸,我当然不会做这等事。”说到这里,徐勋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饶有兴味的笑容,“说起来,这就是我和你老刘的最大不同。只要是和我一条船的人,除非自己打算下船或是跳到别的船上去,那我一定会把他当成自己人,绝不会和你一样把人当随便支使的奴仆那样看!”

“好,好!”刘瑾好容易迸出这两个字,喉咙口一时一阵腥甜,那种血腥味冲得他脑袋都有些晕眩。然而,他却拼命压下这种感受,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今天说过的话,你自己记住!若是异日你敢出尔反尔,俺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刘瑾踉踉跄跄地出了这议事厅,当重新站在明媚的阳光底下的时候,他的脸上却是一片死灰色。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是他多年宫中沉浮的教训,就如同他倘若今次得胜,绝不会放过徐勋的老子媳妇女儿一样!可是,谷大用却偏偏给他求了那样一个情,徐勋也竟然真的会答应,他们是真的大度,还是装装样子,亦或是疯了?

管不了那许多了,徐勋所言并不只是摘出他家人的法子,而且兴许也是他唯一的一条活路。但使若能一举功成侥幸逃生,那么,他还能把朱厚照的宠信夺回来,还能执掌司礼监权柄无双,他并不是没有机会!但最要紧的是,他得先过了回去之后见宁王的那一关!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33章 论功行赏,亲临督战

宁王府存心殿中,宁王朱宸濠听着前头围堵顺化门的王府护卫传来消息说,已经封堵了所有退路,但南昌前卫的军营那一面虽派驻兵马,若有万一却可能腹背受敌,他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不用担心,有咱们那位司礼监掌印刘公公去那儿!”

刘瑾这一年多来声势大振,尽管有个徐勋在,还不能说是天下一时无二,可看看如今的朝堂,内阁刘宇曹元都是刘瑾的人,而六部之中最要紧的吏部和兵部都在刘瑾掌握,侍郎等等投效其的更多,因而此话一出,报事的人立时默不作声地退下,其他起头没能出得什么好主意的李士实等名士幕僚等等也都不敢多言,只能陪着朱宸濠继续欣赏歌舞美人。

然而,在喝了一肚子美酒之后,朱宸濠突然笑眯眯地开口说道:“诸位都是本藩的肱股之臣,如今本藩既然已经举起义旗,更让人将那檄文散了出去,接下来便该正一正名分了。”见下头人全都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他便越发洋洋得意地说道,“当然,这南昌府并非什么好地方,本藩自然不会如此操之过急想着登基,但各位的论功行赏,本藩却不会吝惜。”

说到这里,他便看着李士实以下的一众文官,笑眯眯地说道:“若虚,你和本藩交往也有些时日了,便以你为左丞相。”

这官职一拜,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哪怕李士实从心底里觉得朱宸濠这一次实在是太心急了,可对于接过这个将来兴许会炙手可热的官职,还是因为不识相而掉脑袋,他能够做出的选择只有一个。当即他立时站起身来,趋前纳头便拜道:“臣谢过皇上!”

李士实这个致仕的右都御史是被当初上任的张敷华给硬生生逼退下来的,再怎么也算是曾经的二品大员,因而他如此光棍地直接改了称呼,其他人在瞠目结舌之余,对于宁王朱宸濠大方地撒下各种官职,一时间自然也都二话不说领受了下来。即便是如今是生是死还不知道的布政司右参政王纶,朱宸濠也慷慨地给了一个兵部尚书。但在李士实等人想来,就算此番真的成功,王纶也顶多只能享受到这么一个追封了,徐勋是不会放过他的。

文官统统封了一遍,武官这会儿全都正在前头或是围堵攻打顺化门,或是在南昌前卫的军营那儿防守,因而朱宸濠自然只能派人前去传达。不论是那些从南昌左卫转为王府护卫的正经军官,还是他从各处费尽心机招揽来的江洋大盗,他自然一视同仁,那一个个军职毫不吝啬地洒了下去,从都督到千户百户应有尽有,横竖都是刺激人心。

到最后一众人等齐齐下拜山呼海啸万岁的时候,已经酒意上头的他举着酒杯志得意满地站起身来,却是面色潮红地说道:“朕若是坐稳了这江山,绝不会亏待了诸位卿家的辅佐!”

匆匆赶回来的刘瑾此时才到门口便听见如此自大狂妄的一句话,对比自己在徐勋面前所受的憋屈,他险些没气得一头栽倒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竟是满面春风地冲进了大殿。

“宁王殿下,郑天明已经被咱家说动了!”

刘瑾见存心殿中众人的目光倏忽间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却是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大殿中央,就这么看着上首的宁王朱宸濠道:“郑天明信了咱家所言的宁王奉太后懿旨锄奸之事,因而幡然醒悟愿意投效。”

“好,好!”

朱宸濠一时喜出望外。不管怎么说,想当初他在南昌前卫下了多年的水磨工夫,倘若这支兵马到手,他在江西就可以横着走,而后再北上南京登基就容易多了。因而,他也顾不得刘瑾突然又神气活现的态度,笑容可掬地从主位上下来,携了刘瑾上座。

“若是大事能成,刘公公当首功也!”

前次还许诺平分天下,如今却来说什么首功?

刘瑾恨得牙痒痒的,可为今之计他却只能装出了恰如其分的热络表情,笑吟吟地受了这所谓首功的夸奖。半推半就饮了一杯朱宸濠亲手斟的庆功酒,他便开口说道:“只不过,这郑天明毕竟心里还有些别扭,要想他真的倒戈,殿下不如亲自莅临顺化门前督战,如此徐勋等人肝胆俱丧,底下人也会溃不成军,而郑天明也不敢再避不出战。只要他带着兵马倒戈一击,那顺化门上区区那么一点人能顶什么用?”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哪怕下头的李士实等人也找不出由头反驳,还是因起草了那道檄文而被朱宸濠封为右丞相的刘养正皱眉说道:“殿下千金之躯,万一有人妄图暗算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殿下直接乘亲王象辂,在四周衬上钢板既可。至于前头,百步穿杨就已经是好手,隔开两百步,谁有那准头?徐勋麾下是有善射的钱宁,可如今人却不在!而南昌府可没备着床弩之类的守城利器,更不用担心他们出幺蛾子。”

这是刘瑾早就在路上想好的主意,此时此刻这么一说,最后一丝反对的声音顿时也没了。然而,后头角门处,站在那儿又是看又是听逗留了许久的徐边却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挑,脸上露出了讥诮的表情,随即悄然退了下去。才刚出了存心殿,他就看见一个小厮一溜小跑地冲了过来,他一想就出手拦下了人。

“什么事?”

尽管徐边身上没有官职,但谁都知道他深得宁王朱宸濠信赖,因而那小厮立时行了礼,旋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南昌知府衙门的通判李梦阳来了,在门口大骂殿下辜负圣恩大逆不道,门上已经把人绑了起来,想请问殿下该怎么处置?”

徐边顿时愣住了,这才想起刚刚殿上那些文武当中,确实没有李梦阳。想想也不奇怪,李梦阳虽说是文名斐然的名士,但才能就不好说了,朱宸濠笼络了他,也就是为了给自己撑门面,断然没有和这种只懂书生意气的家伙商量大计的道理。然而,想想李梦阳竟然会在这种时候上了王府大门痛骂朱宸濠,虽然愚不可及,但到底总还有几分风骨,他便定了主意。

“殿下如今正因为刘公公带来的好消息而高兴得不得了,何必拿这种事败了兴致?那李空同就是一个迂腐的愣头青,把人严严实实绑了关起来清清静静饿几天,回头他就明白了!记住,堵了他的嘴,如此他就算想说什么也不至于聒噪!”

“是,小的听大掌柜的!”

“去吧。”徐边见人答应一声要走,突然又加了一句说道,“殿下才刚封赏了文武,接下来自然就该赏赐府中上下了,告诉下头少节外生枝!”

“是是是……”

徐边按下了李梦阳堵门大骂的事,宁王朱宸濠丝毫不知,自然听了刘瑾的撺掇让人备了亲王的仪仗和象辂,预备去顺化门给一众王府护卫鼓舞士气。当然,他对于自己的安危在意得很,除却刘瑾所说的那些布置,还有剩下的那些王府护卫之外,他更是又把从前暗地里收拢的私军也都带了出去,以及投效他的宜春王和瑞昌王亦是召了来,再加上他们的家丁家将,一时间竟又凑出了两千兵马。这一路人等前往顺化门,一时间恰是好不地动山摇,而刘瑾在好一阵子的巧舌如簧之后,自然而然便得以登上了朱宸濠的那辆象辂。

然而,让他心头大为警惕的是,朱宸濠那一乘宽大的象辂中,并不单单只有他一个人,朱宸濠的左侧赫然还侍立着另外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确定自己在先前的宴席上并未见过此人,刘瑾不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殿下这是为了万全之策,在车中又带了一个高手护卫么?”

“大掌柜可不是本藩的护卫。”尽管刚刚在人前已经自称过朕了,但朱宸濠之前听了徐边的劝说,决定暂时还是低调一些,毕竟,郑天明那边还以为他是真的奉了太后懿旨,等收了南昌前卫的兵马后再高调不迟。见刘瑾满脸惊疑,他就越发志得意满地说道,“之前刘公公不是见过本藩的另外一个得力肱股罗迪克么?那是本藩的智囊,这是本藩的钱袋,他们才是本藩真正的左膀右臂!”

怪不得宁王有钱,这么有钱!

刘瑾心中咯噔一下,一只手忍不住想要摸一摸那柄先前在军营中徐勋送给他的匕首,可最后还是硬生生止住了。他可不是什么千人敌的大将,但使能够杀了或重创宁王就已经很了不得了,不能也没工夫做多余的事!

因而,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两眼徐边,旋即就收回了目光。及至象辂缓缓停下,四周围传来了高呼千岁的声音,他眼见象辂缓缓停下,继而又卷起了帘子,他少不得眯着眼睛极力分辨着城墙上的人。然而,他毕竟一把年纪了,极尽目力也只能看到那些个小小的黑影,却没法分清谁是谁,唯一知道的就是,徐勋必然不在其中。

那小子躲在最安全的南昌前卫!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34章 天子神射,宁王遇刺!

南昌府并不是九边前线,但城池仍然极其坚固。作为江西首府所在,在南宋治下的极盛时期,整个南昌府方圆三十余里,城墙高一丈五尺,城门共设十六座。而到了明朝,历经战乱之后,洪武年间朱文正奉旨重修城墙,虽说从十六门减少为七门,但城墙却高二丈九尺,厚二丈一尺,深一丈一尺,城濠更是由德胜门至广润门,宽十一丈,深一丈五尺,万余米的护城壕贯通全城。

所以,哪怕顺化门并不是从德胜门到惠民门那段最结实,号称每一块墙砖都有二十余斤重的城墙,但单单防守仍然是固若金汤。然而,现如今这里面对的却是城里城外的双重压力,因而站在城头的不少都司官员和布政司官员脚都是软的。尤其是左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这三位主官那面如死灰的脓包样子,看在众人眼中自然平添不祥。

然而,站在城墙箭垛边上看着不远处那南昌前卫军营的朱厚照却神色如常。想着徐勋离开时,对他言说留下的所有扈从军士都交给他指挥,他更是感到心中涌起了一股万丈豪情,那种独当一面的自信弥漫着全身。就在他听到身后那山呼千岁的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预备转身发号施令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抱怨。

“徐勋怎么能如此大胆!”马永成见朱厚照看了过来,他便咬牙切齿地说道,“明明知道南昌前卫的军营里头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所以自己亲自躲了过去,居然敢把……把寿哥儿留在了这里,这也太过分了!”

趁着张永和谷大用一个在忙着整军,一个在看着那边的文武,马永成起了个头,魏彬和罗祥刚刚看到城头之下旌旗招展的样子,全都是双股打颤,此时自然而然对撇下他们在这里的徐勋生出了不小的怨恨,少不得也跟着附和了起来。自然,谁都是死死围绕着朱厚照这位天子竟然被丢下来说事,字里行间全都是指责和怨尤,却没注意到朱厚照那越来越黑的脸色。

都这时候了,他们居然还想着勾心斗角?

就在这时候,一身戎装的阿宝快步上了前来,对朱厚照行过礼后就开口说道:“公子,是宁王亲临督战!”

南昌顺化门的城墙靠内侧并没有箭垛,因而当朱厚照大步来到墙边上的时候,马永成三人立时狗腿地在两边贴着站了,每人手中拿着一面盾牌,生怕万一有下头射来的流矢让朱厚照受到什么损伤。而朱厚照眺望着下头黑压压密密麻麻的人头,又看到了远远的那辆大红象辂,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拿弓来!”

听到朱厚照这沉声一喝,阿宝立时捧上了一把弓和一袋箭。马永成还来不及开口说些什么,小腿上就挨了小皇帝一脚,一时间忍不住哎哟一声痛得蹲下了身去,正好让出了一个位置。而朱厚照熟练地取箭挽弓,眯着眼睛对准了那大红的象辂,好一会儿却放弃了起头的念头,又瞄准了距离在百步之内的那杆迎风招展的宁王大旗。

“父皇,你一定要保佑我!”

随着这低低的一声呢喃,朱厚照骤然一声暴喝,当是时弯弓如满月,竟是一箭横空射了出去。但只见那一箭犹如流星一般,横过顺化门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军士,径直没入了那一杆打着宁王旗号的大旗上,随即借着那劲道以及呼呼刮着的大风,一瞬间将那一面原本威风凛凛的朱红大旗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看到这情景,阿宝顿时拿出了从前在运河上拉纤喊号子时的力气,扯开嗓门大声叫道:“天诛叛逆,神射威武!”

在他这一声带领下,早就被惊动了的张永和谷大用自然立时让下头护卫军士齐声高呼,那此起彼伏的声音立时之间将下头高呼宁王千岁的声音给压了下去,就连城墙上头的布政司和都司官员发现士气可用,也好歹面上有了些血色。

而马永成虽是刚刚被朱厚照一脚踹开,可看到小皇帝如此神射,当即马屁如潮地拍了上去,魏彬和罗祥亦然。往日朱厚照必然洋洋得意,可此时站在城墙上,尽管看着下头兵马一时大乱,但他压根没有派人趁势进击的意思,反而面沉如水地望着那边的大红象辂。

隔着超过两三百步的距离,他只能依稀看见那其中的三个人影。端坐的是宁王朱宸濠自不必说,其中一个整个人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可另一个哪怕不太分明,但实在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

那分明是刘瑾……刘瑾!

朱厚照那阴沉的脸色让马永成三人很快领悟到,这一次怕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一时相继讪讪地住了口。然而,下头宁王府的军马却很快就把那一杆被射破了的大旗调换了下来,倏忽间又换上了另外一面崭新的。朱厚照捏着弓箭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再逞强射箭,而是冲着一旁刚刚赶过来的谷大用说道:“传令下去,一箭之内若是能射中那大旗的,到时候叙功立升一级!只许一箭,多射的无功而有过!”

谷大用二话不说立时疾步下去传令。不过是倏忽之间,便只见几十支箭齐齐往那边大旗上落下。偏偏那大旗依旧竖在原本的位置,这一下子竟是足足有十几二十支箭落在其上,简直是把好好的朱红大旗给射成了筛子。这时候,哪怕没有阿宝带头嚷嚷,城墙上和两边阶梯上方防守的军士们仍是发出了一阵阵欢呼。

接连两次受挫,宁王朱宸濠顿时耐不住性子了,他怒吼着叫了一个护卫过来,厉声说道:“蠢货,就不知道把大旗摆得远一些,送上去给人做靶子干什么!”

“是是,卑职这就去办!”

“还有,别在下头对着城墙上干瞪眼!这城墙上四通八达,从其他诸门派出人沿着城墙杀过去!还有,让下头的人马沿着城墙阶梯杀上去!就说本藩在这儿督战,斩首一级赏银十两,斩首三级立升百户!”

那护卫本想说顺化门城墙上左右通往其他两处城门的通道,已经被搬上城墙的铁拒马等等拦得结结实实,要直接从城墙上头杀过去必然损失重大,而城墙那些阶梯居高临下,同样是易守难攻。然而,宁王朱宸濠颁下了这样高的赏格,他立时自己也动心了,当即连声答应后疾步往四处传令。这时候,朱宸濠方才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又看着刘瑾嘿然笑了一声。

“刘公公,你的那些仇,看本藩给你报得干干净净。”

“嗯嗯……”

刘瑾敷衍得答应了两声,但整个人却并没有从刚刚的惊愕之中调整过来。刚刚第一次射出的那一箭总让他有几分心惊肉跳,即便隔着这大老远的距离,迷迷糊糊只能看到城墙上的一个人影,但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却是假不了的。尽管他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朱厚照竟然会就在这南昌府,可小皇帝素来是我行我素的人,徐勋又胆大包天,并没有什么不可能。

想到自己在徐勋手中先后吃过的那些苦头,想到自己这一次被人硬生生逼到了如此境地,想到宁王得意地说天下诸藩之中和皇帝血缘近的,他都派了人去刺杀,但使朱厚照一死,朱宸濠便是机会最大的一个,刘瑾不禁露出了几分挣扎的表情。

看如今这情形,手刃朱宸濠之后,他要逃命的可能性并不算大,既如此,不如对朱宸濠点穿……

就在这个念头随着那阵阵喊杀声,在他的心里蔓延开来的时候,他突然只听到城头上传来了一声震天怒吼:“全都打起精神来,南京诸卫援军立马就到!只要剿灭叛逆,宁王府上下所有金银财帛全数赏赐今日功臣!”

是朱厚照的声音,是当今天子的声音!

刘瑾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张了张口仿佛想把这最要命的一茬给捅破了,然而,他的身体却做出了最本能的动作,将手悄悄探入了怀中。然而下一刻,他就对上了那铁面人犀利的眼睛。浑身一颤的他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可偏偏在这时候,铁面人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径直把眼睛投向了一边。面对这平生最好的机会,那一瞬间,他做出了平生以来最快的一次动作。

不过是刹那的工夫,正好侧头的宁王朱宸濠就只见刘瑾突然从怀中掣出了一把锋刃亮晃晃的匕首,随即径直朝着自己扑了过来。大骇之下,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奈何宽敞的象辂之中如今呆着三个人,他根本没有腾挪的余地。就当他在慌乱之下一把抓住了旁边一只手,恍然醒悟时打算拉着徐边为挡箭牌替自己挡一挡的时候,却不料徐边那只手突然如铁钳似的,竟是将他死死按在了那一张豪奢的红交床上。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刘瑾那把匕首便径直没入了他的右胁,那种锐利的刺痛感一时让他惨呼出声。

刘瑾惊疑交加地瞥了一眼竟然助了自己成事的铁面人,来不及想太多便突然趋前跳下了象辂。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快拿住刘瑾,宁王殿下遇刺了!”

第八卷 会当凌绝顶 第635章 断子绝孙,杀尽宗室!

那铁面人的声音虽嘶哑,然而,却架不住前头的驭者在看见车厢中的情形之后,骤然扯开嗓门大声嚷嚷道:“宁王殿下遇刺了,行刺的是刘瑾!”

眼见四周围一片鸡飞狗跳,不少军士全都凶神恶煞地冲着自己围逼了过来,想起自己刚刚慌乱之中竟是连匕首都忘了拔,跳下马车的刘瑾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只怕凶多吉少。然而起头脑子里的一片空白,这会儿却被某些许久都没有浮上心头的东西填补了。

他是李广推荐入东宫的,刚进去时不过是一个当差听事,后来因为年幼的朱厚照喜欢他的嘴甜,喜欢他说外头的事情,便提拔了他为长随,又升了答应,可熬油似的熬了许久,却因为李广畏罪自杀,他这个李广举荐进东宫的立时受了拖累,一度被发落到了廊下家。那时还有些吃过李广苦头的大珰们把气撒在他头上,打算把他发落到更鼓房苦役。倘若不是同样还地位低微的谷大用在朱厚照面前提了一嘴,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朱厚照有意在宫里四处晃悠,硬生生把在廊下家的他给拎了回来,也没有他的今天!

后来怎样了……是了,后来是朱厚照不愿意读书,每每在出阁读书的时候出岔子,要不就是挑老师的毛病,要不就是心不在焉,要不就是在听课的时候打瞌睡,结果累得他们这些跟着去的内侍们三天两头吃挂落,好一些的是训斥罚跪,倒霉的便是直接挨板子。当然,朱厚照每次必然少不得求情,结果则是他们还得多挨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