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颜抬头看了眼他的表情,没说话,只端起自己的碗盛了点莲藕汤,然后递给他,“这个比较清淡。”

顾祁接了过去,喝了一口也就放下了。

楚颜比较执拗地盯着他,“什么都不吃的话,夜里饿了怎么办?若是那个时候再进食,说不定会睡不着。”

顾祁看着她略显严肃的神情,端起碗把那点汤全都喝了下去,然后抬头望着她,“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楚颜一愣,心道这厮越来越聪明了,于是放下筷子,认真地望着他,“今日我都听说了,殿下封赏功臣,论功行赏,犒劳三军,大殿之上无人有异议。只是楚颜想问殿下一句,您打算……”

她顿了顿,才问出口,“您打算如何处理定国公?”

顾祁眼眸沉了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看着她,“身处后宫,莫问政事,我以为你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楚颜默了默,才说,“我以为我问的不是政事,而是……家事。”

最后两个字,声音坚定,掷地有声。

好一句家事。

顾祁看她一眼,“我以为你曾经说过,进了永安宫便不再是赵家的千金,而是我的太子妃了。”

语气有些冷淡,显然是为她这句家事而动了气。

楚颜垂下眼皮,盯着桌布上的一小块花纹,“太子殿下的家事……难道不是我的家事吗?”

这句话说得顾祁一愣,而她不容他开口,又继续说道,“定国公是您的祖父,也是我的祖父,如今尚且卧病在床,而您若是要铁面无私地惩处他延误军情的过失,天下人又会如何看您?”

她最后抬起头来轻轻地对他说,“我担心的是殿下,而不全然是赵家和祖父。”

这句话把顾祁刚才的那点冷淡也给融化了。

她说得句句在理,虽说不似她描述的这般对赵家无动于衷,但也确实在为他着想。

试问如今西疆战乱平复,宣朝大获全胜,百姓正欢天喜地锣鼓喧天,谁还会去计较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头子曾经延误了军情?

而这个时候,若是他非要站出来惩处定国公,恐怕天下人只会觉得他冷血无情,明明已经过去的事情却非要揪住不放,并且要对付的人还是自己的亲祖父。

顾家的祖训便是以孝治天下,若是顾祁要拿这件事情来对付定国公,哪怕对国家为忠,却也算是对祖父不孝。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只留下一句,“无须担心,我自有计较。”

他不希望在这永安宫里和她谈政事,哪怕她是担心他,他也不愿意提及只言片语。

赵武的事情他早有计较,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不希望自己在楚颜眼里还是那个软弱无能的太子,连这些事情也要她来提醒。

楚颜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与不高兴,暗自叹了句,得,这段晚饭算是不欢而散。

她也不过是想替姑姑问问太子想要如何处置定国公,不希望姑姑伤心罢了,岂料太子还真是把君威发挥得淋漓尽致,不愿与她谈政事。

哎,不是她不关心赵家,不帮着姑姑,实在是人在后宫,身不由己,这种事情管不得也问不得。

沉香在一旁伺候着,眼看着太子面色冷淡地走出了大殿,她回头看了眼楚颜,却见对方拾起了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心下有些好笑,太子生气了,身为太子妃不立马追上去解释解释,反而在这儿自得其乐地吃起来,她该说这位贵人心态好,还是脑子笨?

亦或是她太关心赵家安危了,眼下这番不在意的模样恐怕只是惺惺作态,实则在与太子赌气,心里指不定多怄呢。

沉香垂着头,唇角慢慢浮起一抹笑意。

这太子妃平日里看着挺聪明,做事情也沉稳有余,谁料想碰见了赵家的事情,就失了分寸。

进了永安宫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还管那劳什子的赵家做什么?太子殿下若是宠着你,赵家就是没了,那也牵连不到你半分;而太子殿下若是恼你,赵家就是再风光,也一样能被拉下马来。

太子一走,沉香也没必要留在这儿,反正楚颜有含芝和冬意伺候着,她只负责伺候太子的起居。

当下便跟在太子身后走出了门,见对方头也不回地走向了书房,她顿了顿,慢慢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今日的吃食太子殿下不太满意,我去尚食局与金姑姑说几句话。”她对那值守的太监平淡地说了句,“若是一会儿太子殿下找我,或者万公公找我,你只顾照我这么说就行。”

她朝着远处走去,在一个宫道的岔路口,四下看了看,没发现有人,便飞快地走入其中一条道,来回穿梭在长廊之中。

那是寿延宫的方向。

太后的地方。

*****

此时此刻,京城的夜幕刚刚降临。

这里一直是个繁华之地,白日里因为建筑庄严恢弘——尤其是金碧辉煌的皇宫,所以显得有些庄严肃穆。

可是一到夜里,夜市摆起来了,酒肆乐坊的灯火点起来了,墨河上的歌声送雕梁画船中唱起来了,京城也就变了模样。

这是宣朝最为繁盛的时候,连续三代明君的统治令这个国家走向了愈加繁荣昌盛的今日,百姓安居乐业,生活也丰富多彩。

卓定安走在墨河边上,身边是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和密集的摊子铺子,竟忽然有那么一丝恍惚。

褪去了白日的戎装,他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衣——说来也可笑,在战场上沾满鲜血的人竟然一直喜爱这种纯净无暇的颜色,就连雅玉也笑着打趣过他,说是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他这个大将军的戾气了,穿着白衣也显得温文尔雅得多。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无奈地笑了笑。

在他去西疆之前,其实就很喜欢穿白衣,那时候的他手上没有沾过任何鲜血,尚且处于年少轻狂的时候,纸上谈兵千百遍,于是自以为是一切战事都不在话下。

可是真的去了西疆以后,他才知道,不管你以为你掌握了多少军事技能,当你手刃敌人、沾上鲜血的那一刻,内心依旧惶恐不安。

今日的白衣颜色未变,可是穿它的人却变了太多。

这世上又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

河上的画船传来歌女的声音: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他咀嚼着这句诗,竟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他还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这个繁华又热闹的地方,这个埋着他大悲大喜的地方。

其实他该感谢先皇的,若不是当初他的一纸诏书,自己又如何会失魂落魄地去了西疆,又如何会在那段醉生梦死的日子里逐渐变得麻木起来,然后在战场上杀敌之时也变得不再畏惧双手沾满鲜血了呢?

初到西疆的那些年里,他酗酒,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母亲的无辜惨死、痛失所爱的一片空白直接把他压垮,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自小就不屑于那些因为一点挫折就轻生的懦夫,而他怕自己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说不定他也会就此走上不归路,一了百了。

所以他每一次上战场都是抱着无所畏惧的心态,死了就死了,这也算是死得其所,而不算是轻生的懦夫了。

只可惜上天似乎格外眷顾他,那么多次和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也没能带走他,反而给了他显赫的战功,和一身难看的伤疤。

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当他又一次抱着同归于尽的英勇无畏从战场上归来时,却连翻身下马都是摔下来的。

他的将军府里奔出来一个女子,那样惊慌失措地抱着他,也不顾浑身的衣裳都被他身上的血污弄脏,只是一个劲地问他,“你还好吗?还能撑下去吗?”

然后回头慌张地喊着,“来人!快来人!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那是先皇赐下的一桩婚事,她的名字叫陆雅玉,人如其名,优雅温婉,气质如玉。

他从没碰过她,也几乎没与她说过多少话,从她进府的那天起,他就告诉她,他已经是个半死人了,哪怕活着,心也死了。而这是皇帝赐的婚事,他们谁都拒绝不了,他注定只能负了她。

可是他也洒脱地对她说,“若是你愿意在这里住着,当一个锦衣玉食的将军夫人,那便住着,府里的一切你都有权利管。而若是有朝一日你找到了心上人,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那便跟我说一句,然后带着你需要的一切离开就好。”

三年来,她和他一直相敬如宾,在外人眼里琴瑟和鸣、幸福美满。

他不曾逾越过半步,而她亦始终温和美丽,像一个真正的将军夫人。

那日他跌下马来,浑身的伤口都在往外汩汩冒血,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忽然笑着对她说,“原来你也有这样的一面。”

不再温和,不再沉静,不再永远高贵典雅,而是染上血污、花容失色地叫人找大夫来救她。

那天起,两人的关系有了新的转折点。

陆雅玉是小官小户人家的女儿,能嫁入将军府对她的知县父亲来说简直是这梦里才会有的事,而父亲因为她的婚事得到了很大好处,从此官运亨通。

她告诉卓定安,她约莫这辈子都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夫人了,因为若是她与他和离、又或者他把她休掉,那估计她那得意洋洋的父亲会立马被一群识时务的官员给踩下来,再无出头之日。

再后来,卓定安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走出了那段醉生梦死的日子。

他和陆雅玉有了更多的交集,偶尔一同读书写字,偶尔一同散步谈天,像是多年的老朋友,越来越亲密。

可他们都知道,若是一开始就少了点激情,这种感情也就不是爱情了。

也好,没有爱情,一直这样平和亲密地相处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若是真有朝一日,她爱上了谁,他也就笑着祝福他们,就像祝福老朋友。

这样多好。

卓定安的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过有些事情,可是他知道,世事总是不如意,放不下便让它好好待在那儿,日子总要过下去。

他是如此坦诚地对待雅玉,而雅玉也全然理解他,这样一对夫妻自然也有感情,只是这感情一开始就更像是种亲情。

往事白驹过隙般在脑中浮现,他觉得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以至于抬头看见前方那个定定地望着他的女子时,仍旧以为是梦境未散。

他笑出了声,“这未免也太过真实。”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梦境一直没有散去,他就这样看着那个人,却惊觉哪里不对。

若这是梦境,为何她会老去?

三十多岁的妇人,眉眼虽然美丽,但却不似从前那般青涩……而她看他的眼神,也绝非从前他接触过的,带着怨,带着恨,带着泪,带着痛。

他竟然在这里遇见了顾欢阳!

作者有话要说:前半部分主线,后半部分支线→_→我已经很努力精简支线了,也没放驸马出来膈应大家。

然后就是后面几章基本主线,支线穿插着来,免得大家觉得本末倒置了。

这次我发誓!三章之内必有大婚!不然么么挥刀自宫!

太子V:魂淡你本来就没有小JJ!#揭竿起义请点赞+转发+10086#

这章太子不发图,发一张看着很有赶脚滴图,容真和黄桑在江南的温柔乡╭(╯3╰)╮

第054章 .归去

第五十四章

卓定安倏地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见长公主,因为十五年未曾相见,他一直以为今生今世也许都不会再看见她。

这些年来他很少梦见她。

起初是因为太过想念而不断梦见,后来是因为太过想念而不敢梦见,到最后竟然不知为何再也梦不见。

而如今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和记忆里那个神采飞扬地说要嫁给他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可最终他望着她,却意识到这早已不是他的小姑娘。

从他离开皇宫前往西疆那天起,她就已经嫁作他人妇。

长公主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似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胸口膨胀到发疼的情感,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句,“卓定安?”

他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她也和他一样以为这是一场梦……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想要确定。

他很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朝她点了点头,晦涩地说了一声,“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微臣。

长公主。

这样的称呼令她禁不住晃了晃,浑身发凉。

多么遥远的距离。

初相见时,他也是这样称呼她,而今阔别重逢,他们终于回到了起点,就好像那些过往通通是场梦,十五年过去,烟消云散。

她明明给了他那封信!她明明告诉了他自己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又是如何在对他的放不下和对现实的绝望中挣扎,他却恪守君臣之礼,只肯叫她一句长公主殿下?!

她忽然伸出手来问他,“信呢?”

卓定安似是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她,“信?公主说的是什么信?”

她一愣,“秦殊……没有给你那封信?”

卓定安茫然地摇摇头,“我在前线抗敌,驸马爷在城内驻守,大军回京以前,微臣并未与驸马爷交谈过,自然也不曾给过微臣什么信了……怎么,公主有信要交给微臣?”

长公主看着他这般自然的神色,进退有度、礼仪俱全,又听他用这样稀疏平常的语气问自己难道有信要交给他,只觉得一颗心瞬间坠入冰窖。

他怎么会这样对她?

在她一心以为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十五年来都活在痛苦与思念中时,他却并未和她想象中一样,反而在重逢之时面色如常,像是真的只是在面对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

他觉得她会有信给他是件很奇怪的事?

是了,她已嫁为人妇,他也有了如花美眷,难道两人还有必要一叙旧情么?

此时此刻,秦殊有没有把那封信交到他手上似乎都不再重要。

长公主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层水雾,却死死地盯着卓定安,眨也不眨地问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我是谁?”

卓定安垂眸看着地面,维持着方才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