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眸去,却恰好看见他往外汩汩冒血的手心,顿时一惊,捧住了他的右手,“殿下!”

顾祁迟疑着把手往回收,“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楚颜吓得脸色都白了,那伤口如同婴孩张着的嘴,血肉外翻,还夹杂着些许碎裂的瓷片,边缘的血渍已经凝固,但中间的血肉还在不停渗血。

“我替您包扎!”她惊慌失措地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

顾祁的眼神有些怔忡,随即由着她拉他往外去了,没有再抗拒。

她的勇敢和冷静,他一直都知道。

她敢在宫里和刁蛮跋扈的清阳打架,也敢朝堂之上大胆地给他递点子,敢在误会他的时候不顾一切地跑到他面前指责他,也敢亲自操刀杀鱼。

不似寻常女子。

可是眼下,她的惊慌失措和心慌着急皆是因为他,脚步都失去了素来的从容。

出了厨房,楚颜扔下顾祁独自一人进屋找药,动作慌乱得从顾祁这个角度看去,她的手似乎都在微微发抖。

“在墙角的柜子里。”顾祁出声提醒。

楚颜急忙蹲□去,打开了那个陈旧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篮纱布和瓶瓶罐罐。

“哪一瓶?”她求助地回过头来,眼神里是一片茫然和焦急。

顾祁不知为何想笑,却还是忍住,“黄色那瓶。”

这些东西还是当初他怕皇叔一个人在这里住着有个什么意外,所以亲自送来的。

没想到如今第一个派上用场的……竟然是他自己。

楚颜把不用的那些药瓶都给放回了柜子,只拎着装有金创药、纱布和剪刀的篮子走出了门。

顾祁站在院里的垂柳之下,而楚颜随意地把篮子搁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金创药的瓶塞拔掉,捧起顾祁的手,轻轻往上洒。

白色的粉末很快融化在血渍之中,浸染了伤口。

她感觉到那只手微微一颤,似乎是感受到了极大的痛楚,于是抬起头去看他。

可是那张容颜清隽平和,眼神安定,只是锁住她不放,好似全然不受伤口的影响。

楚颜一怔,觉得他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什么过于深沉复杂的东西,叫人几乎陷进去。

六王爷究竟跟他说了什么?

他怎么会受伤?

楚颜茫然地低下头去,看着他的手,“我要把碎片给夹出来……您忍着。”

她从篮子里拿出了针,在日光下替他往外一片一片地挑出碎片。

顾祁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是定定地低头看着她。

她的睫毛很长很长,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炙热的目光,所以微微有些颤动。

鼻尖小巧又挺拔,仿佛春日尖尖的嫩芽。

嘴唇红润可爱,色泽美好,却因为担心他的伤口而被一排整齐的贝齿咬住,微微失去血色。

顾祁不知道她这样小心翼翼地挑了多久,只知道他看她的时间似乎长到了地老天荒,而越是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的模样就越是清晰地印入心底。

他娶了她,要了她,然后如今要开始伤害她。

皇叔说得对,他要打压赵家,要广纳后宫,要宠幸妃嫔,哪一个不会伤到她?

她常常坚强得比他更像个顶天立地的人,可归根结底,依旧是个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姑娘。

别的姑娘这个年纪谁不是被夫君宠着疼着?

只有她早早地进了宫,又嫁给了他,没有苦尽甘来不说,还要学会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多难以承受的事情。

母亲死了,而她的夫君却正忙着选秀,把别的女人招入宫里……

她若是知道了,还能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么?

顾祁的伤口流血不止,金创药洒了一遍又一遍,通通融化在了血水里。

楚颜眼睛一眨,泪水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巧滴在他手腕上,温热又潮湿,像是夏天的风。

顾祁问她,“傻孩子,受伤的是我,你哭什么?”

“我看着……看着疼……”她哽咽着说,更多的泪珠倾盆而下。

顾祁如同被人打了一拳,正中心窝。

她对他越是好,他就越是痛苦。

可是痛苦之中又带着无可言喻的甜蜜,像是毒药一般令他窒息。

楚颜又一次把金创药洒了更多上去,这一次终于止了血。

她一默默掉眼泪,一边拿纱布替他把手掌包扎起来,最后竟然条件反射地打了个蝴蝶结……

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尴尬又委屈,巴掌大的小脸上依旧淌着眼泪。

“楚颜……楚颜……”他听见自己宛如叹息一般念着她的名字,然后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柔软的触觉像是三月的杏花。

她紧闭双眼,泪珠一颗一颗滚落,也染湿了他的唇,咸咸的滋味浸入口中。

顾祁却没有闭眼,看着日光照射下宛若宝石一般闪耀的泪珠,那些湿漉漉的泪渍遍布她的容颜,仿佛全部都蒙上了日光,熠熠生辉。

她在哭。

顾祁一点一点吻去她的泪珠,然后更加用力地抱着她,像是担心她会从此消失不见。

事实上,他怕的是在他牢牢锁住她的同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今日这个为他哭为他笑的楚颜终究会离他远去。

以墨河为背景,翠绿的香茵犹自泛着露珠的光泽,日光温柔,垂柳轻拂。

低矮的篱笆前,顾祁拥着她,仿佛拥着珍宝一般,细细亲吻她。

偶有风过,带来鸿雁声声。

时光定格。

顾知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然站在屋子里,看着这样一幕美好的画卷,没有说话。

他站在屋里,没有日光,一片昏暗。

他们相拥在屋外,朝阳和煦,温暖宜人。

这一切都已经离他太远太远了。

******

最后——

鱼汤饭糊掉了。

顾知唇角轻扬地吃着糊掉的汤饭,一字一句地说,“今日太子妃亲手做给我的这‘坨’饭,实在是令我永生难忘。”

坨……

楚颜心虚地瞟了眼顾祁,顾祁回以一个微笑,轻描淡写地应道,“皇叔喜欢就好。”

他喜欢个屁!

顾知很愤怒,真是辜负了他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

午饭过后,因为没吃到美味的鱼而心情不好的顾知拄着手杖去林子里找玛瑙了。

“一个人去不会有事吗?”楚颜哪怕知道他必定身怀绝技,却条件反射地在看到他的腿时有些迟疑。

顾祁安慰她,“你放心,皇叔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在这儿过的,不会有事。”

他默默地看了眼那个远去的背影,心知肚明皇叔是在留空间给他和楚颜。

午后的日光晒在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楚颜坐在茅屋前的草地上,托着下巴望着墨河上波光粼粼的水面。

顾祁走到她身边,“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能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也很好。”她喃喃地说,然后又抬起头来望着他,补充了一句,“和殿下一起。”

顾祁一怔,随即蹲□来刮刮她的鼻子,“好。”

“啊?”这次轮到楚颜睁大了眼。

“如果喜欢这里,那我们就多叨扰皇叔几日。”他对她笑得温柔又宠溺。

她说的是一辈子,他说的是几日。

楚颜拉着他的手,摇头道,“我只是说笑罢了,殿□为太子,宫中有那么多政事需要您亲力亲为,哪里能为了我耽误时间呢?”

“如果是为了你,又怎么能叫耽误?”他坐在楚颜身旁,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正视着她,轻轻地喊了句,“楚颜。”

“唔?”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给弄得一愣。

顾祁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朝华夫人去世了,但你还有我。”

楚颜一怔。

却听他继续说,“我知道你母亲走了之后你很难过,而我因为一时犹豫,没能及时赶来陪你,对此……我很抱歉,但是以后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的言情部分完了之后,宫斗就要真的开始了。

皇叔的故事……为防止大家说支线太占篇幅,结局的时候放番外吧。【说到结局,总觉得遥遥无期呢= =?】

我发现这文的基调一直在变动,所以接下来咱们定一定:开启爽文模式,虐渣男,灭女配。

不知大家满意否╮(╯▽╰)╭

第072章 .花灯

第七十二章

他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

楚颜等待着下文,却又看见他忽然闭上了嘴,只是又一次把亲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之上。

不知道六王爷跟他说了什么,他似乎在苦苦挣扎。

楚颜纳闷地想着,难道还有可能阻止他选秀?

……开什么国际玩笑,身为太子,哪怕他苦苦抵抗选秀,最多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宣朝的祖制便是三年一次选秀,不为别的,只为了后宫不出现专宠一人的特殊状况。

昔日宣明宗时,就因为后宫出了个陈贵妃,明宗从此倾心一人,再也容不下其余女子。而陈贵妃恃宠而骄,扶持着娘家的人一路平步青云,然后处处打压其余妃嫔。

明宗因为太喜爱她,竟然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日流连在她的宫殿,闭目塞听,不愿意听人说半句她的不是。

而这样的盲目宠溺所导致的结果竟是差点叫外戚夺去争权,好在当时的威骑大将军率兵拿下了逆贼,救出了被陈贵妃与陈家里应外合之下囚禁起来的明宗,而陈贵妃也被当场一箭穿心。

明宗受到的打击太大,心灰意冷之下禅位而去,出家于皇家的净云寺,没几年又因为郁郁寡欢去世。

从此之后,明宗的儿子宣扬帝立下了三年一次广充后宫的规矩,把昔日的不定期选秀变成了定期的政策,只为提醒后代君主,决不能打破后宫的平衡,影响朝政。

而今,太子看上去似乎已经动摇了选秀的念头。

楚颜却冷静地思考着,既然无论如何是避免不了这个结果的,她又何必等到太子被逼上绝路才纳妃的那一日?

若是太子冒着和祖制、和群臣对着干的风险来成全她一个人,那朝廷上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到那个时候,约莫所有人都会说她和昔日的陈贵妃一样,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总归是要迎来那一日,倒不如现在就选秀。

至少经历了卢氏的惨死,楚颜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的事情你若是不狠下心来主动争取,最终只有惨败的份。

楚颜轻轻地揽着太子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鼻端是这个男人身上清冽温润的气息。

沐念秋也好,其他女人也好,就看她们有没有本事来与她争了。

******

终究是当天黄昏时分就辞别了顾知,只因楚颜执意回宫,不让顾祁为了她而耽误朝政。

楚颜站在墨河边上等待,而顾知站在院子里,深深地看了顾祁一眼,“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未曾说出口的下文被顾祁低声说了出来,“……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自然知道皇叔的意思。

顾知看了眼天边绚丽辉煌的晚霞,有些失神,唇角的笑意也变得温柔起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带她去看看京城的夜市吧,灯火辉煌,人来人往,那是宫中没有的场景。三宝斋的玲珑糕松软可口,可以尝尝;茵络坊的胭脂水粉也是一绝,最好能为她亲描眉黛;还有墨河桥上的风景,站在那里可以看见墨河沿途的灯火璀璨,美不胜收……”

他的思绪随之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似是想起了当初与另一个女子一同度过的时光。

可是最终戛然而止,他收回了视线,定定地看着这个与年轻时的自己有些许相像之处的太子,“祁儿,你不像我,与她的结局一早就定好了。你有得选,而我没得选。我只希望你看清楚对你而言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莫要老来之后……”他轻轻摇头笑了笑,“莫要老来之后,同我一样落得这个下场。”

辉煌落日之下,这个头发都懒得束起的男子意兴阑珊地站在那里,手中还拄着黑色的拐杖。一身灰衣再朴素不过,发丝还随着微风轻轻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