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那么多个晴朗的日子里,他从皇宫走出来,却不知该去哪里。府里有个已经发疯的母亲,官场上尽是一群虚与委蛇的卑鄙小人,于是他选择了来城南的小院,哪怕南儿与他发气吵架,他也甘之如饴,至少那时候他感觉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总是带着面具的那个恭亲王。

怀里的人了无生气,竟是前所未有的顺从,从前的她不会这样,一旦他接近她,她就会奋力反抗。那时候的他无比希望有一天她可以这样乖巧地任由他抱着她,只可惜终于等来今天……她却再也没有办法睁开眼瞪他,说些难听的话刺激他。

顾初时抱着南儿的身体,终于闭上了眼,泪珠大颗大颗滑落下来,滚烫了他的脸。

胸口有头咆哮的野兽,叫嚣着要将莫十九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可那种仇恨却抵不过痛失所爱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他带来的二十个贴身侍卫被一阵乱箭射中,全部倒下,然后他听见有个脚步声从容不迫地走进了小院。

莫十九披着黑色的斗篷,缓缓伸手取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了和顾初时一模一样的面容,他的长发用玉冠束在脑后,余下的发丝在风雪中随风飘扬,看上去竟有那么几分温柔。

他微微一笑,像个真正的世家公子一样对狼狈不堪的顾初时优雅地说:“你回来了。”

那声音轻柔悦耳,如同珠玉落入玉盘,罕见的动人。

顾初时没有回头,只是俯身慢慢地将怀里的人安放好,然后站起身来,一点一点转了过去。

两个面容毫无分别的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个宛如贵族公子,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一个不远千里赶来,风尘仆仆,面无血色。

真可笑,竟像是完完全全换了身份。

莫十九的视线落在那个女子身上,似是惋惜一般,微微一笑:“如此年纪恰好是女子最娇艳的时候,真是可惜。”

顾初时的眼眸幽深冰冷,就这样一瞬不瞬地锁住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亲自动的手?”

“我不太喜欢太惨烈的画面,恰好又长了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杀人于毫无防备之间,她才会死得好看一点。”莫十九还是那么温柔,“说到底,我还是为你着想,你给了我这么一个大好前程,我便还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南儿。”

说话间,顾初时的手已经抚上了腰间的长剑,冰雪之中,长剑骤然出鞘,剑气浓烈,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然冲向了莫十九,眸光如冰,带着替南儿报仇雪恨的杀机。

莫十九只是一个侧身,轻而易举地闪过了这一剑,他惋惜地摇摇头:“王爷这些年谋划阴谋的本领倒是与日俱增,只可惜疏于武艺,这一剑杀气虽重,但力道不足,技巧也太过粗糙。”

顾初时一言不发,只是唰的一剑又朝他刺来,莫十九仍旧轻松闪过,笑道:“这一剑比方才那一剑要好一些,不过失了准头。”

一剑又一剑,顾初时像是不要命了一般朝他狠攻,无奈这些年来莫十九的人生就是在不断的练武中度过。

他是一柄利剑,如今直刺主人心脏,毫不留情。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眼神一动,伸手握住了顾初时的剑,不论对方如何使力,那剑始终被他牢牢握着,哪怕手心已然渗出了鲜红的液体,一朵一朵似是红梅一般盛开在洁白的雪地上。

莫十九的笑意终于敛去,声音温和而清冷,就这样定定地望着顾初时,缓缓地说:“王爷可曾知道这剑划破人的皮肤是什么感受?”

顾初时仍在使力,却抽不出剑来,只是随着他的用力,地上的红梅越来越多,盛开得妖冶而刺眼。

莫十九的眼神越加冰冷:“当年你叫人在我脸上一点一点动刀子,可曾想过每一刀下去,我是什么感受?”

每一刀都是钻心的痛,他拼命躲闪,拼命大叫,可是对方只是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将他绑在床上,动作极缓极慢地继续动刀子。这是极其精细的任务,一点割错,人的整体面貌就会有差别,而在这样的缓慢之中,他生不如死,几欲自尽。

可他告诉自己,他要活下去,他要将今日的痛苦全部还给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只是出生有差别,为何他就要像蝼蚁一般任人宰割?他不服,他不服!

“比起昔日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今日我还给你的根本不值一提。”莫十九怜悯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你瞧,我只给了她一剑,一剑穿心而已……和我脸上挨过的刀子比起来,她难道不是痛快多了么?”

莫十九倏地徒手夺过那把剑,然后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看着顾初时挣扎无果,像是徒劳无功的蝼蚁,面上又露出那种笑意。

“你也有今天?”他逐渐加大了手中的力气,很是享受这种手刃仇敌的滋味。

只可惜耳边忽然传来了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莫十九迅速松开了顾初时,侧身避过,那是一把长刀——不偏不倚,恰好是他手下的武器。

小院之外有个人笑意盈盈地踏着积雪走了进来,白衫如雪,温润似玉。

秦殊温和地对他笑了笑,然后望着一旁狼狈不堪的顾初时:“王爷,真是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编编要我下个月初再完结,所以明天起只能日更啦,我会尽力日更4000以上滴,争取章节肥肥。

明天会把古言新坑放上来,大家可以点进去看看,年后准时更新。

过年期间会好好构思新坑,完结旧坑,现言那边也还望大家多多支持了。

下章写太子。晚安,大家。

第142章 .尾声之四

第一百四十二章

马车四平八稳地朝公主府驶去,车内的顾初时闭眼良久,才平静地说,“还请驸马爷替我寻一处好地方,我想……想给南儿一个安安静静的容身之处。”

秦殊温言道,“若是王爷的心上人,何不向皇上请命,葬入皇陵呢,他日王爷百年之后,总归有个伴。”

顾初时的眼神寂静无光,深幽冰冷,缓缓地睁了开来,无声无息地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终于笑了笑,“她不会爱那种地方的,像个囚笼,没有自由。”

她的一生都活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因为她的身份,更因为他的自私,而今她死了,他又怎么能再用自己的爱去锁住她?

身心不自由,难道要让她死后灵魂也被囚禁?

回城的那一刻,他就让心腹之一去了公主府寻求秦殊的帮助,他们还是同盟,哪怕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表面上却仍旧是合作的关系。

秦殊果然来救了他,替他带回了南儿,留得全尸。

顾初时踏入了公主府,清阳被秦殊叫回了房,正厅里只剩下两个大男人。

秦殊捧着茶,问他边境如今是什么情况,顾初时淡淡地说了:“皇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看样子恐怕没有几天了。”

箭伤有多严重他是亲眼所见,太医的态度如何他也看在眼里,如今皇上一日醒不来,就一日无法进食,这么耗下去就算不被伤势拖死,也会因为身体受不住而活活饿死。

顾初时终是提出了要求,希望秦殊能借兵给他,他想先把莫十九这颗毒瘤解决掉,然后再重返边境……尽量赶在皇上断气之前,因为及时赶回去,他才有充足的时间立下显赫战功,然后回京争夺皇位。

秦殊挑眉诧异道:“借兵?王爷也知道我不过是个驸马,哪怕之前立下战功,被封为了司天监少监,但到底是个文官,何来兵马?”

茶杯磕在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顾初时淡淡地说:“驸马爷当初奉命去了蜀地赈灾之时做了些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既是同盟,本王只望你能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他日本王坐上了那个位置,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秦殊的笑意慢慢加深了,眉眼含笑地抬头看着他:“王爷果然厉害,蜀地距离京城如此遥远,你也把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看来这皇位是稳稳当当地被你握在手里了。”

当初蜀地发生洪涝,多亏赵家那不成器的长子把那里搞得乌烟瘴气,而秦殊却恰好出现在这个时候。

天灾**,百姓惶恐,正是人心惶惶之际,可他从容不迫地出现在了那里,临危不乱、亲自带人去抢险救灾,带着朝廷的饷银赈济百姓,如同天神一般平复了蜀地百姓的慌乱。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收拢人心的最佳时机吗?

秦殊不紧不慢地放下了杯子,从容道:“只可惜京城太小,眼线太多,我纵是有兵马在手,也难以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来,真是抱歉,这个忙……恐怕是帮不上王爷了。”

顾初时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推诿呢?既然有胆子有本事收买人心,就不可能任由自己的人马远在千里迢迢的蜀地。他的眼神冷冽而犀利,却不动声色地说:“这个忙帮不帮得上,驸马爷与我心知肚明。还望你好生思量,别急着做决定。”

秦殊微笑道:“我想得很清楚,这个忙确实帮不上。”

他一直好整以暇,表情不急不躁,喝茶的姿态也很是悠闲。

顾初时终于失去耐心,慢慢地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那好,我也不跟驸马爷绕圈子了,这兵马并非白借,而是有代价的。”

“代价?”

顾初时笑了,忽然岔开了话题:“不知驸马爷最近是否发现清阳郡主的胃口不太好呢?恐怕是身子抱恙,可有找过府上的大夫替她看看?”

秦殊一怔,随即眼眸变得深幽起来:“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如驸马爷先让人替郡主看看,各种原委自然也就水落石出。”顾初时的笑容意味深长。

秦殊照做了,叫来府里的大夫替清阳诊脉,结果那大夫抖如糠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战战兢兢地求他饶命,一边颤声说清阳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秦殊的脸色倏地变了,回头看着顾初时,顾初时定定地站在那儿,只说了三个字:“不是我。”

清阳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只能跪在秦殊面前求他:“父亲,我……我不是故意的,他说了会娶我过门,我……我这就去找他……”

秦殊冷冷地后退一步,不让她拉着自己的下摆,只问:“是谁的孩子?”

清阳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他终于又看向了顾初时。

顾初时语气轻快地替他答疑解惑:“是兵部侍郎,前年的探花郎,舒承恩。”

此言一出,清阳的表情倏地变了,抬头震惊地望着顾初时:“你……你怎么知道?”

他自然知道,因为舒承恩根本就是他的人,若非受到他了的指示,又怎么会接近这样一个全京城的名门贵胄都不愿结交的刁蛮郡主呢?

清阳猜不到,但秦殊却是瞬间想透彻了,舒承恩不止是兵部侍郎,也不只是前年的探花郎,更是有家有妻室的人!

他冷冷地喝斥清阳:“回房!”

清阳还在哀求他:“父亲,他说过会娶我回府的,求您不要为难他,让我去和他说说——”

“回房,听不懂我的话是么?”秦殊一字一句地说,眼神冰冷如铁,“你去和他说?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会抛弃妻子娶你为正房?还是你打算以郡主的身份下嫁于他做妾?”

清阳的脸唰的一下白了,还在勉励争辩:“可他爱的人是我——”

“爱?”秦殊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边笑一边怜悯地看着她,“他是这样告诉你的?清阳,你是戏折子看多了还是民间故事听多了?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蠢笨如斯才是啊。李甲当初也信誓旦旦地说他深爱杜十娘,结果呢?唐玄宗也说自己一心一意爱着杨贵妃,结果呢?”

他的眼神蓦地沉下来:“回房,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屋里终于只剩下了他和顾初时。

顾初时的唇边路出一抹包含嘲讽的笑意:“这可如何是好啊,郡主有孕在身,舒大人又是有家室的人,以本王对他的了解,恐怕不会抛弃糟糠之妻娶郡主为正室才是。”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响,早已料到秦殊会有反戈一击的一天,所以早早地埋下了伏笔,挟制了他的女儿。

只可惜……

只可惜秦殊也忽然笑了出来,面上的沉重再也没了,反而悠然自得地看着顾初时:“就算事实和王爷说得一样,那又如何?王爷倒是看了一场好戏,也布得一手好局,只可惜这棋面上的棋子总是不听话,莫十九如此,我也如此。”

顾初时笑容一僵:“你难道不管你的女儿了?”

“我的女儿?”秦殊笑得温柔好看,这次换他怜悯地看着顾初时,眼神里有奇异的光彩,“王爷真是煞费苦心了,如若清阳真的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能迫于无奈借兵于你,只可惜……王爷千算万算就是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清阳根本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这一次,顾初时的脸色彻底白了。

秦殊继续温言道:“当初长公主在大婚之夜被我灌下了混有药物的酒,由始至终我们根本不曾圆房。而她自己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她腹里早已怀有卓定安的孩子,只可惜就连当今皇上也不知道这件事,真是不好意思,叫王爷白费心机,如今终于失算了。”

*

塞外的雪总是下得比京都要大很多,地上的积雪厚厚一层,结冰之后踩也踩不动,严寒的气候冻得将士们都有些难以忍受。

这场仗打得太久,眼看就快要胜利了,皇帝却倒下了,于是战事一度搁置,古怪的是敌军也没有乘胜追击。

就在恭亲王返回边境那一日,京城也遇上了今年冬日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鹅毛一般飘落下来,仿佛预示着来年会是个丰收的好年份。

这一日,统共发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无故离开边境消失了踪影的恭亲王终于重新上了战场,大军这才得知原来他在当日打了胜仗回来的路上中了敌军的埋伏,二十名贴身侍卫全部身亡,而他在敌军等待将军指示之际,伺机逃了出来,但身上也不幸中剑。

太医替他看过了,伤口虽深,但所幸并不致命,好生休养之后,十天半个月便可痊愈。

其二,怀胎十月的皇后娘娘终于在半夜的阵痛里醒来,一边掀开被子看清楚了床单上的羊水痕迹,一边冷静地呼唤着冬意含芝去太医院请稳婆和太医。

太医早就料到八成便是这几日了,所以太医院里一直有人值守,而今一听到消息,稳婆与太医、医女们齐齐奔向了永安宫,个个神情紧张,却又暗自松了口气,好歹是安安稳稳盼到了这一日。

容真与赵容华都来到了永安宫,就连一直不理后宫琐事的太后(以前的皇后)也来了。楚颜见到她们时,表情很镇定,只是微笑道:“儿臣很好,无须担心。产房里不太好看,还请母后母妃们在正厅等着就是,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三个女人都是一愣,从前只听说过探望的人安慰生产的人,哪里见过今天这阵仗呢?这个柔柔弱弱的皇后居然反过来安慰她们不要担心,哪怕羊水都破了,表情还是如此镇定从容……当真是古怪得紧。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还在后面,原来三人在大厅里等了很久,却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宫女太监端盆子换水的脚步声倒是一直响个不停,可产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孕妇一声不吭,真叫人捏了把汗。

容真叫住一个端着血盆子出来的医女:“皇后怎么样了?”

那医女这才细细地说了,原来皇后让人给了一方干净的手帕给她,一个人死死咬着手帕,一声不吭地在生孩子,这才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容真满头大汗地感受着身下的痛楚,那种简直要撕裂她的感觉来得太快太猛,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一种痛。

可也正因如此,她才切肤体验到做母亲的滋味。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出来的,这大约就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寒意了。

她不哭不是因为她不痛,也不是因为她爱逞强,而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顾祁不在这里,她哭也没有用。

与其浪费精力去歇斯底里地哭喊一场,倒不如省着力气努力把孩子生下来。

所幸她的生产还算是非常顺利的,仅仅用了半天,产房里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大殿里的三个女人一起奔向了产房,稳婆眉开眼笑地推开门:“谢天谢地,皇后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楚颜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陷入了精疲力尽之后的睡眠。

而同时,第三个消息也终于传入皇宫:宣朝二十七年冬,皇帝驾崩。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来晚啦,这章的主题是:

请大家跟我一起念——作者是亲妈。

具体你们懂的!

明天见!

第143章 .尾声之五

第一百四十三章

楚颜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十七岁高考那年,父亲得了肠癌,她每日做在医院里写着成堆的题,回过头去总能看见日渐消失的父亲对她微笑。

那个时候她总能看见周围的人以一种怜悯又悲漠的表情望着她,好像她是这天底下最不幸的人。

她很怕那种目光,因为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她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于是在父亲弥留之际的这段日子里,她以同样的速度消瘦下去。

因为是肠癌晚期,父亲从发现病症到去世总共不到半年时间。

下葬那天,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木木地站在殡仪馆里,看着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脸孔无一例外地挂着悲伤的表情前来参加葬礼,转身以后又笑得若无其事地开车离开。

就连父亲的兄弟姐妹也并没有难过太久,守夜的那天晚上,一群人打牌搓麻,很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