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君扬带人从山中出来,并未返回宜平,而是直接从太行西侧绕过,奔赴青州,在那里度过了新武三年的除夕。

年前时候,慕容恒已是率兵打下了临潼,就在众人以为他会继续往东,攻打武安时,不想慕容恒却是停下了东进的脚步,只占据临潼与新野两处重镇,与武安的郑纶对峙起来。

慕容恒此举太过出人意料,世人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天气寒冷不便战事,鲜氏这才暂停了东进,还有人说是因为鲜氏并不想与封君扬起正面冲突,所以这才止步临潼。封君扬听了这两种说法只是冷笑,他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抬眼看了看屋内的郑纶、崔习、莫恒等人,出声问道:“你们怎样看?”

郑纶刚从武安赶来,他虽未与慕容恒交战,却是曾亲自前往新野探查过鲜氏军队,闻言答道:“都不是。”

“哦?”封君扬双目微微眯了一下,问他道:“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郑纶道:“属下之前也曾以为慕容恒是为了青冀两地而来,现在却觉得他目的不在此处,而是为了看死我们,我们无法出兵援助贺家。”

封君扬若想援助贺家,最好的出兵之路便是从青州往西而来,与贺家两面夹击鲜氏,既可令其腹背受敌,又能夺下些地盘,据为己有。而若是从云西经泰兴往北而来,由于是在贺家的地盘上,只能是作为客军受贺臻调遣,白白出了力,却得不了什么好处。

此时能立在这屋中的没有一个笨人,便是老将莫恒心眼实诚些,到了这时也都明白了。眼下,慕容恒驻兵新野、临潼,就是看死了青州西出之路。一旦大军从青州而出,除非先去攻下这两城,否则慕容恒随时可以派骑兵南下,切断封君扬大军的后路,置他于被动之地。

可攻城与守城,这一反一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若慕容恒肯东来,莫说他有十万大军,便是再多些,郑纶与崔习等人也不怕他。可眼下攻防对换,想从慕容恒手上夺回新野、临潼两处重镇,却也是极为不易。

“是我小瞧了那拓跋垚。”封君扬淡淡说道。他本想着叫鲜氏与贺家再彼此消耗些,这才没让郑纶出兵援救新野、临潼两地。不想拓跋垚恰恰就利用了他的这个心思,扼住了他东进之路,然后安坐靖阳,看着穆展越与陆骁两个一步步向南推进。

封君扬眉头微皱,向邱三道:“豫州那里如何了?”

贺泽虽早已返回泰兴,可他一只手臂被辰年废掉,无法上阵杀敌,只得另换了堂叔贺进去了豫州,这才将贺臻替了回来,坐镇泰兴。那贺进虽也是贺家一员颇为出色的战将,却与贺臻不能相比,不过才守了几月的功夫,豫州就已是险象环生。

邱三听着封君扬询问,忙答道:“从前几日传过来的消息看,豫州光景不是很好,那陆骁几次引得贺进出城交战,叫他折损了不少兵马。”

莫恒闻言,不由说道:“这样下去可是不妙,豫州乃是江中平原的门户,一旦破了,千里沃野可任由鲜氏铁骑驰骋,几日之间就可到达泰兴。”

依鲜氏大军现在的势头,豫州城破不过是早晚之事。封君扬担心的不是豫州城破,而是贺家能将鲜氏大军消减多少,还有,贺臻有能将泰兴守上多久。盛元年间,北漠鞑子曾围困泰兴长达两年之久,却是也没能攻下泰兴。这一次,却不知贺臻能坚持多久。

正月未出,豫州终被穆展越与陆骁合力攻破。消息传回靖阳,拓跋垚不禁大笑,与身边近侍说道:“你可知夏人明明有这么广阔的土地,有这许多的人马,为何却被我们鲜氏打进国门,夺下一座座城池吗?”

近侍想了一想,答道:“因为咱们鲜氏兵多将广,骁勇善战。”

拓跋垚笑着摇头,道:“因为他们夏人心不齐,他们只会彼此算计,玩心眼,窝里斗!”

第七十章 意外之人

拓拔垚既这样说,身旁众人自是随声附和,便是那平日里最不对眼的,也是如此,拓拔垚不觉淡淡笑了笑,并未再说下去。

过得几日,陆骁的信使从豫州而來,向拓拔垚禀报道:“攻破豫州后,纥古越将军纵容帐下的北漠人马在城内劫掠了三日,虽未屠城,却也与屠城无异。”

拓拔垚刚从城外回來,身上的狐裘大氅尚未解下,衬得他人高大而俊美,他闻言并不在意,道:“人家这么老远过來给我们打仗卖命,图的是什么,总得给了他们好处,他们才能继续为你拼命,叫步六孤骁不用管这些,他若不忍心,那就约束部下,离得那些北漠人远点,别跟着掺和就是了。”

信使解释道:“步六孤将军是怕纥古越将军如此行事,会激起夏人仇恨,以后会拼死而战,待攻泰兴的时候,更加艰难。”

拓拔垚反问那信使道:“难道纥古越不屠豫州,贺臻便会开了泰兴城门,迎你们入城吗?”

那信使被问得张口结舌,拓拔垚又笑了笑,道:“纥古越屠不屠豫州,泰兴之战都会极为艰难,因为贺臻知道,纥古越是一定要屠泰兴的,回去告诉步六孤骁,叫他带兵暂在城外驻扎,待纥古越南行之后,再进驻豫州安抚民众。”

二月初,拓拔垚下令命穆展越带领北漠盟军继续南下进攻泰兴,而陆骁却作为穆展越的后应,带兵进驻豫州。

这时,贺泽早已带大军暗中出了泰兴,向西绕过乌兰山脉南端,临时停驻在小城汉堡,过不几日,他将从这里沿着乌兰山西麓往北而行,穿过横断乌兰山脉的秦山谷口,偷袭豫州。

这条道路,早在盛元年间北漠南侵时,北漠杀将常钰青就曾走过,只是他当时出秦山谷口后是往北去,于野狼沟伏击南夏从靖阳关南下的援军,将十五万南夏军尽数杀了个干净,得了“杀将”之名。

而这一回,贺泽却是要直往东來,趁穆展越打泰兴的时候,重新夺回豫州,斩断穆展越的退身之路,将其困在豫州与泰兴之间,以图全歼。

大军临行前,贺臻亲自赶到汉堡,仔细嘱咐贺泽道:“有进城的密道,要攻下豫州不难,难的是如何守住豫州,拓拔垚手上还有近二十万精兵,他不会坐看豫州丢失,你需得先叫人截断豫州与靖阳之间的通信,然后在野狼沟假作埋伏,减缓拓拔垚援军的速度,等到封君扬攻下新野、临潼两地,再往西來,这豫州才算真的守住了。”

贺泽闻言点头,迟疑了一下,却是忍不住问道:“封君扬真会去从慕容恒手上硬夺新野、临潼?”

贺臻笑了笑,道:“鲜氏攻下豫州,纥古越兵临泰兴城下,我贺家已是到了生死一线,一旦泰兴真的落入拓拔垚之手,拓拔垚不只可以直下江南,还可以先夺宜平,掐死封君扬的南北通道,叫青、冀两州俱都成为死地,事到如今,再沒得时间给封君扬瞧热闹,不管新野、临潼多么难啃,他也只能硬咬着牙上了。”

贺泽恍然大悟道:“侄儿明白了,封君扬想坐看咱们与拓拔垚相争,好得渔翁之利,咱们偏不叫他如意,宁肯舍弃豫州,也要逼得他不得不出兵西來,与慕容恒相争。”

贺臻微笑不语,却沒说他更深一步的算计。

青州城内,封君扬等人也已收到了豫州失守的消息,崔习面上露了些疑惑之色,道:“豫州丢得有些蹊跷,以贺家之力,不该这般容易就丢了豫州,叫纥古越带兵打到泰兴城下。”

封君扬怎会看不透这当中的弯绕,闻言嘲弄一笑,道:“城丢了还能再夺回來,人死光了,可就沒得戏唱了,贺臻怕是故意放弃了豫州,好借以保存实力,等着咱们前去救援呢。”

崔习默了片刻,不由叹道:“那贺臻此举未免太过冒险,万一咱们不去救援,他岂不是要坐以待毙。”

老将莫恒听了这话,立刻说道:“怎能不救,难道要眼看着异族人夺我城池,屠我同胞吗?”

“是啊,怎能不救?”封君扬轻笑,若是不救,泰兴真的被拓跋垚所得,那将会陷他于更被动之地,贺臻也是拿准了这个,才会这般行事,迫他不得不出兵,而要派兵西进,就必须先要从慕容恒手中夺下新野。

二月中,封君扬命莫恒带五万大军由青州增援武安,协助郑纶攻打新野、临潼两城。

郑纶亲自从城外接了莫恒入城,道:“当初慕容恒领十万大军东进,一路攻城略地,也折损了一些兵力,待到攻下新野、临潼,剩下的兵力超不过七万去,与我军兵力倒是不相上下,只不过他们守城,本就占据地利之便,而且新野、临潼又互为犄角之势,无论去攻哪个,另一城之兵必会迅速相救,到时我军就要腹背受敌。”

莫恒资历虽老,却是谦逊稳重之人,并不因郑纶年轻便就轻视他,闻言道:“这也是老夫一路寻思的,得设法先破了他这犄角之势才行。”

郑纶点头道:“正是。”

莫恒毕竟上了年纪,又是连日赶路行军而來,与郑纶不过说了一会儿话,面上便显了疲态,郑纶瞧见,便就说道:“老将军一路辛苦,不如先下去休息一晚,明日再召集大伙共商战事。”

莫恒允诺,郑纶便就叫人安排屋舍给莫恒及其随行的亲兵等人休息,不想那负责接待的偏将却來寻了郑纶,偷偷禀报道:“将军,莫老将军身边跟着个女子。”

郑纶闻言有些诧异,奇道:“女子?”

“沒错。”那偏将应道,“虽说扮成了亲兵,只不过那模样与身段,一看就是个女子,而且看模样还有些眼熟,像是清风寨里的灵雀姑娘。”

这偏将曾跟着郑纶打过宜平,是见过灵雀的,他既然说像,那多半就是灵雀了,只是,灵雀当初是去寻了陆晓的,现在为何会在此处出现,郑纶不觉心生警惕,想了想,又问道:“莫老将军可是知道?”

偏将答道:“起码是知道她是个女子,因为叫她单住了一间房。”

郑纶抿唇思量片刻,这才吩咐道:“既然这样,你先暗中看着她些,莫要打草惊蛇。”

那偏将领命而去,郑纶虽怀疑灵雀來此的意图,却也不好越过莫恒直接去找她,只在第二日与莫恒说话时,状似无意地提道:“莫老将军,您身边有个亲兵我瞧着有些眼熟,就是个子不高,面皮白净的那个,他可是姓鲁?”

莫恒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來郑纶说的是谁,不由笑道:“是姓鲁沒错,不过她却是位姑娘,怎地,你认识?”

郑纶点头,道:“认识,只是不知她怎到了您身边?”

莫恒答道:“临來时杨熠托付给我的,说是他在聚义寨的朋友,虽是位姑娘,却一心想着上阵杀敌,连青州都不肯待,杨熠无法,这才放到了我这里。”说到这里,莫恒忽记起郑纶曾和聚义寨联手攻打宜平,“她既是聚义寨的,你该是在宜平见过她。”

“正是在宜平见过。”郑纶答道,停了一停,继续说道:“只是她早就离开了聚义寨,去了关外寻找陆晓。”

“陆晓?”

郑纶眉间有些凝重,又道:“也就是拓跋垚的先锋将,步六孤骁,陆晓是他以前在中原行走时的汉名,当时攻下宜平,我带兵回了青州,留宋琰与聚义寨一同驻守宜平,听宋琰说,鲁灵雀钟情陆晓,早在贺泽攻打宜平之前,就往关外去寻陆晓了。”

若灵雀之前确是一直与步六孤骁在一起,现在却突然來了军中,其目的就极为可疑了,莫恒道:“我将她唤來,问一问吧。”

他唤了心腹亲兵出去,不一会儿就将亲兵打扮的灵雀带了过來,灵雀一进门见到郑纶,面上不露丝毫惊慌之色,反而坦然与他行礼道:“灵雀见过郑将军。”

郑纶略略点头,直接问灵雀道:“鲁姑娘,你不是跟在陆晓身边吗,怎地到了这里?”

灵雀似是早就料到了郑纶会有此问,沉声答道:“郑将军,我知道你定会怀疑我是为陆晓來做细作的,不过,你却是想差了,我是夏人,來此从军,只是想杀敌报国,救我同胞于异族刀下,与我一同回來的,还有温大哥和傻大两个,温大哥功夫不好,就留在了青州崔大哥那里,傻大却是在军中当了一员小卒,因着我是女子,崔大哥不肯叫我入兵营,这才将我托付给了莫老将军。”

她言辞清晰流畅,诚恳动人,不像是在说假话,郑纶一时辨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与莫恒对视一眼,便就说道:“鲁姑娘,不是郑纶不肯信你,只是行军打仗最忌细作,为安全起见,我不能留你与傻大在军中,需得叫人送你们回青州。”

灵雀从关外回來,一心想着要上阵杀敌,现听郑纶不仅怀疑她是鲜氏细作,更要送她回青州,难免有些着急,又与他争辩了几句,见仍说不转他,不由气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送咱们回青州,咱们自己走,回山里重举义旗,召集江湖义士,一样能杀鲜氏人。”

郑纶不为所动,只淡淡说道:“鲁姑娘自是可以如此,只是在这之前,我需得先将你交到崔习手上。”

灵雀心中虽然恼火,却也拿郑纶无法,强压着怒火向着郑纶与莫恒拱了拱手,这就告辞离开,不想到门口时却又停下了步子,回身问陆晓道:“郑将军,可借一步说句话。”

陆晓看她两眼,随她出了屋子,问道:“何事?”

不想灵雀却是问道:“郑将军可知辰年现在何处?”

宜平之战后,聚义寨的人马便就并入了封君扬军中,可辰年却突然失去了消息,灵雀与温大牙等人从关外回來,曾问过崔习关于辰年的下落,崔习只说辰年是随着朝阳子与静宇轩去了盛都,再多的,便就问不出來了,

不知怎地,灵雀却有些不信。

第七十一章 所在何处

郑纶听灵雀突然问起辰年,不觉微怔,这一年多來,他已经尽力在忘却这个名字,现在听到,心情不觉有些复杂,下意识地避开了灵雀的视线,这才答道:“不知。”

灵雀有些失望,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随了人离开。

郑纶在外面又站了站,这才转身回了屋内,与莫恒说道:“还请老将军多派些人,送这鲁灵雀与她同伴回青州。”

灵雀是莫恒带來的,自是该由他派人送回去,莫恒沒有推辞,专门拨出一小队骑兵來送灵雀与傻大两个,傻大那里在青州等了多半年,好容易得了出征的机会,不想着连一仗都沒打就要被送回去,心里难免不痛快,灵雀也是一肚子火气,便道:“咱们回去和温大哥好好商量一下,不行就去盛都寻辰年,重新召集起一支义军,也省得在这些人手下受气。”

他两个快马回到青州,寻温大牙商量了半夜,定下去江南寻找辰年,不想去与崔习说此事时,崔习却是不许,只道:“江北现在这般情形,便是在哪里都能听到消息,辰年既不來,就是有她的为难之处,沒必要再去寻她。”

灵雀并不知封君扬娶的那贺家嫡女就是辰年,还当辰年是因为封君扬另娶他人而与他置气,所以才不肯來江北,不禁说道:“咱们抗击鲜氏,是为了遭难的百姓,又不是为了他封君扬,辰年能有什么为难之处,再者说了,封君扬都娶了贺家嫡女了,辰年还留在盛都做什么,换是我,更该扭头走人,回咱们太行山才是。”

崔习微微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答灵雀,他比郑纶消息更要灵通一些,辰年闯宫之事虽被封君扬虽强压了下去,崔习却仍听到了些消息,隐约猜出辰年早已经不在盛都,只是这些事情,都不好与温大牙他们说。

温大牙见崔习这般反应,觉出有些不对,不由多看了崔习两眼,问道:“崔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

崔习掩饰地笑了一笑,道:“我有什么好瞒你们的。”

温大牙正色道:“我知你现在算是封君扬的人了,可你也莫要忘了当年是谁在刀下救了你们兄妹两个,要不是辰年,咱们这些人坟头上的草都不知道长了几茬了,做人得有良心,不能白架了这张人皮。”

温大牙一向爱做老好人,轻易不和人说硬话,这话从他口里出來已是极重,崔习听得默了片刻,忽地起身去窗口处小心地察看了一下外面情况,这才回來低声说道:“此事说來话长,其中详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辰年眼下并未在盛都,该是在南太行。”

温大牙等人俱都一愣,奇道:“南太行?”

“嗯。”崔习点头,这还是他从顺平话中推断出來的,“大概是清风寨与宜平之间,具体是哪里,却是不知了,你们若要寻她,就往那边去找。”

这范围看似不大,可真若寻一个人,却似大海捞针一般了,温大牙与灵雀、傻大三个从阳春时节进了南太行,直寻了两三个月,都未能寻到辰年的踪迹,无奈之下只得返回了青州。

此时,郑纶与莫恒历经苦战刚刚攻下新野与临潼,封君扬尚不及高兴,就收到了贺泽夺了豫州的消息,封君扬的心腹幕僚韩华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地图,道:“贺泽要避开纥古月,这倒是不难,可短短几日便就夺回豫州,这倒是奇事,是这贺泽太过本事,还是那步六孤骁太过无能?”

封君扬目光微垂,思量片刻,淡淡说道:“贺家丢豫州本就丢的蹊跷,该是在豫州留着有暗手的,所以才能这般容易地夺下豫州。”

韩华缓缓点头,又问道:“既然这般,郑纶与莫恒那里该如何?是要继续西进,还是停驻新野暂时观望?”

封君扬心中已有主意,却是沒有直说,只抬眼去看韩华,问道:“先生有何想法?”

韩华想了一想,答道:“依我看,不如趁胜追击,派大军一路追着慕容恒往西,也不用着急援救豫州或是泰兴,只先收复失地,聚拢民心。”

这想法与封君扬不谋而合,他不觉笑了一笑,道:“这样也好。”

八月,封君扬聚集江北青、冀、鲁、襄四州共二十万大军,出青州往西而來,因着青州背倚太行,大军前两日扎营时还能看到东边那起伏连绵的群山,直到第三日头上,这才不见了那些山。

可行军途中休息的时候,封君扬却依旧喜欢望着东南方向出神,他这毛病自从到了青州便就有了,顺平只一看他那神色,便知他定是又想起了辰年和女儿,心中先暗叹了口气,这才上前轻声唤封君扬道:“王爷。”

封君扬动也不动,过得一会儿,却是突然低声问顺平道:“你说她现在正在做什么?那孩子可是会爬了?”

顺平还真是不知道辰年现在会做什么,不过那第二个问題却是难不住他,他想了一想,笑道:“该是会爬了,俗话说三翻六坐八爬爬,小郡主可不是有八个多月了,该是会爬了。”

“我的女儿,定是比别的孩子要爬得快。”许是想到了女儿爬來爬去的可笑模样,封君扬不由翘起了唇角,可那唇角只弯了片刻,便就又沉了下來,便是眼神也不禁有些黯淡,低声喃喃道:“可惜我不能在她们身边……”

他这里思念女儿,辰年却是被女儿小宝搞得头大,小宝已经八个多月,非但已会爬了,还爬得极为迅速,辰年出去倒个水的功夫,她便就从炕内爬倒了炕沿,一头栽了下去,亏得辰年反应迅疾,轻功又好,眨眼间就从门口掠到了炕边,这才在女儿落地前一把给抄住了。

辰年这里又急又气,一肚子火,小宝却以为这是个好玩的游戏,咧着嘴笑得欢实,对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辰年也沒了脾气,抱着她出了屋门,与房东杨婆子商量道:“大娘,咱们找根绳子把小宝拴上吧,也省得一眼沒看住她就从炕上掉下去了。”

杨婆子正在院子里择菜,听了这话夸张地“哎呦”了一声,丢了菜过來把小宝从辰年怀里抱过去,不满地叫道:“那是穷人家沒人看孩子,大人又要出去做活,沒法的法子,可你这又不用下地又不用做活,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你还好意思拴我们小宝。”

第七十二章 神医到访

辰年自觉理亏,讪讪地走到一旁去择菜,杨婆子那里先从屋里取了张凉席出來,在院中树荫下铺好,将小宝放到上面玩耍,又交代辰年好好看着,这才转身去厨房做饭,辰年应了一声,见小宝双手捧着一段削了皮的青瓜啃得欢实,忍不住凑过去与女儿小声商量道:“乖小宝,你让娘亲咬上一口,好不好。”

小宝哪里听得懂这话,还以为辰年是在哄她玩,只咧开嘴咯咯地笑,辰年也向她咧嘴一乐,探头过去在那青瓜上咬了一大口,小宝愣了愣,抬头看看娘亲,再低头看看手里还剩下短短一节的青瓜,“哇”地一声大哭起來。

杨婆子那里刚生上火,就听见外面孩子哭,忙跑出來看,瞧着小宝还好生生地坐在席子上,顿时大松了口气,问辰年道:“好端端地怎么又哭了。”

辰年惹了祸,嘴里的青瓜又沒有咽干净,不敢应声,只忙着把小宝抱起來哄,不想这一哄小宝却更觉委屈,哇哇哭得更是大声起來。

杨婆子年轻守寡,全靠了脾气泼辣才顶起门户,又因辰年在她这里住得久了,早就当做了半个女儿看待,见辰年哄不好小宝,杨婆子一面拍着手上的灰土,一面往这边走,口中埋怨道:“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个孩子都不会哄。”

“小宝不哭,婆婆抱。”她从辰年怀里把小宝抱过去,刚哄了两句,无意间瞧到小宝手里的青瓜把,忽地明白了孩子哭的缘由,再一回身,已然不见了辰年的踪影,杨婆子又气又恼,偏又逮不着辰年,恼火地站在院子里嚷道:“你这婆娘,满篮子的青瓜你自己不去吃,你却來抢孩子这口,逗得孩子哭,你也亏得是自己过日子,要是跟着人家婆婆,一天八遍都打不到天黑呦。”

她正数落得起劲,就听得有人在外面拍院门,当下就沒好气地扬声问道:“谁啊。”

不想门外那人脾气更是不好,只叫道:“开门,是道爷。”

杨婆子听得这声音愣了一愣,辰年却是飞快地从厨房内闪出,跑去开了院门,惊喜问道:“道长,您怎么來了。”

朝阳子一身风尘仆仆,进门先沒好气地白了辰年一眼,也不答她的话,只走到杨婆子身边去看小宝,问问杨婆子道:“小宝都长这么大了。”

他离去时,小宝宝刚刚出了满月,模样还未长开,现在却是白白净净,肥胖可爱,她本就长得极好,又爱笑,人一凑近了就先向你咧嘴一笑,露出刚冒头的几粒小米牙,看得你也不由自主地想跟着她一起咧嘴傻笑。

杨婆子知这个面黑的道长脾气十分不好,对他颇有几分惧怕,忙道:“道长大老远地來了,快坐下歇会儿,老婆子这就去给你们做饭去。”

杨婆子将孩子交到辰年怀里,偷偷地向她瞪了瞪眼睛,警告她不许再惹孩子哭闹,又去屋里端了茶壶与茶杯送过來,这才转身去厨房里做饭,让出地方给辰年与朝阳子两人说话。

朝阳子行路干渴,一连灌了两杯茶水,这才停了下來,

辰年看他两眼,轻声问道:“还沒能找到我师父吗?”

朝阳子叹了口气,答道:“找是找到了,但是沒用。”

辰年奇道:“此话怎讲?”

朝阳子默了一默,这才与辰年说静宇轩的事情,这几个月來,他一路追着静宇轩从岭南到了江北,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泰兴,静宇轩的内力真气像是突然变得可以操控自如,也是在那一次,静宇轩出手打伤了朝阳子,并说她已寻到了人能帮她练成五蕴神功,若是他再去阻扰捣乱,就不要怪她不念旧情。

“泰兴。”辰年忽地想到了一个人身上,“莫不是鬼手白章?”

朝阳子缓缓点头,“我猜着也是那人。”

辰年不觉皱眉,道:“可那人怎能可信,他虽是曾用药物拓宽了我的经脉,可我神功练成却是因缘巧合,并非全因着此处。”

她先是身受重伤,内功尽废,体内聚不起半点真气,后又被白章阴差阳错地拓宽了经脉,再经历生死,抛却一切,只求本心,那五蕴神功的浩瀚真气才又复生,可即便如此,那真气也不是长存在她经脉之内,只不过是用时才有,随后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朝阳子身为医者,自然更是清楚,闻言便道:“不错,想那白章可能也是用药物强行拓宽了你师父的经脉,只是,这五蕴神功讲究的是五蕴皆空,是‘有’与‘无’的转换,若是做不到‘无’,便是把经脉拓到极致,也无法长期经受这般霸道的真气,最终还是躲不过经脉尽爆的下场。”

这话说完,辰年与朝阳子两人不由都沉默下來,唯有小宝尚不知愁,虽坐在辰年怀里,却是好奇地看着朝阳子,向着他咿咿呀呀,朝阳子瞧她照实可爱,忍不住伸臂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口中却是与辰年说道:“罢了,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我已尽力,就由她去吧。”

小宝毫不认生,上前一把抓住了朝阳子那稀疏的山羊胡子,直扯得朝阳子呲牙咧嘴,叫道:“哎呀呀,快点快点,快叫小丫头松手,不然道爷这胡子就要葬送在她手里了。”

他这般反应,却叫小宝开心地笑了起來,连另只手里的青瓜也丢了,双手來抓朝阳子的胡子,辰年见状,忙上前掰开了小宝的手,将她抱了回去,心虚地去瞄朝阳子那几根胡子,朝阳子发须稀疏,能蓄起这胡子十分不易,被小宝一把扯断了好几根,难免觉得心疼,偏小宝百事不懂,一直咧着嘴向他笑,叫他发火都不能,只好瞪了辰年几眼。

辰年忙向他赔了个笑脸,转移了话題,问道:“道长这次來,可要住些日子。”

听她问起这个,朝阳子却是肃了脸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辰年,我这次來,是有正事找你,年初的时候,豫州就已被纥古越所破,现如今,纥古越又带兵围困了泰兴……”

“道长。”辰年忽地打断了朝阳子的话,抬头看他,道:“那是贺家该得的报应,若不是有了小宝,早在葬了小七之后,我就已是去了泰兴,为我母亲,为清风寨那八百家眷报仇,可因着小宝,我不能去,我只能奢望着老天开眼,望着善恶有报,现在老天终于开了眼了,我只会欢喜。”

她声音清冷凛冽,不含半分感情,听得朝阳子愣住,半晌后才回神,气得猛地站起身來,怒道:“可泰兴不只是贺家的泰兴,一旦泰兴失守,整个江南都将暴露在鲜氏铁蹄之下,在这天下存亡之际,怎还能只顾个人恩怨?”

辰年神色淡漠地看着朝阳子,问道:“道长,那日我背着小七的尸体从盛都城里奔出,你可知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想这人心怎能如此卑鄙险恶?我想这老天为何这般不辨是非?我恨不得鲜氏大军能从靖阳一路杀到盛都,将这些虚伪无耻的皇室贵族、门阀世家俱都斩尽杀绝,亡了这黑白颠倒的天下。”

“辰年……”朝阳子不想辰年心中曾有过这般的怨念,一时骇得有些说不出话來,

辰年自己心中也是止不住的气血翻涌,她不觉垂目,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这才又淡淡道:“道长,你知我的身世,我身上流着一半鲜氏的血脉,甚至,如果可以,我恨不能放掉身上那一半贺家的血,道长,我能做到两不相帮,已是不易。”

朝阳子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出声问道:“为了百姓苍生也不行?”

辰年也是沉默,半晌后才自嘲一笑,答道:“道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百姓太重,该是那些志在天下的人该担负起的责任,不是我,我只想着把小宝养大,不想叫她也如我一般。”

院内重又陷入沉寂,朝阳子又站了片刻,再沒说什么,转身大步出了院子,辰年也未起身去送他,只缓缓地低下头來,用额头抵住女儿小小的脑袋,闭目呼吸婴孩身上特有的香甜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