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这么一开口,无论周瑜曾经风闻他的评价如何不堪,此刻对他仍生出由衷的钦佩之意,看来此人是个爱兵之人,否则不会对史上名剑如数家珍。

“伍子胥让人将他的头挂在城门上。”吕布眯起眼,说,“瞪视楚国城破,城破后,赤军不知去向。三十年后再现,被楚国国君奉为镇国剑,后历经前朝多年,稀世奇珍不见天日。十六年前,赤军于长沙再现。”

“你与孙家有何牵连?”吕布道,“如果我没记错,有一个人,应是你父亲。”

周瑜万万料不到吕布仅从一把剑上就把自己的家底抖了个底朝天,是谁说这人有勇无谋的!

“你是刘表的儿子?”吕布冷冷道。

周瑜满脸不忍卒睹。

“侯爷。”周瑜诚恳答道,“您…猜错了。”

“哦?”吕布一脸莫名其妙,问,“你是谁?”

周瑜:“…”

不知道为什么,周瑜只想爆笑。然而这厮虽然猜错了,手下功夫却是不减半分,万一嘲笑起来,他下手把自己砍了可太不划算。

“晚辈周瑜,”周瑜道,“先父乃是洛阳令周异。”

说毕,周瑜将父亲之事详细告知,略过了华雄之事一截,只交代三年前父亲死于黄巾之乱,周瑜恐怕说出自己与孙家世交,而万一吕布又与孙坚为敌的话会令自己置身险境,是以将剑的得来含糊带过。

“既是如此,”吕布道,“你周家三代为官,想必在洛阳也有人脉。也罢,本侯做个顺水人情,带你进城去就是。”

周瑜松了口气,忙道:“将军救命之恩,瑜没齿难忘,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孙坚加入了联盟讨董,吕布又是董卓麾下,周瑜与孙策是一伙的。如此说来,与面前这人是敌非友,然而不知道为何,他对吕布这种人又讨厌不起来。

“我想想。”吕布想了一会儿,说,“陪我下盘棋吧,曹操那厮总不来陪本侯下棋,无聊得紧。”

周瑜便欣然摆开棋盘,与吕布对弈。这局直下到深夜,吕布起初还漫不经心对敌,到得后半夜时方认真起来。深夜里,吕布喝了些许酒,下到一半摆摆手示意不玩了,便径自躺上榻去,也不管周瑜,躺着便睡了。

周瑜收拾好棋子,出外时高顺正等在帐前,说:“请随我来。”

周瑜微一点头,知道今日暂时没有危险了,他跟在高顺身后,问:“听说长沙太守孙坚的军队…”

“你认识孙家?”高顺道。

周瑜有点犹豫,不便透露出与孙策的关系,抱拳道:“请问高将军,侯爷与孙坚是不是…”

“不,”高顺答道,“没什么。”

高顺避而不答,周瑜便也巧妙地避了过去,彼此心照不宣。高顺带周瑜到收拾好的帐篷内,让他睡下。一夜过去,翌日清晨天还不亮,吕布的黑铠军便即开拔,整个军营内不见丝毫慌乱,士兵们拆帐篷,卷铺盖,牵马行进。周瑜睡眼惺忪,颇有点不适应,上路时士兵又拿着早饭过来与他吃。周瑜打听过,方知吕布这次出来,目的是狙击联军的步伐,而最倒霉的被他杀了个人仰马翻的白军,正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部队。

袁绍与一众人等组成了讨董联盟,放话诛国贼,匡天子,却阴险地让公孙瓒打头阵。公孙瓒本就战意不足,又第一战便对上吕布这块铁板,双方杀了一天一夜,实在不敌,派信使回去朝袁绍求援,结果说好的联军一个都没来。

那士兵把吕布的神勇夸张了十倍不止,听得周瑜嘴角抽搐,可见其军营中对主帅之崇拜。周瑜跟在黑铠军后,行行停停,别的都不怕,就怕孙策有危险。如今董卓势大,连吕布都杀了义父丁原往投,孙坚所在的联盟又是一盘散沙,只怕不易战胜。

入弘农郡,洛阳已在不远处,连着行军三天,到得洛阳时,周瑜便混在军队里入城,连通行令都免了。看洛阳城中巡查如此严格,若不是运气好跟着吕布,只怕又得费好一番功夫。

进城后,高顺领着军队往城北兵营去,周瑜便停下了,一名校尉过来,朝周瑜道:“吕中郎吩咐,让你不必跟了,自寻方便去吧。”

周瑜本想当面谢一声,奈何吕布这等地位,应当也不会在意自己多一句谢。那传话的校尉倒是大方,说:“有什么难处,到中郎将营中说一声就行。”

“谢了。”周瑜此刻心情实在是矛盾异常,明明双方是敌人,吕布却在关键时刻帮了他最重要的一把。目送军队开走后,秋风吹过,周瑜孤零零地站在打铜街前,忽然就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少小入京,一别十年,周瑜不由得庆幸,自己离开了舒县,走进了一片新的天地,否则有太多的事不懂,也无暇见识江南以外的世界。

洛阳较之十年前已变了太多,最明显的是人少了,且沿街行人都带着一脸警惕神色,仿佛为了什么而惴惴不安。远处寒鸦呱噪,群起飞向宫中。两道集市早已收了,周瑜寻思片刻,找谁去呢?先投店,还是先去找人?

天色尚早,周瑜寻思片刻,记得当年父亲在京中好友不少,其中有位名士叫乔瑁。周异辞世时,乔家还特地遣人送了奠仪过来,不如先去找乔瑁。昔年乔瑁任兖州刺史,现已是东郡太守。周瑜一路打听着过去,果然还在洛阳,于是不再犹豫,策马前往西城寻乔瑁去。

沿途洛阳女子见得周瑜,男男女女俱好奇地朝着他看。周瑜自知身穿江南一带服饰,容貌又不似中原人士,为免引人注意,只得心中忐忑,催马前行。

乔府大门紧闭,几根光秃秃的柿子树枝杈从院墙内刺出来,外面落了满巷的黄叶无人扫。周瑜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绕到后门,喊了几声,依旧不听应答。然而看后门外足迹,又似乎有人长住,不似一夕间人去楼空的光景。

“乔太守!”周瑜又喊道。

院内安安静静,周瑜登时生出不祥预感,仿佛看到乔瑁一家被灭门的惨状。他犹豫片刻,最后决定冒着危险,攀上去看看。

周瑜扒着墙朝上跳,心里想到孙策,不禁啼笑皆非,若是他在此处,说不定已经翻过去了。正想着,攀上院墙,朝下看时吓了一跳,院子里居然有人!

两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树下对弈,周瑜一扫视棋局,登时心中有数,俱是高人。怎么回事?乔瑁不是不在家么?

周瑜正想退出去,重新敲门时,不意碰了树枝,一阵乱响。

“谁!”其中一名老者眼神极是锐利,瞬间就发现了周瑜。周瑜一惊,踏断树枝,登时沿着柿子树摔了下来,一脚踩在棋盘上。

“啊!”

两个老头儿手忙脚乱,周瑜根本想不到院子里居然有人,忙自狼狈起身。其中第一个老头儿简直怒不可遏,将棋盘砸了他一头。

“哪来的不讲规矩的畜生!”

周瑜知道闯祸了,忙不迭给两老者收拾棋盘,掸袍子,扶茶水。方才狼狈摔下来未及细看,现在定了神,装作不经意间偷瞥二人,发现二老者俱是一身常服,颇有显赫气势,周瑜心下便有了计较,其中一人定是这家主人—乔瑁。闭门不开,多半是为了躲避朝中访客。

“晚辈冒昧。”周瑜忙鞠躬,“扰了二位棋局,大人不计小人过,莫怪莫怪。”

周瑜将黑白子各自归位,二老者俱面露意外之色。

须发较黑、穿着官员常服的老头儿道:“既来之,则安之,先站着吧。”

周瑜规规矩矩,给二老斟茶,心道这脾气好些的老者应是客。另一名身穿粗布长袍的老人则怒哼一声,瞪着眼看周瑜,显然被撞破了在家,十分恼怒。

周瑜不敢多说,却是心下雪亮—这人应当就是此间主人乔瑁了。

“司徒这步连环棋下得甚险呐!”乔瑁一手捋须道,“就不怕反中了瓮中捉鳖之计吗?”

周瑜马上反应过来…司徒,司徒司空太尉,是为“三公”,面前这人被乔瑁称为“司徒”,定是王允无疑。

是时只见王允拈了下唇边胡须,微微一笑道:“小友给我摆的棋,我可不知什么时候成连环局了。”

乔瑁再下一子,王允应子。乔瑁道:“司徒就这么有把握?”

“天底下凡事大多是并无把握的。”王允道,“方才正十拿九稳时,不也被这位小友给岔了过去吗?”

乔瑁哈哈大笑,棋盘一推道:“不下了,就这样吧。”

王允起身,点点头,朝乔瑁拱手。周瑜想了想,正要开口时,王允看了周瑜一眼,又朝乔瑁眼神示意询问。

“不如这位小友…”

乔瑁道:“我还得责他一顿。”

“好的好的。”王允兀自好笑道,“这便告辞了。”

乔瑁送王允到后院,周瑜便跟到门前。只见王允从后门出去,一出巷子,乔瑁便关上门,而周围茶铺、食肆、酒肆内站起数人,都是寻常百姓,过来护着王允离开。

周瑜暗道自己眼力果然不行,初离江南,太没警觉性。

乔瑁送走了王允,径自穿过廊前。周瑜跟在后面,刚走几步,便有仆役捧上铜盆,供乔瑁洗手洗脸。周瑜趁着这机会,站在一侧道:“乔太守,晚辈…”

乔瑁重重哼了一声,将毛巾朝铜盆内一扔,瞪了周瑜一眼。

“长得与你爹一副模样,奸诈狡猾也像足了你爹,与你爹一般的不怕死,怎么跑洛阳来啦?”

周瑜愕然道:“乔太守认得出我?”

“不是周异的儿还有谁!”乔瑁道,“洛阳人都朝外跑,你怎么还来送死!”

周瑜如释重负道:“晚辈家中…舒县出了点事。”

乔瑁拔腿就走,周瑜不紧不慢跟在其身后,将进洛阳的缘由交代完。乔瑁在厅堂内坐下,说:“也罢,你别的地方不投,偏偏投我乔府,哎。”

“晚辈还想请乔世伯看在两家世交的一点薄面上,代着查查。”周瑜道,“舒县三十六家孤儿寡母,感激涕零。”

乔瑁吩咐道:“坐吧。”

于是主客便各自在席位上坐下,仆役送上酒菜,周瑜沉吟片刻,摆手示意不喝酒,只倒了点水喝。乔瑁叹了口气,说:“非是不愿帮你,给你查查也无妨,可眼下的局面你也看到了,老夫连门也不敢出,近几日正称病罢朝,如何查起?”

周瑜微微欠身,没说什么。

乔瑁沉默片刻,而后道:“你父是周异,按理说,你周家没有向着董卓的理,与你直说也无妨。”

周瑜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依旧没说什么。乔瑁的意思他心底清楚得很,周异死于华雄之手,而说到底,董卓促成这件事的可能性最大,自己是不可能出卖乔瑁,投奔董卓的。

“洛阳情况怎么样?”周瑜问道,“小侄虽疏于习练,却也略懂武艺。乔世伯在此处,有用得着小侄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乔瑁抿了口酒,老脸涨得通红,出了口长气,说:“袁绍正在虎牢关外,约了各路诸侯会合勤王。若所料不差,应当也就是在这几天了。”

周瑜端着水杯,心道以近日所见所闻,只怕联军不会这么容易成事。果然乔瑁又道:“可谁也不担保能成事,你且先在此处休息着,待联军进城后再说吧。”

“长沙太守孙坚…是不是也来了?”周瑜问道。

乔瑁说:“老夫倒是忘了这事,你父生前与孙坚亦是同僚,孙坚与其子眼下正在虎牢关前。过得几日待我族弟进城,我修书一封,你随他跟去,让孙坚在袁绍面前为你做个荐,也就是了。”

周瑜再不多问,上前恭恭敬敬朝着乔瑁一拜,乔瑁却摆摆手道:“起来吧!人命如草,老夫自身难保,也不知过不过得这数日。万一府上出了事,可别怪老夫拖累你才好。”

“自然不会的。”周瑜道,“借住世伯家,有事请尽管吩咐小侄。”

乔瑁嘴角一牵,看着周瑜,笑了起来,点点头。

“年轻人,”乔瑁道,“不错。你父平生为人正直,去后老夫常常想念,能把盏相谈的又少了个…哎!你既然来了,就替你父,陪老头子喝杯酒吧。”

第7章 曹操

周瑜便一整衣冠,到陪席去,陪乔瑁喝酒谈天。乔瑁问及周瑜家中之事,周瑜一一对答,无有隐瞒,其中乔瑁又试了其几句天下局势,周瑜便择着自己所想,言简意赅地答了。一老一小,聊了大半夜,周瑜才知道现在的乔瑁,实在是处于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

三个月前,乔瑁伪托天子诏,召集天下诸侯勤王,列数董卓十一条罪状,消息连夜由信使送出,交予袁绍,各路诸侯便组成了联军讨董。是不是献帝诏谕不重要,本来也只是需要个由头而已。

联军军情一传到洛阳,人人对董卓咬牙切齿,恨之已久,只因董卓入京后放任凉州军掳掠,并独掌大权,一手遮天。袁绍势如破竹,节节进军的消息大快人心,自此洛阳大户、百姓,无不盼望袁绍快点进城解救天子,驱逐凉州军。

然而袁绍的联军却在百里外停了下来,且一停就是月余,给乔瑁派出密使,解释道人还未齐,须得等齐诸侯再挥军攻入洛阳。

一来二去,董卓早有疑心,开始彻查全城,唯恐朝中官员与袁绍暗通消息。乔瑁骨头最硬,自然成了第一个排查对象。于是乔瑁回到家后,自知等不到袁绍前来,自己说不定就得被董卓先杀了祭旗,便遣散家仆,在家中坐着等死。

洛阳全城封锁,袁绍不再派密使进城,董卓要查点蛛丝马迹却就这么断了,只得任凭乔瑁半死不活地先吊着,其中又有种种繁琐事要处理,遂将乔瑁暂时搁置,不来寻他晦气。

乔瑁说了大半夜,言语中虽有自嘲之意,周瑜却听得心酸,这老头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予袁绍身上,袁绍迟迟不来何故?自然是联军心不在一处,多生争端而已。

“怕不?”乔瑁喝得微醺,“怕了的话,今夜去司徒家躲着也来得及。”

周瑜一笑置之,喝了口酒,想的却是如何联络上孙策一事。乔瑁喝着喝着,不胜酒力,脑袋朝案上一磕,醉了。当夜周瑜便径自回客房去躺着,心里渐渐地有了详细计划。

周瑜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白隼,那隼个头小巧,在路上憋了好几天,嘴巴上被一根布条缠着,还打了个蝴蝶结。周瑜摸摸它的羽毛,低声说了几句话。白隼转过头,看看周瑜,又看四周,继而跃出窗台,展翅飞去,消失在黑暗的夜幕边际。

那天飞羽离开后便消失了,周瑜怀疑它不一定能找到驻军虎牢关外的孙策,兴许是回了长沙。然而无论如何,离开总是好的,现在以洛阳的险境,也只有鸟儿能飞进飞出了。

一连数日,周瑜设法多方打听,始终消息全无,而宫内则渐渐传来不安稳的风声—有人说,董卓预备彻底洗劫洛阳里的官宦人家,抢劫大户,所以这时候京中只能进不能出了。

整个洛阳一夜间紧张了起来,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胫而走。周瑜这日去了趟市集,终于得到了少许江南丝贩的蛛丝马迹。有人答道在洛阳西市确实见过来自江南的丝绸贩子,周瑜对着口音问了一次,果不其然。

数月前,丝贩头领听闻西边商路并不太平,本想在洛阳将丝绸贩完,及早南下回舒县,奈何洛阳亦是动荡不安,无人拿得下这批货,只得离了司隶,继续西行。然而要追上去,就得过许多关卡,毫无人脉,寸步难行,周瑜只得又去求通行文书。

“什么时候走的?” 王允若有所思,倾身朝周瑜问道。

“据他们说就在上个月初三,”周瑜如是说,“走的太行八径。”

“那应当是出函谷关了。”王允道。

周瑜又问:“司徒大人…能联系上那边守军吗?此来只求司徒手书一封,感念司徒大人恩德,其余事,晚辈便不敢再劳烦了。”

“举手之劳,何必放在心上?”王允笑了笑,欣然道,“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活几日,能与你封信,救得几个人,亦算是尽了点心罢了,拿墨来。”

仆役上前伺候笔墨。周瑜心中十分感激,未曾注意到一名侍女多看了他几眼。周瑜心中不停地在盘算,前来此处求得王允一封信,接下来还得怎么走,怎么谋求脱身,无意中瞥见那女子容貌艳丽至极,多看了几眼,心里却毫无感觉,只当作一朵花、一幅画般欣赏了片刻。

“这是老夫义女貂蝉。”王允介绍道。

“失礼了。”周瑜意识到自己有点无礼,忙朝那女子告罪。

貂蝉微微一笑,跪坐在榻畔,拈着袖子给王允磨墨。低声道:“周公子书信是有了,却又如何出城去?董太师不会放你出去的。”

就在此刻,一物呼啦啦撞进厅内来。

“飞羽!”周瑜马上接住飞来的白隼,没想到连这儿都能找着。飞羽脚上拖着一条布条,似乎有字,周瑜不及细看,便将白隼收了。王允也识相不多问,写过书信后封好,貂蝉便拿着过来,父女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周瑜心事重重,走出院外,展开飞羽带回来的布条一看,上面留着一行血写就的字。

贤弟万万不得入洛阳,若已身在洛阳,务必往投吕布吕奉先,三日后战鼓为号,待我入城来寻,千万。兄伯符。

周瑜的眉头登时拧了起来,不知孙策是什么意思。若不是这熟悉的字迹,只怕周瑜当即就要以为这信被人截获并布了陷阱,只等着他朝里跳。

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周公子。”

周瑜马上收起布条,转身躬身道:“王姑娘。”

貂蝉面容恬静,低声道:“义父让我来送公子出门。”

周瑜会意,知道王允家一定也在监视之下,耳目众多,貂蝉送出,闲谈数句,反而不易引人起疑。

“听说周公子是江左人士?”貂蝉笑着说,“全然看不出来呢。”

周瑜虽出身舒县,却身材高大,身长八尺,完全不似南人的长相,然而一张脸英俊柔和的线条,却又显露出的确是南人无疑。

“自祖父一辈起,”周瑜答道,“便居住于舒县,但追溯祖上族谱,于战国时,家中倒是北人。”

貂蝉颔首,说:“听义父说,周公子原是行医世家出身?”

“说笑了。”周瑜道,“先父略通针石之术,但入朝为官后,便久不看病医治,传到我身上时,大多技艺都已失传了。”

貂蝉嗯了声,说:“义父常对当年与周世伯朝中共事时…精湛技艺赞不绝口,偶有罹患风湿头风等病,都是周世伯给调理的呢。”

周瑜忙谦让道:“姑娘说笑了,纵是神医华佗,也治不愈这风湿等顽疾,唯独以针灸暂时散去风邪之气罢了。治病,讲究对症下药,但凡对了症,自然是一针见效,然要痊愈,多少须得看个人…怎么?司徒大人近来是否…”

貂蝉眉头微微拧着,显然也是有心事,周瑜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唯一联想到的便是王允身体不太好。然而貂蝉却微摇头,笑道:“义父无恙,承蒙公子挂心。”

周瑜不知其何意,貂蝉似乎还有话想说,话锋一转,低声道:“现在洛阳人人自危,大夫们也都逃了,周公子若懂医术,我想求公子一事…”

“但说无妨。”周瑜终于懂了,一定是貂蝉有什么朋友需要延医问药,索性开门见山道,“但我并无药箱,手头也无药材,只能说尽力。”

那一刻,貂蝉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说:“公子不必担心,请随我来。”

周瑜便跟着貂蝉在后花园绕了个弯,朝僻静的侧院里去。貂蝉极低声道:“这位义士三日前进宫,借献刀之名刺杀董贼未遂,逃离宫中。如今洛阳全城封锁,义士又落得一身伤,周公子尽力就行,成与不成,但听天命了。”

周瑜本以为只是个寻常医患,不料却是董卓眼中的逆贼。貂蝉与他素昧平生,仅凭周瑜家世,便将生死相托,万一自己前去告密,貂蝉与王允一家必死无疑,足可见貂蝉的气魄与胆识。

说话间貂蝉推开门,又小声道:“这位义士素来不喜说话,还请周公子原宥则个…孟德公,我为您请大夫来了。”

周瑜正心绪不宁时,推开门,闻见一股血腥味,与内里那人打了个照面。

貂蝉取过药箱,三人便站在房中,沉默不语。

“罢了。”那人还在喝酒,将酒杯放到一旁,答道,“生死有命,不必强求。”

周瑜与那刺客对视,只见其身长不足七尺,满腮虬髯,看不清年纪,显已过中年,一双眼锐利有神,仿佛带着洞察人心的智慧与警惕,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粗壮有力的胳膊裸着,绷带上透出紫黑色的血,缠住左侧胸膛。

那人大大咧咧地坐着,分开两腿,一手按在膝上,一手提着壶,自斟自饮。

周瑜虽未到阅人无数之境,却也能从容貌中分辨一个人,此人决计是性情粗犷、豪意干云之辈,敢独自进宫刺杀董卓,效仿的又是荆轲刺秦之壮举,不由得心生敬佩。

“晚辈周瑜字公瑾。”

“曹操。老曹痴长你几岁,唤我一声孟德兄就是。”那壮汉随口道,“你是周异的后人?”

说着又以双目打量周瑜,周瑜道:“正是。”

两人目光对上时,仿佛穿过千年光阴,万顷国土。周瑜在这一刻,心中对此人不得不佩服。然而他却想不到,有朝一日,当赤壁的鲜血染红了大江,烈火烧遍天地的那一天,自己会与此人隔着流血漂橹的壮阔战场,再次感慨万千地一望。仿佛那无尽的岁月与征战天下的豪情壮志,都在这么一瞥之中。

“快。”貂蝉低声道,“周公子,劳烦您了。”

周瑜回过神,上前给曹操检视伤势,见其身上大多是皮外伤,唯独箭头入体,深植肋下,差几厘便会伤及肺部。

周瑜解开曹操的绷带,用烧酒浇上他的伤口,曹操倒是硬气,趴上床去,一动不动,周瑜将酒递给他,曹操便一边喝一边等着周瑜给他拔箭。

“你爹已经去世了?”曹操问。

“是。”周瑜淡淡道,“三年前。”

曹操自顾自喝酒,问:“打算入京当官?这世道只怕不好走了。”

周瑜手指伸入曹操的创口,满手是血,答道:“上京看看形势,不想重复父亲的老路了…”

“世风日下,人心沦丧。”曹操悠悠道,“我劝你一句话,莫在京中久留…”

随着曹操咬牙闷哼一声,周瑜将箭头拔了出来,鲜血狂喷,他马上用布堵上,一手满是血。貂蝉将金创药瓶子放在周瑜手中。

“人在乱世,只怕身不由己。”周瑜漫不经心答道,“能走的话早走了,曹大人不也留下来了吗?”

曹操不住喘气,脸色苍白,周瑜迅速撒上金创药。就在此刻,外头响起士兵的杂乱声音。

“王大人,麻烦您站在一旁…”

周瑜登时警觉,询问的眼光看着貂蝉,貂蝉示意镇定,说:“我去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