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周瑜只是淡淡道。

周瑜不待孙策回答,便以树枝在地面绘出地形,示意孙策看,解释道:“诸侯屯兵虎牢关下,与董卓展开对决,然而洛阳封锁数月,却始终未有人愿意分兵前来拦截董卓去路。在此刻若有心协力,盟主袁绍应当率领讨董联军前来围城,攻城。为何不来?正因大家都在担忧,谁先进洛阳,势必就掌握了大权。”

“董卓覆灭指日可待。”周瑜无奈道,“讨董联军由春季集结,直到入秋,甚至没有一队人愿意埋伏在西去的退路上伏击董卓,可见大家都心怀争先入城的贪念…”

周瑜说到此处,意识到连孙策的爹也一起算进去了,便敛去了话,看着孙策不作声,眼里带着笑意。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孙策说,“我爹也不愿出兵,没有办法,但这个与你说的,哪一路诸侯能脱颖而出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周瑜说,“别跟我装傻,留在虎牢关,朝洛阳虎视眈眈,无非是为了好处,进城有什么好处?不过是金银财宝,外加一个驱逐董贼的名声罢了。伏击董卓西退,又有什么好处?”

孙策眉毛一扬,不解地看着周瑜,说:“我是真不知道。”

“杀了董卓,才是最大的好处。”周瑜说,“可惜没有任何一路诸侯意识到。”

“不过就是个封赏的由头罢了。”孙策随口说。

周瑜:“只是封赏吗?你忘了董卓是带着谁一起逃的?”

这话一出,不用周瑜再解释,孙策也意识到了。

“天子…”孙策喃喃道,“我先前竟是没想到。”

“你真的没想到吗?”周瑜莞尔道,“未必吧?”

孙策诚恳道:“真没想到,你说得对,董卓的手中有天子,虽然天子年幼,却终究是天子,他的地位不可撼动,在这么一个乱局里,哪一路诸侯救驾成功,天子就在他的手中了。”

周瑜知道孙策一定想到了,他为什么不去救驾?只因要为了救陷在洛阳的他?但看孙策那装傻的模样,周瑜也不想去戳破他,不管怎么样,自己还是很承他的这份情。然而孙策为了救他,放弃了最重要的事,这时候怎样都得想办法补救才是。

周瑜轻松地说:“没有人去救天子,只想着争功,分宝,所以据此,我可以判定,来日乱世中自立门户,又脱颖而出的人,不在这十八路诸侯之中。除非谁最先想到去救驾,那么只有这个人,才堪当大任,说不定来日也将一统天下。可惜,那家伙的朋友成天拖他后腿,耽误了他不少事。”

孙策笑了起来,带着少年飞扬的神采,说:“你说的谁?啊?你也知道你耽误了我不少事。”说着便用树枝去刮周瑜的脸。

周瑜用手里树枝和他噼噼啪啪招架挡了几下,把树枝一扔,说:“不玩了,战局瞬息万变,毕竟董卓还在洛阳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会一把火将洛阳给烧了,再带走天子。但是…”

说毕,周瑜起身,走到屋外,在漆黑的天幕下看着孙策,眯起眼,似乎在考虑什么。

孙策仿佛也在考虑什么。

“如果现在手上有一队兵,你能伏击董卓,救回天子吗?”周瑜极小声道。

孙策说:“出兵之前我就考虑过,需要有人配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前提是…师父不在营内,但这个可能性不大。太难了,我爹其实是不赞成让我来追的。”

师父?周瑜敏锐地察觉了某个称呼,但孙策没有说,周瑜便不再多问。

“朝你爹请援,一千兵马。”周瑜说,“在函谷关下会合,这就上路,走吧。”

孙策看着周瑜,周瑜眉毛一扬,不解道:“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孙策现出笑容,翻身上马,放出飞羽,天色蒙蒙亮时,两人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第9章 脱险

飞羽掠过长空与黑烟四起的平原,飞向洛阳城。

与此同时,黑压压的迁徙大军离开了洛阳,董卓与小皇帝坐在车内,刘协拉开车帘,朝外望去,稚嫩的脸上,眼中带着一丝麻木与苍凉。

出函谷关后,便将一路前往长安,汉室的祖陵,洛阳四百年的苦心经营,尽数付之一炬。京城所剩人已不足五万,拖家带口,跋涉西迁。

凶神恶煞的兵勇在队伍中巡逻来去,半路上,董卓召来一名将领,询问了沿途军情,得知袁绍与他的联军才进洛阳,便放下了心。

孙策与周瑜此刻正埋伏在山上,紧张地盯着车辆行进的方向。

飞羽发出鸣叫声,穿破长空而来。

孙策解开飞羽脚上的布条,看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撤吧。”孙策说。

“错失良机。”周瑜随口道,“罢了。”

孙坚不愿派兵,也是意料之中,人算敌不过天算,最终还是得灰溜溜地回去。孙策与周瑜两人刚要下山,却惊动了前来巡逻的凉州军。

“什么人!”马上有人大吼道,“奸细!”

“抓起来!”

巡逻的前锋马上就发现了二人,孙策低声道:“快跑!”

二人只有孙策的一匹白云骢,飞速滑下山去,树枝在脸上身上划过,一阵火辣辣的疼,周瑜猛然道:“分头跑!你先撤!”

孙策:“不行—”

周瑜:“他们抓了我没有用!抓了你,你爹是孙坚,董卓一定不会放过你,快啊—”

孙策怒道:“再把你弄丢了,让我上哪找你去!免谈!”

周瑜简直是既好气又好笑,被孙策一路拽着没命狂奔,周瑜气喘吁吁,忍无可忍道:“我怎么每次和你凑一处,都要逃命…”

“八字不合。”孙策大笑道,两人同时一个侧滑,“哗”一声滑向山脚,翻身上了白云骢。

传令兵大吼道:“抓刺客!”

“别朝那边跑!”周瑜抱着孙策的腰,两人共骑一马,大吼道。

“怕什么!待我杀它个落花流水—”孙策乐观地喊道,“小爷来也—”

周瑜:“…”

箭矢呼啸射来,周瑜把眼睛一闭,孙策一催白云骢,竟是在一群士兵的围攻下,悍然冲进了对方的车队里!

这时车队登时大乱,所有士兵顾不得再追杀二人,而是纷纷前去保卫马车。

周瑜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马上转头,观察士兵回守的方向。

“不行。”孙策瞬间猜测到周瑜的念头,直接阻止了他。

马车内肯定就是天子与董卓…就这么错失机会,周瑜还未来得及叹气,白云骢便发出一声长嘶,撞翻了货车,再一跃而过,腾空飞起,继而四蹄落地,犹如一道闪电般消失在平原上。

耳畔风声呼呼掠过,周瑜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凉州军分出了上千人前来追捕。

“得设法甩掉他们。”周瑜说。

“没问题!”孙策道,“我这可是白云骢!世间绝不可能有追得上的马。”

“你确定?”周瑜注视着地平线上,凉州军带兵前来追击的将领越来越近。

“驾!”孙策怒吼道,“我就不信了!”

周瑜被猛地一颠,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当心!”

“坐稳了!”

周瑜从孙策身上抽下弓箭,朝后仰倒,拉开弓弦就是一箭,那一箭呼啸飞去,追来的武将同时一俯身,竟是毫发无伤。

“越来越近了!”

“什么!这不可能!”孙策道。

“白云骢带两个人…”

“给我闭嘴!”孙策咬牙切齿道,“不会扔下你!”

“那你下马,让我先走吧!”周瑜冷不防叫道。

孙策:“…”

“前面有树林了!”孙策大声道,“小心!”

两人一马,倏然间冲进了树林里,一阵乱响,孙策在林中七拐八绕,每次周瑜都险些以为两人要一头撞在树上,然而白云骢却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绕开了防不胜防的树木。

孙策一边控马,一边还有余暇开口,说:“世上跑得过我爱骑的马,五个手指头数得出来…”

“只怕来追的就是其中一个。”周瑜答道。

然而局势已无法让他们闲聊,伴随着眼前豁然开阔,孙策大吼道:“小心!”

伴随着白云骢的一声长嘶,神驹带着两名少年从树林内飞跃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向金光万道的小溪。

而溪流中有人喊道:“什么人!”

周瑜:“有埋伏!”

话音未落,孙策与周瑜一头栽进了小溪内,哗啦连声落水。

周瑜与孙策水性都极好,刚一坠进小溪中,便一头出水。

周瑜心里咯噔一响,前有埋伏,后有追兵,这次彻底栽了。

孙策从水中站起来,这水只有齐腰深,两人涉水走了几步,一个威严的声音道:“别动!”

“总得让人先上岸吧!”孙策狼狈不堪,怒吼道。

“给我站在水里。”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道。

孙策与周瑜同时转头,只见溪水中站了一名武将和一匹白马,武将湿透的长发松散束着,赤裸半身,看也不看他们,正在拧干一件单衣。

“做什么的?”那武将终于抬眼,直视二人。

武将一头黑发,容貌却甚是年轻英气,五官温润,赤裸的肩背与胸膛肌肉匀称结实,孙策与周瑜都没有回答,那武将便径自牵着白马走上岸边,他的下身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裤,裤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黑线蟠龙。

石头上还晾着银色盔甲,旁边放着一杆长枪。

周瑜约略猜到了—这名武将只有独自一人一马,自己与孙策撞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小溪里洗马,顺便洗澡…

孙策低声道:“别管他,快走。”

那武将赤着脚,走到岸边,注视二人,孙策要牵马,周瑜却道:“你不是凉州军的?”

“先回答我。”那武将的目光从周瑜转到孙策的身上,再转到他们的马上。

孙策马上想到了一个可能—自己人!这一定是联军派出来的。

“将军是联军的人?怎么称呼?”孙策道,“在下长沙太守孙坚麾下…”

话还未说完,又有人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周瑜与孙策同时色变,牵着马飞速上岸。

“竖子还想逃!”树林中一个声音传来,武将手握银枪,上前一步。

话音落,另一名全身黑铠的武官从树林里冲了出来,骑一匹汗血宝马,战马引声长嘶,立在河流北岸。背后冲出上百名弓箭手,吼道:“谁都别想逃!”

只见那赤裸胸膛的武将朝孙策与周瑜身前一站,把他俩挡在身后。

树林南岸霎时冒出密密麻麻的白铠弓箭手,以箭矢指向对岸的兵马,双方隔着一条河,登时成了对峙的场面。

周瑜看到那追来的武官之时,瞬间就明白了,今天逃脱不了不是孙策的马跑得不快,而是他们的运气实在背得不能再背。

对面那人一身黑鳞铠甲,头戴乌金盔,盔上还竖着雉鸡翎,身长九尺,手持方天画戟,鼻若鹰勾,眉如折剑,眼中带着戾气,胯下骑着的,正是那五指数得出的能够追上白云骢的追风赤兔神驹。

这次竟然是要栽在吕布的手里,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追出来。

周瑜侧头一看己方,手中捏了把汗,只怕白铠军非是吕布之敌,他又想起了刚进司隶时,双方交战的一幕,可不正是这队白铠军与吕布的骁骑营对阵?

孙策尚不知双方已交过手的内情,沉声提醒身前那赤膊武将道:“将军,这人是都亭侯吕布,千万当心。”

保护他们的那名武将微微侧过头,温润的眉目笼罩在正午的阳光下,面对吕布,却是丝毫不惧。

吕布嘴角微微一牵,眯起双眼,只待一声令下,双方便要上前厮杀,血染溪水。然而他竟没有动手,冷笑道:“赵子龙,还想打一场?不如先把衣服穿上如何?”

那武将手持银枪,沉声答道:“这两人你不能带走,乃是我方盟军,若都亭侯想动手,末将自当奉陪。”

双方士兵大声鼓噪,吕布却没有上前,以方天画戟一指,说:“另一个就罢了,孙坚的犬子且交给本将军,今日你我便权当未在这里见过。”

“不。”孙策说,“我不会跟着你回去。”

“你是不是该称师父,徒弟?”吕布语气森寒道。

周瑜登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孙策,孙策拱手,鞠躬道:“师父,恕徒弟不能跟你走。”

“你是都亭侯的徒弟?”赵云诧异地看着孙策。

孙策事到临头,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吕布冷冷道:“孙坚说好将他儿子送到骁骑营中学艺,如今翻脸如翻书,我扣他儿子,放了你们,这就走吧。”

吕布霸气十足,周瑜却道:“我替他去。”

“又是你。”吕布看着周瑜,说,“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不行。”孙策马上拦住了周瑜。

“都亭侯,”赵云不卑不亢行了一礼,沉声道,“此事须得待末将回去禀报孙将军与盟主,才好放人,否则谁也不能跟着你走,得罪了。”

吕布登时勃然大怒,赵云却屹立如山,站在孙策与周瑜身前犹如守护神,缓缓道:“侯爷若要强行动手,不如你我在此过三招,若侯爷能得胜,我便不再过问此事,如何?”

吕布纵横天下十余载,何曾有人敢朝他搦战?虎牢关下一败,如今又有此名不见经传的小辈嚣张讨打,如何能忍?

吕布道:“本侯便与你过三招!都给我退下!”

双方士兵潮水般退后,赵云一振长枪,走到浅滩前,周瑜与孙策屏息以对。

然而吕布还未曾出手,身后便有信使前来,匆匆说了几句话,吕布登时色变,沉着脸道:“也罢,三招留着,今日人先任你带走,来日再决胜负,儿郎们!走!”

吕布说走就走,竟是一阵风般从树林中退了出去。赵云依旧手持银枪,注视吕布离去身影,以防他再次杀回,直到确认凉州军真的撤了,才松了口气。

“你们使了调虎离山计?”赵云朝周瑜道。

“没有。”周瑜十分疑惑。

孙策说:“应当是又有人去偷袭车队了。”

赵云这才穿上衣服,孙策与周瑜朝他致谢,赵云却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既是同盟,理应互为支援。”

中午时分,周瑜与孙策跟着赵云的部队过来,双方互通有无后,赵云解释道自己是白马将军公孙瓒麾下,奉袁绍的命令,前来追击董卓残部,而半路接到公孙瓒的密令,让他按兵不发,在函谷关外等候,以待后续支援赶到。

“只不知是谁又去趁机袭击了车队。”周瑜遥遥观望道。

孙策摇头道:“现在再去偷袭,已错过最好时机了。”

车队已经出关太远,且第一次二人惊扰了董卓,料想吕布已早有防备。赵云又道:“我听说曹孟德带着一队人,想去救驾,只怕也未能成事,现在急行军已追不上了,走吧。”

二人跟随赵云的军队入关,一行人等在函谷关下互别,周瑜再次称谢,赵云再三谦辞,这才回洛阳去。

孙策还笑呵呵地看着赵云走了,周瑜脸色一变,说:“吕布是你师父?”

孙策说:“他不是都说了吗?吕布待我还是好的,双方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还想着求他帮着把你带出洛阳来。”

“现在不行了。”周瑜无奈道。

方才从赵云处,二人也得知了虎牢关战况,只因孙坚翻脸无情,与吕布的队伍硬碰硬,江东之虎果然名不虚传,居然将吕布的骁骑营杀了个丢盔弃甲,只怕吕布抓到孙策以后要拿他当人质。

函谷关下风云变幻,仿佛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一夜后,孙策与周瑜各骑一马,孙策把他带到关下市集处,通知此地的兵员,带出了六辆大车、四匹马,以及一众商人。

周瑜登时就震惊了。

孙策笑道:“给你把车马找到了,正扣在华雄的手里,小爷亲自带兵来杀,终于抢了回来。”

一众商人纷纷上前拜谢孙策,周瑜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寻思良久后道:“罢了,这下总算能回去交差了。”

“先别忙走。”孙策说,“什么时候回来?定好时间地点,好再见面。”

周瑜说:“回家将货卸了,送他们各自回去,马上就来,欠你的情快十辈子也还不清了,这卖身契不能短了你的。”

孙策哈哈大笑,拍拍周瑜的肩。

天蒙蒙亮,夜空的群星仍未退却,孙策一路将周瑜送到了函谷关前,孙策说:“骑我的马。”

于是两人换了坐骑,孙策又说:“把飞羽带着,有事随时让它报信。”

周瑜只得又接了孙策的鸟儿。

“孙伯符。”周瑜调转马头,忽然道。

孙策骑在马上,大剌剌地看着他,笑道:“不要太想我。”

“我会回来的。”周瑜说。

周瑜行出数丈外,孙策冷不防道:“周公瑾。”

周瑜驻马,漫不经心地回头,与孙策对视。

刹那间光阴转瞬即逝,多少年的江浪翻涌,潮去潮生,烈焰焚天,烽火天下,尽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