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与曹丕一起过来,孙权问:“我想与子桓一起去沛县。”

“不行!”周瑜说,“你必须留在这里。”

孙权与曹丕依依不舍告别。周瑜在府里走了一圈,谋士们竟是大多不在,只有张昭还在处理军务问题,鲁肃在院子里喂鱼。

“你要走了?”鲁肃看了周瑜一眼,问。

周瑜说:“不走,除非他赶我,其余谋臣呢?”

鲁肃说:“再这么旱下去,城里就得人吃人了,曹操那头打得也艰难。今天主公说,大伙儿先各自散了,自寻生路去,现在就你、我、子布兄和吕蒙还在。”

周瑜长吁一口气,孙权送完曹丕回来了。

“公瑾哥。”

孙权刚开口,就被周瑜截住话头。

“现在哪里也不能去,”周瑜说,“必须留在吴县,留在你哥身边,他没走,谁也不能走。”

孙权只得点头,说:“本想回家看看我娘。”

“舒县应当还凑合。”周瑜安慰道,“去看看你哥。”

“别去。”鲁肃说,“他脾气不好,正喝酒呢。”

周瑜:“又怎么了?”

鲁肃说:“前天下邳来了消息,吕布派信差来求援,曹操攻徐州,吕布不敌已跑了,曹丕见信差来了才走的。”

周瑜放下手头的事,穿过长廊,抵达前厅廊下。飞羽在酒坛之间跳跃,满地干涸的酒水,孙策倚在柱子上,天气闷得两人全身都是汗。

“吕布死了。”孙策说。

周瑜听到这消息时,犹如五雷轰顶,躬身缓缓捡起地上的一张布条,上面写着吕布求救的血书。

“飞羽在曹军营中。”孙策说,“吕布冲出来突围,没成功,退了回去,三天前被部下出卖,最后被曹操斩了脑袋。”

孙策又踹了酒坛一脚,哗啦碎响。

“你说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像他这般?”孙策疲惫说,“都走吧,都走…你也走。”

“起来。”周瑜揪着孙策的衣领,说,“起来!”

孙策踉踉跄跄,被摔到花园里,周瑜说:“你就只有这点志气?”

“你别揍我。”孙策梗着脖子,朝周瑜说,“你把我揍趴下了,城里民变,你挡都挡不住!”

周瑜正要扬起拳头,朝孙策脸上招呼,预备给他一记当头棒喝,突然间一声炸响,两人都愣在当场。

周瑜抬头,望见天际一道闪雷犹如狂龙飞过,阴暗的云层内阵阵闪光,不知不觉放开了孙策。

顷刻间倾盆大雨狂泻下来,将二人浇得全身湿透,那一刻,全城欢呼声震响!雨越下越大,近乎将整整一年内的雨水悉数倒进了城中!狂雷电闪,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吴郡万人跪地,大哭出声,天地间扯起一道白帘。周瑜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却笑了起来,紧接着大笑出声,激动之情难以自抑,要上前去抱着孙策,孙策却在雨水里说了一句话。

周瑜顿时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该领罪了。”孙策笑着说,“自己说过什么,忘了?”

三天后,雨势渐小了些,整个吴郡再次从濒死边缘活过来了,城门大开,城郊、太湖畔开始抢着播撒晚稻,孙策大开粮库,将所剩无几的存粮派出去。雨下了又下,所幸未曾酿成涝灾,吴郡一地排洪做得极好,大部分水都被导入太湖。

太守府恢复了往昔景象,这一次,唯独不一样的,是周瑜。

“你可心服口服?”孙策笑着问。

周瑜点点头。

厅堂内坐了一群谋士,各个神色凝重。

“治罪可免。”孙策说,“去为我管丹阳吧,近日就动身出发。”

三天后的傍晚,吴郡欣欣向荣,城外泥土湿润,带着清新的水汽,所有城民一涌而出,在外抢耕田地。天边一抹绯红色,周瑜回头时,眼里映出的赤红,犹如赤壁漫天的大火。

他以为城墙上会站着一个人,目送他的离开,然而没有。

鲁肃牵着马,把他送到城外,周瑜说:“就到这里吧。”

鲁肃说:“他昨夜与张子布说了。”

“说我什么?”周瑜漫不经心地收回马缰,看着路边的枫树。

鲁肃答道:“他说你不会做官,让你离开一阵。也是好的,你也和他歇歇吧,别再吵了。”

“我是不会做官。”周瑜淡淡答道,“不仅不会做官,还不会做人。”

鲁肃笑了起来,说:“他毕竟是主公,你看,我从前就给你说过,现在懂了吧?”

周瑜说:“他要的只是个忠心耿耿的臣子,不是会顶他话、逆他意的人,我做不到。”

“别这么倔。”鲁肃说,“他说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说错了,你也听着。错了他心里不知道?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何必呢?”

“走了。”周瑜说,“上任去了。”

“一路顺风。”鲁肃说。

周瑜率领不到四百人,踏上西道,进入了茫茫枫林里。

秋去冬来,丹阳太守卸任,抵达丹阳的第一天,周瑜便在全城官员的恭迎下,拿到了就任文书。

“什么时候写好的?”周瑜一边换袍子,一边问道。

“回禀太守大人,”属下恭敬道,“孙将军征战寿春时,就已写好的文书。”

周瑜:“都退下罢。”

属下便都退了出去,周瑜整理衣袖,看着静谧的书房内那封太守委任状,怔怔出神,委任状下盖着鲜明的破虏将军印鉴,殷红如血。

“早说嘛,”周瑜随口道,“将我当傻子?”

周尚已告老还乡,周瑜便接过了丹阳的担子,实际上这城被周尚治理多年,一切按部就班,也轮不到自己多操心,只要不起内乱就行。比起整个吴郡饿了足足一夏,丹阳的米面还能管饱,周瑜又抽调了一笔钱粮,前去支援孙策所在的吴县,数日不得回复,最后只派了个小兵过来,说主公知道了,权当交代。

信使又捎来了别时周瑜未曾带在身上的琴,特地叮嘱,是主公让鲁肃找出,一并交付周太守的。

吴县那边没有发声,寿春却已有人来了,来的却是黄盖。周瑜正在厅内抚琴,知道孙策的意思—让他好好休息,多弹琴喝酒,少折腾,少来事。

“起初便想着,丹阳会派人来守,没想到是你。”黄盖朝案前一坐便道,“听说吴县颇不太平?”

“都压住了。”周瑜说,“我是被赶出来的。”

“哦?为何?”黄盖说。

周瑜笑笑,随手擦去琴上的灰,答道:“越权处置,先斩后奏,拂逆主公,激起民怨,再不流放我出来,只怕谋臣和百姓都不答应了。”

黄盖冷笑数声,不置评价,又说:“曹操再派人前来寿春,当初你和主公议定,袁术灭后,协助他取袁绍,可有此事?”

“有。”周瑜道,“但主公改变主意了。”

黄盖说:“中原连日暴雨,泥泞不开,袁本初与曹孟德各自挥军,要在官渡决战,两军对垒多日,袁绍精兵十万,挥军尽出,粮草屯于乌巢。曹孟德已派了三轮信差前来,朝我讨要援军,让我率军奇袭乌巢。”

“寿春只有不足三千军。”黄盖又说,“没有兵,你看着办吧。”

周瑜叹了口气,说:“丹阳只有守军一千六,你让我去哪里派兵?伯符说了,不发兵襄助,我有什么办法?”

黄盖眯起眼说:“当初是你与曹孟德做的交易,寿春归主公,出兵袭袁绍,如今背信忘义、食言之举,天下人会怎么议论主公?”

“于情于理,”周瑜说,“这个时候都必须出兵相助,我们与孟德兄故交在前;何况,若不出兵,袁绍击败曹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调兵回头,平了吴郡。”

“但我说服不了他,”周瑜说,“他抵触我的一切意见。”

黄盖说:“那么随之而来会产生什么后果,你必须想清楚了。”

周瑜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

黄盖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不是将才。”

周瑜知道这是明显的激将术,虽不可能中计,然而听了心中仍旧不得不窝火。黄盖喝过茶,起身道:“借粮。”

“没多少了。”周瑜说,“我给你写个条子,派人去粮库领罢。”

本来存粮调动,是要经过吴郡那边孙策批示的,别的人要听他的,周瑜不必,当即写了条子给黄盖,议定开春早稻收成后归还。

黄盖又留下了一封信—上面是曹操的手书。

周瑜看了一会儿,想起被曹操绞死的吕布,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还记得那一天,吕布发兵追缉他们,在函谷关下遇见饮马的赵云。短短数年间,早已天翻地覆。

他大约知道孙策为何不出兵,吕布对他们来说仍有着救命之恩,更从天子处为孙策批出了破虏将军的委任状。高山仰止,虽彼此立场常常为敌,孙坚与孙策这两父子,对吕布仍有着敌手之间的敬重。

如今曹操杀了吕布,孙策如何善罢甘休?没拿他儿子为吕布偿命已经不错了。黄盖前脚刚走,孙权后脚来了。

周瑜未料孙权竟是亲自过来,当即有点措手不及。

“你哥说了什么?”周瑜看见吴县来的人便禁不住心里发慌。

“没说什么,”孙权答道,“公瑾大哥,我是为了子桓来的。”

孙权带着一封信前来,周瑜当即没了他的办法。曹操的军队陷入苦战,官渡一战中,不是全胜就是全败,毫无转圜的余地。如今袁绍势大,若再不从后方袭击支援,只怕曹操就将彻底成为历史。

而曹丕也走投无路,朝孙权发出了求救信,这次他非常聪明,绕过了孙策,直接让孙权带着信来找周瑜。

“如果袁绍获胜了,”孙权说,“下一步就是转袭江东,咱们就危险了。”

不用他说周瑜也知道。

“我手上只有一千六百士兵。”周瑜说,“私自调动军队乃是大忌,你问过你哥没有?你哥知不知道你来了丹阳?”

“他不知道,”孙权答道,“我偷偷溜出来的,你看,我偷了他的军牌。”

周瑜简直要败给孙权了。

“你会被他揍死!”周瑜说。

正在此时,外头又有人求见,乃是曹操麾下派来的信差,带着吕布的灵柩,以及曹操的一封信。

周瑜当即令人停灵于城外,又问消息送到了吴县不曾,来人答曹操嘱咐,先送到丹阳,由周瑜安排。

周瑜在厅内读了信,只见满纸血泪,曹操悲切之情溢于字里行间,最后又将吕布之死,推到刘备头上,只字不谈求援结盟之事,周瑜只得派人将信送往吴县,亲自出城祭拜。

可怜吕布一代枭雄,死后竟无安身之所,周瑜在棺前痛哭了一场,与孙权拜过后,择日给吕布选址下葬,暂且葬于丹阳,来日捡骨后,再将棺椁迁往并州。

“什么时候出兵?”孙权问。

“不能出兵。”周瑜说,“否则会激怒你哥,必须和他商量好。”

孙权说:“他不会答应的!你不知道现在吴县变成什么样了!”

“变成什么样?”周瑜问。

“谁的话也不听。”孙权说,“前些日子他杀了好几个人,张昭劝不住,鲁肃不愿劝。”

“什么人?”周瑜又问。

孙权不说话了,周瑜猜想大半是吴郡本地豪强。末了,孙权说:“不服他管的会稽人。”

“杀了多少个?”周瑜问。

丹阳倒是没有消息,想必是捂得甚严实。孙权说:“连坐,不知道杀了多少,据说把太湖岸边都染红了。”

周瑜脑中“嗡”一声,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又问:“为什么?”

孙权说:“鲁子敬说,他是因为年前会稽借粮一事,拿刘繇家开刀,我觉得他只是心情不好,想杀人了。”

周瑜说:“我送封信过去,你不可急躁。”

孙权:“再不发兵,子桓就有危险了。”

“我尽快。”周瑜忧心忡忡,回入书房,提笔给孙策写了封信,正要送信时却发现飞羽不在身边。离开吴县,前来丹阳三月有余,并未带着飞羽,于是周瑜只好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幸亏两地不远,快马兼程,一日可到。

第29章 成婚

翌日傍晚,孙策的回信来了,召他回吴县议事。周瑜便安排了丹阳一应政事,回吴县述职。抵达吴县时,飞羽破空而来,停在他的肩头,这令他高兴了些许。

然而进得城中,周瑜却发现道路百姓有犹豫之色,且紧张不安,似乎自己离开的这三个月里,城中防守、监察严了许多,百姓互相视之以眼色,看到周瑜经过时,似乎有人要拦马,却被卫兵驱逐开去。

孙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在正厅里,眼也不抬,擦拭着一把画戟。

那是吕布的方天画戟,他唯一的遗物。

“貂蝉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孙策笑笑,说,“听说她挺漂亮的?想必又被曹操收进后宫里了。”

“不至于罢。”周瑜淡淡道,解开斗篷,天气阴冷阴冷的,问,“有酒吗?”

孙策吩咐人温酒,又问:“兵符呢?”

周瑜拿出孙策的虎符还他。

孙策说:“孙权胆子越来越大了,没跟着你回来?”

周瑜摇摇头,说:“你真的不打算出兵?”

孙策一笑道:“于公于私,都必须驰援曹操,是不是?”

周瑜说:“曹操胜后,天下可定,若不愿百姓民不聊生…”

“可这笔账怎么算!”孙策重重将方天画戟拍在桌上,说,“吕布于你,于我都有恩无仇,用这么一封轻描淡写的信,就推得一干二净!老子已经不计前嫌,放了他儿子!还要我出兵为他打仗!”

周瑜点点头,说:“是,主公说得对。”

“你嘴上承认了,心里不服气。”孙策说,“罢了,没意思。”

“不。”周瑜抬手道,“我心服口服,我认真的,目前虽晚稻已收,吴郡一地仍旧实力不济,不足以支持长时间用兵,就任曹操去自生自灭罢。”

孙策冷哼一声,仿佛不认识般地看着周瑜。周瑜心里叹气,没再提这事,预备起身告辞。

“丹阳如何?”孙策说。

“从父治理有方。”周瑜笑了笑,说,“我没给他添乱,却也做不了什么大事。”

孙策的口气缓和了点,说:“明年我计划对荆州用兵,到时候你负责率水军。”

周瑜点点头,孙策又说:“来年若无大差错,赋你一个水军都督之职。”

“谢主公。”周瑜起身,行礼道,“我先回去了。”

孙策一怔,说:“走了?”

周瑜答道:“孙权还在丹阳,我不回去盯着,怕又出什么岔子。”

孙策似乎心烦意乱,挥手道:“走吧走吧。”

于是,周瑜去看望了鲁肃,两人牵着马,依旧是鲁肃送他出城。

“你和孙伯符呢,”鲁肃说,“适合当朋友,当家人,不适合当君臣。”

“我也发现了。”周瑜说。

这么多年了,他们是如何从亲密无间,落到这个地步?是在彼此较劲吗?周瑜自认为,自己已经让了许多,知道孙策不喜欢旁人干涉他的决定,就总是顺着他的话头说;知道孙策是主公,就要有主公的身份,周瑜也不再在任何谋臣的面前与他称兄道弟。

鲁肃又说:“吴郡一地现在都怕他,说他是项羽转世,来当小霸王的。”

“风言风语,不必理会,谣言止于智者。”周瑜说。

鲁肃又说:“可是有的谣言,还是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周瑜眉毛一动,看着鲁肃。

鲁肃说:“会稽大族说,他发家,全因你在背后支持,以他的本事,是不足以治理江东的。”

周瑜长吁一口气,不知为何,不仅没有意料中的烦躁,反而如释重负。

“果然来了。”周瑜说,“还说了什么?”

鲁肃悠然道:“孙家不是本地人,祖上在富春、会稽一地,整个吴郡对孙坚父子颇有怨言,始终对他们家有抵触情绪。起初有你我压着,启用郡内大族子弟,方消停了会儿,现在又开始了。”

周瑜说:“张昭就没说什么?”

“他们是徐州一派的,”鲁肃说,“北方士人,巴不得排挤南人。须得想想办法,否则地域之争根深蒂固,迟早会酿成祸患…”

正在此刻,传令兵前来,让周瑜回去,一时间孙策竟又是改变了主意,不让他走了。

周瑜只得打道回太守府,孙策却不在府中,只是让他稍住数日,另有安排。周瑜与鲁肃面面相觑,彼此都不明孙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回来了,就先住下吧,夜间周瑜要找孙策聊聊,说不定他的主意有所改变,却被告知孙策今天午后就离开了吴县。张昭、张纮与吕范等人开了晚饭,周瑜归来,各人说不得客气寒暄了几句,周瑜问到吴县情况,得知现在南派与北派争夺尤其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