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住莫西北的男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中有掩饰不住的一闪而过的惊异,片刻后转身入内禀报,几句话的功夫出来,倒是客气的对莫西北道了声:“请。”

黄锦正站在雅阁中间的桌前,手执酒壶,往一只玛瑙杯中斟酒,瞧见莫西北进来,也不立即放下酒壶,而是照旧慢慢斟好酒,才说,“莫老板的春风如意楼,果然不同凡响,这几日,咱家足不出内廷,也有耳闻呢。”

“厂督大人谬赞了,不过是小小生意,让您见笑。”莫西北不去看他身后一身简单藏青色长袍、整个上半身掩在灯影中的年轻男子,只微笑应承。

“莫老板天资不凡,这春风如意楼到了您手上,立即声名大振,若您这里还是小小生意,这普天下,还哪里有人敢说自己有大大的生意?”黄锦呵呵一笑,说出的话却格外谦恭。

“过奖过奖。”莫西北暗叹,有些事情福祸难料,脸上只不动声色。

“莫老板是哪里人?”黄锦状似沉思,不待莫西北回答,就以手拍额道,“咱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一听莫老板有一点汉中口音,总是把您记成是汉中人呢。”

“厂督贵人多忘事,在下自幼四海游历,口音难免南北混杂,记错也是常有的。”莫西北笑笑,“今天小店难得请得厂督大人光临,不如在下这就吩咐下去,准备几个特色小菜,给厂督大人助助酒兴?”

“那倒不必。”黄锦摇头,“咱家一直觉得莫老板面善,很像咱家认识的一个人,这不,一听说有人和自己很像,他就来了,倒要瞧瞧莫老板,同他是像还是不像?”

“厂督大人真会说笑,这世上人和人多有相似,又有什么奇怪,倒是劳动了这位公子的大驾,真叫在下惶恐。”莫西北一想到自己刚来时,那什么龙凤胎争命的传说,就立即全身发麻,后背凉酥酥的,眼睛飞快的瞄了眼犹自在灯影中沉默的年轻人,打定主意,无论怎样都不能承认,事实上,她认为,这个传说即便是真的也该破解了,毕竟,真正的朱靖嘉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能同皇帝争命了。

“黄锦,她嘛……我瞧着,倒不十分像我。”正想着,年轻人却忽然说话了,声音略有低沉,却十分的悦耳,只是这些年莫西北也算阅人无数,即便不是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单是一听声音也知道,这必是个时常发号施令的人,话语间,自然的总流露出十分的霸气和强硬。

“这个……公子说的是,这么细看之下,确实不怎么像了。”黄锦额头略微冒出薄汗,几乎是不自觉的就半躬下了身子。

“面容虽然不十分像我,轮廓五官倒是有七成像我母亲,嗯,气质却实在和我很像。”年轻人对黄锦的反应不以为意,随即又抛出了这样一句。

“公子英明。”黄锦额头上的汗彻底下来了,却不用衣袖擦,只是把头压得更低。

“这和我英不英明有什么关系,认识我和母亲的人,长了眼睛都会自己看。”年轻人哼了一声,随口仍出一句一句,语气却明快起来,莫西北眼见黄锦身子轻轻一动,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不免好笑。却听那年轻人转头问自己,“难得我和你很投缘,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莫,双名西北。”莫西北一笑,实在不知这投缘二字从何说起,不过随口应承,“还没请教,这位公子大名。”

“我吗?”年轻人有双黑亮有神的眼,当目光灼灼的落在人脸上时,就是莫西北,也忍不住心中一颤,“很多年没人问我的名字了,更不用说叫我的名字,嗯……你就叫我朱公子吧。”

“那么,朱公子既然大驾光临,不如我叫人安排些精致的节目,来给您助助兴?”莫西北摆出一副热情招呼客人的老板应该有的姿态,认真提议道,“小店这里,聘请了各地名厨,南北菜肴齐全,不敢吹嘘有多好吃,不过总还算值得一尝;至于丝竹歌舞,这个在下还是有把握说,京城里的乐坊也好,秦楼楚馆也好,恐怕还真找不出比在下这里更多才多艺又娇俏可人的姑娘来;当然,若是您只想听几首高雅的曲子,在下这里的休问先生和清溪姑娘都是高手,管叫您满意。”

“你这些年,都是这样和客人介绍的?”朱公子盯着莫西北,光影之下,莫西北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只见那一双眼睛,光华闪烁。

“当然不是了。”莫西北摇头否认,就她这样的一个懒人,要是需要天天这样招呼客人,估计这生意,她早早就放弃了。

“哦,那你怎么做?”朱公子马上问。

“请几个能说会道的伙计,告诉他们不仅要能说,还要擅长抓住客人的心里,说他最想听的,然后放手让伙计们去做就好了。”莫西北很简单的介绍了自己的工作经验,不能多说,因为这也算商业秘密了。

“有趣,想不到一家酒楼的老板,倒懂得帝王御臣之道。”朱公子微微点头,颇有赞许之意。

“朱公子这话在下可就承受不起了,不过是雕虫小技,哪里敢同帝王之道相提并论。”莫西北心中一警,赶紧差开话题道,“公子若是不喜声色,不如在下去吩咐厨房,备两道精致的点心、小菜来。”

“我呢,你说了这么多,我最想听什么,你知道吗?”朱公子却不理会莫西北的话,仍旧抓住先前的话头不放。

“这个嘛,看病也讲究望闻问切,西北虽然同公子说了不少话,但是始终没有看清公子的长相和神态,公子想听什么,还真不好判断,不过想来,公子对西北所说的,是全无兴趣了。”莫西北苦笑,微微摊了摊手。

“你既然说不好判断我喜欢什么,怎么又知道我对你所说,全无兴趣呢?”朱公子继续问。

“我这里提供的是吃喝玩乐,如果公子感兴趣,就不会不停的问西北这么多问题了。”莫西北抬头,对一直审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灿然微笑。

“西北,你这个名字和你的人一样,大气又有趣,改日,到我家里来玩吧,我家有趣的东西不少,我想,你可能会喜欢。”朱公子对着莫西北的笑容沉默了片刻,“至于你这里的新鲜玩意,改天我再来尝试,今天就到这里好了。”

“莫老板,那您先忙着,改天再见。”黄锦在朱公子话音一落之后,立即接上一句,倒有些送客的架势。莫西北心里略有遗憾,她自然猜到今天来的人,必然是当今皇上,其实私下里,她虽然不希望和这个皇帝扯上任何关系,不过还是有点八卦的想瞧瞧皇帝的长相,结果,在自己的地盘上,却偏偏就是没看清,她暗叹,自己的雅阁设计不合理呀,房间里居然有这样一个灯光完全照不到的死角。

当然,想归想,落到实处的,还是一个很优雅的转身,退了出去,然后飞快的回自己的房间,一把拉开暗格。

黄锦一行人出门,黄锦当先走在前头,几个带帽子的人走在后面,帽子下是一圈的轻纱,几个人一色的藏青色长袍,高矮胖瘦也都差不多,那里还能分辨出,方才的那位朱公子?

“狡猾!”莫西北叹气,黄锦果然狡猾,小皇帝也不是一般人,但愿这两只狐狸,不对,一只老虎一只老狐狸,别再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第二十章三生石上

又紧张的“戒备”了几天,黄锦毫无动静,莫西北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毕竟,从当日自己假投莫愁湖自尽到如今,十几年都过去了,惟一知情的师傅曾经发过毒誓绝对不透露半句,所以,自己的身世根本无从追查。

再者,科学分析上说,龙凤胎一般都是异卵,要说长得完全不像可能有些说不过去,但是即便有相像那也是有限的,自己咬死不承认,谁又能怎样?

何况就这样略有暧昧也不是一件坏事,毕竟自己的生意做大了,窥伺嫉妒的人不少,纵使花再多的钱上下打点,也不如有黄锦这样名义上的靠山来得实际,一想清楚这些,莫西北的心情也就放轻松了,每天乐得逍遥自在,除了偶尔编排几个刺激感官的节目之外,大多数时间就是窝在自己的府里或是春风如意楼的二楼,吃喝玩乐。

只是,当一个人习惯了有人陪伴之后,骤然又变成一个人时,就未免郁闷。

三天前,慕非难忽然离开,因为前一天夜里,莫西北熬夜看了自己编排的一段钢管舞的效果,睡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慕非难来告辞的时候,说的什么话基本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事后她无聊的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回想,大概是说他早晨接到了什么急信,然后必须去办之类的,至于去什么地方、走几天、有没有危险,莫西北懊恼的发现,自己迷糊中,一句也没问。倒是慕非难用力摇醒她,让她答应小心慕容连云,还有不要搭理楚俊风,这两句,她记住了。

于是,当莫西北第二十次长叹出声时,红绿忍不住说,“莫少,不然你到楼下找点乐子吧,下面人多,你大概就不会这么闷了。”

“没意思,楼下人多,吵得我头痛。”莫西北摇头,她讨厌人多的地方,太多的声音会让她觉得头痛,只是一个人又郁闷,想了想说,“你去请休问先生来,我和他聊聊天好了。”

红绿这几天也被一脸郁闷的莫西北弄得头大,这时才了解,原来慕非难的存在,也不是毫无价值和意义。这时听说莫西北有了新的折磨对象,连忙跑出去找,结果一刻钟后,确实垂头丧气的回来。

“怎么了,他不肯来?”莫西北奇道,休问为人清高自傲,但是对她一贯有求必应,怎么今天忽然不肯来了。

“不是不肯来,而是他根本没在房中。”红绿叹气,“我四处找了,没瞧见,后来才听说,今天楼里来了位客人,专门请休问先生去弹琴。”

“结果呢?他去了?”莫西北一脸惊讶,休问的琴声堪称天籁,然而每天只在台上弹奏一曲,其他时候,任你黄金万两,多求一曲也难,要说这例外,也只有莫西北一人,今天居然在白天就去给人弹曲了,简直闻所未闻,“什么客人,问清楚了吗?”

“问了,据说是个年轻的公子,衣着上看,倒不像大富大贵,不过谈吐似乎很高雅,就在东边第六间雅阁里。”红绿把打听到的情报赶紧全盘托出。

“去瞧瞧,看看是何方神圣。”莫西北来了精神,整理了一下在床上滚皱的衣衫,拢了拢头发,走了出去,东边第六间雅阁,是雅阁中不甚起眼的一间,装修是采用的是返璞归真的理念,全部是藤制品的装饰和家具,窗口还搭了藤条架子,下面栓了一架小秋千,莫西北在外面凝神听了听,并没有听到琴声,倒是偶尔有“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莫西北挥手招来伙计,小伙计非常机灵的端来一壶香茗,轻轻叩门,得到允许后进到屋中,对着年轻公子鞠躬说,“这壶茶,是老板特意吩咐小人送来的。”

“贵店老板实在太客气了。”一个清越的声音淡然的说。

“老板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坐。”休问的声音接着传来。

“在下是一俗人,生怕打扰了两位的棋兴。”莫西北其实更想问休问,不是说什么都不是你知道而是琴知道吗,如今你手里没有琴只有棋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的?

“春风如意楼中能有这样的一个房间,就足见老板品味不俗,请进来说话吧。”清越的声音再起。

“那,多有打扰了。”莫西北走进屋子,屋内两人正坐在桌前,玛瑙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都不多,然而“厮杀”却很激烈,莫西北匆匆一眼,已经看出,两人都没有执着边角之地,棋盘之上,大开大合,气魄非常。

“这局棋,老板怎么看?”年轻公子并不抬头,只用手中的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点点脆声。

“公子执子先行,占了天时,休问要赢,并不容易。”莫西北嘴上回答,眼睛却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眼前人,一时两人目光相对,莫西北心里一凛,居然有一种很真切的似曾相识感,然而,问题是,这个人,她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

“老板言下之意,是我胜之不武了,不如,老板坐下来,咱们重新开始,这回,请你先行如何?”年轻公子提议。

“我?我不喜欢下棋的,现在做什么都好,就是别让我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几个时辰。”莫西北连连摇头。

“那老板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年轻公子放下手中的棋子,饶有兴趣的问道。

“吃东西,南北美食,我都喜欢。”莫西北笑笑,瞧见休问也放下棋子,知道他们的棋是下不成了,这年轻公子人生得相貌堂堂,五官清俊,虽然不及慕非难的倾城之色,也没有楚俊风俊赏风流,不过举止神态,颇有谈笑间强掳灰飞烟灭的气势,也实在是难得一见了。

“那,我请老板吃东西好了,不知道贵处有什么是最有特色的呢?”年轻公子唰的展开手中的白纸折扇,微微摇动,遮住了半张脸,只余炯炯有神的双眼。

“我这里有特色的东西不少,公子说个方向,我叫人去准备。”莫西北点头,叫了伙计进来。

“老板开店,五湖四海的客人想必是见过很多了,不知道假使我不点菜,老板能不能为我安排一桌合乎我口味的菜肴呢?”年轻公子有意考量莫西北,如是问。

莫西北有好一会没有出声,似在仔细思量,年轻公子折扇轻摇,微微探身靠近她,低低的问了声,“怎么,没有把握?”见莫西北依旧不出声,他笑了笑才说,“我也不是想为难你,若是没有把握尽管说,难道本公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在下只是在想,怎样才算是合乎公子的口味?”莫西北摇摇头,慢慢抬眼,对上了那年轻公子的,“口味一说,本来就很飘忽,何况好坏全在公子一人,这明显不公平,若是要在下准备,公子须有个衡量标准,这样才不显得公子是在为难在下。”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年轻公子笑笑,气定神闲的说,“我要求的不高,就三条,首先要这个菜我从未听过、见过,其次就是色香味俱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要能让我每个菜连吃三口以上,今天我的时间也有限,你只要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准备出四道这样的菜,我便送你一件大礼,你看如何?”

“这么高的要求,如果在下做到了,不知道公子打算送什么礼物?”莫西北双手托腮,趴在桌上,抹乱了棋局。

“一份让你春风如意楼终身受用的大礼。”年轻公子也不介意,把纸扇一合,在掌心轻轻的敲了敲。

“好吧,这个礼物虽然还不知是什么,但是我肯定自己会喜欢。”莫西北点头,便站起身来,准备出去叫人准备。

“且慢!”年轻公子却叫住她,“我已经下了注码,你不压点什么吗?”

“公子出题,在下回答,答对了有奖,打错了不罚,这是规矩,要在下压什么,那不妨等下回,在下出题,请公子回答时候,这样才显得公平。”莫西北哈哈一笑,转身出门。

“你们这位老板人有趣得紧,我倒好奇,他会给我准备几道什么样的菜式了。”待莫西北走远,年轻公子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看着房门,对房间内一直没有出声的休问说。

“我只能说,不妨拭目以待。”休问也看向房门,简短的回答了一句。

半个时辰后,莫西北去而复返,六个衣饰鲜明,头挽华丽发髻的明艳少女手捧食盒,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每个少女头上都簪着不同的鲜花,身上却不熏香,依次进入屋中后,整齐的站成一排,须臾,浅淡的花香在室内浮动。

“老板是不是准备不出特别的菜式,预备给本公子来一席美人宴呢?”年轻公子浅笑,饶有兴味的盯着莫西北,食盒很严实,看不出是什么食物,也连一丝味道都闻不出。

“这个特不特殊,要吃过才知道。”莫西北倒是欢欢喜喜,没什么为难的表情,亲手接过食盒,逐一在桌上打开,摆放整齐。

年轻公子和休问都很好奇,凑到桌前细看,只见第一盘菜白白绿绿煞是水灵好看,旁边还配着一盘黄色调料样的东西;第二盘菜是几十种鲜果切丁,旁边配了一盘奶样却粘稠的调料;第三盘菜长得却很奇怪,红红的一大盘,辣椒大蒜不少,里面的食材形状像虾,但是大很多,有钳子,却不是螃蟹;第四盘菜一眼看上去,同样是红红的一片,辣椒和剁成小块的带骨肉块各占一半,里面还有不少麻椒;第五个食盒里,却是一碗熬得白白的汤,略有粘稠,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但食盒盖一开,奶香味道便飘荡出来。年轻公子和休问对看一眼,又齐齐将目光对准第六个食盒,莫西北不慌不忙的打开,这里面倒没有玄机,一碗白米饭,两双银筷子,两把银勺,仅此而已。

“这就是老板按我的口味准备的菜?”年轻公子坐好,问莫西北。

“没错,就是这些。”莫西北点头,一边拿起其中的一双银筷,将第一盘菜配的调料倒入菜中,几下拌好,又将第二盘菜的调料浇到菜上,然后示意可以品尝。

年轻公子不动,莫西北略一迟疑,便坐在对面的位置,逐样菜吃了个遍。客人未尝,主人先吃,几个侍立在旁的少女都是一愣,莫西北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咽下一口汤,片刻后喝了茶漱口,才对年轻公子一笑说,“这几个菜,在下是极为满意的,不知公子会不会也很满意。”

年轻公子将扇子插入腰间的八宝扇袋中,先尝了第一个菜,白的是豆腐,他认得,另一样上白下绿的是葱,他只在儿时偶尔跑到厨房时见过,但是在菜里,却从来没吃过这么大块的,一口咬下去,微微辛辣中透着甜,还有浓郁的酱香,非常特别,忍不住又尝了一口才问,“这是酱拌豆腐?”

“错了,”莫西北摇头,“这叫一清二白。”

年轻公子不作声,又吃第二道菜,水果鲜嫩多汁,种种滋味不同,水果上面的白色奶样粘稠调料却香甜适口,中和了水果的微酸,衬托了水果的甘甜和爽口,不待他发问,莫西北已经解释到,“这个菜叫青梅竹马。”

“这个怎么讲?”年轻公子微微挑眉,水果中有梅子不假,但是竹马之说,未免太扯。

“在下选的这些水果,都是甜中带有微酸的,就如人年少时的情感一般,甜的时候多,偶尔也会有点酸。”莫西北诹道。

年轻公子又夹第三道菜,方才莫西北吃时,将那似虾非虾的东西上半部扯下,只去下半部,剥皮取肉,年轻公子也依样画葫芦,味道麻辣鲜嫩,口感居然出奇的好,忍不住又吃了一只,这才问莫西北,“这个又有什么古怪的名字?”

“有舍有得。”莫西北解释说,“这种虾我们家乡叫做喇咕,身子大,尾巴小,身子随大却不能吃,尾巴虽小,麻辣做来却非常美味,吃的时候,要先把身子和头舍弃,才能享受到美味。”

第四道菜,年轻公子没有急着吃,而是用筷子拨了拨,辣椒里面,藏着很多小肉块,夹了一块放在口中,舌头一阵的麻,继而,是一股奇香,在口中弥漫,肉咽下后,舌头仍觉得辣辣的,有些不过瘾,只得再吃一块,继续麻痹舌头。连吃了几口,见莫西北仍不出声,才忍不住问,“这个菜又有什么人生的哲理在?”

“菜就是菜,有什么人生哲理。”莫西北却笑笑,很无辜的眨眨眼道,“这个菜的名字很贴切,就叫辣子鸡丁,您若是觉得辣,不妨吃点青梅竹马,不然,配点米饭也好,哦,喝这个汤也不错。”

年轻公子于是去喝汤,不想,这汤并不是什么鸡汤、鱼汤,而是甜的汤,喝了两口,奶味十足却没有腥膻的感觉,汤里居然还有还有玉蜀黍。这种玉蜀黍他认得,是郑和自西洋带回的种子,只是民间种植不多,每年也有地方进供这个,只是没这样吃过,倒是嫩滑香甜。

口中的麻辣感消退,忍不住又重头尝了一遍,莫西北一直在旁,此时才说,“公子的要求在下都办到了,不知公子是否满意?”

“花哨取巧,只是难得合了我的要求,算是你办到了。”年轻公子点头,“答应你的大礼,几日内,我会派人专门送来。”

“如此,多谢了。”莫西北点头。

“老板人很有趣,明日我家里请了个西域的杂耍班子来表演,不知老板可愿光临寒舍,共谋一乐呢?”年轻公子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住脚问莫西北。

“明日?恐怕不行。”莫西北眉头一皱,觉得自己今天好奇心太重,已经过于卖弄,有心拒绝。

“哦!”年轻公子点头,略有遗憾的说,“那实在是可惜了,这次这个西域的杂耍班子只在京城逗留这么两日,据说表演的节目非常精彩,我家也是花了不少银子才请动班主老远来这一趟的。”

“莫大哥!”莫西北正想说,那确实是可惜了的时候,走廊里脚步声响,一个少女已经急急的跑到了雅阁门口,只叫了一声,就猛的推开了房门。

彼时,年轻公子正站在门口,一个不留神,几乎被房门打到,于是下意识的出手一推。

“啊!”门外的少女一声惊呼,那声音娇柔到几乎侵入骨中,房门又被年轻公子飞快的拉开,那个声音莫西北并不陌生,又一瞬,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房门开处,慕容连云握着自己的手,痛得浑身颤抖,眼泪在眼圈中滚动,她这些日子略见消瘦,下颌尖尖,越发衬得整个脸上,只有一双楚楚可怜、此时眨动如受惊小兽般的大眼睛,简单的布衣,将她整个人打理得格外清丽脱俗,一眼看去,即便是莫西北这样一个女人,心弦也微微一颤,那年轻公子自然是大吃一惊,几不能自主的上前,拖住她被门夹到的纤纤素手,轻声问,“姑娘,你的手还好吗?”

慕容连云似是不提防眼前这个公子哥会忽然握住她的手,脸几乎瞬间就红了,连忙抽手退步,将手藏在身后,目光在年轻公子的脸上一掠而过,这才又看向走向她的莫西北,局促的说,“莫大哥,点点它……它不知吃了什么,浑身抽搐。”言罢,眼泪唰的落了下来。

这些日子,在楼里,慕容连云照旧叫莫西北大哥,这是莫西北特意吩咐的,为的是方便。而点点是前几天家里厨子买回的一只兔子,莫西北随口给取了点点这个名字,因为兔子身上的白毛中,参有几块黑点。说来也奇怪,这只兔子竟然格外的通人性,没有人教它什么,但是它却很爱干净,每天在指定地点大小便,又天生喜欢跟着人,每天常常亦步亦趋的跟在莫西北脚边,每逢莫西北吃东西,就后腿人立,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只差没作揖打拱了,莫西北于是戏称此君为兔子狗,平时非常喜爱,这时一听,也有些着急。

“点点是什么?”倒是年轻公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慕容连云落泪,倒也有几分急了,说到,“我略懂医术,不如带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真的?”慕容连云倒立时满脸惊喜,眼角尤挂泪滴,脸上却已经绽放出一朵明媚的笑言,整个走廊,也瞬间明亮起来,她一把拉住年轻公子,就向楼下跑去。

“这位慕容姑娘……”休问站在莫西北身后,抱着双臂在胸前,说了这么半句,便绕过莫西北,自顾自走开了。

莫西北也叹了口气,然而,却全然不觉得轻松。

等她走回后宅,在点点的窝前,慕容连云依偎在年轻公子怀中,正哭得伤心,年轻公子显然在耐心抚慰,两个人一时都没有看到莫西北走近。

蹲在窝前,点点再没有像往常那样飞快的跑出来,用鼻子在莫西北的手上蹭来蹭去,也没有再用它小小的粉红色的舌头来舔她,事实上,它永远的躺在了窝中,一动不动,莫西北伸手抚摸着它的毛,那往日顺滑的白毛,今天有些干涩,支楞在身上,再也感受不到温度。

“我不知道点点是……是个兔子。”好容易连云止住了哭声,年轻公子才略有尴尬的对莫西北说,“我懂点给人看病的道理,但是兔子……兔子却无能为力。”

“公子太客气了,不过是只兔子。”莫西北站起身,飞快的咽下了眼泪,只平淡的答了一句,便伸手将慕容连云拉了过来,早有丫鬟也赶了过来,一见莫西北的颜色,赶紧上前,半拖半扶,架了连云回去。

“这位姑娘是府上的什么人?”目光追随慕容连云的身影,在小路转交处消失,半晌,年轻公子才问。

“哦,一个朋友。”莫西北轻描淡写。

“借住你这里?家在什么地方?”年轻公子继续问。

“毕竟是个姑娘家,诸多不便。即便公子询问,恕在下也不方便透露。”莫西北淡笑,“耽误了公子不少时间,公子想必还有事,在下就不多留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年轻公子只得告辞,然而,这天傍晚,就有一名穿着崭新青布衣衫,头戴小帽,家丁打扮的年轻男孩,上门送来了一只长毛兔,说是送给白天死了兔子的姑娘赏玩的。

打发走了家丁,莫西北将长毛兔抱在怀中,这种兔子是西洋的贡品,不是皇宫内院,根本千金难寻。莫西北此时已经确定,白天这位年轻公子,便是那晚同黄锦一起来的年轻人,也极有可能就是当今天子,只是,今天慕容连云这样突兀的出现,却让她有了疑惑,难道慕容连云也发现了什么,更甚至,是计划着什么?

兔子她并没有交给连云,而是悄悄带到春风如意楼,交给伙计代为照料,养在自己的雅阁当中,点点是她养的兔子,这兔子她留下没问题,何况,她既对慕容连云起了疑心,又怎么肯把这么透露身份的东西送到可能别有用心的人眼前。

此后数日,年轻公子几乎天天必到,慕非难仍旧未归,莫西北有都是闲功夫,就每天拉着他说话,年轻公子几次提到慕容连云都被莫西北岔开话题,于是,他便不再提,相反的,倒好像对莫西北的事情更有兴趣,从几岁起追问,事无巨细,抓住不放,于是,莫西北又哀叹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另一方面,慕容连云也安静了下来,不再到前面来,除了和红绿学点管家的事情,大多数时间呆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红绿按莫西北的授意,白天尽量呆在连云身边,却也平静无事。

除夕,几乎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忽然就到来了,这是莫西北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春节。早在前十几天,江南已经将四楼一整年的账目封存,专门由人送到京城,翻阅之下,莫西北有些心痛的发现,自己离开将近一年,四楼的盈余居然只与去年持平,而没有什么突出的增长;而春风如意楼三四个月的经营下来,已经过了赔钱赚吆喝的时候,一切走入正轨,收入很不错,在京城,能维持这个规模和效益,她基本就很满意了,于是,她开始认真的打算准备回江南去了,只是,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过年了,但是某个坏人走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回来。

“别动,把钱都交出来!”莫西北正晃散了脑中的影响,认真核对账目手指飞快拨弄算盘,生怕看错行时,冷不妨有什么硬邦邦凉沁沁的东西抵在脖子上,接着,就有一个奇怪的好像人捂着嘴说话般的声音在身后发话。

“那你找错人了,我这里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莫西北的手指不停,飞快的拨出最后一个数字,然后满意的点点头,这才伸手,把抵在脖子上凉凉的东西一抓,触手细滑寒气阵阵,让她忍不住“咦”了一声,顺手抢到手中。

“女人,久别重逢,你就不能对这些身外物冷漠一点,然后对我偶尔热情一点?”身后的人略有抱怨,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下颌在她的颈项间来回摩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