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一挑眉。

“重华”晓月赶紧改口,“你也喜欢这个?”

“嗯。”重华满脑子还是晓月嘴里说出来的“重华”两字,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举着个朱钗,“喜欢啊。”

“那咱们买两个?”晓月掏银子的时候,重华没来得及赶上,因为一句“咱们”,他觉得自个儿有些晕。

薛北凡在三楼的飘窗边喝着酒,远远看着晓月和重华了。两人越走挨得也越近,重华没外人的时候倒是还挺活络的,没那么腼腆。

薛北凡拿着酒杯,忍不住笑了一笑。

这时候,就感觉身边有人,转过脸,一个婀娜身姿靠近。

薛北凡继续喝酒,没细看身边人长相。

“总听人说北海薛北凡是个快活人,从来没个愁云惨淡的时候。”那女子微启朱唇,声音宛转,“若不是笃定是你,我还真不敢上来说话怎么这样一幅吓人脸色?”

薛北凡端着酒杯,眼光落到了远处街巷间忽然闪过的一抹红色上,嘴角不自觉扬起。

“可算笑了啊。”身边女子拿着酒坛,将他手中空了的酒杯倒满,“笑一笑才能看出薛二公子的风流人品来。”

薛北凡依然没说话。

那女子凑近一些问,“莫非是哑巴?”

薛北凡双眼始终看着前方巷子里那红色一抹,笑着摇头,“又没下雨,打什么伞啊,丫头想姻缘想疯了不成。”

“莫不是喝醉了?”女子不依不饶,话没说完,“唰”一声,眼前一道雨幕扫了过去。

薛北凡的杯子还在手中刚刚倒满的酒杯里,酒水瞬间被雨水取代,湿了手,也不知道是水还是酒。他怔怔站在窗台前,看着眼前忽然下起来的大雨。

“哎呀,神了,你怎么知道下雨?”身边女子伸手一拍薛北凡胳膊,“薛公子,进去避避雨么?”

薛北凡看着手里那一酒盅的水,莫名笑了。

身边女子单手轻轻叩着飘窗的木质窗台,“薛公子好大的架子,我在这儿站了半天,你可是看雨不看我。不过”她话锋一转,巧笑吟吟,“能这样笑给我看,也胜过万语千言了。”

薛北凡忽然一转脸,对她笑起来,那笑容与之前不同,女子看得有些受惊。之前的笑若是真,这回的便是假

这人同样一挑嘴角,前者笑得好生动人,后者笑得叫人心寒。

“不巧,不是笑给你看的。”薛北凡将酒盅放到桌上,对眼前无端被羞辱了恼羞成怒的女子道,“我就看不上白给的。”

这女子也是江湖一有头有脸的美人,何曾受过这气,一跺脚,“薛北凡,你欺人太甚。”

薛北凡乐呵呵扔了银子下楼,很不给面子也很无礼地对那女子一摆手,“去找个不挑食的吧。”

“你!”女子气得直咬牙,呸他的,谁说薛北凡喜欢女人来着,他根本不把女人当回事!这个自大傲慢,不解风情的臭男人!

小刀正在一条两边有青石砌墙、墙上爬着紫蕨的巷子里,踩着地上湿透的桃木板,仰着脸看二楼窗户口一个目瞪口呆的小胖娃。

且说刚才,小刀晃晃悠悠逛进这古巷,一眼看到二楼窗台前一个虎头虎脑的胖男娃,正在玩一只芦苇叶编的蚂蚱。瞧见她了,那娃娃端详了一会儿,歪过头奶声奶气叫了一嗓子,“小女子。”

小刀叫他逗乐了,单手一叉腰,仰着脸问他,“小胖子,谁教你这样叫人?”

小娃晃了晃光溜溜的脑袋,“爹爹说,不盘头,有刘海的漂亮姑娘叫小女子,我娘那样的叫母大虫。”

“你爹娘呢?”小刀乐忍着笑问。

“爹爹做买卖去了,娘煮饭呢,今晚我家吃饺子。”这娃估计跟大人说话说惯了,老头老脑,张嘴笑,上下还缺两颗牙,直漏风。

小刀瞧着他乐得厉害。

这会儿,一阵风过,她赶忙撑起伞,“跟你娘说,让她收衣服去。”

小胖娃仰脸看看狭长墙壁当中挤进来的一线天空,灰蒙蒙,没云立马晃脑袋,“懵人呢,才不会下雨。”

雨字刚出口,“哗”一声

小胖墩手里了的蚂蚱都湿了,就听屋子里一个大婶喊话,嗓门中气十足,“胖虎,帮娘收衣服来!”

小胖娃张大一张嘴,好容易回过神来,将那蚂蚱对小刀丢了过去。

小刀抬手接了,娃娃对他竖大拇哥,“小女子,神人!”

“人”字儿还有些漏风,说完,跑后头去了。

小刀打着伞,提着那只小蚂蚱,继续逛巷子。一拐弯差点掉河里。拍拍胸口站稳了,就见前边是条小河,河上一座低低平平的小拱桥。这桥也怪,这半边浸在水里,那半边却占着半条马路。

小刀瞄见桥下有人,想着,可能是江南多雨水,所以特意这样造桥,好给人避雨的。

打着伞走上桥,就听桥下有人说话,“桥上打红伞那个小美人。”

小刀扒着桥栏杆探出身子往下看,就见桥下有人仰着脸,脸上细细密密的水珠,他抹了一把,凑到小刀伞底下——可不就是薛北凡么。

小刀打着红伞低头瞧着桥下的他。

薛北凡仰着脸,抱着胳膊问,“姻缘撞见了没?”

第19章 【十里秦淮】

红纸宝伞的纸很特别,雨珠打在上边会有叮叮咚咚的水声,站在伞下的人才能听着。

小刀打着伞,靠在桥头的栏杆上,看桥下仰着脸的薛北凡,“你不是喝酒去了么?”

“一人喝酒没意思 。”薛北凡指了指桥下,压低嗓门跟小刀说,“这儿停着只小蓬蓬船,船家估计吃饭去了。”

小刀抿嘴,“你想干啥?”

薛北凡一跃从岸上跳上小船,拿起船尾的篙子轻轻一点岸边,船就缓缓出了桥洞。他回头对小刀招手,“来来。”

“要死了你,偷人家的船。”

“划一圈就还给他呗。”薛北凡怂恿小刀,“不坐船看不到这江南美景。”

小刀想了一想,腾身一跃,裙摆在空中划出了一圈好看的荷叶边,轻轻盈盈下了桥。稳稳落在船尾,抬手轻轻一拍船篷,“船家,撑船。”

薛北凡一笑,挽起袖子撑船往前

窄窄的穿城小河,两边是灰底白墙、黑瓦木窗,水上一半房子,水下一半影子,挤着两头的天光,与岸上看到的景致大不同。

小蓬蓬船的船头,站着红伞白裙的小刀,船尾是轻轻巧巧撑船的薛北凡,四周是安安静静的雨声。

船儿刚刚打了个弯,小刀就听到远处有人奶声奶气吆喝,“小女子!”

小刀抬起红伞,露出脸来,只见不远处一所宅子对着河面的窗户口,一个小胖娃正端着个蓝边大碗,碗里热腾腾的饺子,手里举着筷子对她招手。

小刀晃了晃手里的小蚂蚱,水汽蒙蒙湖面上,轻舟小船红伞下,小刀对刚才的小胖墩笑得甜美,一双大眼睛,瞧得那小孩儿叼着个饺子傻愣着发懵。

这会儿,一个胖大婶从男孩儿身后走来,拧着耳朵就带了进去,还隐隐听到数落声,“什么小女子,你就知道跟你爹学,迟早变成二流子!”

小刀含笑压下伞盖。

身后薛北凡边撑船边看她,小刀的脸叫红伞给遮去了,从后头只看到好看的裙摆衣袖随着河上的风雨,轻轻飘动。

小刀也回头瞧了他一眼,薛北凡头发被小雨染湿了一层,黑衣也是于是显得更黑,脸倒是干净了不少,似乎洗去了那一层笑意和世故,空留下一种隐隐可以称之为俊美的东西?小刀没待看明,就赶忙转回了头。

小船打破水中完整的倒影,静静前行。

又沿着河道弯了几弯,宁静中就传来喧嚣声,原来已接近街市。

在经过堤岸时,莫名就有个红衣女子从酒楼里冲了出来,站在河边,“薛北凡,你个有眼无珠的,本小姐请你喝酒你不,在这里当船工”

只是她话没骂完,船已经穿过桥洞,走了个无影无踪。

小刀回头似笑非笑瞧他,“那么大个美人儿请你喝酒都不去啊?”

薛北凡一笑,“今日这天气不适合喝酒,适合饮茶。”

没一会儿,船回到桥头,就看到一黑大个正在岸边急得团团转,一眼瞅见薛北凡他们了,伸出指头就指,“偷偷船的!”

薛北凡和小刀对视了一眼,赶紧留下一锭银子在船头,纵身一跃上岸,撒腿就跑。

“别跑!”船家跳着脚嚷嚷,两人已经躲进巷子里!

小刀喘匀了气,见船工没追上来,打着红伞继续往前走。

薛北凡跟上,蹭她的伞。

“去去!”小刀撵他走,“你别进来,这伞一个人打的。”

“小气什么,我也撞个姻缘什么的。”

于是两人一个躲,一个追,往回走。

重华和晓月从庙会出来的时候,东西已经拿不下了,篮子早就装满,重华一手提着,一手小心翼翼打着油纸伞给晓月遮雨。

晓月走了一阵子,忽然问重华,“薛北凡,是想利用小刀么?”

重华微微一愣,看晓月。她一双眼睛清澈,没有拐弯抹角,是直接在问。重华无奈笑了笑,“这世上没什么是绝对的。”

晓月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听不懂。

“就好比说你出个门,愿意只是为了买东西,可巧合的是一拐弯撞上了意中人。”重华神色柔和,“那你说,究竟是去买东西的?还是去找意中人的呢?”

晓月皱了个眉头,像是有些明白,又像是没明白。

重华仗着胆子挨着她肩膀,低声说,“其实你们一点都不了解薛北凡这个人。”

“少主说他是看不透的人。”晓月回话,“小刀会吃亏么?”

重华轻摇头,“吃亏的未必不占便宜,占便宜的也未必不吃亏,世事无绝对。”

“你讲话和少主一样好深奥。”晓月也不再追问了。

重华的笑容更温柔了些许,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一般,“我跟你家少主有些地方挺像,你没发现而已。”

“当真?”

“嗯。但有些地方,却完全不同,好比说”

之后的话,重华的声音太低了,或者根本没说出口,晓月没挺清楚,隐隐约约,似乎有个“你”字一切都如这江南小雨一样,蜻蜓点水,过后,就不着痕迹 。

小刀和晓月他们几乎是同时回到了客栈的,此时,雨也停了,云开雾散,天气转晴。

郝金风早就从衙门回来了,众人一商量,赶路要紧于是就趁着下午太阳正好上了船,离开平江府。

上船前,郝金风问小刀要不要跟王碧波告别个,小刀赶紧摆手,“别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银子都拿着了。”

薛北凡也紧着点头,吩咐船工赶紧行船。

小船顺利离开了平江府,不辞而别。

在江上行了三天,相安无事。

第四天的傍晚,眼看着就接近金陵城了,仙云山据说是金陵城城西的一座小山。

说起金陵,那可是好地方,小刀蹲在凳子上,怀里抱个猫,拿着纸笔正在开长长的单子。

晓月在一旁磨着墨看她,“小刀,哪儿来的猫?”

“刚刚瞧见在灶台上眯着呢,瞧这胖的。”小刀收起笔,将腿上正打滚的那只虎皮小胖猫拿起来捋顺毛,“我总听娘说,金陵那地方可好,秦淮风光 ,富饶秀丽,据说还出美女呐。”

晓月下意识的,转脸看了薛北凡一眼。

薛北凡有些冤枉,晓月听了小刀那丫头胡说八道,这回是彻底拿自己当淫贼看待了。

“金陵城别的我不知道,有个浑官倒是真的。”郝金风一说起这个就有些上火。

“是那个金陵供奉蔡卞吧?”重华冷笑了一声。

“正是。”郝金风点头,“供奉一职本就是为宫中皇亲以及朝中大员搜罗宝贝的,乃是肥差中的肥差,金陵原本也富饶,他还负责采购皮毛、丝绸以及美食,捞了不少油水。”

小刀托着下巴,“果然好差事啊!”

“仙云山一带是金陵城最偏僻的山区,荒山野岭的,至多仙云山瀑布附近有零星那么几个小村。”薛北凡伸手抓过那只让小刀搓得直打滚的小胖猫来,“龙骨五图也有可能已经被蔡卞找到。”

众人都觉得,的确有这可能。

入夜时,船拐进了宽阔的秦淮河,满湖如织穿梭的画舫、两岸璀璨华灯、高楼亭台鳞次栉比,那可真是香车宝马玉人顾,往来谈笑无白丁啊。

小刀跑出船舱上船头深吸了一口气。

薛北凡笑着问她,“闻着钱味儿了没有啊?”

小刀瞟了他一眼,盘算着自己随身带着好多银子呢,女孩儿不能声色犬马,好歹也要玩遍这十里秦淮,好好体会下啥叫锦绣天下!

薛北凡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笑了,“你可悠着点,别叫人拐了去。”

小刀白他一眼,“你自己才是,谁不知道金陵城里遍地青楼,满城美女。你可捧着自己下巴,别一会儿掉下来,叫人踩了踢秦淮河里。”

“呵。”薛北凡真心佩服小刀这一口尖牙,说话跟嚼豆子似的咯嘣嘣,骂起人来还正经挺好听的。

城中有河的好处就是船可以一直驶进城。

重华对众人指着前方,“停靠前边码头就行。”

一行人刚上岸,就看到个穿着青衫短打扮的少年迎上来给重华行礼,“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我这儿下午就开始等了。”

重华点点头,“娘她可好?”

“好着呢,老妇人亲自下的厨,就等您回去了。”

小刀拽了拽晓月,低声问,“重华楼在金陵么?”

晓月摇摇头,小声说,“重华公子是金陵人,老母亲在这里。”

“哦”小刀拖长了个调子瞧重华——敢情带晓月见老母来了啊!

重华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带着众人穿过金陵城热闹的街市。

薛北凡则是感慨,“好久没来金陵了,还是那么热闹。”

小刀暗中看重华,又看晓月——所谓对付儿子先看娘,重华据说也出生不错,不知道他娘要不要他门当户对。

在走过一趟长长长长的围墙后,众人在一扇阔气大门前停了下来。

小刀暗暗咋舌,这一整趟围墙里头的该不会都是院子吧?院门上方一个大大匾额,上书“重府”二字,气派得有些晃眼睛了。

小刀还没端详明白门口站的是貔貅还是麒麟,大门就“咣当”一声大敞,里头雁翅队,跑出两溜小厮来,恭恭敬敬行礼,“少主。”

重华带着人径直往里走,二门里头,丫鬟们扶着一老太太急匆匆赶出来。

重华上前,撩袍跪下行大礼。

小刀 眨眨眼——重华一看就是大孝子。孝顺是没错,就是不知道他娘是不是也眼高于顶。

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富态非常,伸手扶了重华起来,一口心儿一口肝儿,叫得重华面红耳热,众人都忍不住笑。

薛北凡也上前行礼。

老太太拍了拍他显然也熟稔,一双眼睛可是死死盯着身后两个丫头看,伸手暗暗拍重华,“儿,哪个?”

重华尴尬,看了看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