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风过耳,竹叶婆娑,其中又似有暗声流动如有女人哽咽啜泣。

十三走着走着,只觉后背阴风阵阵,冷汗涔涔,汗毛一拨一拨立起。

心中顿生悔意:干吗非要现在来……完全可以明天再来……或者先回去找了十七一起来……

十三越走腿越软,快要站不住时连忙伸手扶了旁边一根竹竿,勉强抡起袖子擦了把汗试图稳定心神。早晨沿小道经过时还不觉得这竹林有多大,如今自己一个人在里面绕来绕去,才发现这竹林原来很大。竹子是一片一片葱葱郁郁浩瀚如海。置身其中,竟然完全看不到外面顾家通明灯火,只有头顶上方清冷月光。

倒像已离开顾家到了另一处天地……

想着想着,更加毛骨悚然起来。十三心头一颤,心想还是先别寻那人了,离开了再说。

她定了定神,抬脚往前走了一步。脚下却忽然忽颤动,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唏唆声。她顿时心生警觉,可还未及有所行动,整个人已被从地下飞起的绳网包起,牢牢窜至半空高悬。

这是什么状况……

错愕的眼望进对面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但对面那人,绝对也好不到哪里去。

仍是早晨所见那身青色长衫,盘起的青丝却放了下来,流肩倾泻随风飞舞。他面容虽是俊美却多带几分男子阳刚之气,如此长发飘飘的情景……实在不适合。

更不要提,修长四肢像猴子一样紧紧盘绕在竹竿上的怪异姿势……

十三错愕一阵,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双手捧腹笑得前仰后翻。连带着那吊在半空中的网子,也开始左右不停晃动。

这回轮到对面那人一楞,清薄淡色的双唇微抿,摇头笑道:“原来还是个沉默爆发的性子。”

言罢,右手微扬,夜色中一道银光射出,划过束网的线绳。

十三只觉身子一沉,便从半空中落下,当即吓得尖声大叫起来。

下一刻,顾少渊亦借力跃出,半空中身影飘逸如雁,正接住尖叫落下的她,便一臂扶着身侧竹竿,一臂揽着怀中人纤腰,缓缓落下。

直到双脚着了地,十三才终于停止了尖叫。心中却仍是扑扑一阵乱跳,面色惨白吓人。

半晌,置身于她愤怒指控的目光中,顾少渊浑然未觉,眼角眉梢一径含笑。待她呼吸平稳,他才松了手臂后退一步,扬眉半是戏谑道:“十三姑娘莫非忘了自己武艺高强?若是从高处落下,除了尖叫,总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的。”

十三才顺了气又差点被他气得岔过去,当即杏眼圆睁狠狠瞪他道:“我惧高!”

黑眸闻言现出了然神色,顾少渊点点头,站在原处行了一礼笑道:“原来如此。刚才令十三姑娘多有惊吓,是在下的不是。还望十三姑娘海涵。”

他先前也是。先暗算她,再道歉,说话也是一时无礼一时诚恳的,实在搞不懂这个人。

对于弄不明白的事情,十三向来不会多费脑筋。于是当下也便深呼吸了口气道:“算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

她咬着字说完这句话,心下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其实她向来并不爱与人计较,只不过……少初这个二哥确实有让人瞬间抓狂的本事。

顾少渊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杵。反是顺她话意玩笑道:“那小人就多谢大人了。”

言罢,掀起衣衫,席地而坐。

十三没想到他这么随便就坐下了,呆了一刻,先站在原处俯视他道:“顾少渊,” 随即觉得两人这样说话的姿势很奇怪,于是她又蹲下,与他对视道,“顾少渊,” 随后又觉得这样蹲着与他互视很别扭,最后只好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道:“顾少渊。” 这次终于感觉正常了。

顾少渊原本坐下后便背靠着竹竿,闭目似是养神。十三每叫一声他便含糊应一声“恩?”,待到她叫了三遍后,他终于睁开眼转头看她,嘴角勾起个浅笑的弧度,“十三姑娘,小人听着呢。”

十三也觉得不好意思,用力咳了一声才道:“我……我是过来跟你说一

声,我仔细想过了,你今天早上所言,很有道理。”

黑眸闻言微动:“你特地过来跟我说这个?”

十三慢吞吞地点头。

他笑道:“所以说,十三姑娘想明白了:我与姑娘确实是英雄所见略同的,而在下也并未违背姑娘三不伤的准则,所以有机会跟姑娘结交喽?”

作者有话要说:有筒子看不懂,所以解释一下。

十七的想法是欺骗顾家的人自己是十三,十三是自己,这样顾少初会去向十七提亲,然后上花轿的时候她再跟十三互换。总之就是她牺牲自己嫁给三少。

但是因为她发现三少是那个她讨厌的人,所以一时脑子短路就把十六说成了十三,这样的话就等于是十六嫁给三少了。

尘封的往事

十三想了想,点头。

顾少渊大笑起来。笑过一阵,清润的声道:“十三姑娘,你要与在下结交,在下心里可是乐意之极的。只不过——”

月色下,凝视着她的黑眸清澈灼亮,微露黠意:“你有三项准则,在下却随心所欲惯了。如此先说清楚,姑娘可还要坚持:习武之人信念不同,有何相交意义?”

看她闻言一脸错愕,他续笑道:“早时与姑娘所作争辩之言,姑娘定不会当真吧?在下的三不伤,原也是当时当地应景而生的。不妥之处明显,便说第一点,在下用暗器,若不是暗地偷袭,何必叫暗器?说是飞镖岂不更妥当?那什么正面袭击当武器使用的鬼话,自然更不会有人相信罢。”

十三难得像这样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人谈话,听到此处顿时明白过来,气道:“你……原来你糊弄我!”

顾少渊眉目微挑,状似诧异道:“十三姑娘何来糊弄之说?在下不过闻听姑娘道理有趣,一时性起与姑娘辩驳了几句。姑娘若是不同意在下所说,任你争辩回来便是了。”

“你!” 说了半天,反倒是她不讲理了?“我……你……”

到了此刻,十三只恨自己嘴拙,支吾了半天一跺脚道:“懒得跟你计较!”

“大人不记小人过是吧?” 顾少渊微笑,“姑娘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了。可还有别的指教没有?小人洗耳恭听。”

十三气得全身微抖,素来苍白的面容此时两颊嫣红。怒瞪了他半晌,她转身抬脚便走。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青裳的身影随即捻衣站起,慢悠悠掸掸衣上尘土,跟上她。

余光瞥到他跟上来,十三不由加快脚步。孰料,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始终与她并肩齐行。她气极,绕着一处竹群转了几圈,顾少渊果然不跟了,站在一旁,笑眯眯看她绕圈。

她绕毕头晕眼花,复向前走。青衣身形微动,又跟了过来。

“你想干吗!” 十三的耐性终于宣布消磨殆尽。

“十三姑娘,天色已晚,在下送你回去罢。”

“不必!” 她难得叫出个尖锐的高音,“不劳烦阁下!”

“不烦。” 被敌视的人一径浅笑,“有十三姑娘这份关切的心意,在下又怎会嫌麻烦?”

……

十三口中不禁传出磨牙声。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十三姑娘,” 看她摩拳擦掌,他也很懂得适可而止的,微收敛笑意正经道,“这竹林诺大难走,若不认识路,在里面绕上两三个时辰也极有可能。姑娘若不愿与我同行,在下便只送姑娘出这竹林如何?”

两三个时辰……算了,小女子能屈能伸,“那说好了,出了竹林你不准再跟着我!”

他笑:“一言为定。”

两人在林中走,顾少渊开口讲些什么,十三一开始时不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意,专挑些少初的事情讲,十三渐渐便被吸引过去了。

“……直到大娘过世一年,少初还是终日郁郁寡欢。当时若非有思萱成日陪着,恐怕他未必熬得过来。”

十三惊讶道:“那我们今日在堂上所见的大夫人是……”

顾少渊停下,唇畔忽增莫名笑意:“我爹这辈子最敬重的人,便是少初的娘,当年死去的大夫人了。可惜,敬重归敬重,难过归难过,大娘死后不到半年,他照样另娶续弦入门。” 他说到此处,顿了下,语气持平道,“少初与爹最大的不同大概就在于:他比爹,要重感情得多。”

十三隐隐听出他口气中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当下不服气道:“重感情不好么?我觉得好得很!”

顾少渊沉默一刻,陡然笑道:“也不是不好,只不过……看重得多,自然难舍下了。当断不断,那岂不是自寻烦恼?”

十三听完,又觉得他所说很有道理。

接下来的时刻,两人突然安静下来,谁也不说话。这样沉默走着,十三忽然想道,自己怎么又被他说动了?当下郁卒,正欲再想几句话与他争辩一下,耳边便听男子的声道:“十三姑娘,在下便送你到这里吧。”

十三下意识道:“这么快就到了?” 待说完,才察觉自己这句话听来多少有些不舍的意味。她忙住口,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他微抿唇畔,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十三姑娘,在下不介意……”

“告辞!” 不待他戏谑的话说完,她忙抱拳,转身大迈步朝前走。

看她火烧眉毛一样着急离去,顾少渊笑容渐展。此处已是竹林边缘,沿着她清晨过来的小道便能安全走回客房。他于是也不再追上去,只是微笑着站在原处,目视她身影远去。

无意间,余光瞥到不远处湖畔上空有一处小黑点微动。他心下一动,凝神看去。待看清半空中漂浮的是何物,浅淡眸色转深,他面上渐渐现出怅意,摇头叹道:“当断不断,必有大乱啊。”

晚风微凉。

“萱妹。” 男子的外衣,轻柔披上她的身。犹带着他体温的热度,让她不由眷念裹紧。

身侧那人看她面色瑟瑟泛白,不由担心:“萱妹,天寒风大,不如早些回去吧?”

顾思萱不看他,视线仍然凝在半空中那处飞舞的物事,轻声道:“四哥,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经常在这处放纸鸢?”

“当然记得。” 顾少初温和笑道,“你刚来顾家时,老是哭老是哭,谁哄了都不听。后来还是我带你过来这处,纸鸢一飞上天你就追在后面边叫边跑,也再没空顾得哭了。”

“后来,大娘死后,我们也常常整夜整夜待在这里。”

“是啊。” 想到往事,少初眉眼越发温柔起来,“那时娘刚死,我心里难受得很。三娘便说,若是把想对娘说的话写在纸鸢上,飞上天,娘就能看见了。我夜夜睡不着,在这处放纸鸢。你便也不睡觉,偷偷跑出来陪我。熬了几夜,后来你还大病了一场,可把爹跟三娘急坏了。”

顾思萱轻声笑道:“可不止爹跟娘急坏了吧!也不知是谁,大夫说不让进来打扰,便从早到晚在门外守着,连吃饭都不肯走,还要娘端过来!”

顾少初想着,也笑起来。两人笑了一阵,慢慢停了下来。忽然之间,似是有什么不太对了,一时默默无言。

“四哥,” 顾思萱先打破沉默,低声道,“那时尽管我身上病着,心里却是……很欢喜的。”

她说到“欢喜”二字,声音已有些微微颤抖。顾少初心中一时也是百感交集。怀念,难过,惆怅……沉静半晌,他微往后退离一些,小心思忖道:“萱妹,当时三娘说把字写在纸鸢上娘便能看到,我曾深信不疑。可是现在我们都知道,那些不过是三娘安慰我的说法而已。其实时间过去这么久,无论所见所想,我们都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人了。”

顾思萱闻言微怔,随即苦笑一声道:“四哥,你不必刻意把话说得这般含蓄,我心中都明白的。我已嫁了人,而你也有了另外喜爱的姑娘,我们……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她说到此处,哽咽不能成声。面上神色虽是强作坚强,眼泪却早就盈然欲坠。

“萱妹……” 顾少初看了心痛,却不知该拿何话来安慰她。或许,他今日便不该答应她再来湖畔放纸鸢的。可是,那时她言词切切,神色悲哀,说是明日便要离开,希望他陪她这最后一晚。她什么都不会做,只想要一份二人静静并肩的美好回忆。如此卑微的要求,他实在狠不下心拒绝。

“四哥,我没事。”看出他的失手无措,顾思萱边哭边笑,拿手背用力擦过脸颊,“是晚上风大,眼里进沙子了。我没事的。”

她拼命地擦,面上泪水却越流越多,从指缝汹涌而出。

好狼狈……

“四哥……我……我还是先回去吧……” 眼见克制不住,她只仓惶转身想逃避。身躯却不稳,摇摇欲倒。

“萱妹!” 顾少初忙伸手扶住她,看她面容惨白神色恍惚,不由担心道:“你没……” 未完的话被猛投入怀中的柔软躯体震在喉间。

顾思萱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这份温暖,是她这一年来日思夜想魂萦梦牵的,是她以后漫长岁月里引以为系的。她有多爱他,便有多后悔多绝望。

“四哥……对不起,明明说好要祝福你的,可是我好自私……直到今天,爹说要全家见过那位姑娘时,我还忍不住在想,如果爹不喜欢她,如果她的来历有问题,根本不配作顾家的媳妇那该多好……”

“萱妹,你别这样。” 少初回过神,顾不上她在说什么,只想要推开她再说。他按住她的肩,刚想动作,忽然呆住。

有人正从远处走过来。

她脚步很快,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已经走到面前。

对上那双同样惊诧错愕的黑眸,顾少初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她的目光,缓缓从他和顾思萱满是泪水的面上扫过,最后落在顾思萱环绕在他腰间的双臂上,面上渐渐现出了然神色。

看她不正常的平静姿态,顾少初只觉得更恐慌,连原先要推开顾思萱的举动都忘了,张口无措辩解道:“十三,不是的,我……”

“我明白。” 十三却一副完全了解的样子,伸手拍拍他,同情道,“我有经验的。知道很累,忍忍吧!”

“你有经验?” 顾少初呆若木鸡重复一遍。

“是啊。我家三哥也是这样!每次一失恋就喝酒,边喝边大哭,然后非要抱着我让我安慰他。每次都抱得我腰酸背疼腿抽筋……” 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为人兄妹者,真是不容易!

原本,顾思萱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早已经松开顾少初,尴尬地立在原地。此时听她这么一说,两人一起抬头,错愕万分地看她。

十三看着顾思萱满是泪痕的脸,于是伸手到怀中,掏了半天,空着手出来。她皱眉,想起自己那块已用来包玉佩了,便把手伸到顾少初怀中……

顾少初的脸瞬间红了。任她左摸摸右摸摸,最后满意地摸出一块手帕,递给顾思萱道:“少初的妹妹,给。”

顾思萱呆呆接过。

“十三……” 楞了一晌,少初伸手牵住她手,脸仍是红的,“你不生气便好。” 虽然她总是令他措手不及,但此时这份无需解释的信任,让他莫名安心。

十三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生气?生什么气?但看见他绝美的面容漾着淡淡红晕……她喉头一动咽下口口水,脸也微微红了。

“……四哥,慕容姑娘,我先告辞了。” 顾思萱低头,轻声道。眼前二人的神情举止,还不够清楚明白吗?让她,便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了。

想到这处,眼睛又似泛酸。她忙垂眸,适时掩去。

“萱妹,我送你。” 顾少初柔声道,“走吧。”

他这样说,握着十三的手却不松开,看他身形欲动,十三忙咳了一声,“呃……我好像不同路。”

“一起去。先送她,再送你。”

“不必了吧……我住的地方很近的,自己回去就行了。”

“一起去。” 他强调,难得坚决,“从今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一起。”

啊?!

三人并行的身影远去。一道人影,慢慢从湖畔的树后走出。

青色衣裳,垂地而立。俊美刚毅的面容微侧,若有所思。

良久,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底绣花的帕子。打开,月色下,成色上佳的碎玉泛着清冷光泽。

长指摩挲,他喃喃自语道:“倒似是真心喜欢上那替代之物了。只这原品,可还要修好还她?”

他站了一刻,转身沿原路回去了。此时,又有一人,从另一侧的树上跃下。

原来,先前在暗地观赏的观众,可不只顾少渊一人。而且,树上这人,比他来的时间更早,因为巧妙地隐藏了气息和身形,所以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月色下,枯枝一样的手指摸上下巴,那人一笑,脸上的皱纹便与笑容一起抖动起来,瞧了只觉阴森渗人。

慕容十三跟少初一起送了顾思萱回去,到了她房前,早有一人在门口守着。那人似是焦急不安,在房前一直左右来回走动。

看见他们三人,那人忙迎了过来,唤道:“萱儿!”

十三定睛一看,认出原来是白日里在大厅内见过的三夫人。——此人容貌特殊,让她印象深刻。这样看来,这三夫人大概就是顾思萱的亲娘了。

顾思萱低声道:“娘。” 上前握住她手。

三夫人看她神色已明白大概,又感觉出她的手心冰冷微抖。心中顿时一阵难过,轻拍她手背道:“娘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