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墨玉一径浅笑:“就是要乱才有意思。你瞧现今这江湖,哪一日不乱,哪一处不乱?不先大乱,又哪有大定?”

对于超出她理解范围的话……十三摸了摸鼻子,“行,那就这样了。大哥,你先请。”还是下棋好了,这个她比较在行。

颜墨玉出身,琴棋书画自然都不在话下。但对于十三这样的个中高手来说,此一役原也不会太过艰难。偏偏就是他那些个稀奇古怪的棋子和规矩,害得她要小心谨慎步步思量。

两人这一盘棋,从日中一直下到快要日落西山。仍是难分上下。

颜墨玉笑道:“十三,看不出你棋艺原来如此精湛!” 自他十岁学成后,再过两年便少逢敌手了。她好像处处总能让他惊讶。

十三执着一子,正在费心思量。听他问题便随口应道:“我可是用心学过五年的!”这可是她唯一专心学过的时间也最为长久的技艺了。起初当然也不是出于兴趣。因为慕容老爹非要她学习琴棋书画,说是做为一个大家闺秀必不可少的。她当然不愿意了,所以经过多次抗争后老爹妥协,允许她只学其中一样。她想来想去,最后挑了下棋。

要么不学,要学就用心地学。所以说,撇开天赋不谈,她在下棋方面的造诣可也是自己一个又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踩出来的。

看她拿着棋子,左思量右思量,半天都舍不得落下,“十三,可是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了?”

十三又迟疑一阵,终于叹口气道:“这盘棋我怎么往下看都只能是和局。大哥若还有取胜之计,十三甘愿认输了。”

颜墨玉笑了两声,慢慢道:“我瞧了也是。这盘棋下到如今早已乱成一团,当是回天无力了。不过……除了和棋,还是有另一个选择的。”

“哦?” 十三瞳眸好奇微张,正想问还有什么法子,忽然见颜墨玉蓦的伸手一掀棋盘,棋盘倾翻,棋子顿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怔原处。

“像这样,同归于尽,不是也很好?”

耳边冷不丁响起说话声,声音是她所熟悉的。其中隐隐蕴藏的寒意却让她莫名打了个哆嗦。

半晌,她默默蹲□去拣棋子。她不是傻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此时的颜墨玉,已经让她感到很不对劲了。所以,不想看他,不敢看他。有种直觉,现在若是想探询些什么,结果,一定是她不愿承受的。

她不看他。可是,背上注目的凌厉视线仍让她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蹲着的腿开始发酸,地上分散的棋子也被她拣得差不多时,那样迫人的冷意敌意寒意才渐渐淡去。

不知何时,他也蹲下,与她一起拣起剩下的几颗棋子。

“十三,你今天来找我,有事情吗?”

“恩。我是特地过来跟大哥辞行的。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回慕容山庄了。”

他站起,看着她,微笑道:“是吗?那祝你一路顺风了。再过两日,我也该离开了。”

慕容十三也站起,放下棋盒,抱拳道:“那大哥也保重了!他日有机会,一定要来慕容山庄做客!”

“一定。”

两人相视而笑。就好像……刚才的一幕完全没发生过。他们只是坐在这边下棋,然后,棋逢敌手,虽是平局也很开心。最后,微笑道别。如此而已。

在飞龙堡的最后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慕容十三,向来应该是沾枕即睡,雷打不醒的。

她翻过来,又翻回去。最后还是,披了一件衣服坐起来。

开了门,月光倾肆。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双手托腮发呆。

缓缓的,有人影走近。青衣长袍,颀长身形。

她不抬头,直到那人,挡住月光,晦暗不明的阴影投诸她身上。

“给。”

她也不问是什么,伸手接过。青翠碧玉,触到指尖微寒。纵是她思绪繁杂,此时也忍不住面现惊喜。

那人站在她面前,微微笑道:“那日不问自取,今日可算物归原主了。”

十三抬头,诚意道:“谢谢。”

“不必。” 青衣微拂,在她身侧翩然落座,“这玉佩因我而碎,我修好它,也是应该。”

“昨天我与少初走遍城中玉铺,都说没有办法修复。没想到你有这么大本事修好它。”

顾少渊笑起来:“好说。我的本事,可还不只这么大。”

“确实。这玉佩是何时……” 她包着的碎片明明是一直随身带着的。

“就在十三姑娘从树上摔下尖叫之时,在下一边救人一边就顺手牵玉了。失礼失礼。”

他只嘴上说着“失礼”,面上可丝毫没有任何悔过之意。

十三也不欲计较,淡淡笑了一笑:“不管怎样,能够失而复得,我很感激。”

“是么?那如若十三姑娘知道,在下也曾有过不予归还的念头,不知可还会心存感激?”

十三点头:“那我更得感激,你最后的一念之差。”

顾少渊大笑,道:“十三姑娘,你说得没错。确实是一念之差。我原本是想,你既然都有了代替品了,想必也不希罕这原有之物。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在下留着,好歹算个纪念不是?”

“纪念阁下的盗艺之高,还是偷袭之准,抑或自欺欺人之厉害?”

她语气虽柔和,然则句句讽刺。顾少渊不由微眯眼,笑道:“何来自欺欺人一说?”

“阁下不问自取拿我玉佩之时,心里一定是想,我只是暂时借用,修好定当归还。因此偷得理所当然。等到修好玉佩该归还之时,心中又想,不是我不想还,而是她不需要。我不还,反倒是顺了她的心意。如此又是自得意满。便是这样,本来一件偷盗卑劣之事,被阁下内心一番自我解说,倒反成一桩义举了。即得了实际的物质好处,又满足了心理上的自我夸赞,这还不算自欺欺人的程度之高?”

听完她一番夹枪带棍的解释,顾少渊面上玩笑的神色渐渐收敛起来。

慕容十三双手环膝,头枕在膝盖上,虽然在跟他说话,但是并没有看他。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神色专注。

顾少渊皱眉,忽然道:“慕容十三,你今晚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接话,却没有多少想知道的兴趣,只是随口一接而已。

他很快道:“哪里都不一样。”长指忽然托起她的下巴转过,“你看着我。”

她依言。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平静无波。

“你……” 难道竟是他看走眼了?虽然才相识几天,但是他是喜欢她的。无关男女之情,仅仅是单纯的想戏弄的可以当妹妹一样看待的人。也可能,是他潜意识里已经把她看作弟媳了。她比思萱好,比思萱更适合少初。少初有太多太深刻的回忆,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无所猜疑,可以全心全意信他爱他的人。

收回的手指,摩唆过她腰间翡玉,他尽量试探得不着痕迹:“这是少初送你的吧?你喜欢少初,他送你的东西一定也喜欢。那么,是喜欢这一个,还是原来那一个?”

她垂眸,也似是在专心看着腰间那玉,“都喜欢。两个都很喜欢。”

“就算都喜欢,如果非要选一个呢?没有办法两个都带在身上的。”

她摇头,然后又点头,重复他的话道:“对。没有办法都带在身上,总要选一个的。”

他仔细研究她面部神色,可是看不出来什么。她一手握着一只玉佩,沉吟片刻,然后抬头认真问他道:“你说我该选哪一个呢?”

顾少渊叹了口气:“其实,原本今天我只是把玉佩拿来还你,并不打算说什么的。可是,你自己也知道,一个是有多年感情的,另一个是现在很喜欢的,真的很难选择对不对?我始终都只是个旁观者,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代替你做决定。”

“是吗?” 慕容十三缓缓地取下腰间现在别着的那块,挂上她原来那块,“那你瞧,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皱眉,“十三……”

她转过身,仍是侧着身子抱膝:“好了,你现在看到了。新的再好,也只是个替代品而已。永远比不上原来的对不对?”

顾少渊眉头锁得更深,慢慢道:“十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顾少渊,我这个人很笨。你不说清楚的话,我永远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玉佩我选好了。可是,这只不过是玉佩而已,它什么也不能代表。我很高兴,我的玉佩修好了,我像以前一样把它带上。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

他闻言不由微笑道:“那很好。这原本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而已。在走之前把玉佩还给你,看你高兴。”

她侧着头,神情平淡,安安静静接道:“是,这样很好。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这样很好,没有烦恼,没有选择,没有猜疑。夜里很好很踏实,总是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从娘死后那时开始,她就是这样了。她不再问那么多为什么,也不再想那么多烦人的问题。明明她看见娘咳血,咳出很多黑色的血,明明娘死前就是印堂发黑,全身溃烂。她偷偷翻过六哥的医书,知道那是中毒。可是,为什么爹却说娘是自己生病死的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都说她是看花眼了呢?

她哭过,闹过。可是都没有用。她想不通,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七姐姐抱着她哭,她说,你忘记娘临死前是怎么说的吗?她只想要我们好好儿活着,开开心心活着。

于是,她开始努力记得,爹说得没错,娘是生病死的。这样,她终于很开心了,大家也都很开心。

于是,她找到了最容易开心的途径。她什么都不再想了,慕容老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会思考,但从不深究。对的,错的,好的,坏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表面看来,每个人都对她很好,她过得很开心。

所以,慕容十三是这样一个人。样貌好武功好脾气好,有点小聪明但是单纯,不协世事。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很久很久了。她希望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其实或许她也渐渐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只是,有些事情她可以不想,可以就当过眼云烟。但是,有些却显然不能。

例如,颜墨玉。

反反复复在床上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白日发生的事情。她越想忽略它,结果就越是适得其反。

他说他是颜墨玉,苏幕府颜家的当家人。她便信。他说他不会武功,是他救她,她仍是信。

可是,明明早就无意感觉到他会武功的。她不深究,当不知道。

在治伤期间那个老大夫对他畏畏缩缩的表情,她也看到了。仍然不细想,当不知道。

今天的事情,虽然她还想当没发生。但是,不行,怎么都不行。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由不得她不去想。

那个同归于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一瞬间冰冷的感觉,为什么那么恐惧?

她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总觉得错过这次,一定会失去什么。一定会后悔万分。

唉……十三抚了

抚眉心,觉得头痛。好久不用的脑子,就算想把这所有的事情都拼凑起来,也觉得很伤神。只希望,最后得出的结果,不要比维持现状更糟糕。

(第一卷完)

风波再起

清凉五月,风和日丽。

宜:晾晒,出游,采风,……睡觉。

慕容山庄。书房内,先生的眉头挑起又放下,放下又挑起。

如此重复数十个循环,终于忍无可忍,猛一个大幅度地横眉,拖长了声音喝道:

“十三小姐!”

——趴在那里的人浑然不动。

倒是将一旁的慕容十七吓了一跳,忙偷偷将正书下的一叠图画朝里面又塞了塞。见先生已是一脸快抓狂的表情,遂伸脚,狠狠向一旁踩去——

“啊!”

慕容十三终于整个从桌面上弹了起来,怒道:“谁踩我?!”

视线捕捉到眼前一张青紫交接的脸,她的口气瞬间柔和下来,面上笑容可掬,“先生……”

“十三小姐,” 笑,一定要微笑,孺子再不可教,他为人师表的形象总是要维持住的,“何为女子四行?”

十三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呃……啊……” 视线瞥向慕容十七。十七立刻状似无事地随便翻书,恰巧停在某一页。

十三的眼神瞄过去, “呃……女有四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何体现耳?”

先生微笑着缓缓走来,正停在慕容十七面前,一手不着痕迹地合上她的书。

慕容十三顿时傻了眼。

“十七小姐?”眼神示意由她继续。

“呃,夫云妇德,不必……不必……不必……” 慕容十七求助的视线顺次传递给慕容十六。

慕容十六流畅接道:“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先生满意颔首,“然则,妇德之度何为?”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妇言之度何为?”

“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

“妇容之度何为?”

“盥浣尘秽,服饰鲜絜,沐浴以时,身不垢辱。”

“妇功之度何为?”

“专心纺绩,不好戏笑,絜齐酒食,以奉宾客。”

慕容十六对答如流,先生终于抚须笑道:“尚有可教之才耳!”遂转头回到前桌继续教课。

逃过一劫!

十三与十七对视一眼,隔空做了个庆贺的手势。

从书房出来。

十三伸展筋骨,欢呼,“总算解脱了!”

十七想得一向比她深远,便一脸愁云惨淡:“今天是过去了,可还有明天呢!明天过去,可还有后天呢!”

自从月前少初送他们回慕容山庄,慕容老爹对于她俩先前逃婚的行径大怒,教训了足足一天一夜的“丧行败德”之后,还特地聘请了一名资深老夫子,从此一日照三餐地对两人进行调教,以期达到重塑二人的效果。

“这种惨绝人寰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慕容十七仰天长啸。

十三安慰她:“快了快了,等顾家迎亲的队伍到了,咱们就自由了!”

十七的眼睛立时亮了一下,“按理说,下月初的婚事,顾家迎亲的人现下也该到了。怎么全无动静?”

“是啊。” 十三也纳闷,“要不,问问爹去?”

“找骂啊!老爹现在还在气头上呢!这事我们出面可不成,” 黑眸滴溜溜转了个圈,十七转头唤道,“喂!你去问问爹去,顾家有什么消息没?”

被她称为“喂”的对象,闻言美丽的脸庞上也无甚表情,只淡淡“哦”了一声,算作应答。

十三跟着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来身后还默默跟着个人,便笑道:“十六,今天多谢你啦!我和十七现下要去找三哥,要不要一起?”

长而浓密的睫毛不动,慕容十六无甚所谓道:“好。”

等到三人走到慕容三哥所住的院落前,十三这才想起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忙把十七拉到一边,“十七,先前你在顾家拿十六的名字代替我的,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要嫁的是我和十六,真到了成亲的那天可怎么办好?” 也正因为这个,十六作为“准新娘”,还得跟她和十七一起上“训诫课”。

十七哼了一声道:“将错就错喽!你自嫁你的顾四少,让她去嫁老三好了!反正她也无所谓。”之前她是有自我牺牲的打算,不过谁料半途出了岔子。既然如此,索性任那人去嫁好了。反正,顾家老三是小人,配冷血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