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脸往眉骨上方涂药,“嗯?”

他声音平稳,“你为何不追上去?”

她动作一顿,接着笑道:“那男子轻功甚好,我追不上。”

“所以?”

“你武功那么好,肯定不会让他逃走。”

裴应瑜不由得转向她,“你就那么有自信能打得赢中年女子?”

“自然没有。”

“那你还……”

“他若带着男童逃走,我们前面做的事情就都白费了。”她声音极轻,几近喃语,“总不能因为我,再次将事情搞砸。”

他认真端详,见她神态平静,仿佛那些话真正发自肺腑。

裴应瑜又有了当日那种莫名的烦躁感。

他一时无话,长闵也专心涂着药油,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然而这种情形只维持了片刻。

长闵将罐子拧好后试着眨了眨眼,哪知睫上不小心沾到的药溜了进去,辣的她眼泪倏倏而下。她猛皱起脸,正要拿出帕子擦拭,却被人一把捉住手腕,半强迫的往床边牵去。

凳子上还放着半盆干净的清水,裴应瑜夺过帕子浸湿,一声不吭的替她清理起来。

长闵被眼泪糊的看不真切,只依稀见他一脸嫌弃,偏手上的动作截然相反,仔细轻柔的像她娘亲一般。

若是让裴应瑜知道了自己的想法,她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长闵忍不住弯唇笑开,登时换来他凉凉的挖苦。

“辜长闵,你是真被打傻了吗?”

她忍住笑,义正言辞地道:“没有,就是突然想到件有趣的事情。”

他冷哼一声,“你倒是会自得其乐。”

她颇有小小得意,“怎么说我今天也打赢了两个人。”

说到这个……“辜长闵,你用了哪些招数赢得那个中年女子?”

“也没用什么招数。”

他略感不悦,那中年女子的功夫不赖,哪怕是他也得费些功夫才能拿下,可辜长闵方才说,没用什么招数就将她拿下了?

功夫稍有长进便如此自满?

他正欲讥讽她一番,却听她道:“我见她武功那么好,索性不与她正常过招,直接扑上去了。”

“……”

“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死死抱住她的后背,任凭她怎么甩都不松手。”

“……”

“虽然吃了好几肘,但好歹不用正面迎敌,靠着蛮力扳回了局面。”

“……”

“再用头狠撞她后脑勺,终于将她撞晕过去。”

他这才注意到她额头肿了老大一块,活似被蚊子咬后的超级超级大包一个。

“辜长闵……”

“怎么?”

“你真当是个女子?”

“为什么这么问?”她转念一想又理解他的意思,解释道:“师弟你不知道,坊间女子打架都是差不多的招数,抱着扭打,互相扯头发,并不比我斯文到哪里去。”

“辜长闵。”

“嗯?”

“不许叫我师弟。”

半个时辰后,那三人终于陆续醒来,在长闵与裴应瑜的逼问,一五一十交代了所有事情。

这三人本是太原天龙山上的土匪,四年前匪寨被官府所剿,三人侥幸逃出,从此结伴向南而行,一路上以打家劫舍为生。前几天在洛阳城里见到了落单的男童,见他相貌清秀衣着不菲,猜测他是富人家的孩子,便打了勒索钱财的心思,哪知等了数天,不见城里的富商放出丢失孩童的消息,反倒迎来了一群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

他们见情况有异,连忙打听了消息,方知晓男童居然是蜀中沈家家主最小的公子。

蜀中沈家,江湖四大家族之一!

他们当时只觉得浑身冷汗襟然而下,马上起了将男童送回去的心思,但沈家已打听出是他们掳走了人,在城里贴满了悬赏告示。眼见事情无法扭转,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男童带出了城,预备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了长闵与裴应瑜这两个坏事情的!

长闵问道:“这村庄又是怎么回事?”

中年女子答道:“这是我们三人无意间发现的地方,觉得甚为隐蔽,便在此住了下来。”

裴应瑜又追着问了一些事,换着法子验证他们说的有无假话,几人回答前后一致,倒是找不出疑点。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裴应瑜与长闵走出门,屋外月光银铺,影子追在他们脚下,重重叠叠,难分彼此。

长闵率先开口,“他们的反应有些过于淡定,完全不似普通劫匪,你觉得呢?”

裴应瑜却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见状也逐渐变得严肃,“怎么了?”

“蜀中沈家。”他忽的露出个笑容,饶有趣味地道:“没想到是沈家的小公子。”

长闵听得一愣,“你知道他?”说完又忆起一件事,问道:“你去荆州的时候见过沈家的人?”

他不置可否,只道:“明日将他们送到岩甫城即可,那里有沈家的人在。”

长闵不懂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快,“那我们……”

“沈家的事情,我们少管为妙。”他扔出这句话,转身往木屋走去,“回去休息了。”

长闵快步跟上,“可是我们……”走的太急,竟不小心踩中了他的鞋后跟。

裴应瑜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待站稳后立即转头冷冷地瞪向她。。

呃……

长闵的视线飘向天空,装作若无其事的绕开他,方才要问的话也不问了,“今晚的月亮真圆,哈哈,哈哈。”

她一边干笑一边走远,未曾瞧见他面带不悦,眸里却不自觉带上笑意。

明日他定要送面镜子给辜长闵,让她瞧瞧自己脸上有多么“精彩绝伦”。

男童直到第二日辰时才幽幽转醒,见到守在床边的长闵时,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惊喜:“姐姐果然是个明白人。”

长闵微微一笑,温声问道:“有哪里不适吗?”

“现在好多了。”男童看向一旁站着的裴应瑜,十分乖巧地道:“多谢哥哥出手相救。”

裴应瑜反应颇为冷淡,“嗯。”

男童从床上起身下地,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沈童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长闵问道:“你家在何处,为何会被这几人拐到这里?”

沈童有礼回道:“我家在蜀中,有亲人在岩甫城,能否劳烦二位送我到那里?我家人定会以重金答谢。”

长闵自是应了,又听沈童说起被拐的理由,细节微有出入,总体上与那几人说的相差无几。

待沈童吃了些饼填饱肚子,三人便押着那几名绑匪下了山,往离这里不算远的岩甫城出发。一路上沈童彬彬有礼,却未再透露自己的事情,显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长闵并未露出好奇的意思,昨晚她已与裴应瑜达成共识,就当根本不知沈童是谁就好。

为何要装?

长闵不清楚,但现在的她相信,裴应瑜说的事情,自然有他的一番道理。

马车轱辘转的飞快,两个时辰便将他们带到了岩甫城内。车夫将他们带到后离开,留下他们站在一间当铺前。

沈童的表情终于有丝放松,微笑道:“这里就是了,哥哥和姐姐跟我一起进去吧。”

长闵却摇头笑道:“我们送你平安到家就好。”

沈童一怔,缓声劝道:“你们进去喝盏茶歇会,等我兄长到了……”

“我们还有事。”裴应瑜半眯起眼,语气不耐,“已经耽误许久了。”

沈童只得道:“既然如此,还请姐姐留下姓名和住址,以便改日兄长带我登门道谢。”

“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用记在心上。”长闵拒绝的甚为温和,“我们确实有事在身,再不启程就晚了。”

沈童终于不再挽留,恳挚道:“希望日后有缘再与二位相见。”

裴应瑜与长闵走后,沈童站在外面喊了一声,马上有三名伙计院跑了出来,见到他后欣喜若狂,一人小心领着沈童就往里走,另外二人遵了沈童吩咐将几名绑匪粗鲁的押了进去。

再过不久,一名长相与沈童有四五分相似的青年男子也急急赶到当铺。

裴应瑜懒懒问道:“这下放心了?”

长闵收回视线,“既然真是他的家人,那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正因为是他的家人才有事。

他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明说,只道:“我去买点东西,半个时辰后城门口见。”

“正好,我去买点干粮。”

两人就此分开。

长闵向路人问了路,不多时已将干粮补好,她估算着时间又转了一圈,零零散散补了些东西,这才背着包袱往城门口去。正穿街走巷要赶去会和,在路过一家商铺时却停住了脚步。

她忍不住“哇”了一声:哪家老板这般阔气,竟在墙上嵌了那么大的一块铜镜?

她心里感叹着有钱人的排场,一面将脸往镜子前凑:“这铜镜看着还挺清……”

“晰”字还未说出,已然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大跳!

长闵张口结舌,难以置信:这这这,这镜子里的人是她?

寸镜之隔,气氛截然不同。

稍显昏暗的雅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人背靠软榻悠闲自若,一人低头擦汗坐立不安。

“李公子,这些是前年的账本,这些是去年的,今年的还在整理,我待会就让人送过来。”贾富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那些账本,额际的汗好似雨珠一样冒出,“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我这间铺子近年的生意不大好,这主要是因为岩甫城在前两年出过一次事情……”

“城里稳定的那几名客人不知怎的都迷上了赌彩,赌得甚是凶猛,但几人的运势都不大好,没多久就将家财输了个精光,其中有个直接上吊自尽了……”

“您也知道,我们这种买卖靠的都是老顾客,熟生意,可偏偏那么不巧,凡是来我们这儿买过东西的人都多多少少遭了灾……”

“有人造谣说我们这里的东西来头不对,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一来二去,便很少有人来我们这里买东西……”

贾富言兢兢业业说了一大堆,也没见对面的人有任何响应。他鼓起勇气抬头,“李公子,我们铺子的……”

嘘。

他对贾富比了个手势。

贾富立刻正襟危坐,紧紧闭嘴。

他凤眸淡转,复又看向外面,似乎在观赏多么有趣的事情。

贾富跟着看了过去。

一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姑娘正皱着眉头对着“铜面”照镜子。

贾富沉思,莫不是这位李公子喜欢……

“李公子。”他压低了嗓子,小声地道:“这是我远渡重洋时换来的镀膜镜,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清楚看到外面,这种镜子整个中原只此一块,您若是喜欢,我立马叫人拆下来,送去您府里。”

李公子神情淡淡,仍旧没有反应。

贾富不禁犯了嘀咕: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半个月前凭空出现,一来便接管了白家在南方的好几间商铺。听人说他行事雷霆独断,每条指令都切中要害,让人实在不敢小觑。

莫非是方万载的私生子?

仔细观察一番后又推翻猜测:定不是方万载的私生子,他要是有这么个俊逸出尘的儿子,干嘛还要守着方少言那个败家子?难不成……要么就是……或许……

不过话说回来,外面那个小姑娘,你到底要照到什么时候?

贾富愤愤想道:还让不让人好好说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十三章

-0- 你们要的公子来了!!!是不是男主你们猜呗~

☆、十四章

未时,烈阳如火,岩甫城门口热得连只苍蝇都找不到。

来往的行人脚步匆匆,唯有躲在阴影处的一名纤细少女,满身尘土,戴着纱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行人们和守门的两名官兵不约而同地想着:她不热吗?

长闵隔着纱也能感受到那些疑惑的眼神,然而跟脸上的淤青相比,“热”似乎变得没有那么的难熬。

总比顶着这样的脸被人取笑或者吓到小孩子们要来得好……

她一面自我安慰,一面望向出城的大道,再次寻找裴应瑜的身影。

快到约定的时辰了,他怎么还没来?

正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裴应瑜便从远处转角现了身,步子悠闲轻松,隐约可见他眼带春风,唇畔含笑,分明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长闵忍不住撩起纱望了望,几乎瞬间便发现了他心情愉悦的原因。

靓紫软烟罗劲装,腰配墨色金缕带,脚下黑靴一尘不染……

他竟然沐过浴了!

长闵不禁低头打量一下自己,衣裳是前日换上的,在这样热的天一路跟踪打斗,已经有掩不住的尘土汗味。

她怎么就没想到去找间客栈沐浴更衣呢?

长闵心中懊悔,对着裴应瑜却只能故作无事,道:“我们出发……”

裴应瑜剑眉一挑,“你没去客栈吗?”

她表情微僵,“我……我怕时间赶不及,想着晚上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