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把花猪抱在怀里,在草丛中慢慢地爬开,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一直爬出四五十丈,觉得那些人再也看不见他了,立刻站起身子,拔腿狂奔。

黑暗之中,也不辨方向,他慌不择路,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如果是空手跑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抱着那头猪。那头花猪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饶是他年轻力壮也受不了,实在撑不住了,见路边有一片树林,便钻了进去,顺手把花猪扔到草丛中,自己也钻进一个密实的草窝,躺在地上拼命喘气。

那只花猪扭着屁股,在他身上用力地拱。

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去去去!一边待着去!我说你可越来越肥了,老子抱着你,都快跑吐血了!”

“哼哼!”花猪继续用力地拱他。

少年两根手指拎起猪耳朵:“我告诉你老实点你听不懂?”

《江湖天很晴》 第一部分 《江湖天很晴》 四(7)

“哼,哼哼!”

“听懂了就给我滚远点!”少年将花猪丢到一边,喃喃骂道,“奶奶的,老子这是招谁了,碰到这倒霉事!花花,这鬼地方跟咱八字不合,咱休息一会儿,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花猪发出不明含义的“嗯嗯”声。

少年伸了个懒腰,向后倒了下去,可是后背还没粘到草叶,就倏地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跟一对灯笼似的,瞪着头顶高树上的一抹白。

月将沉未沉,天地间一片幽深的暗色,枫雪色站在一棵树的横枝上,悠闲地负手观看远处的天,白衣如水,气度雍容,翩然若仙。

“他妈的…”少年三字经习惯性脱口而出。

话说一半,枫雪色目光如电,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少年忽然醒悟,硬生生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我是说,大侠…您…腿好快…比…比马的快,不是骂您…”

枫雪色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仿佛根本就没当站在草丛中的他是个人一样。

真他妈的能装啊!少年肚子里大骂,脸上却堆满笑意:“大侠,您老人家在树上待着,不累么?”

“…”

“大侠,您也忙乎了一夜,要不您高抬贵脚,下来让小的给您捶捶腿?”

枫雪色冷冷地看着他,依然不语。

少年脸上的肌肉都笑疼了,仰着脖子好话说尽,也没见人家有一点反应,他心里有点发毛,硬着头皮道:“大侠,您老人家要是没什么事,小的先告退了!”试着迈出几步。

没反应。

继续自言自语:“大侠,那小的可真走了啊!”

还是没反应。

你奶奶的!就算是僵尸,也得搭句话吧!少年心里痛骂不止。可是老跟这“活僵尸”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事儿啊!灵机一动,他在花猪屁股上踢了一脚:“花花,走啦!”

心里盘算:这活僵尸不追,那咱正好走人;要是追的话——至少也可以看看他打什么鬼主意。

走出几丈,偷眼看看枫雪色,人家仍然好整以暇地站在树上装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

脑后,突然传来利器破风的声音。

少年猛然回头,但见一道利电破开黑暗,正向他后脑刺来。

枫雪色掌中的剑,即使在深沉的夜色之中,仍然绽放出雪也似的光芒。

少年惊得魂飞魄散,来不及多想,脚下用力向前蹿去。

那把剑如影随形,带着雪般光华,剑气到处,少年的乱发应刃而断。

少年蹿高伏低,拼命奔逃,然而不论他怎么逃,那柄剑总是在他脑后三寸之处。显然,人家要想杀他轻而易举,现在,只不过是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已——妈的!那王八蛋装得很像正人君子,手段居然比自己还缺德!

他气喘如牛,实在被逼得狠了,索性往地上一躺,满地打滚,嘴里叫道:“老子还不跑了!有种你就杀了老子!”

这招是跟街头无赖学的,人家用的时候,往往还先在自己脑袋上拍一砖,打得头破血流,然后便是挑衅嚎叫,本来说的话后面还有一句“不敢杀老子,你就是孙子”云云,不过少年却不敢用——这帮江湖客视人命连狗都不如,那是坚决不肯当孙子的。

枫雪色冷冷地看着他,剑尖点地,锋刃向外。

少年满地乱滚之际,一没留神,险些将脖子凑到剑锋上去,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趴在地上再也不敢撒泼耍赖。

怕死鬼!

枫雪色唇角轻轻一挑,淡然道:“你是栖霞白月残门下弟子?”

“白月残是什么?不认识!”

“没想到,‘流光遗恨’的传人,竟然是你这种…”枫雪色面露憾色,只是他风度甚佳,虽是对着一个泼皮,也不愿口出恶言。

《江湖天很晴》 第一部分 《江湖天很晴》 五(1)

少年却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甚为不满,又不敢大声顶嘴,只是小声嘟囔:“我这种怎么啦?我高兴,管得着吗你!”

他满嘴抱怨,枫雪色听得一清二楚,这次却没拔剑吓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流光遗恨”,是武林中一种极上乘的轻功,传说中,为一位惊才绝艳的女子所创。

这名女子,少年之时行走江湖,与一位出身名门的男子倾心相爱,后此男远渡海外,寻求武学极致,她便返回栖霞隐居,终身未嫁。数十年足不出户地苦苦等待,为了消磨时光,潜心武学,竟被她练成一身绝世的功夫。后来,那个男子终于回乡,虽然并未找到所谓武学极致,却收获了娇妻美妾子女成群。

这位女子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苍苍白发,感慨人性复杂之余,亦为自己感到十分不值,于是一怒之下,将那男子满门老幼杀了个干干净净。因其手段太过残忍,惹怒了武林中的几大高手,被联手追杀,但每次都被她从容逸走。在黄山之巅,此女与追杀之人相遇,一场打斗之后,几大高手全部殒命,那女子也从此不知所终。

这位女子便是白月残。

她的原名已不为人知,白月残这个名字,是因其眉如新月,十分美丽,但情变后却心冷如冰,报复手段残酷而来。

当年,白月残因感叹流光易逝不可挽回、人生遗憾不可追悔,而自创了“流光遗恨”,这也曾令她在众多高手围攻之中无数次从容脱身。

在雁合塔,枫雪色虽然在安排接天水屿的部众收拾残局,但一刻也没放松监视这泼皮少年。他刚一偷偷溜走,便已被枫雪色发现了。当时很想教训教训他,可是发现这少年逃跑的时候,虽然脚步虚浮,但所用的步法竟然相当的高明——

其实,在桃花渡,这泼皮拎着木桶,轻轻松松跃过数丈河面上下船只,已经算是小露了一手轻功,只是那身功夫在他们这些武学行家眼里,实在浅显之极,比普通人也强不到哪里去,而且当时大家只顾掩鼻逃走,谁也没心思去瞧他。

刚才用剑吓他,逼他全力奔逃,才发现这厮所用的半瓶醋轻功,居然是栖霞白月残的“流光遗恨”,颇有点出乎枫雪色的意料。

只可惜,这样一个身姿飘逸、步履从容的绝世功法,却被那泼皮用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白月残如果见了,非气死不可!

唉!看来栖霞门下人才凋零,否则怎么会有人品如此无赖、武功如此低微的门人——岂止是低微,简直是比之江湖第九流还不如!空会一套顶极轻功身法,却连最基本的内力调息之法都不会,才跑几步就喘得比牛还厉害,丢人至极!

就他这水平,放到大街上跟普通地痞流氓打架,一个对一个绝对没问题,一个对两个,还能打上一会儿,一个对三个,便只有撒腿逃走的分儿。这“流光遗恨”好歹也算上乘轻功,再不济,逃命还是没问题的——当然,前提是对方“武功”与他不相上下,若人家功夫稍高于他,便只有任人宰割了。

真是不明白,这泼皮是碰到什么奇遇了,居然能学到“流光遗恨”——嗯,也许在他身上,不但有奇遇,还有奇迹,否则就凭他的阴损行事,早就让人宰了。

那少年茫然地看了枫雪色一眼,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但见对方不再拿剑比着自己的脖子,也放下心来,一边盯着他,一边慢腾腾地爬起来。

枫雪色抬头看看天色,东方现出一线鱼肚白,天已快亮了。他将长剑入鞘,道:“走!”

“去哪儿?”

枫雪色也不答话,只用剑鞘轻轻在他肩后穴位一指。

少年只觉一股寒意透穴而入,然后半条手臂酸麻肿胀,难受无比,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大声叫痛:“走就走嘛!又打人干什么!”

他悻悻地边以手揉着肩,边迈步前行。

那花猪挪动着四条小胖腿,屁颠屁颠地跟在少年的身边。

《江湖天很晴》 第一部分 《江湖天很晴》 五(2)

东方既白,初阳未起,天地间仍是一派灰蓝色的清冷。

从青阳往景州的官道上,已经有了早起赶路的人。

官路的一侧是大片的竹林,竹林前的空地上,是一间茶点铺,搭着简陋的棚子,棚下摆着几张条椅长桌,门口还砌着两口大灶,灶上是冒着腾腾热气的蒸笼。

店主老林打着哈欠,蹲下去往灶下添了两把柴禾,再站起身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

官道的那边,不知何时,如魅影般出现了一群人。

那是一队彪形大汉,约有百十来人,着赤色劲装,黑色腰带上悬着腰刀,右膊袒露在外,人人精神,个个剽悍。

队伍的中间,是四辆马车,车前各由四匹神骏的红马驾辕,后面车体用雨布盖得严严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老林常年在官道边上开店,见多识广,一眼便瞧出,这队人马虽然纪律严谨,但神情不驯,肯定不是军卒差役,而应该是什么江湖大帮的下属。不过这些江湖人一般不会来欺负他这样的小生意人,所以当他看到赤衣大汉们停在他面前的时候,虽然吃惊,却不太害怕。

赤衣大汉们并没有理会老林,而是径直驱车下了官道,停在竹林前面,然后有一部分人从车上拿出斧子开始伐竹,很快在竹林中清理出一片空地,又有人自马车上卸下诸多物事,分派下去。众人显然训练有素,工作虽然繁多,却有条不紊,没多久,便在竹林中搭起一座华丽的帐篷。

碧绿的竹林,艳红的帐篷,两种极端的颜色配起来十分夺目,却并不刺眼。

透过修竹间隙,老林对着那顶帐篷左看右看,很新奇,很诡异,很缺乏真实感。

那些赤衣大汉神情悍恶,他不敢久看,把目光调了回来,发现粥锅有点烧干了,刚要往里添两瓢凉水,便看到路的尽处,又走来两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俊俏少年,眉目朗秀,清逸绝俗,宛如雪山之巅的一抹轻云。

另一个是乞丐少年,身材瘦小,一身破衣,穿着露趾的烂鞋,脸、手、脚等处露在外面的皮肤乌漆麻黑,根本看不出本来长什么样。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简直是最残忍的对比:

他有多高贵,他就有多低贱;

他有多洁净,他就有多肮脏;

他有多美丽,他就有多丑陋…

可是,那个又美丽、又洁净、又高贵的少年,身后却偏偏站着那个又低贱、又肮脏、又丑陋的乞丐,和一头花溜溜的猪——那头猪皮毛光滑油亮,白是白黑是黑,看上去都比那乞丐干净。

老林再次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忍不住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那乞丐样的泼皮少年远远地瞟着老林铺子前面热气腾腾的蒸笼,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奶奶的!天都亮了,他被这个很装蒜的白衣大爷折腾了整整一夜,又累又困不说,还又渴又饿,真是受老大罪了!

鼻子中闻到蒸笼中透出来的食物香气,他的胃也咕噜噜叫了几声,紧走了两步,赔着笑脸搭讪:“大侠,前面有卖早点的铺子,您老人家要不要歇歇脚?”

枫雪色望望前方,唇边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好。”

他答应得这样痛快,颇出少年意料,一怔之后,很多疑地认为人家又可能要算计自己。

枫雪色没有理会他,而是举步向竹林中的帐篷走去。

少年望着那顶华丽的红色帐篷,心里直犯嘀咕,磨磨蹭蹭地跟了过去。

竹林中散布警戒的赤衣大汉,恭恭敬敬地对着枫雪色施礼:“见过枫公子!”

《江湖天很晴》 第一部分 《江湖天很晴》 五(3)

枫雪色微微含笑:“你家少主在否?”

为首的赤衣大汉答道:“少主马上就到,枫公子先请!”

枫雪色“嗯”了一声,径直向帐篷中走去。

那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里纳闷:这装蒜大爷原来是什么疯公子,这名字起得挺有学问!他还真像个疯子,否则也不会跟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过不去…

枫雪色冷冷地吩咐道:“你在外面等。”

少年眼珠一转,立刻答应:“是,大侠!”

等?我呸!老子要是真的等你,那可真是脑子被人打坏了呢!

枫雪色目光犀利,将他的小心思尽收在眼底,却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哂,道:“你不妨逃跑试试,只是,最好别被我抓回来,否则抓回来一次,便砍掉一个肢体——”他冷眼打量着对方,“你有五次机会,第五次就砍头!”

少年吓了一跳,低眉顺眼地赔笑道:“大侠,小的哪敢逃跑!都不用第五次,您只要抓到一次,先把小的一条腿砍了,下次小的就只能单腿跳了!您老人家放心,小的就蹲在门口,保证您老人家一出帐篷就看到!”

说毕,不等枫雪色吩咐,主动在帐篷外找了块不碍眼的地方,往地上一坐,两只手摆在膝盖上,腰板挺直,目不斜视,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这小子虽然无赖,倒也算识时务。枫雪色瞥了他一眼,挑起朱帘走进帐篷。

少年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心里琢磨着逃跑的方法。只是那位大爷的功夫也忒厉害,凭自己这两条腿是怎么也跑不过他的,何况还要带着花花。要逃,一定得谋划个万全之策。

他东瞧西看,发现竹林中赤衣大汉警戒森严,本来在枫雪色威慑下,就不敢轻举枉动,这下心更凉透了。唉!咱都穷成这样了,那位大爷抓咱有什么用呢?

那边厢,老林正在揭开蒸笼,热腾腾的蒸气袅袅四散,包子馒头的香味顺风飘进竹林,诱人至极。

少年摸摸瘪瘪的肚子,咽了下口水:“花花,我好饿!”

那花猪趴在他身边,长长的拱嘴在他手上磨蹭着,发出轻轻的哼声。

“花花你也饿了啊?”他唉声叹气地往左右看看,见那些赤衣大汉根本没有理会自己,“走,花花,咱们去吃包子!”带着花猪溜溜达达向茶点铺子走去。

这时,铺子里已经坐了两三个起早行路的人,老林正给客人上餐。

路边野店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粗制的菜包子、小米粥、咸鸭蛋、茶鸡蛋、咸菜干、豆腐乳之类的,却人人吃得津津有味。

少年凑了过去:“老伯,包子怎么卖?”

老林嫌他肮脏,往边上避了避:“五个铜钱一两。”

“一两几个?”

“三个。”

“一个铜钱一个,我买五个。”少年跟着老林在铺子里走来走去。

老林的脸拉了下来:“不卖!”

还从来没见过买包子也讨价还价的,要不是看刚才那位白衣少年气宇不凡,他早就把这小子赶出去了——这小叫花子实在影响客人胃口。

“要不这样,我五个铜板买三个包子,你再送我两个。”

老林将刚从蒸笼里捡出来的一盘包子,重重地在桌上一放,沉着脸去盛米粥:“去去去,不买别捣乱!没看我这儿忙着哪!”

“好好好,您忙您忙,咱买不起不买还不行嘛!”少年喃喃自语,转身之际,敞开的衣襟无意地从桌面上飘过,迈步就走。

待老林盛了粥,回过头来,才发现桌上只余一个空盘,包子却已经不见了。

“喂!你站住!”

他一把抓住少年的肩头,然后忙不迭地松开,嚯!这衣服得多长时间没洗了,摸一把都粘手。

《江湖天很晴》 第一部分 《江湖天很晴》 五(4)

少年慢腾腾地回过身来:“干吗?”

“包子拿出来!”

少年惊讶地道:“什么包子?你不是不肯卖么?”

“我是说桌子上的包子!”老林瞪着他。奇怪,这小叫花子空着两只手,把包子藏哪儿了呢?他瘦巴巴的,身上也藏不下一盘包子——何况还是刚出锅的热包子,藏身上还不把肉皮烫熟了啊?

老林围着他左看右看,找不到包子的去向,终于放弃。唉!算了,就算把包子拿回来,也被他弄脏不能吃了。他厌恶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离我这里远点!”

少年满脸不高兴地“哦”了一声,很镇定地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走开了。

望望官道的两头,这个位置离竹林帐篷有百十丈,如果顺着官道一直跑,那么…那么…说不定真的会被白衣大爷砍掉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的…

他打了个寒颤,乖乖地回到竹林,回头望望老林,撇撇嘴,在帐篷外找了个隐蔽的位置,懒洋洋地坐了。

没一会儿,花花迈着小碎步,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嘴里咬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袋子。

少年接过袋子,“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