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年,陈况南着人接他回家,持有不闻的书信。食雪儿捧信泪落,终于回家。

陈宅庭院深深,不知几许,奢华之处,令人咋舌。食雪儿久居山寺,并无多求,粗茶淡饭便已满足。但他归家不过一年,父亲忽然形销骨立,于一夜暴毙。族人都指责他母亲生下祸胎,当年送出古寺便因为食雪儿天生不祥,如今果然将父亲克死。其生母不堪受辱,竟触棺而亡,以明心志。食雪儿坚不肯走,自顾着住在一间小偏院里,为父母守孝。

中秋时节,忽然在后花园里偶遇陌生客,约有五六人,错身而过,其中一人眼有凶光。细察俱是会家子。食雪儿暗自诧异,招来仆佣,才知道这些全是七夫人座上贵宾。

夜探客人所居厢房,恰有人如厕,食雪儿照面之下,识出赫然正是先前山寺纵火围杀僧人的黑巾蒙面人,因其手背刺有蝴蝶,印象犹深。登时狂性发作,一拳自板壁外击入茅厕,将那贼子生生穿膛击毙,又闯入厢房,趁乱连杀十一人,未留一个活口。

家人震惊报官,食雪儿凛然不惧,将事情始末合盘托出,惜已无人证。族人皆指其心性暴烈,最爱残杀。官不能决,正待要将食雪儿收监另审,忽然堂前有僧人口宣佛号而入,正是不闻,其后跟随一人,脸色如纸,跪立当场,供出事情始末。

原来陈氏一脉至食雪儿,已是独子,其母生育之时,恰逢夜半,众人皆眼见一团火光自天空坠下,穿越屋顶而落下她腹中,食雪儿应火而生。生而至邪,族人纷请要将此婴处死,陈况南只得无奈之下将幼婴托人连夜送到雪山古寺,托佛之佑。家中既无余子可继承家产,数位小妾便私下里合谋花高价雇了高手,烧寺杀人,了断陈氏血脉。更在陈况南每日所服羹汤中掺以微毒,时日渐增,毒性积蓄于内,久而入骨,终于不治而亡。

食雪儿得获自由,当即拜谢不闻,不闻微笑,取短刃道:“你杀十一人,我自戮十一刀。”刀刀自胸腹而穿身过,十一刀一一刺过,血流满地,气若游丝。食雪儿捧着不闻的身体大哭,沿街回家,那血迹淋淋沥沥,看得街坊触目惊心。回家食雪儿以本命真火为不闻续命,三日后不闻醒转,起身便走,食雪儿不留,跪在地上说:“再也不敢了!”

凭空获得万贯家财,食雪儿豪阔疏爽,便于宅中掘地建冰窖,占地十余亩,藏以自雪山迢迢运来之冰雪,每日隐于冰室,复饮西域远道运来之葡萄美酒,一口酒,一口冰,据案大嚼,引为快事。时人算他一日花费,抵常人三年生活之资。都咋舌只说奢侈,却不知食雪儿生为火性,须借冰雪裹腹方可维生。

不闻重归雪山,食雪儿曾以重金聘来江南名匠,重修渡厄古寺,没有得到不闻的允许。自大理一别,也不许食雪儿回寺参拜。听闻许多有关轶事,都十分奢靡骄纵,夜御七女,日舍万金,皆非常人所能想象。又曾耗资百万于石林设拳擂,遍撒英雄帖,邀天下拳术好手前来一试身手,隔半年,江湖中尽知大理食雪儿拳出似火,灼热炽烈,无人能挡。不闻听了,竟然在脸上浮出微笑。

此后愈发狂妄骄奢,遇事只凭性情,全不管善恶,成当地恶霸。官府亦因其出手豪阔而性情悍猛难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管不问。

一日,于郊外偶遇华盖马车,驭车少女秀丽异常,食雪儿强勒马首逼令停车,内有妇人,掀珠帘而出,年约三十,肌肤胜雪,吐气如兰。食雪儿痴望不能言。与妇同座,是一老僧,竟是不闻。

妇人娇笑,指着食雪儿斜睨不闻,只说:“是这个孽障么?”

不闻满脸通红,连诵佛号,长叹说:“此子天性暴戾,老僧居然教之以武,难辞其咎。”当下提掌自击天灵,立时毙命。食雪儿面色惨白,呆若木鸡。丽妇轻拍他后心两掌,淡笑指挥使女驱车离开。

据说她正是传说中的云门隐者沈凤凰,其时年愈两个甲子,按理已是鸡皮鹤发,却驻颜有术,仙姿动人。

其后食雪儿性情大变,忽然散尽家财,携不闻尸骨回渡厄古寺,自己剃度为僧,布衣粗食,深居简出。一夜于禅房内打坐,忽然一团拳头大小的火光,自头顶冒出,发出吱吱尖叫,凌空跳跃,似恋恋不舍,终于破壁升入云霄。

这团火光,正是魔家灵火,居于人体,控人心神,时日稍长,必得振臂而起,遍约同道而聚,成为一代魔道宗师,彼时生灵涂炭而无人能止。以不闻那样深通佛理的高僧,仍无法化解天地之间禀恶性而生的这种至邪火气。食雪儿少年学佛而难抑,不闻唯有趁魔火尚未全然侵吞人性之际,以死相鉴,趁着食雪儿心神顿乱,更得沈仙子之助,尽断食雪儿武学筋脉。食雪儿终由天生异体化为凡人,魔火留于体内已然无用,终归天地之间。江湖一场莫大浩劫,居然就此消弭于无形而无人得知。

初时有人慕名邀拳相斗,惊讶地发现食雪僧竟脱胎换骨,武功尽废,性情谦和有礼,每日竟只知颂经礼佛而无旁骛,灼热之身体已变得冰冷如霜。过了几年,江湖奇人异士层出不穷,食雪僧才渐渐得以安宁。

奇的是多年以后,轻身功夫独步天下的大盗任平生,曾在云贵交界的某个小镇上见过一个灰衣老僧,身形如鹤,独力搏杀当时声名正盛的一方恶霸柳氏兄弟,出手迅捷,掌风如火,触物竟有灼痕,颇似当年食雪僧的武功路数。老僧杀人后劫其钱财而散入穷苦百姓家,其后于拂晓不知所终。

任平生辍之一夜,天明而瞬间恍失其身影,才知道自己的轻功望尘莫及,老僧之用意,约摸是示警,顿时凛然而悟,从此收手,再没做过鸡鸣狗盗之事。

江湖异闻录之紫巾

紫巾,是洛阳城里的一个青楼女子。

刚刚开始在青楼挂牌接客的时候,她喜欢用紫色的薄纱蒙住脸庞,姣好美丽的容貌在高烧的烛火下若隐若现,如果有豪客非要逼她揭开面纱在一旁陪侍,她宁可拂袖而去,性情倔强而傲慢。和别的青楼女子一律浓妆艳抹温顺可人有很多不同之处。尤其精通一手琵琶弹奏,乐声美妙婉转,有清傲之气,仿佛不是人间所有。

因为容貌与技艺都非常的鲜妍明媚,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都愿意为她一掷千金,日日夜夜竞相围在她的裙边。就连那些清高自许的诗人们,有幸得到佳人的陪侍后,也会忍不住在粉紫的墙壁上留下赞美的诗句。

洛阳的牡丹名闻天下。这一年正好到了花开得最茂盛的时节。城里有一个大富商,姓沈,家里储藏的金子多得要用九只巨大的水缸才能装得下,被人称作“沈九缸”。他在郊外建了一个曲径通幽的花园,种满各色牡丹,不用说“蓝田玉”、“紫重楼”这样的名品,就连野生的“泼墨紫”、“黄花魁”等单瓣品种也不惜重金四处求购,并且聘请最善于养植的花匠来照料它们。时间久了,在这座沈园里举办的赏花会,成为有地位和才能的人的必游之地。

自古名花衬美人。紫巾自然也得到了主人的邀约。她虽然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却因为色艺双绝,是花中翘楚,捧场的人特别多,出门时的排场也很奢华,梳宫妆,穿华丽的霓裳,坐着用珍珠串起帘幕的马车,就连车里绣花枕头都镶着上好的珠玉并以金丝滚边。她的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学识也很渊博,看上去和大户人家的闺秀根本没有区别。

在如云的宾客中,有一位穿白衣的翩翩公子格外引人注目。他的双瞳就像天上的寒星一样明澈,脸上绽放的微笑比压枝的牡丹还要动人,年轻的妇人和少女都远远地为他痴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因为怯于少年仙姿不凡而自惭,不敢冒失地靠近。就连紫巾的贴身丫头望了一眼,也马上惊叹说:“这位美少年的风姿,就连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呀!”

向别人打听,原来这就是海外方丈仙山的传人,正在修习仙术的卓无尘。

紫巾对他一见倾心,赏花时趁着错身而过,她故意把一块紫色的绣花手帕扔在地上,期望卓公子能够捡拾起来。谁知道他却连正眼都没有瞧她一眼,更别说地上的绣帕了。到了黄昏,主人吩咐请紫巾在庭中奏一曲琵琶,紫巾纤指轻拨,在美妙的琴声中夹杂了许多倾慕的意思,听众们没有不被这动人的弦音所感动的,就连根本无心尘世的卓公子,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微微点头。

午夜的时候人群渐渐稀少了,紫巾很惆怅地独自在花丛中徘徊,沿着石径,意外地在一座假山后,遇见卓公子正坐在一块青石上喝酒赏花。她心里很兴奋,忙上前去搭讪。公子只是微微一笑,却没跟她说话。紫巾流下痛苦的眼泪说:“我自从见了公子一面,满心的倾慕致使自己应有的矜持都顾不上了,难道你竟然可以狠下心肠不理不睬吗?”卓公子这才懒懒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也很喜欢你美丽的容颜,不过因为学习仙术,能够预先知道我们根本没有缘份,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来结一段露水姻缘呢?”

正说着,一位拄着拐杖鸡皮鹤发的老仆人忽然跑出来,脸上勃然变色说:“哪里来的凡人,竟敢勾引我家公子,你不知道这样会阻碍他悟出大道修成神仙吗?”说着就举起拐杖要惩罚紫巾,并且说:“像你这样出身青楼的女子,本身就像沟壑里的污泥一般,怎么有资格自许为天上的云朵,试图做仙人的伴侣?”卓公子忙拦住老仆人,向紫巾使眼色,笑着说:“你快走吧!”

紫巾回去以后,心里有了卓无尘的身影,渐渐为了相思而形销骨立。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茶饭不思,整天病怏怏的毫无笑容。有姐妹们经过她的房间,听见她在窗口自言自语说:“我是不能毁掉自己的容貌,否则就更不能招来卓公子的眼光了!我也不能毁掉自己的纤纤十指,不然日后怎么为卓公子弹奏琵琶呢!”姐妹们都笑她在发痴。客人们不喜欢她整天神不守舍郁郁寡欢的模样,不再像以前那样宠幸她。紫巾趁机用所有的积蓄为自己赎了身。她向很多人打听方丈仙山的具体地址,却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游方道士,说在东南方,于是她就离开了洛阳,一路乞讨为生,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不知过了多少天,才总算到达了海边。这时候的紫巾,已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没有人能够认出这就是当年色绝洛阳的一代名妓了。

茫茫海域辽阔无际,卓公子到底在哪里呢?紫巾彷徨无依地伏在礁岩上哀哭。就连那些飞鸟和游鱼也为她感到悲苦,替她把消息传到了海中遥远的方丈仙山。

卓公子于是驾着剑光而来,和紫巾见了一面,说:“你虽然信仰坚定,但我是没有情欲的修道人,最终是不会有结果的。”紫巾抱住卓公子的双膝不松手,哭诉说:“如果不能让我每天都看到你,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卓公子淡淡一笑,驭起飞剑,身体有如轻盈的飞鸟一般,消失在云层深处。紫巾只有惆怅地仰望着天空。她因为积郁了太多的凄苦思念,没过多久就郁郁地死去了。鬼魂居然意外地遇上了正从海外蓬莱岛云游归来的青灯神尼,收为弟子,让她还阳,悉心教导她导气炼精的法门,使她重新修复了玉女的元身。

隔了三年,魔教忽然大举进攻方丈山,想要夺取岛上藏着的仙家宝物,因为猝不及防,致使岛上很多修道人都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卓无尘也因为事先没有防范,在对敌过程中奋力硬拼,肉体都遭到毁灭,只有一缕元神逃了出来,临时寄生在一具又老又丑的跛足尸体上。那具身体有很多溃烂的疮口,不停在流脓,发出恶臭,连卓公子自己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苦楚,好几次想要自尽,放弃多年修炼的道术根基,重新进入六道轮回。

只有闻讯赶来的紫巾不嫌弃他的肮脏污臭,每天为他清洗身体,还安慰他说:“这也许就是真正生有慧根的人修习道术所必须经过的坎坷吧!卓公子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吗?只有道心坚定才能得到大成就啊!”

卓公子在她的鼓励与陪伴服侍下,奋发刻苦地修习道术,并且借助同道中人的法宝,恢复了法力,又变成了往昔的俊俏模样,神采飞扬。

功成的那天,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紫巾的双手说:“人的一生能遇上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真是我卓无尘的幸运!我愿意舍弃道术,此后与你归隐田园,白头偕老,可以吗?”

谁知道紫巾只是淡淡一笑,说:“我当年爱慕你的心思,已经随着一次死亡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就是前生的一场梦。何况你也说过我们是没有缘份的,哪里至于一定要逆着天意行事呢?人的感情奇妙得就像牡丹花一样,也有盛开,也有凋谢。现在我沐浴着佛门的圣光,感受到了爱情以外更广阔的天与地,儿女之情似乎看得很淡。如果你早些年能够执手说出这些温柔的言语,那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吧?”说完足生莲花飞上了天空,从此再没有和卓无尘联系过,只留下一室若有若无的暗香。

江湖上流传着这两个人的故事,都说实在太可惜了。

有一年在普陀山举办龙华会,佛道两家都有很多成就非凡的高人现身参与。有人曾见过紫巾与卓无尘,两人并肩在一株牡丹树下的青石上聊天,容貌绝美,风姿如神,让人为之倾倒。只是一个穿着白色的道袍,另一个却削发为尼,手持拂尘,似乎没有流露出结为永世伴侣的迹象。看到的人心里都暗自喟叹命运的无常,玄机的难测。

江湖异闻录之荷七姑

山东人于涛,身形挺直伟岸,面部轮廓分明,星眸玉齿,英武不凡,是江湖上有名的美少年。

他精通刀法,像浪子一样游历四方,结交很多朋友。因为容貌俊逸,很轻易就能获得女孩子的欢心,他自己在这方面也从不检点约束,有很多风流韵事。

有一年经过湘楚交界的偏远山区,急于赶路,反而在晚上迷失了方向。他仗着身怀武功,一直冒失地往前走,借着月光,发现有一个农夫正在锄地,挖土的声音空洞而诡异。壮着胆子靠近了,认出竟然是以前的朋友、很有名的水盗江随川,不由诧异地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荒陋的山野里做这样粗重的活儿呢?”农夫变了脸色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吧?”不管于涛怎么说,坚持不肯承认,转过脸去不理他。于涛惊讶地说:“你耳朵后面那一块伤疤,难道不是当年和我一起在云南挑战食雪僧的时候,被他拳头上的烈火灼伤的吗,世界上的事情怎么可以巧合成这样呢!”农夫这才无可奈何地停下锄头,四下张望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连声催促于涛快点离开。于涛觉得奇怪极了,笑着说:“即使你不念及朋友的旧情,也不必用这样恶劣的态度来对待老朋友。我猜想你一定遇上什么无法解决的难事了,俗话说,朋友多了路好走,你不妨说出来,让我来为你想办法。”江随川苦笑着说:“我遇上的困境,不是你的能力所能解救的啊!”说着就举起锄头向于涛攻击,姿势怪异,角度诡奇,有一股阴森森的气势,于涛竟然连拔刀还击的机会都没有,脸红着说:“原来你的武技已经长进到这样的程度了。”只好讪讪地在江随川的驱赶中离开。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声叫喊:“阿福,七姑召见你!”江随川一听,身子马上不停地发抖,一边大声答应,一边告诉于涛:“你快逃吧,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他的表情扭曲而充满恐惧,于涛顿时有些心惊肉跳,只好离开了。但心中困惑无法解除,走了一段路后,又折返并远远地跟踪江随川。

沿着曲折的山道走了大约半盏茶功夫,从乱草丛中的一个山洞穿行到了另一个山谷,眼前豁然开朗,这才看到在竹林掩映中的几幢房子。其中靠在水边位置最高的一座,修建得异常华丽,仿佛不是普通百姓所能居住的宫殿。于涛怕人发现,没有继续跟踪,就在草丛中潜伏下来,眼看着江随川慢吞吞地站在门口,似乎禀告了一声,然后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气质容貌都属上乘而衣着却似佣仆的青年进了那座宫殿。于涛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觉得有人在拉扯他衣裳的后襟。转过身来,原来是一个小姑娘正躲在他身后偷偷地笑。月光下,这张少女的脸庞柔丽清婉,有一双狡黠明亮的眼睛。于涛很诧异地问:“你也是偷偷溜进来的吧?”少女只是笑着不说话,过半天才问他:“你是可以保护我的吧?”于涛挺起胸膛拍着胸脯,很豪迈地说:“我是愿意为了保护你而赴汤蹈火的啊!”说着就强行把少女搂在自己的怀里,继续说着甜言蜜语,而且为了让眼前的美丽少女依从自己,发下了很多毒誓。

少女一直怯弱地缩在他的怀里,忽然说:“仿佛有人的脚步声走近了!”于涛大吃一惊,等他回过神来,只不过短短的一刹那,少女却像是化为午夜的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在又惊又疑,突然四周灯火通明,刚才他所见到的那些进入宫殿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悄地把这块草丛包围了起来。其中脸色苍白的是江随川,身子一直剧烈地颤抖着,根本不敢抬头看于涛。一伙人把于涛押到宫殿前面的一块空坪里,台阶上坐着一个赤脚的少女,座下跪伏着几个健壮的青年,仿佛很温顺的姿势,一个在替她捶腿,一个捧着一杯茶,还有一个异常俊美的,正在被少女弯臂勾住脖子抚摸脸庞。她的右手举着一枝荷花,漫不经心地说:“把阿福煮了喂狗吧!”江随川立即跪在地上请求饶恕,指着于涛说:“七姑啊,我的确是不敢把外人带进来的呀!”一边挣扎着一边被人束住手脚,投入坪里一只正高烧着柴火的巨鼎里,发出惨烈的叫声,不一会儿,声音就低了下来,再后来,就渐渐无声无息了。

于涛没有想到自己的冒失竟然会带给旧日朋友这样的惨境,心里很害怕,急忙跪下来请求饶命。他这才看清原来这个少女竟然就是刚才被自己搂在怀中的那一个。但是少女并没有吩咐别人杀他,反而让人取出一套仆人穿的粗布衣裳,对他说:“既然江随川因为犯错而被处死了,以后你就接替他的位置吧!”于涛很生气地站起来说:“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怎么可以像猪狗一样被人使唤呢,你干脆杀了我吧!”他才说完,忽然觉得脸颊非常疼痛,原来那个荷七姑已经从座位上飞掠下来打了他几个耳光。她笑着说:“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死亡才是悲惨的事情啊!”说着嘴里就发出喃喃的念咒声,于涛只觉得胸腹里似乎有千万枝针在绞扎,痛苦难当,他忍了很久,却发现因为四肢乏力,就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终于涕泪齐流,重新跪下来说:“我愿意做你的奴仆。”

过了三年,于涛已经和一个训练有素的奴仆没有两样了。即使从事卑贱粗重的活,也没有丝毫反抗的心思。像他这样的俊美而驯服的青年,在七姑裙下有很多。有时候七姑故意问他说:“你以前是计划怎样过完一生呢?”于涛会恭敬地跪在地上回答说:“我生来就是为了服侍主人的呀!”这样的话和他以前哄女孩子所说的,都一样不会让他脸红,看上去仿佛就是真心真意的所思所想。七姑的手段真是令人叹服呀!每天晚上七姑会召一些不同的奴仆进自己的房间服侍自己,每个被召见的人都忧心忡忡地,生怕稍有不慎惹恼了她,所以显得格外的尽心尽力。七姑的责罚非常残酷,有一次甚至因为某个青年进门以后,指甲缝里留着在厨房切菜时留下的青菜碎末,结果被活生生砍断了双手,因为七姑由此断定他是不洁之身。她每天就像对待猪狗一样对待着成群的俊秀奴仆,不是用鞭子抽打,就是恶狠狠地大声责骂,从来没有好脸色。她时常对于涛说:“我不能够整天展开笑容,就是因为天下有你们这些臭男人,正在不断地污损着世间的女子啊!”她像皇帝一样纳妾,风流成性,残忍好杀,喜怒无常,所有男子能够享受的世间乐趣,她都一一想办法达到。

荷七姑精通蛊术,善于利用微小的事物侵入人的身体,继而达到控制别人精神的目的,以于涛的所见所闻,几乎没有人能够抵御。唯一见过能够与荷七姑对抗的,是一个叫做沈凤凰的女子,突然在某年中秋节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潜入山谷,问于涛说:“你愿意恢复自由身吗?如果有勇气的话,我们可以联手谋划一番,或许可以致荷七姑于死地。”于涛因为过于害怕荷七姑的手段,根本不相信眼前的秀丽女子能够治住荷七姑,就拒绝了她的提议。沈凤凰摇摇头叹息着说:“你真是一块无法雕琢的朽木啊,难怪师妹对世间的男子如此轻贱!”于涛这才知道她就是荷七姑的师姊。他答应不把沈凤凰的秘密说出来。到了晚上,月上中天,整座山谷在月辉下仿佛镀了一层白银,层峦叠嶂的山水分外秀美。七姑出来赏月,突然从水中跃出一团白色的光影,正打在她的胸口。受到重击的荷七姑倒在地上,居然变成了一只竹竿。原来这是她的化身之术。沈凤凰为了这一击,在水中潜伏了整整一个对时,怕荷七姑有所觉察,就像水里的鱼虾一样只是稍微地摆动身体,这样的技能已经世所罕见了,结果仍然失败,所以很失望地站在荷七姑化身的那枝竹竿前说:“世间男子真是不能相信呀!”马上化为一道银光飞上了天空。

她的逃离遭遇到了荷七姑的阻截。两个女子在半空中化为银光,纠缠在一起,飞剑相击所溅迸的火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繁密,看得人眼花缭乱,过了一会儿,突然其中一道白光幻作五彩之色,仿佛殒落的流星一般朝地面逝去,另外一道白光也紧随而去。那道彩光才接触地面,突然轰然爆炸,就像焰火一般,万千枝亮晶晶的长针四散而飞,大部分刺中了那道白色剑光。在一声惨啸中,白光猛地摇摇晃晃消失在天际。地面上现出荷七姑笑盈盈的模样来,很得意地说:“师姊的剑术固然精纯,但却防备不了我这来自上古神魔所传授的幻术啊!”大家这才知道她取胜了。从此更加地诚惶诚恐,不敢稍有异心。

于涛因为向荷七姑告密,本以为会得到荷七姑的信任和奖励,谁知道却遭到更加残酷的刑罚,挨了一百下鞭挞。荷七姑对他说:“这就是一个不守信诺的男人应该得到的结果啊!”于涛垂着头半句话也不敢分辩。

过了几年,被荷七姑掳掠而来强行征为奴仆的江湖俊秀青年更加多了,于涛的身份愈发变得卑下低贱起来,经常被打骂着做那些倒马桶洗衣裳的工作,食物也不能得到保证,只能在受宠的同伴用完饭以后,囫囵地吃些剩饭剩菜。他时常在背后抹着眼泪回想起以前在江湖上纵横谈笑的生活,觉得那简直就是一场大梦。有一次在菜园里浇粪的时候暗自垂泪,被荷七姑撞见了,荷七姑很高兴地说:“现在你明白世间的女子是怎么样受苦的吧!我只不过是代替那些被折磨的女子们教训你们罢了,否则的话,人间的公平怎么体现出来呢?”她的话听上去虽然偏颇,却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这一年的春天,于涛在砍柴的时候遇上一个迷路的俊秀公子,穿着做工细致精美的绸缎道袍,腰带上镶嵌着巨大的红色玉石,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其中一个很惊讶地叫道:“这不是使刀的于涛吗,我们曾经在盘云山庄一起喝过酒的呀!”于涛很羞愧地转过脸去,含糊着不肯承认,但那随从不肯相信,再三盘问,就连那个容貌俊美得像神仙的青年道士也好奇起来,于涛只好很害怕地叮嘱说:“你们还是赶紧走开吧,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他暗暗揣度,以这位青年道士的模样,如果让荷七姑撞见,一定是难以幸免的呀!

谁知道青年道士掐指一算,却淡淡地笑着说:“原来是从上邪古洞里得到了半本神魔秘笈的荷七姑!听说她借此修炼异术,连沈凤凰也吃了大亏,我和她是旧日相识,故人见面,是很好的事情呀!”当时就兴味盎然地要于涛带路,一边笑着对于涛说:“荷七姑为人倔强,总是认为世间的女子受到太多不公平的待遇,你一定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吧!“于涛脸红着垂下头不能说话。那个认出他的随从,名叫葛平,当年也是江湖上很有名的一个刀客,现在却投入道门开始修习上乘的道术,命运如此不同,于涛只能怨责自己过去的不检点。但他私下里仍然担心这青年道士不能够保全名节,再三劝阻。青年道士笑着说:“你也许不知道卓无尘的名字,但海外方丈仙山总应该有所听闻的吧!以荷七姑的能力,是奈何不了我的。”于涛这才恍然相信自己果真遇上了救星,喜出望外地请求卓无尘把自己救出魔掌,卓无尘似笑非笑地说:“你以为你落入荷七姑的手中,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有因果关系的,正是因为你对世间女子的始乱终弃才会有今天的劫难啊!”于涛讷讷地低头无法回答,这才明白原来他身边的许多同伴都是因为喜欢招惹女子却又不负责任,才被荷七姑捉来,切身体会受尽折磨。

卓无尘见到荷七姑后,两个人在谷中的池塘前聊了很久,说话的声音很小,根本无法听清楚,最后荷七姑发出清脆的笑声说:“好吧,既然我辩不过你,那么就让我离开吧!”说着就身子化为一道白光,消失在云层深处。于涛等人这才明白自己的命运如此轻轻巧巧就得到了改变,纷纷叩首感谢卓无尘的无量功德,要求跟随着他一起修炼道术,卓无尘很洒脱地说:“世间一切都是有缘法的,不可以强行改变,你们还是各自回家吧。”

于涛回到家乡以后,彻底改变了以前做人的浮躁跳脱,尤其对女子彬彬有礼,不敢有半点逾越规矩的举动。过了两年,娶了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子为妻,妻子是不通武功的乡下人,脾气很暴躁,经常摔碗掷盆,拿着于涛打骂不休,于涛根本不敢反抗。有时候鼻青脸肿地出门,邻居们都嘲笑他说:“难道世界上的道理都反过来了吗!”于涛却很认真地向他们解释说:“人与人都是平等的呀,如果我打骂她,天下的女子就真的太可怜了!”大家都笑他愚蠢极了,他自己居然不觉得。

江湖异闻录之糖菩萨

蜀中唐门,是以暗器和毒物闻名于江湖的门派,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传绝技。

唐家子弟中有一个叫唐梦白的年轻人,偏偏对于这两样绝技丝毫不感兴趣,一心痴迷于剑道。为了在剑术上有所成就,他不惜遍访三山五岳,四处寻找剑术名家切磋武功。因为他本身对于剑术的领悟能力非常强,加上人家往往看在蜀中唐门的份上,不敢过于压制他,所以经常取胜。久而久之,唐梦白意气风发,认为自己的剑术已经有了相当深的造诣,虽然不敢比美那些传说中的绝世高手,但若论当今天下,也算是罕见的一流好手了。

虽然自负,但他的性情慷慨激昂,没有什么心机,恃强凌弱的坏事倒是没做过太多。

有一年从湖北经过,路上遇到一个骑着青驴的中年男子,是时细雨天气,中年男子披着绿色的蓑衣,戴着青斗笠,背上缚着一柄剑。唐梦白打马经过他的时候,不由取笑他说:“这当今的世道真是奇怪啊,平平常常的百姓偏偏要附庸风雅,带着一柄剑出门,难道不是对剑的一种亵渎吗?”说着他就抽出利剑,向中年男子的头顶一挥,扬长而去。没走多远,一阵风吹过,那中年男子头顶的斗笠忽然断成两截,挨着头皮的斗笠尖顶随风吹落在地上,头发却没有损失一根。这样的技艺已经算是骇人听闻了。

但是中年男子非常生气,拍驴赶上唐梦白说:“真正的剑术就是用来削斗笠的吗?如果仅仅这样,那么我也会呀!”他抽出剑来,一边和唐梦白并肩而驰,一边在头顶舞着剑。两个人行了很远的距离,他的长剑好像在头顶布置成了一块寒光闪闪的屏幕,一滴雨也没有落在身上,而且看上去一点也不疲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唐梦白不由得骇然下马,要求和他比试剑术。中年男子哈哈大笑着说:“你的剑术和平凡人比起来,也算得上精湛,但和真正懂剑的高手相比较,那就像是萤火虫的光芒想要和月光比光亮程度呀!”说着就提起长剑,轻轻巧巧削断了唐梦白剑柄上的穗丝、勒马的缰绳、系斗笠的丝绳和腰间的长带。这四件东西都在不同的位置,唐梦白举剑根本连阻挡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婴儿般,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被这样的剑法所惊骇,唐梦白呆若木鸡。他发现对方在攻击的情况下防守仍然严密结实,浑身上下没有一星半点被雨水浸湿的痕迹。这样神奇莫测的剑术,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唐梦白立即丢下手中的长剑,跪在路边的泥泞里,请求中年男子将这种快捷无比的剑法传授给自己。但是中年男子没有答应,只是拈着胡须说:“真是没有见识的井底之蛙!你以为我这样卑微低贱的人也配得上‘剑客’的称号吗?真正的剑术高手,是能够驭剑飞行,用丹田的气息控制剑的来去,用心中的意思指挥剑的收放,用宽广的胸襟修习剑理,用平和的态度尊重剑道,把剑当作可以亲近的朋友,以领悟世间众生的善恶法则来驱使剑帮助自己趋吉避凶啊!我听说的这些道理,恐怕你闻所未闻吧?”唐梦白听了这样的言语,更加毕恭毕敬起来,听任中年男人用驴鞭侮辱地敲击自己的脑袋,不敢闪避。这样在雨中紧随中年男人很久,终于到了一间破旧荒芜的祠堂,借以歇脚。

到了夜晚的时候,雨下得更急了,忽然从黑暗的荒野里走来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年约六十左右,背上也各束有长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雨水,看来也是武功很高强的人。他们三个彼此认识,打过招呼,唐梦白才知道自己跟随的人叫“董先生”。僧道两人却不知道名号来历。看见有陌生人在场,道士便开口询问,董先生随口说:“这是我新收的仆人。”命令唐梦白跪在地上侍候自己脱鞋,光着脚丫说:“一天跑了三千里路,真是累呀!”又让唐梦白燃火取暖。道士忍不住笑着说:“我看这个年轻人穿着锦衣,眉宇间有一股骄傲的气质,侍候主人的能力恐怕不见得很好吧?”唐梦白羞惭得脸都红了,站在一旁不吭声,听见他们聊起剑术和轶事,都是一些奇妙玄奥的道理、方法。半夜的时候三个人瘾发,居然抽出剑比试起来。剑光霍霍,清奇中带有风雷之声,招式里隐含着天地至理,看得唐梦白神魂欲飞,他这才知道自己以前潜心修炼自以为不可一世的剑法,原来就像一场儿戏。天蒙蒙亮,三个人尽了兴,互相行礼道别,董先生拍拍他的头说:“我们三个人也不过是剑仙门下的仆人,经常见到主人们练剑,偶尔偷学了几招,一知半解罢了!”说罢就扬长而去。只有僧人被他坚倔清苦的神情所感动,告诉他说:“我的法号叫阿殊,是海外方丈仙山的一名扫地僧人,本身没有资格收徒弟。眼下方丈仙山受到魔教的大举侵犯,我必须马上赶回去,以后如果有缘,我们再相会吧!”然后传了唐梦白三招简单的剑法。

回到家中,唐梦白日夜勤练这三招剑法,每天都会在其中发现不同的变化奥秘,他苦苦回忆那个雨夜所见识过的剑法,用心揣摩,进境神速,和当年的技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蜀中唐门的同族兄弟嘲笑他舍本逐末,有上乘的暗器术和施毒术不去参研,反而要对外人花里胡哨的剑法痴迂不离。唐梦白不再像往昔那样争强好胜,只是低眉顺眼地听任别人指指点点,练剑的心思一丝一毫也没有消磨。

三年后,唐门中有一个擅长使用暗器的天才高手,叫做唐千山,叛出唐门,暗中勾结了邪教的很多精通邪异武功的高手,趁着掌门“断指先生”唐一葬闭关修炼一项武功的间隙,大举进犯,试图夺取掌门的位置,遭到了唐门上下的抵抗。别的邪教中人倒不算什么,独有唐千山的喂毒暗器,已经练得有如千手观音一般,疾密诡异,同门师兄弟根本无法对抗,就连一些长辈也被他杀得狼狈而逃。只有唐梦白仗着一柄很普通的三尺青钢剑,展开剑势,把密雨繁星般的暗器都一一挡在剑幕之外,无论唐千山用如何花俏的手法、准确的方位、凶猛的力道,都毫发无伤。他的剑法大大出乎敌人的意料,以至于计划受到阻碍,得不到正常实施,经过一番苦战,唐门的掌权人“断指先生”唐一葬总算及时出关,阻止了事态的恶化,而唐门暗器最杰出的嫡系传人唐千山,这时候已经被唐梦白杀得遍体鳞伤,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这一战后,唐门的上上下下顿时对唐梦白刮目相看。据好事者透露说,“断指先生”唐一葬曾在郊外约唐梦白切磋过技艺。两个人甫一交手就陷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凶险局面,唐一葬的暗器就像流水一样无穷无尽循环往复,而唐梦白的剑法却像天外的一声鹤唳,瞬间清发变幻无方。直到最后,唐一葬才用闭关三年悟出的“暗气”之技,划断了唐梦白一绺头发,算是勉强取得了胜利。

唐一葬的武学造诣之深,就连少林、峨嵋等大门派的掌门也十分推崇,曾经在饮茶时喻之为“碧螺春”,取“吓煞人香”之意。唐梦白那年不过三十岁,能够在武学上和他比肩,真算是很难得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