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行走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忽然雾气迷茫,月光消隐,没有办法辨别方向,空气也变得又冷又潮湿起来。田种玉正在恍惚,居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山里,四周的景物都与平常所见到的有所不同。顺着一条荒草埋没的小径,继续跟着老太婆行走,到达一座荒无人烟的山谷,景致幽绝,流水仿佛琴音般悦耳,在水畔有两间茅草屋用竹篱笆围了起来。

老太婆笑着说:“已经到达地方了。今天夜里请先休息,养好精神,从明天开始我将安排你做一些事情。”

时间已经是夜半,老太婆为田种玉安排好了被褥用具,嘱咐他安心睡觉,就离开了。田种玉睁着眼睛在木板上躺了许久,仍然无法入睡,就穿好衣裳,拉开门走了出去。竹篱笆墙下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沿着小径往南走了一会儿,闻到一阵阵浓郁至极的香气随着风飘送到鼻端,没过多久,就看到一片花圃,呈鲜红的颜色,说不尽的娇丽动人。

向前靠近了,正准备伸手采摘一朵,忽然听见老太婆很严厉的叱责声,“请住手!”

田种玉愕然停止行动,这才发现这块花圃的花朵非常奇异,居然是由一枝枝雪白的骨头埋在地里生长出来的。骨头好像棒槌一样笔直而整齐,那些鲜妍的花朵盛开在顶端,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气,整个花圃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雾气之中,情形看上去非常诡异可怕。

田种玉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妖怪,却并没有感到非常害怕,反而请教老太婆的名称。老太婆说,“由于和尘世间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往来,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你可以叫我白骨妪。”又从身后的麻袋里拖出一具尸体来,吩咐田种玉说,“每个人身体的骨头,最有灵性的就是靠近心脏附近的那一枝了,本来我是准备等尸体完全腐烂以后,再动手取下这枝骨头的,现在找到了你,事情就方便了很多,即使新鲜的尸体也可以取用了。”

田种玉这才发现花圃里所种植的骨头竟然全部都是那一枝肋骨,心里暗暗推算了一下,竟然有两三百枝。

正在说话的时候,天色逐渐亮了。白骨妪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说,“差一点被你误了我的大事。”就动手把那些鲜美的花朵逐一采摘下来,放到一只竹篮里。她刚把花朵采摘完,一轮太阳就从山谷的远处跳了出来,阳光照耀下,那些像植物一样的白骨马上就失去了阴森森的莹白色彩,变得黯淡无光。

田种玉不知所措,白骨妪却淡淡地说,“你把它们挖出来丢到一边吧,很快就要种植新的白骨了。”

田种玉不知道种植这样的白骨有什么用处,却不敢询问,脾气温驯地拾起一把锄头,把那些白骨挖了出来。那些白骨在银制的锄头下,一离开土地就变成了细碎的沙粒,从他的指缝间漏了下来。

在山谷里住了半个月,田种玉每天都按照白骨妪的要求,把那些尸体上的肋骨剔挖出来种植在花圃里。白骨妪很严明地盯着他的举动,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疏忽,说,“这是考量你技艺的时候啊!如果骨头上残留了一丝一毫的血肉没有剔除干净,我将重重处罚你。”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但语气里的阴寒气象却让人很悚然。田种玉没有反抗她,按照要求使用屠刀剔解尸骨,白骨妪对他很满意。

这样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一年,白骨妪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处处提防田种玉。田种玉也借着各种机会探询,这才知道白骨妪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弟子,只是因为私自修习了某些被教主禁止的巫术后,被赶出教来,流落到这里。她的丈夫死去了两百年,停放在离茅屋不远的一个潮湿山洞里,皮肤仍然很有弹性和温度,血肉丰满,神情也很安详,看上去就好像在熟睡一样。这是白骨妪使用了巫术的结果。她种植白骨花的目的,就是希望熬制出一种古怪的灵药,让丈夫死而复生。

田种玉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很吃惊地问,“天底下的生或者死,难道不是老天爷早就注定好了的吗,为什么一定要逆着天意来处理事情呢?因为要救活一个人,而杀死千千万万的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白骨妪讥笑他说,“当初我给你很多银两,雇用你为我做事的时候,你不是拍着胸脯应承说,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恐惧的吗?再说,活着的人和你杀过的狗一样,在老天爷的眼里,都是同等的性命,只是通过阴间的轮回有不同的形态罢了,你做一个屠户,杀过那么多活生生的狗,这和我杀人哪里会有什么区别呢?”

田种玉没有驳斥她,反而说,“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田种玉偷偷计算自己所剔骨的尸体,竟然约摸有一千多个。他向白骨妪哀求说,“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让人难以打发了,请允许我回家探望一下妻子和母亲吧。”遭到了白骨妪的拒绝。

田种玉对此非常愤怒,他的性格本来就很强横暴戾,于是挺着尖刀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将杀死自己,让你也不能够方便地取得干净人骨。”

白骨妪只得答应了他,某年趁着中秋节,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准许他隔着窗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老婆和儿子。田种玉对此已经很满足了,没有再向白骨妪提出更多的要求。

幽居在山谷里,不知道度过了几个枯燥的寒暑,有一次白骨妪很高兴地对他说,“可能离大功告成的日子不远了!”

田种玉暗地里去山洞察看她丈夫的尸体,果然比以前更加鲜活,栩栩如生,把手指头伸到鼻孔处,仿佛还能感觉到有些微的呼吸。这样的巫术真是鬼神莫测啊!

当天夜里,趁着白骨妪还没有来到察看丈夫的尸体,田种玉抢先来到了山洞。由于长年来对于尸骨肉体的熟悉,他竟然能够完全掌握肌肉的纹理与活动规律,以至于通过调整自己的骨骼与肌肉的微妙联系,把自己的外形变得和这具尸体一模一样。这真是一项比游刃有余的剔骨术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技巧啊!可惜后来田种玉并没有让这样的妙技流传到世间。

他伪装成尸体躺下后,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了白骨妪的脚步声。在她凑近脸庞的时候,田种玉蓦然睁开了眼睛。

白骨妪的心神受到震荡,虽然只是短短的刹那,田种玉却捕捉住这样罕见的机会,迅速出刀削断了她的喉管,紧接着又沿着胸膛,手指不敢停歇地把这个巫教的妖婆血肉完全剔除干净,变成了一具活生生的白骨,由于担心她施法念咒对自己造成伤害,他甚至把她的牙齿都一颗一颗剔除下来。那些尖利的牙齿掉在山洞的岩石上,发出金属般的跳宕声。

直到确定白骨妪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命,田种玉仍旧不敢松懈下心神,而是把她的尸骨一块块剔成零碎,有的甩掷到溪水里,有的扔到悬崖下,有的埋进土里,最后纵起一把熊熊大火,引燃了茅草屋,让整个山谷都焚烧起来。

逃出山谷以后,四下里打听,这才知道所置身的地方竟然离家乡有三千里的路程,路人浓重的口音很难听懂意思。于是一路奔行,带着白骨妪所遗留下来的财宝,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乡。这时候他才知道从当年离开家,到现在过了十二年,起初还偎在妻子怀中吮吸奶水的孩子,现在竟然长成了一个用功读书的俊秀少年。

街邻们都以为田种玉已经死去了,就连他的家人都这么猜测,现在看到田种玉平安回来,又惊又喜,他的母亲也难以置信。田种玉购买了大量的上等礼物送到岳父家里去,之后又用剩余的财宝在别处购买了土地和房屋,举家搬迁到了另一个地方,之后没有再回去过。

过了几年,他的儿子很有出息地考取了进士,母亲也因为年迈而寿尽。

田种玉一如既往地以屠狗为业,性情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的粗豪爽直,喜欢喝酒生事。有时候被体力旺盛的青年泼皮追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以为意,醉醺醺的需要妻子四处把他找回家,脸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对一切很满足,似乎过去的那段诡异经历,已经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江湖异闻录之桃金刚

河南人荆雨原,幼年天资聪颖,远超常人。十二岁时,在经史诗赋以及引跋、记传、四六和古作等方面,就非常精通,有大家风范。教授过他的师长都说这个孩子成年以后必定成大器。谁知道赴京赶考,所著文章不合主考官的心意,竟然不中。郁郁地启程回家,身边有一个书僮和一个老仆陪伴着。

这天夜里借宿在一间野寺,忽然听到厢房的院子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当时已经是夜深,一盏皎月如同银亮的灯,把光华泄在天地之间。荆雨原觉得诧异,忘记了老仆人关于野外多有狐鬼的叮嘱,披衣起身,悄悄把窗子撑开一线,窥见木棉树下有一群盛妆绝丽的少女正在聚会。被围在中心的一个女子,穿着绛紫色的罗裙,梳着时下最风行的“飞霞髻”,眉目有如牡丹芙蓉花一般美艳,同伴的女友都叫她“宁珠 ”。

宁珠正在用四十九枝蓍草为同伴占测命运,每次结果出来,都惹得一众少女哄然而笑,叽叽喳喳此起彼伏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荆雨原感染到她们的欢乐,也不禁从嘴角逸出一丝笑容。

没过多久,有人问宁珠说:“为什么不卜算一下桃金刚的下落呢?”有人悄悄拉一拉问话少女的衣袖,阻止她的提议。宁珠却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就推算一下好了。”说着就打了一卦,过了半晌,这才吁一口气,笑着说,“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桃金刚厌倦了我对他的情意,所以躲得不见踪迹,这种猜测只是误会。他竟然是应劫投生去了。”

众少女很唏嘘地说:“你们本来就是一对天造地设无比般配的情侣,突然形单影只,怎能不让人起疑心呢。原来桃金刚投胎做人去了,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但是这种命运虽然不受控制,却事先不和你说清楚,这也应该算是薄幸的一种吧!”

宁珠明眸流转,大笑着说:“世间遭遇男人薄幸的女子,从来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繁杂难辨,又何止我一个呢?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我总归还要去看他一眼,才算死心。”

她身边一个俏丽的蓝衣少女掩嘴失笑说:“要怎么样才可以看到他一眼呢?”

宁珠抬起手腕指着荆雨原夜宿的房间说:“喏,这位相公可以带我去。”

荆雨原望见她月光下雪白的玉臂,一时间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踪迹早已经让这美丽少女察觉,就大大方方地拉开房门,走了出来,作揖道歉,认为自己很失礼。但这些少女根本不把世俗的礼节放在眼里,招待他坐下来,猜拳喝酒做游戏,有人抚琴有人吹箫。荆雨原置身在这样风姿绝艳的美女堆里,耳边听到种种美妙的音乐,喝着醇香的美酒,嗅闻到一缕缕从熏染过的衣衫里透出的香气,由衷地大声赞叹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鬼还是妖,但能够提供这样美妙的场所聚会作乐,真是一桩幸事。”就在香气森浓的花树下,信手作了一首词,字句工整而词藻华丽。宁珠随口清唱,声音好像杨柳春风一样清丽婉转,深得词中意味。所有人都鼓掌叫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月色西沉,晨曦渐露,众少女娇笑着说:“可以告别了。”有的伸懒腰,有的打哈欠,有的站起身来,露出些微的疲态。荆雨原很是不舍地说:“如果可以常年和你们相伴,那就好了。”

有人笑着回答他说:“你以为这样的聚会很容易吗,我们每隔十年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呢。”

又有人说:“你所眷恋的,恐怕不是聚会,而是佳人吧?”就冲着宁珠抛出暧昧的笑。荆雨原很尴尬,说:“这样的误解很不妥当。”说着就拿眼去瞧宁珠。宁珠则认真地说:“不要冒犯了书生。”

少女们一一道别后,宁珠这才摊出左手,斜视着荆雨原说:“还给我。”

荆雨原讪讪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银钗,递给宁珠。这是宁珠唱曲时无意中跌落的,荆雨原有心捡了藏在衣袖里。宁珠却不以为意,接过钗珠,笑着说:“你爱慕我的心思,我很了解,请容许我看桃金刚最后一眼,断了念想,再来追随于你。”

荆雨原奇怪地说:“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宁珠哧哧地笑着,用袖子掩着脸,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起床的老仆发现少主人坐在一株木棉树下怔怔发呆,认为很奇怪。荆雨原怀念夜里发生的韵事,但小院里一切草木景物都在秋风里形容衰飒,和昨天投宿时没有分别,仿佛所发生过的一切已经风流云散。他禁不住悲从中来,在墙壁上题字说:“旧院隔秋应怜我,当知落木如新妆。”

离开废寺走了大约半天,忽然田野里有马车经过,停在身边,一个女子掀开珠帘问话说:“这位相公难道就是名动河南的荆公子吗,请上车一叙。”

荆雨原很兴奋地爬上马车,对宁珠说:“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双手紧紧握住宁珠的手腕不放开。宁珠用力挣脱,微笑着说:“让旁人看到了,恐怕有污读书人的名节。”

借着回乡探亲的名义,宁珠与荆雨原结伴而行,两个人谈笑风生,有很多思想和观点都非常契合。荆雨原感叹说:“如果早几年遇上你就是人生最美满的事情了。”声音里透出一股怏怏的寂寞。宁珠却安慰他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我知道你已经娶过妻,对于名分我并不放在心上,这次见到桃金刚,如果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已经不再放在他身上,也许我们将来可以有往来。”

荆雨原数次听到她提及桃金刚这个名字,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疑窦,说:“桃金刚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竟然让你痴心到了即使分离也念念不忘的地步呢?”

宁珠从随身的匣子里取出一卷画轴,摊开说:“这就是他。”

画中是一个形貌威猛的少年,眉目粗豪勇悍,画像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从纸上一跃而出,将人活活撕裂。荆雨原吐吐舌头说:“这么一个粗人,恐怕不见得和你相配。”言下之意对自己的儒雅风姿非常自赞。宁珠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他。

马车还没有到家,已经有仆人快马前来报信说:“恭喜相公,夫人已经临盆了。”

回到家中,果然见到全家上上下下一片喜庆,原来荆雨原的妻子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婴。荆雨原为她取名叫“绛绡”。

绛绡到了六岁,清秀婉丽的容貌让人一看见就非常喜欢。只是性子非常倔强暴躁,从小就喜欢哭闹,怎么哄都没有用。别人都只得安慰说:“也许长大成年,多读些书,明白了事理就好了。”

绛绡虽然顽劣不驯,却非常依恋宁珠,每当大发脾气,或不吃饭,或摔碗碟,只要宁珠抱着她,稍微轻声说几句话,她就会安静下来,恢复一个小女孩子应有的神情。荆夫人也很喜欢宁珠,建议丈夫把她纳为妾室。荆雨原认为这样委屈了宁珠,派人去探听,果然遭到了拒绝。

荆雨原的妻子身子很不好,自从生下绛绡以后,更是长年处于病痛折磨之中,要依靠很多药草维持生命。她对宁珠也很偏爱放心,曾经私下里问宁珠说:“将来我一旦离开了人世,你能够接受相公续弦这回事吗?”宁珠笑着说:“不可以。”于是找到荆雨原,提议说:“在俗世人的眼里,恐怕不能允许我们这样没有名分的继续往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结拜成兄妹。”荆雨原叹息着说:“你知道我所渴求的不仅仅是这个。”宁珠只是笑着不说话。于是两人就烧香,洒酒,拜敬了天地祖,成了兄妹。宁珠也名正言顺地搬入了荆家,开始替荆雨原的妻子掌管家中财务用度,安排仆役劳作,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过了三年,忽然有客人从南方来访,荆雨原惊讶地发现居然是过去在野寺里曾经抚琴的一个妙丽女子,名字叫做丽娘。询问起当年那些曾一夜 欢聚的少女们,丽娘唏嘘地说:“都零落得如同尘土一般了!”

荆雨原细看她的容貌,竟然还和当年初见时一样鲜妍明媚。就连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依稀和当年没有两样,显得十分娇憨天真。

宁珠看到旧时同伴也很高兴,于是在后院的花亭里设了席宴招待,到了半夜,月上中天,丽娘微醺地伏在石桌上睡着了。荆雨原担心更深露重,准备吩咐仆妇把她送到客房里去,宁珠阻止他说:“不可以。”过了一会儿,丽娘的身体竟然渐渐萎谢,变成了一段牡丹枯枝。荆雨原脸上露出惊骇的神情,宁珠却淡淡地告诉他说:“这样的死亡是早就已经注定了。兄长不知道我们并不是人类吗?”荆雨原这才知道丽娘的来访只是为了和宁珠见上最后一面而已。

他很好奇,纠缠不休地询问,宁珠告诉他说:“你所曾见过的野寺聚会的一众女子,其实就是一些花妖木精,因为佛道有一个龙华盛会,每隔很多年才举办一次,在那里出现踪影的,都是神通广大的人物,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法力,思想也很深阔高远,互相之间谈经论道,道法与佛理都不同寻常,我们这些草木感染了这种天地之间的道理才得以修炼成人形,但草木的生命容易凋谢,所以也不长久,更没有办法用真实的肉体来达到与你鱼水交欢的程度。现在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来历,也是很好的事情,以后分别的时候就不至于过于悲伤了。”

荆雨原流下泪来,紧紧握住宁珠的手不松开,说:“要怎么样才可以与你厮守呢?我真希望能够也变成一棵树,或许与你同种同族,你就不会这样拒绝我了!”

绛绡到了十岁,喜欢舞刀弄枪,没有半点书香人家的闺秀风范。母亲过世后,宁珠更加宠溺她,为她延请了许多当地有名的武师教授武术,绛绡在这方面的天资非常高,往往花费很短的时间就能领悟掌握别人长年不能达到的境界。别人开玩笑地问她原因,她很正经地回答说:“是为了将来可以保护宁珠。”

她的武艺日渐纯熟,到了十六岁,居然在江湖上已经颇负盛名,自创了一种叫做“乱迷眼”的枪法,以桃木为杆,精铁为刃,枪法展开,红缨乱闪,如同桃花盛开,纷繁艳丽,本应该走的是精柔路数,她却因为性情刚猛狂烈,枪法便在阴柔中夹着刚强,与人对敌时往往难留余地,出手便伤人。常年戴着一张面具,头发和胡须都好像挺立的戟,看上去就像怒目金刚一样,非常狞恶可怕。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背后把她叫做“金刚客”。

荆雨原因为读书人不涉江湖事,又并没有过于为绛绡操心,所以根本无从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潜心修道,时常到深山大川去求访传说中的高僧,祈望能够解开一些心中的疑惑。渐渐在这样的过程中,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不像少年时候那样意气风发地与人高谈阔论,长街买醉,就连和宁珠也减少了很多交谈。整天在家里打坐冥想,过着苦行僧似的日子。家里人都认为他读了太多的书籍,人变得迂腐自束了。

忽然有一天,荆雨原从家中消失了踪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别人都认为这是很奇异的事情,只有宁珠仿佛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表情坦然而宁静。她将荆家诸多田产房宅财物等一一安置妥当,别人也就知道她有了去意,果然没过多久,宁珠也离开了荆府,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人传说宁珠是为了寻找荆雨原的下落,也有人在京城曾见过一架华美马车里晃过的俏脸,仿佛是宁珠的模样,诸如此类的讹言不胜枚举。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荆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修道中人,当年曾与荆雨原有过一面之交的雪道人,某次在勾栏里喝醉了酒,无意中说起曾在江浙一带的山中遇见过荆雨原,须发呈现霜白色,苍老得很厉害,四处求问关于龙华会的消息。雪道人在道术的成就上非常不凡,曾被江湖上认为是与方丈仙山的继承人卓无尘并秀的人物,只是到了修道中期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胸怀中的灵性渐渐磨灭,到死也终于没有获得大成就,让人很是惋惜。

他指点荆雨原到杭州郊外的某座尼庵中寻找一位叫做流霞的尼姑,也许可以获得些微的帮助。荆雨原感激地急忙告辞而去。

过了几年,佛道之间恢弘盛大的龙华会恰好在普陀山举行,雪道人在来往如云的友朋之中果然见到了荆雨原,正在向“落英水府”的主人织叶先生请教关于草木永生之道,织叶先生很奇怪地说:“像你这样具有肉身的生命,和草木成精幻人有根本的不同,学习这样的术法又有什么意义呢?”荆雨原并没有解释,只是苦苦地哀求,终于没有获许学习织叶先生独特的以水养生之术。最后只好怏怏地离开了。

雪道人因为荆雨原的出现,隐隐窃喜,认为这是昔日的红颜知己流霞与自己言归于好的先兆,于是逗留在龙华盛会中,四处探寻关于流霞的消息。这天夜里忽然在寺外的一棵桃树下见到荆雨原,坐在那里发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他走近了,看到那棵桃树已然枯死,树下又有一丛枯死的绛珠草,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笑着拍拍荆雨原的后心说:“到了放手的时候了!一个人的感情有所寄托,并不是坏事情,但何必为了不可能的结果,轻易浪掷宝贵的生命呢。上天为什么赋予人以丰富的情感?无论是爱还是憎,又或者是相守和离别,都是为了不让生命出现空白啊。宁珠本来就是一株绛草化成的精怪,恐怕内心的喜怒哀乐只能够与桃金刚契合,这就是所谓的同类之聚。只有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沿着世间法度所安排的顺序,才能够逐步修习更深的道术,也才能够更接近你理想中希望达到的目的啊。”

荆雨原辩解说:“如果为了此而踏向彼,那么到达了彼,此又有什么意义呢?”

雪道人笑着说:“等你到达了彼的境界,我再告诉你此的意义何在吧。”他认为荆雨原过于痴妄,就拂袖走了。荆雨原坐在桃树下想了很久,忽然微笑着闭上眼睛,说:“那么就放弃追求彼的境界吧。”就这样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