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江为这个人选而烦恼的时候,忽然听道士说起河北玉麒麟其人,宋江不觉喜出往外,“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小可心上还有甚么烦恼不释?”后来为营救死活不肯上山的卢俊义,宋江不惜兴师动众从山东远征河北,“只留下副军师公孙胜并刘唐,朱仝,穆弘四个头领统领马步军兵守把山寨”。如此倾巢而出,孤注一掷,可见这个接班人在他心目中份量。至于为晁天王报仇的事则早已放到一边去了,因为卢俊义如果不上山,报仇一事对宋江是有害无益的。

难道说符合宋江要求的继任人选在梁山上就寻不着了?就非得这个玉麒麟不可?确实,在下认为当时完全符合上面五项基本原则的梁山好汉还真找不出来,基本符合的也仅花荣一人,不过前面说了,花荣绝不会接受的。再者,如果以投票定夺的话,梁山上支持宋江的政治理念,愿意接受招安,回归主流社会的头领很少,最多也就十几人而已,宋江也感到很有必要扩大其政治同盟的力量,选择卢俊义就因为宋江从本能上判断卢俊义必将成为志同道合的同志。即便是不巧活捉史文恭的是宋江计算以外的人物,比如呼延灼或者鲁智深等,安排到决策层的卢俊义也会是己方的一个重要筹码。这一点也体现在宋江对关胜的偏爱上,“若得到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或者关胜可算是第二号候选人,呵呵。

若不是那不识好歹的曾头市竟然再度挑衅,宋江或许会待卢俊义地位稳固之后才兴兵复仇。而此一役经吴用巧妙安排,卢俊义颇为争气,竟然真的把这件大功给拿下来了。宋江见此,“一喜一恼。喜者卢员外建功,恼者史文恭射杀晁天王。”不过背后还有一恼,就是卢员外这功劳来得有些早了。盖卢俊义初到山寨,人生地不熟,实在没资历可言,更无人拥戴信服,最重要的是连吴用亦不认可,以至军师竟唆使众好汉同声反对。

在下以为,吴用说的“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皆人所伏。”恐非宋江本意,不然他就不会又再给卢俊义一个机会,来个天意裁决,“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而且还连主力都拨给卢俊义用,分明仍有成全之意。看来宋江更情愿做个“垂帘听政”的幕后操纵人,卢俊义则是理想的前台代理人。这或者因为朝政纷纭,局势难测让宋江对其政治理想缺少信心,对归顺朝廷感觉吉凶未卜。既前景难料,是“摸着石头过河”,在策略上就需留退路。故他原本是欲让卢俊义在前探路,充当铺路石或替罪羊。深暗权谋之道的宋江懂得:“君王务必要把承担责任的事交给他人办理,而把布施恩惠的事留给自己掌管。”(马基雅维利《君王论》)

未能如意的宋江最后不得亲自不走上前台,带领梁山众人去尝试这条艰难的回归庙堂之路,身后留下的则是千秋难断的是非功罪评说。

水浒乱弹之“石碣受天文”

正所谓“仗义疏财归水泊,报冤雪恨上梁山”。已成气候水泊梁山终于在主流社会一侧占据了一席之地,构筑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社会一旦组成,政权就必然产生。这里且来解构一下梁山泊的体制模式。

组建政权必须具备一定的合法性,或者按卢梭的说法,需要达成一种为众人认可的社会契约。对中国人而言,讲的是权力天绶。权力最大的合法性来自一种最高道德,一种必然性,也就是所谓天意。“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一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上应天象,说明是“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天意或自然规律足以代表最广大梁山群众的根本利益,代表不容置疑的先进权威理念,代表理所当然的制度根基,在此基础上所有的等级、制度和秩序就都成了不容置疑的的基本社会规则。所以宋江说“今非昔比,我有片言:我等既是天星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生死相托,患难相扶,一同扶助宋江,仰答上天之意。”

梁山模式,在下以为如按当下的说法,似可称作“开明专制”或曰“精英治国”。权力自下而上分三级。分别由108好汉的中央委员会,36好汉政治局,5核心好汉的常委会(五常委是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朱武)组成权力决策机构。这金字塔的顶端则是军委两主席:梁山泊总兵都头领宋江、卢俊义。

在这108人组成的权力机构中,民主平等是可以充分享受的,彼此都是“死生相托,患难相扶”的兄弟,甚至有一些出格的违规举动也可以不予追究或“暂且寄下”。而且金字塔越高则民主程度越大,参与决策度越高,有不同意见更可以直言不讳,有时候政治局成员也会擎制常委的权力,比如李逵就曾经扯诏骂钦差,阻拦过招安事宜的进度。

不过梁山首先是一个军事集团,军政是密不可分的,或者可以称作是一个军政府。战争是只存在胜败、敌我这两个极端的,军事化的政府自然也忌讳是非上的暧昧不清,要得是立场坚定、旗帜鲜明。所以“开明”的前提是不能违背组建政权的最基本政治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宋江拟定,众好汉歃血誓盟的“替天行道”观——“但愿共存忠义於心,同著功勋於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

宋江的“替天行道”观因为倾向于回归主流社会,后来似乎并不受中央委员会里一些好汉的支持,但在这个最基本方向上宋江不曾向众意或舆论让过步,更不曾有过民主决议。梁山的党内民主在这个最基本的政治原则面前是此路不通的,因为这是宋江组建梁山政权的核心思想,其中的合法性早已由“石碣受天文”所认定。“石碣”是权力天授的象征,“天文”所言“忠义双全、替天行道”则是基于此的宪法,代表梁山的走向,是不可违背的天意所在。有西哲说过,人间社会最大的权威乃是制定律法的权威。梁山之上此权威乃是唯宋江一人独有的。其中的公式可归纳为:自然规律(天意)=政府权力=领袖意志。

“忠”和“义”都是可唤作“爱”,都是舍小家顾大家的集体主义,只存在范围之别:“义”是狭义,“忠”是广义;“义”是在野,“忠”是在朝;“义”是生存方式,“忠”是理念目标。在下不以为宋江乃奸恶之辈,事实上他是一个爱国者,假如你认定政府具有合理合法性的话,忠君和爱国则并无不同。这又可归纳一个公式:忠=权-义,也可替换为:爱国(忠)+爱党(义)=天意。

水浒乱弹之“单捉王矮虎”

梁山的一干好汉,除了被着力刻划的几位之外,在下对其中一位不甚紧要的人物印象颇深,就是那矮脚虎王英。

说不甚紧要,是因这王矮虎论武功仅列三流;论功劳鲜有建树,未曾有过惊人之举;论出身乃一车夫,“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论模样毫无特色,“五短身材,一双光眼”,属中等以下,也就和宋江一个档次(大概能白一点,呵呵)。

然非独在下,前几年流行于荧屏之上的水浒TV版里面的王矮虎,虽嬉皮笑脸,形象不敢恭维,倒也描述的个性鲜明,率性而为,豪迈而多情,确当的起一条没遮拦的好汉子,导演亦不吝镜头,耗费了数十米胶片,刻意编了一段夫妻凄美死别的场景。说实话,仅论个性鲜明,率性而为,梁山好汉大多都当的起,只是若要再加上多情这一条,或用个贬义词——好色的话,则梁山大约就唯此一人了。

这么说来,王矮虎所以会引人注目的特异之处其实只不过是很寻常的所谓“好色”而已。

夫子曰:“食色性也。”但蔑视律法,个性张扬,率性而为的水泊梁山又偏偏是个令人意外的“单身”社会。这里加引是因为除了宋江、李逵、戴宗、鲁智深(理所当然)、武松等少数之外,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其他的多数好汉亦无妻室,何况还有五对关系明确的夫妻档。即使是林冲,水浒亦不曾明说他后来就不曾再婚。梁山亦并不禁欲,二打祝家庄时林冲活捉一丈青扈三娘之后,宋江令送回山寨他父亲处,“众头领都只道宋江自要这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说明这方面与普通的江湖黑道并无不同。

不过梁山又确实是一个单身社会,因为除了几个女好汉、夫妻档,那个地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其他女性的存在,最多以“家眷”一词笼统带过。好汉们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给人一种全是单身的感觉。

这是施老先生有憎恶女性心态,又或是有意忽略不计?在下学识鄙陋,不敢妄言。不过窃以为非作者之故,乃水浒主旨使然。

水浒之主旨,乃“忠义”二字。在下曾言及,忠和义本质上均为一种舍小家顾大家的集体主义。义是具体关系,对象是友人、团体,忠则倾向于抽象,对象是领袖、国家。由义及忠,正是集体权威从感性到理性的哲学升华。集体主义天然有一种压制排斥个人欲望的倾向,这是社会的自然属性。每一个社会都会有律法和道德的约束,都不会允许成员无限度地放纵欲望。不过若这种约束如果不是以约定俗成的制度,而是上升到某种天然权威性,以高高在上,压倒一切的信仰出现,则欲望服从观念,天理压倒人欲,神道战胜人道,个人被集体湮没。如程朱理学所倡导的“以理克欲,克己复礼”,亦如传统宗教所倡导的“一切荣耀归于上帝(真主、神灵)”,又如山歌所吟唱的“我把××比母亲”。

但梁山又是一个享乐社会,那儿筵席不断,挥金如土,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尽情狂欢。盖此乐不算人欲,而是天理。此种集体主义的特征除了互助性,还有依附性即把个人全无保留地交给集体,排他性即“非我族内,其心必异”。假如家眷或妻室也被此集体排除在外了的话,那就仅仅是“如衣服”,是一件生活用品而已。在下猜想,如此一来,或者对好汉们而言,做爱连发泄都算不上,就如同如厕,仅仅是一种生理排泄而已。

王矮虎的作为之所以显得另类,甚至在清风山的时候就被宋江批评道:“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勾当!”看来就缘于他竟热衷于那被信仰“忠义”,以集体为至上的好汉们视作如厕的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呵呵。

水浒乱弹之“全伙受招安”

当梁山打出“替天行道”旗号的时候,招安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倘若天道不行,就会有“革命派”和“投降派”的争议,实质在于是革命还是改良,是颠覆还是修补。“替天行道”也有两种含义,一指带天行事,纠正无道偏差;二指以我为天,取无道而代之。若从字面上解释,这两种都解释的过去,差别是“天道”何在,由谁代表?或者说,对 “天”的合理合法性有没有异议和置疑。

如果结论是天空仅被乌云遮盖,只要拨云见日,天下就会阳光普照。那正是宋江的政治理念,按水浒的话:“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此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这话的潜台词是:“体制是好的,但运作体制的人坏了。”套一句伟人的精辟评语:“只反贪官,不反皇帝。”

宋江曾有豪言“敢笑黄巢不丈夫”,黄巢“不丈夫”之处是取而代之的私念,而他宋江则没有谋取个人利益的偏狭想法,是光明磊落的,大公无私的,一心为国为民的。至于如何才能拨云见日,这尚未在他的算计之中。那是第二步的事。首要的乃是如何从为体制不容到融入体制。何况俗语不是也说了?“乌云遮不住太阳”。只要有一天皇帝忽然梦醒或被唤醒,重新焕发第二春就可以了。到水浒的最后一回,被奸臣毒杀的宋江曾魂邀徽宗梦游梁山泊,并倾诉冤情,弹劾奸贼,结果是冤得伸而仇不得报。“至圣至明”的天子仅仅认可了他的忠心。

在下倒不同意招安等同于投降,就宋江而言,两赢童贯,三败高太尉,取得五次反围剿的胜利,均出于自保和为谈判赢得筹码,让朝廷不敢过于相逼,并非旗帜鲜明地反对体制,站到其对立面上。没有真正意义的反叛和对抗何来投降?不过被怀柔,被安抚,被赦免,被收编而已,以前的冲突可当作一时气愤的过分举动,属“人民内部矛盾”,作些简化处理或一笔带过即可。

韩非子说过一个故事:楚人和氏有一天挖到了一块宝玉,拿去献给楚王,却被鉴定为顽石。楚王大怒,砍了他一条腿,后来这位楚王的儿子登基,和氏以为时机到了,又再度进献,结果又当成骗子,被砍掉了另一条腿。等儿子的儿子即第三代楚王上任之后,无腿可砍的和氏抱着那块宝玉哭了三天三夜,可谓惊天动地,第三代楚王派人前去询问:“不就是犯了错误受罚而已,为什么要如此大呼小叫,扰乱社会秩序?” 和氏的回答耐人寻味:“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此话打动了君王,这块玉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流芳百世,被命名为“和氏之璧”。

宋江就好比楚人和氏,身怀忠君爱国的宝玉,却被视作叛逆谋反的顽石,想献给天子,竟屡遭挫折,颠沛流离,被迫走上了对抗体制的道路。不过献宝的愿望却一日未曾断绝。终于有一天这块玉被勉强接受了,可惜却不是因为宝玉的珍贵得到了认可,而是顽石的坚固难以撼动。如此一来,比之和氏,宋江的下场更为悲惨也就不足为奇了。他虽深通权谋,狡诈多智,却始终放不开,舍不下一个忠臣梦。“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这句话用到宋江身上更为贴切。

宋江接受招安之后,手下有三五千人离开,但107条好汉中虽有不少人不甚赞同,却并无一个请辞。盖所谓“上应天星,生死一处”,他们和宋江是都被相同的道德观 “忠义”所约束,有本质相同的信仰。“忠”是宋江心愿,“义”是好汉们的理念,宋江无条件尊奉体制,好汉们则无条件服从宋江,如果需要指责宋江的话,那么沦为帮凶的众好汉似乎也该负一份责任,或者说,也可算作和氏家族的传人。

不过也且慢就此责其“愚忠”,甚至贬之为“奴才”。宋江有武装而不谋对抗,好汉们有看法却仍然跟随,这与和氏有宝物却不私藏或图个高价,非要献给君王是出于同理。因为在和氏看来,只有君王才是宝物的归属所在,才配拥有宝物。这同一个虔诚信徒认定了一种至高无上的真理或权威,满怀敬畏崇仰之心,甘愿付出一切的宗教效应是相通的。“相信”的力量就有如此强大。现代人就不会犯这种傻了?呵呵,也未见得。

水浒乱弹终结篇“梦游梁山泊”

水浒到了结尾时候,已成一出悲剧。梁山招安之后,先退辽兵,次平三寇,108好汉十损其八,或阵亡,或病故,或归隐,随宋江凯旋进京接受天子封赏时仅余27人。到末尾,能够在官场上安然度过猜忌刁难,未曾遇害或辞去,仕途无恙者更寥寥无几,也就剩下朱仝、黄信、孙立、孙新、顾大嫂五个头领以及凌振、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萧让五个专业人才。108颗聚义星宿历经轰轰烈烈之后,黯然消失于夜空。

在下就不去回顾平寇途中的生离死别了,那着实令人伤感。水浒的悲剧,正是“忠义”的幻灭。“生死相托,患难相扶”的誓言余音刚去,却已劳燕分飞,瞻依廊庙反落得无家可归。聚义是为了效忠,而效忠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反被“天道”所吞噬了。这也是历史的悲哀之处。功利总能击败理想,邪恶总是战胜正义。

既然在现实里绝大多数的时候是正不胜邪,执着于某种政治理想和忧国之思者多半不得善终,忠臣们或宋江们往往是现实斗争中的失败者。显然不够现实的理想让他们只顾眺望那远方遥不可及的终点,反而看不到脚下的羁绊陷阱,看不到周围的明枪暗箭,最终心愿未了,壮志难酬,倒在了半途上。

虽然从长远看,正义还是会战胜邪恶,但这种战胜很大程度是与现实无关的道义胜利,宋江最后也可以说胜利了。因为他忠魂不散,邀徽宗梦游梁山,赢得了君王对其忠义的嘉许。“亲书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于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此外,也有物质上的受益,“上皇怜其(宋清)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这种胜利还是一种意淫,即精神胜利。“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年年享祭,万民顶礼,至今古迹尚存。”

看重身后名的宋江可不像我们今天这般现实,令他心动不已的,也令他排除万难,一心招安,乃至毒杀兄弟换来的青史留名,就是这种身后的荣耀。如果说招安导致了“失乐园”那么香火供奉,万民顶礼就是“复乐园”。荣誉和利益好比一串葡萄,忠臣先拣酸的吃,奸臣先拣甜的吃。忠臣和奸臣的着眼点仅仅在于长线和短线之别,前者看重将来而后者着眼当下。只不过将来仅仅是一种预期,现实的好处,眼前的利益毕竟有诱惑力的多,所以自古以来奸臣出现的机率也远远大于忠臣。

只要宋江还在享受香火,“忠义”就没有幻灭,幻灭的仅仅是昔日的梁山。所谓“万年香火享无穷,千载功勋表史记”,物化了的宋江自然又成为新的忠义楷模,道德榜样,激励后来者仿效。历史进程犹如梁山事业的延续,循环往复。悲剧被改编成了正剧,苦难被和平演变成了传奇。于是,正义永远在野,邪恶永远在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