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女人的人怎么能称得上是英雄?

  他抚摸着背上的绫纱。

  公主也和赵家一样,只肯给他好处,却没有用他的地方吗?明明公主也有恨的人,也有想杀的人吧?

  焦翁说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宅,他带着姜武进去时,里面惊惶的跑出很多流民,啪的一声,大门掉了下来。

  焦翁也不驱赶,直接把车赶进了大门,门内,到处是野草,一人高的野草都能把门前的台阶淹没。

  但在姜武面前的确实是很大的房子,大到让人觉得可以跟金潞宫一较高下的地步——就是房顶已经全塌了,门窗也全不见了,木制的台阶、廊柱全都倒了。

  往里走也全是废墟,站在屋里阳光会从四面八方射进来,偶尔还能看到黄鼠狼从草丛间一闪而过。

  马儿被放开,让它们在这里吃草。那匹小马就跟在母马身后,虽然它比母马更高大,此时却像个小孩子跟着母亲,母亲吃到甘美多汁的草就拱拱它的头,它就会过来吃。

  马儿没有乱跑,只在中庭这里走来走去。

  焦翁领着姜武把这家转了个遍,“某几年前来这里时,曾经这里落脚,据说几十年前这个家的人都死光了,也没有人再找来,就成了这样。”

  这里靠近宫道,周围竟然没有别的人家,荒废后也没有庶民敢在此停留,所以只有流民偷偷进来,借地栖身。

  姜武看了一圈,见房子很多,地方很大,几乎占了一整条街,简直不相信这里以前只住了一家人,不过如果盖了房子,当做他们在宫外的家也很好啊,他一直觉得让姜姬住在那个什么摘星里很不安。

  “真能在此地盖房子吗?”他还是不安。

  焦翁问:“不是公主要的吗?”他指着车上那几大箱布说,“这不就是公主给你的吗?”他过去拍着箱子说,“有这些,再造个王宫出来也不成问题!”

  冯营十万火急的把冯瑄从外面喊了回来,冯瑄刚走进来,冯营就大声问他:“公主要在宫外造行宫的事你知不知道?!”

  冯瑄当然不知道,不过也不妨碍他反应过来,当下摆出一副“这有什么?”的架势,“公主嫌宫中住得不舒服,要造行宫吗?”

  冯营气得几乎要晕过去:“摘星楼还有什么不足的?!那是摘星楼!!别国的大王都未必能有一座摘星楼!!”

  冯瑄轻声解释:“宫中少人服侍,公主觉得不便也是有的。”

  冯营冷笑:“她以前也不过两个侍人服侍!一朝成了公主,竟然一楼的人都侍候不了她了吗?你不是给她送了役者吗?”

  冯瑄理直气壮:“是您不许我送侍女的,只是役者而已。”

  冯营叹气:“我们送了役者,蒋家才好送侍女。他们不是送了一个进去吗?”说完就更生气了,在屋里转圈:“真是……蒋淑不在,蒋家真是不成样子!”一个玩物能顶什么用?主人哪一日不喜欢了就可以送走,但侍女用惯了是没人舍得送人的。

  冯瑄仰头望天,见冯营仍气得不轻,他才叹道:“公主不过一个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冯营怒道:“大王现今仍无子嗣,唯有一子就在此女身旁!此女如今声名赫赫,皆是污名!有这样的公主,别人说起鲁王又会有什么好话?!”

  现在外面对大王一无所知,结果公主传出去的全都不是好名声!这样很容易就会让别人认为养出这种公主的大王更是不堪!鲁国已经有了一个负兄夺位的朝午王,正是需要一个更合衬、更能让诸国敬服的大王的时候!

  冯瑄道:“既然这样,就该赶紧把冯乔送进宫,教导公主啊。”

  冯宾回来后,大家一致决定教导公主的最佳人选是冯乔。首先,冯乔乃冯营之女,身份上够格;其次,教导公主的当然以女子为佳,只有品德高贵的女子才能教导公主什么是做为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改掉的;最后,在冯家第三代里,除了冯乔就只有冯瑄了,但他们打算让大王和公主一起学习,偏偏大王不喜冯瑄,那就只剩下冯乔了嘛。

  但冯营不愿意送女进宫,这一送进去,冯乔若不能嫁给大王,那就只能在家终老了。他认为不管是教导公主还是教导大王,他去更好。

  但冯家可不想得罪大王。现在蒋家内乱,似乎渐渐衰落了,大家就仿佛都在以冯家马首是瞻,现在每天到冯家拜访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得罪大王冯家就没活路了,所以一致反对冯营进宫!

第61章 冯子

  现在就这么僵持着。

  冯瑄却觉得转机已经出现了。虽然不知公主为什么突然想盖行宫,他已有多日不曾进宫,只因不想看那个眫儿,身为男子,却只愿身为花鸟,实在令人不齿。

  想到此,冯瑄悄悄出去找了冯甲。

  冯甲对公主造行宫的事倒不在意,不过听到冯瑄说冯营正气得在屋里转圈,登时大喜:“我立刻去找他!”

  说完,冯甲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跑去找冯营了,冯瑄偷偷溜过去,听到冯甲跟冯营一起长唬短叹,时而咒骂朝午王,若不是他倒行逆施,以姜鲜与长平公主的人品,养育出来的孩子肯定不会是这样!跟着就是哭,哭先王、哭鲁国,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抱头痛哭。

  冯瑄叫人送上酒菜,就坐在廊上,自斟自饮。一会儿童儿也过来了,坐下偷吃他面前的炖鸽,冯瑄端起盘子,不让他吃,“去里面吃。”

  童儿站起来围着冯瑄转,一边生气的说:“爹又喝酒了!晚上又要给他洗衣服了!”冯营有个坏毛病,喝完酒后,睡到半夜才吐酒,为了怕被呛死,他都是坐着睡的,或者倚着什么,童儿每到这时都只能一夜不睡的守着他,等他吐完要立刻给他换衣服,再把衣服洗干净。这真的很烦人!

  冯瑄叹了口气,把盘子给童儿,结果童儿一拿到就抱着跑了,冯瑄大骂道:“一只都不给我吗?”

  过了一会儿,童儿笑嘻嘻的端着一篮梨子过来了,两人边吃梨子边等,一直等到天快亮时,冯甲才叹道,“现在只怕世人还未知大王,就已知公主了。”

  冯营又流下泪来。

  童儿躲在门外偷看,对冯瑄说:“爹爹一定是喝了一坛了!”

  冯瑄也过来偷看,小声问:“怎么看出来的?”

  童儿小声说:“爹又哭了呢?”

  冯瑄小声问:“叔叔常哭吗?”

  童儿小声说:“喝得超过一坛就会哭呢。”他回忆道,“上回哭是看到你回来了,哭自己没儿子,一边哭一边打自己呢。”

  冯瑄叹气,唉……

  冯甲扶着冯营的背,轻声道:“既然这样,就快让阿乔进宫吧。公主看到阿乔,当会自惭形愧的。”

  冯营突然站起大叫,“对!让阿乔进宫!要让公主看看,什么才叫好女子!!”

  门外,冯瑄沉默不语。

  童儿已经跑去准备冯营替换的衣衫了,还让人赶紧给床榻换上旧被褥。

  周围的人跑来跑去,冯瑄端起酒壶,见只剩下一点,干脆一仰而尽。到底,他们冯家还是要送个女子进去,还是免不了这样的手段。

  只是现在可能是冯家等了数十年才有的机会,也是他一展抱负的机会!他不想放弃……

  冯甲说过,蒋家什么时候都是倾全家之力,而冯家却总爱留一手。冯甲对他说过,“你就一定会成功吗?如果你失败了,那冯家也败了,为什么不给冯家多准备一条路呢?冯乔就算不进宫,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男人能看到她外貌下的心灵吗?让她进宫吧,这样她日后不会以冯家女入葬,而会以鲁王之后的身份归陵。你何不去问冯乔呢?”

  冯瑄去见了冯乔,以一个女子的年龄而言,她应该可以做祖母了:年已双十有六。可这样的年纪却仍留在冯家,都是因为那一日,有个人当着一众女子的面放言:冯女无颜。

  因为这一句话,冯家所有的女孩子都没有办法再出门了。

  冯乔听冯瑄说完,只问了他一句话:“那家里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去?”

  冯瑄问她:“你自己呢?是想做王后?还是不做?”

  冯乔:“难道我进宫就能做王后?”

  冯瑄道:“大父这么说,当是有把握。”

  冯乔就不说话了,过了很长时间才说:“……我不想在家中老死。”

  冯瑄就懂了。

  剩下的就是说动冯营了。如果冯营是疼爱冯乔还好劝一点,只要冯乔去求一求就行了,可他偏偏是怕把冯乔嫁给大王,如果大王日后不堪,那冯家就会首当其冲,会被说是不会教女儿,王后没有劝诫大王,才致使大王如此荒唐!只要想到这样的传言,冯营都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但只怕就算死了也会从坟墓里爬出来!

  一直到今天,冯营都在于大家僵持。

  冯甲回房后先吞下草梗,吐出胃内的酒,然后才服药躺下。冯宾与冯丙匆匆赶来,见他倒在床上,脸红得吓人,一个急得赶紧去叫医者,一个吓得说:“那背儿那里怎么样了?背儿不擅酒啊!”

  冯甲道:“虎头在那里,不必着急。”

  冯丙这才放心了,两人一起逼问冯甲:“背儿真答应了?”

  “他真答应了?”

  冯甲缓缓点了点头,倒回枕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可以进宫见大王了。”

  冯营手握王玺之事他是知道的,可王玺不能就这样交给大王,一旦给了大王,却无法提出合适的回报,只怕会令大王更加忧惧冯家。与其这样,何不一力将冯乔送上王后之位?这样大王也能安心,冯家也能更进一步。

  冯宾转头对冯丙说:“既然这样,你就让半儿跟着阿乔一起嫁进王宫吧。”

  半儿是冯丙之女,颇像冯瑄,她一落地,就成了冯丙的掌上明珠。因为家人都思念冯瑄,她便自称为半儿,立誓要做个不输男儿的女子。

  冯丙发愁道:“可是半儿……”

  冯宾道:“这可不是由着她任性的时候啊。”

  冯丙只得回去劝半儿,父女二人对坐良久,半儿珠泪滚滚而落,却转开头不看父亲,哽咽道:“……父亲要我去,我就去。”

  冯丙知道半儿的志向,半晌才道:“委屈我儿了……”

  半儿抹掉脸上的泪,扬头道:“我是冯家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恨道,“我绝不会像大哥一样的!”

  冯瑄本是听说这件事后特意过来的,听到这句,只能在门前转身离开了。他越走越快,在心中呐喊:

  他绝不是要背弃冯家才离开的!他也姓冯!也是冯家子!!

第62章 摘星

  “已经造好了?”

  姜武没有真的每天回宫,不过隔了四五天回来就说:房子盖好了。

  盖好了?四五天,水泥都没干吧。

  不对,现在没水泥。姜姬问:“用什么盖的?怎么盖的?”

  然后听说那原本就是一个很大的宅子,只是外面的墙塌了,里面屋子多数都没有屋顶,水池全干了,倒是以前栽的树和花什么的,还长得很好。所以清理之后,重新修屋顶,再垒个墙,再把泉眼挖开,注入新水,再换门窗、廊柱就好了。

  “那也不能这么快啊。”

  “我只让他们修了最大的一间屋子。”姜武说。他觉得挑最大的那间就足够他们住了,池子清掉野草后,打开泉眼,泉水也已经把池子填满了,各处的水道也都活过来了,池底淤泥中不知藏于何时的莲子,竟然也冒出了芽。

  这……好像合理了一点,但是……

  姜武说:“他们说你喜欢木造的行宫,所以都是用木头造的。”

  “……”这个流言是从摘星楼来的吧?

  不过木料是想要就能马上拿到的吗?以现在的生产水平来说,难道不该过个一年半栽的再从深山老林里拉回来吗?她以为这房子一盖,怎么着也要半年一年,这么长时间也足够姜武用那些布料打开局面了。

  你修这么快干什么!

  这绝不是她计算失误。

  姜武却很兴奋,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成就感。

  那天他和焦翁到了那个荒宅后,他发现这个宅子占据了一整条街,前后左右都没有邻居,也没有人敢逗留。他觉得很像家乡,那时前后几座山都任由他们自由奔跑。现在这个王宫,就算再怎么华丽,也不是他们的家。不能让姜姬他们安心入睡,也不能让他放心。

  焦翁问他想怎么造,他说:“越快越好。”

  “某有办法。”焦翁说。

  他们两人就驾着车,来到城门口,这里虽然没有商贩,但所有的人都要从这里进城。

  城门守卫本想来驱赶他们,焦翁却把所有的箱子都打开,站在车上用最大的声音吼:“摘星公主欲建行宫!这些便是报酬!若有人以为自己能建出令摘星公主满意的行宫!就跟我来吧!!”

  守卫一听摘星公主之名,就走开了,也不驱赶他们,焦翁就在那里喊了大半天,然后就有郑人前来卖货了,称听说鲁王继位,便从郑国而来,带来了精美的礼物,不知公主有没有兴趣?

  焦翁便问是什么礼物,郑人说有很多,听说公主喜爱纱绢,所以带来了很多布。

  焦翁便当场打开箱子,让姜武抱出一匹绫纱,当众展开,哧笑道:“可能比得上此物?”

  郑人大惊,焦翁道:“这便是公主用以酬谢建屋之人的谢礼!这样的绫纱,此处还有三匹!”

  郑人再也不敢说他的布精美,转而去找姜武,问他建屋可需要石料与木材?他的船刚好带着,正准备运回郑国,如果摘星公主需要,他非常愿意奉给公主。

  “送给我?”姜姬瞪大眼,一个普通的郑人也要送礼给她?

  姜武说:“我给了他金子的。”那个郑人倒确实要送,他追到船上,把一袋金饼扔到船上了。

  姜姬松了口气。

  焦翁在那里只站了半天,不但有郑人送来的打磨好的石板与木材,还有一个村的匠人跑来了,听说也是一听到有新鲁王了,就整个村子都跑来了,都觉得新王继位,肯定会盖新宫殿的!

  当然,他们来了以后也好好打听了一番,大王倒是听说非常谦和仁慈,连当日流落在宫外的女人都肯让她们回宫。而住在摘星楼的公主更是声名赫赫,好华饰、好美色、好享受,而且服侍得若不合她意,便斩其双手!

  匠人本来还担心,一见公主不在,来盖房子的只是一个将军,就跑来自荐了。

  于是房子就这么盖起来了,而那些匠人从家乡带出来的已经造好的门板、窗户、门槛、廊柱等等,他全都买了下来。

  姜姬:“……这个村子是哪里的?”好精明,有点像那个国家说要做二代身份证,就有人带着做好的二代模板上门推销——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但听起来就很厉害。

  姜武说:“他们家留了个养子在这里,说是留下当公主的奴仆,如果有什么不好,可以让他修改。”当然,只盖了一座大殿,肯定还要盖别的吧,到时就可以随时叫他们来了!

  “你要去看看吗?”姜武期待的问她。

  姜姬还真的动心了,一时犹豫,一时又觉得就算刀斧临颈,也该有一个放松的机会。何况现在情况远不是那么严重的时候。如果……说不定出宫也可以,姜元应该不会在意。

  她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点头,“我找到机会就出去!”她看向在不远处陪着姜旦胡闹的姜谷和姜粟两人,到时大家一起去。

  姜武心满意足的回到宫外,那座荒宅已经大变样了,前面的石阶早被打扫干净,杂草都清理了,连大路上的野草都被拔掉了。门前原来篆刻着纪字的石板已经掉下来,摔成了碎片,现在也都不见了。

  他走进去,听到凿石的声音。

  一个壮汉正背对着他,对着一块石头凿得起劲,看到他进来,慌忙放下铁锤、铁杵,跪在地上,头贴着地说:“奴奴见过公子。”

  姜武上前一把将这个壮汉抓起来,他抬起头时,才能看出他的年纪还不大。

  “古石,说过很多次了,不用对我这样。”姜武转过去看那块石碑,发现刻得很大,比原来那块摔碎的还要大得多。

  “怎么这么大?”他问,“这是什么字?”

  古石说:“这是摘星二字,大是因为这是刻给公主的啊。”

第63章 幸与不幸

  怜奴悄悄跑进金潞宫,看到茉娘只穿普通的绢衣,跪在宫殿一角,而姜元则坐在廊下,背对着茉娘,两人虽然同处一殿,却离得很远。

  看到他进来,茉娘抬头看了一眼就悄悄出去了。

  怜奴跑到姜元身边,小声说:“爹爹,冯营进宫了。”

  姜元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转头说:“他一个人进来的?”

  怜奴摇头:“还有一辆骡车。”

  “骡车?”姜元轻轻敲击膝盖,“除了冯营还有谁?”

  “还有冯丙。”怜奴说,“两人都骑着马。”他观姜元神色,眼珠一转,说:“爹爹,要不要我找人去试探一下?”

  姜元笑道:“如何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