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儿不在。”她道。

  “公主给他改了名?”

  “他跟了我,当然要另起一个名字。”她说。

  “是什么名字?”

  “蟠龙。”

  蟠龙。

  丛伯在心里把这个名字来回念,目光如电:“公主可是喜他容貌?”

  姜姬也坦白道:“蟠儿长得很俊美,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不过他的脸很容易给他惹麻烦,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游荡在外,她真要担心他的脸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人。

  丛伯没从公主的脸上看到爱慕或妒嫉,连一丝丝向往都没有,反倒是担忧。

  他沉默半晌,起身道:“……好叫公主知道,蟠儿不在蒋家。”

  蟠儿不在蒋家?

  姜姬反应过来!这是说他没死在蒋家!!

  完全没法自控!她的脸上就露出狂喜之色来。等她感受到丛伯的视线,又勉强压抑下来,努力镇定。

  丛伯看着公主扭曲的脸,总觉得看到了另一个眫儿。小小年纪,想哭、害怕、疼,最后却总是露出笑来。从忍受到平静,似乎只有一瞬间,在他警觉间,发现那个小童儿不知何时,就学会了生存。

  他看了眼摆在公主案几上的木盒,状似不经意的说:“蟠儿到蒋家时才三岁,夫人那时也不过十一岁而已,看到蟠儿,总会生气,主人看到夫人追打蟠儿,说就像看到两只小猫在打闹呢。现在夫人死了。”

  他注意到公主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似乎在回忆,然后终于想起来——

  夫人?赵氏?死了?

  “蒋太守的夫人去世了?请太守节哀。”姜姬道。

  谁知丛伯下一句就说:“而我会杀了蟠儿。”

  他抬脚就往下走,听到身后的公主撞到案几站起来,喝道:“站住!!”

  姜姬不知该说什么,电光石火间抓住一个念头就开口:“莫非你怀疑是蟠儿杀了赵氏?不可能!蟠儿从来没怨恨过赵氏!他非常尊敬赵氏!”

  丛伯停住脚,“不是蟠儿?”

  公主肯定的点头:“绝不是他!”

  丛伯点头,“我会回复主人。”他又睇了一眼那木盒,下楼走了。等他走到殿外,听到楼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唇边勾起一丝笑,大步下了台阶。

  “公主?”姜礼看到公主拿着那玉碗举高,然后放手,玉碗摔到地上,碎成了好几块。明明刚才看到还很喜欢啊,和刚才那个人聊得也不错,他不是说了蟠大兄没死吗?还答应回去告诉他的主人,不是蟠大兄杀的那个女人。

  但公主竟然把盒子里的每一只碗都摔了,摔完轻轻说了一句:“我讨厌玉碗!”然后指着木盒说,“既然没法用了就收起来吧。”

  仔细想想丛伯的话,再想起以前蟠儿露出的只言片语,姜姬再看那盒礼物就浑身不舒服!

  丛伯回到蒋家,笑意盈盈,步履轻快。蒋彪和禹叔正坐一起用饭,这次回到蒋家后,虽然照旧住在原来的院子中,但侍候的人都不见了,所以只有他们主仆三人在一起。

  蒋彪喜道:“阿丛快过来坐。公主可喜欢那礼物?”

  禹叔抓着半只酱鸭,啃得呲牙咧嘴。

  丛伯拱手后就坐下来,伸手抓起案几上的一整块烤羊肉,一边吃一边说:“公主大概太讨厌照明宫的玉腕夫人了,见到玉碗就不高兴,全砸了。”

  “咳!咳咳咳!”禹叔呛到了,脸上还带着笑。

  蒋彪黑了脸,拍桌道:“那冯家女实在可恶!”

  其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很无奈。

  丛伯道:“主人休怒,公主还说,绝不是眫儿杀的夫人。”

  蒋彪挑眉,“公主说的?”

  丛伯道:“公主说,眫儿十分尊敬夫人。”

  这倒是……蒋彪对眫儿的人还是看得很准的,就像赵氏怜惜眫儿,眫儿对赵氏也存着几分怜惜——让他相信眫儿会杀赵氏,不如相信是赵氏杀的蒋盛。前者无法想像,后者却有几分可能……他捂住侧腹,想起自己在年轻时拿短匕给赵氏玩,以为她不敢用,结果被捅了一刀的旧事。

  禹叔啃完鸭子,说:“眫儿奉公主之命杀蒋盛应当是真的。蒋盛在成亲当晚就杀了公主的侍女,之后此女的尸体被扔到了城外野坟。而在那之前,冯玉郎带另一个侍女进宫见公主了。想必是公主见了一个,就想见另一个,结果当时人已经死了,蒋盛交不出人来,公主就让蟠儿来杀了他。”他擦擦手,站起来走到隔壁的书房,打开柜子,“眫儿杀了蒋盛后藏身在此,这里才有他的血,当时他应该已经受伤,伤得还不轻,之后他从主人床榻上的暗道跑了。但夫人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又是谁杀的,这就真的不知道了。”

  蒋彪当时是惊怒交加,此时回到家中,再看这件事,确实有很多疑点。

  禹叔继续说,“我抓了夫人的侍女,她们给夫人换过衣服,但换下的衣服上没有血。如果当时是眫儿杀的夫人,他身上的血不可能不沾到夫人的衣服上。而且,夫人不是被匕首刺死的,是被人抓住头发,在地上磕破了枕骨。”

  蒋彪握住掌中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

  丛伯沉默不语。

  禹叔回来,坐下说:“蒋家中可能有不少人恨夫人,而主人走后,夫人又不爱与人交际,可能就是个庶奴,看到夫人来主人书房……或许是他在这里偷东西,被夫人撞见,索性起意杀了夫人。”他说到前面时,蒋彪浑身杀意蒸腾——只得匆匆改口。

  蒋彪道:“……乖儿在下面无人服侍,我要多送几个人下去陪她!”说罢起身,去找蒋伟了。

  蒋珍听到蒋彪那个院里发出的阵阵惨叫,去找蒋伟。

  蒋伟道,“赵氏死了,他要杀人出气就由他去吧。”

  蒋珍道:“他还杀了阿盛。”

  蒋伟冷哼,“如果他不是我的儿子,我都想杀他!”

  蒋珍道:“阿彪和大王似乎有了秘约。”

  蒋伟点头,“他不肯说。”

  蒋珍皱眉:“他想做什么?”

  蒋伟笑道:“不必在意。不管他想做什么,总不会坑了蒋家。”

  屠豚和几个役者把巨鼎扛过来,放在一楼,往里加入烧滚的肉汤,放入大量的花椒、黄糖、盐块、酱肉,还有半副猪骨。

  前日在摘星宫时,有十几个猎人送来一只野豚!屠豚见了以后大喜,生怕公主又把这送给别人吃,偷偷买下来后,连夜斩成数百块,全部抹上厚盐藏于罐中,本来打算在摘星宫慢慢炮制,不料公主又突然回宫了,他昨天深夜悄悄把肉全都吊在房梁深处,谁都不知道!

  至于剩下的猪骨就简单了,这不能给公主吃,他就取半副用来煮汤,昨晚他们几十个役者喝这个汤喝得满嘴是油,今日公主要做鼎食,正好把这骨头拿来煮汤给那些家伙,保证他们吃过一次后就再也忘不了!

  浓香飘上二楼,姜智闻到这么香的味道,不停的咽口水。

  姜姬也闻到了骨头汤的味,把最后一只装了冰糖的荷包给姜礼,轻声嘱咐他:“不要太刻意。”

  每个小童的腰间都绑着一只精美的荷包,里面放着一块碎冰糖。但只有姜礼、姜义、姜温、姜俭知道要做什么:

  他们中的一个人,要把荷包掉在地上,让别人看到其中的冰糖。

  她不能主动把那个郑国的神人送到姜元面前,只能让他悄悄发现。

  姜礼点点头,姜智指着窗外说:“公主!有人来了!”

  从摘星宫飘出去的香味就像一个号令,莲花台各个角落里的人都知道了,不约而同的向摘星宫而来。

  “公主回来了!”

  “是公主!”

  “好香啊……”一个侍人站在回廊上,手撑着栏杆,努力向前探身,伸着鼻子努力去嗅空气中那顺风飘来的香味。

  他回头看了眼金潞宫,今日大王心情不好……所以他不能溜过去了。

  这时又有一个侍人偷溜过来,两人撞到,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殷殷望着摘星宫,却不敢提起公主,带着一丝迫切,一丝伪装说起了别的事。

  “大王还在生气吗?”

  “还在生气。”

  “死的人是谁?好像是个宫女?”

  “就是老围着大王转的那个,叫……美人。”

第125章 余波

  “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冯乔想越过拉住她的侍女扑去抓半子。

  “我没有!姐姐!我没有!”半子跪在冯乔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额上一片青肿,全是刚才磕出来的。

  姑嬷厉喝道:“把阿乔带走!把门关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冯乔的嘶喊渐渐远去,半子趴在地上抽噎起来,终于放声大哭。

  周围没有人敢说话,侍女们躲躲闪闪,看到有宫女在探头探脑就去把她们赶开。

  姑嬷僵立在原地,终于走过去把半子给扶起来。

  “姑嬷!你告诉我!姐姐怎么了?她不是真的怨我对不对?”半子抓住姑嬷哭道。

  姑嬷叹了口气,抚摸着半子散乱的长发轻轻点头:“对,她不是真心的,你不要怪她。”

  “我不怪、我不怪……”半子胡乱把头发拢开,抹掉脸上的泪,刚才冯乔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跑到她这里,她以为冯乔还在屋里养病,姑嬷不让她出来,也不让人进去看她,她一直都很担心,所以看到她,她还很高兴的迎上去问她:“姐姐,你的病好了?”却被冯乔抓住连打了好几下!

  侍女们赶紧来分开她们,冯乔却对她破口大骂,她知道阿燕的事了,骂她不知廉耻,为了讨好大王,竟效伎子行径,只有那不知羞耻,没有教养的女人才会母女同床与男交媾。

  半子又羞又愧,便跪下磕头求她原谅。结果阿燕突然跑出来说,“这话可不对,难道我们不是进来侍候大王的?难道家里送我们进来不是做这个的?你这样骂半子,不过是因为你够不着大王而已!”

  半子立刻喝斥她,要她离开。

  所有人当时都僵立在原地,既不敢靠近,又不知该做什么。

  阿燕不理她。半子知道阿燕恨她当时把她留给大王,这么多天以来,她找尽一切机会在大王面前羞辱她!这时她看到阿燕看过来的眼神就知道不好,她大叫道:“阿燕住口!!”

  但晚了,阿燕解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红痕,骄傲的对冯乔说:“阿乔若是思念大王,何不求一求半子?你看,半子将我荐给大王,大王十分宠爱我呢!”

  虽然阿燕很快被别的侍女拖走了,姑嬷也闻声赶来了,但一切还是变得不可收拾。半子甚至觉得,在那一刻,冯乔恨她!

  “阿乔病了。”姑嬷这段日子老了很多,她不敢让人见冯乔,也不敢离开她,只好自己看住她,日日夜夜下来,她的身体就受不了了。今天她也是看冯乔睡了,她也回去睡觉,不料就出了这种事。

  半子也觉得刚才的冯乔很不像她,“是什么病?我看她神智昏昏,不复清醒。”

  姑嬷慢慢说,冯乔“小产”之后,她觉得那不是孩子,而是月事。可冯乔就是认为那是个没有出生的孩子,她痛苦几日后,竟然想再怀一个,所以就算是白天也躲在床上睡觉。

  姑嬷想告诉别人,冯乔不让,她说:“我这样做实在很丢人,你告诉半子,我以后在她面前如何自处?”姑嬷只好不说了。

  可冯乔渐渐变得晨昏颠倒,说的话也越来越古怪,有时一饭一水,日月星光,都会成为她没有梦到大王的原因。

  姑嬷怕冯乔疯了,担心一旦被人知道,冯家有疯女入宫,冯乔会被逼自尽,便紧闭殿门,也不再让人进来侍候,食水都由她送进来。她整天伴着冯乔,一遍遍告诉她家里的事,希望她能好转。

  “……她本来已经要好了。这几日也不提大王,不提那个孩子,也不做梦了。”姑嬷很伤心,可伤了心之后,她又坚定起来:“阿乔没有见过外人,她是不会知道你的事的。一定有人趁我不在,进来告诉她!”

  可这个人是谁呢?照明宫的人很多,有冯家侍女,有进来之后收容的女人,还有大王赐下的宫女和侍人。

  何况刚才宫里所有的人都跑过去看了,现在更没办法查问了。

  半子恨得咬牙:“如果让我知道是谁……我一定剪了她的舌头!”

  这还罢了,姑嬷问,“你和阿燕怎么了?我看她刚才像是故意的?”

  这些侍女都是从小挑选出来,几乎是和半子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一同相伴,情谊深厚,不然也不会送进宫来了。

  半子咬住嘴唇,姑嬷见她不肯说,叹道:“如果她给你捣乱,不如就送她回家吧。”她说是这么说,出来后却直接去见阿燕了。

  阿燕已经被人绑了起来,还塞住了嘴。

  姑嬷推开门走进去,坐在她面前。

  阿燕在她的打量下,原本愤恨的双眼渐渐平静下来,最后扭开了头。

  姑嬷这才把她嘴里的手帕扯出来,只是不给她松绑。她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阿燕的长发,“……你恨半子?”

  阿燕脸色苍白,不敢说话。

  姑嬷轻声说:“因为她把你送给大王?因为你爱慕玉郎?所以你恨她对吗?你抢大王还不够,还要阿乔也恨她,如果你见到玉郎,是不是也会告诉他,让玉郎也讨厌半子呢?”

  她越说,阿燕的头越低,心也越沉,她隐隐发起抖来。

  姑嬷说:“你还记得是冯家把你养大的吗?”她撩起阿燕的长发,抚摸她细嫩的脸蛋,在她涂得朱红的唇上抹了一下,在鼻间一嗅,“你吃的每一口饭,每一滴水,都是冯家给你的。你这漂亮的长发是用和阿乔、半子一样的香泽养出来的,你这漂亮的脸蛋也是用和她们一样的香脂,你这胭脂是檀红,价比黄金……只怕也是在冯家得的吧?”

  她抬起阿燕的脸:“如果没有冯家,你以为你现在会在哪里?在河沟里?在你爹你娘的尿桶里?在外面的伎寨里?只怕你只能远远看到玉郎骑马经过,却连他脚底的泥都碰不到!”

  阿燕害怕、难过、恐惧又后悔,她眼一眨,眼泪就涌了出来,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她没有抬头,没有哭给姑嬷看,但眼泪很快打湿了她面前的一片地。

  姑嬷却很平静,没有被她的眼泪打动。

  “你害了半子和阿乔,在她们姐妹中间种下心结;你背叛了从小养育你的冯家;你因为一个男人,忘记了以前和半子一起长大的情谊。”她摇摇头,“阿燕,我很失望!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阿燕抬起头,她小时候也姑嬷养大的,她和其他侍女都是姑嬷管教的。

  “姑嬷……姑嬷,我知错了,我不敢了……”

  “你不能再留在宫里了,我会送你回冯家。”姑嬷站起来走了,阿燕心中陡然一松,她殷切又期望的看着姑嬷的背影。

  姑嬷走到门前,回头说:“但如果我是你,我绝没有脸再回到冯家!”

  阿燕脸上的期望碎了。

  门打开又关上,屋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又打开,一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溜进来,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

  是阿默。

  “给,我给你拿了水和吃的。”阿默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把竹筒放在她膝上,说,“你要不要去找大王?”

  “找大王?”阿燕握着竹筒,木然道。

  “你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嘛。”阿默说,“不去找大王,又要去哪里?”

  “……”阿燕抬起头,目光像投在不知名的地方,她说:“阿默,你要记住。”

  阿默看她不吃,解开油纸包,“吃吧,吃一点,这个可香了!是公主吃的呢!”她拿出半个黄金饼,纵使凉了,甜蜜的香味也散发出来。

  “不要相信他们。”

  “什么?”阿默咬着饼抬起头。

  “没什么。”阿燕对她笑了一笑,接过半块饼,咬了一口,“好甜。”

  好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