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下去后,阿如才对蒋后说:“茉娘被教得太听话了。”

  太听话的人,就很难有自己的意志。这样不管教给她多少本事,她自己不会用就白搭。

  蒋后点头,沙哑道:“她当然要听话。”长那么美,不听话,母亲和蒋家怎么能放心?母亲是故意把茉娘养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她是在锦衣玉食和周围人的赞美声中长大的,从小到大,除了被蒋奇吓过那一次,就没受过别人的委屈。

  蒋后叹了口气,第二天,阿如把茉娘带来,蒋后亲口对她说:

  “你要听话。”

  “听大王的话,大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如果旦公子回来,你也要对旦公子百依百顺。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不管是女人、骏马、珍宝、钱,只要是他想要的,你都给他。就算给不了,也绝不能拒绝他!”

  茉娘眨着眼睛,阿如在身边说:“夫人,快回答啊!”

  “好,我听姐姐的。”茉娘连忙点头。

  蒋后温柔的对她笑一笑,咽下喉头的甜意,继续说:“那个在大王那里的女人,你要对她又温柔又客气,要对她比对我更恭敬,更亲密。”

  茉娘惊叫:“那怎么行!”

  “听话。”蒋后轻声说。

  茉娘怔愣着,百般不解,阿如轻轻推着她:“夫人,难道你不听王后的话了?”

  “我听,我当然听!”茉娘道,“可是……!”

  “夫人,王后说什么,你只要照作就行了。”阿如说。

  茉娘只好点点头,有些委屈的说:“我听姐姐的……”

  蒋后对她微笑了一下,茉娘这才舒服多了。

  “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你也要好好的对他。就像对旦公子一样,不能厚此薄彼,他来找你要东西,不管是钱还是人,只要他要,你就给。”蒋后说。

  这个倒是没什么问题。茉娘点点头。

  “还有公主……”蒋后犹豫了一下,“你就不要管公主了。就跟现在一样,对公主恭敬,但不必亲近。如果当面公主给了你什么难堪,一定不要跟她做对。”

  茉娘都一一答应下来才被阿如带走。

  她悄悄问阿如:“姐姐为什么交待我这些话?”太奇怪了。

  阿如想起蒋后昨天呕出的血,喝下多少药都吐了出来,硬喝下去的,都没有用。

  “王后是为了您好,您只要听王后的话就行了。”

  姜元坐在蒋后的床前,看着这个变得越来越苍白的女人。

  “大王……”

  他握住她的手,“王后……丝娘,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孤都答应你。”

  “我妹妹……茉娘……”蒋后咽下一口血,“我知道大王不喜欢她,嫌她蠢笨。可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只放心不下她……”

  姜元沉默不语。

  到了此时此刻,没有比茉娘更合适的王后。一个愚蠢、软弱、轻信又毫无依靠的女人。但他却不会轻易就答应蒋后,让她如愿。

  “我会说服我哥哥……”蒋后轻声说,“让樊城给大王的贡物再多添三千金。”

  姜元轻声说:“你哥哥会愿意吗?”

  蒋后笑了一下,“这有何难?樊城现在不服他的人很多,每年杀一个,搜来的钱,只需多给大王三千金,剩下的不都是他的?”

  姜元大笑起来。

  蒋后喷出一口血,他还体贴的替她擦去,随手把手帕扔在地上,“那我就等蒋太守来了。”

  蒋彪接到蒋后的信才从樊城赶来。

  之前各种流言堪嚣尘上,但他与蒋后有约定,除非她传信来,不然就是关于她的流言传到赵国去,他都不会来。

  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兄妹两人被人一锅端了。

  但蒋彪万万没想到,再见到蒋后,她竟然已经快死了。

  蒋彪一脚把蒋后床前的香炉踢翻,呼呼喘气,又跑去外面啊啊大叫的着把庭前的树全拔了,鼎全踢下台阶。

  等他发泄完之后才回来,已经平静多了。

  兄妹两人没有多说废话,更不会浪费时间抱头痛哭。

  他问蒋后:“要我做什么?”

  “茉娘要当王后。”她说。

  蒋彪点头答应。

  “但她不会有孩子。”蒋后看了眼蒋彪,“你和蒋家也不能再往宫里送女孩子。”

  蒋彪这回不能点头了,“为什么?”

  “大王不会要。”

  蒋彪冷笑,“他不要蒋家的女孩子,就别想让别的女人替他生!”他已经知道姜旦失踪的事,还知道了大王在金潞宫藏着个女人。

  “不生就不生。鲁国姓姜。”蒋后说,“等大王死后,你再也变不出另一个姜元,就等着鲁国去国吧。”

  蒋彪愣住了。

  朝午之事如果再次重演,他是真不可能再变出另一个姜元来了。

  蒋后说:“听我的,只能这么做。”

  蒋彪答应下来,“这个我可以听你的。其他的呢?还有没有需要交待我的事?”

  “没有了。”蒋后喘了几下,突然忍不住一口血喷出来!

  蒋彪连忙上前抱住她,这一口血,全喷到了他的身上。他用袖子替蒋后擦血,轻声说:“丝娘,有什么要跟哥哥说的?”

  蒋后说:“没有。”

  “不用替你报仇?”

  蒋后轻轻笑起来:“对谁报仇?”

  对谁呢?

  冯乔已死。

  冯营走了。

  冯家从此没有了。

  她的仇人,本来也不是冯家。

  如果一定要说,是这个世界吧。

  蒋后去世了。

  死的悄无声息。

  也很突然。

  姜姬是听说姜元在大殿中昏倒才知道王后去世的消息。

  街头巷尾也听说了大王在殿中吐血昏迷,醒来痛哭失声,悲惜王后的去世。

  人人都道,大王对王后深情。

第169章 掌中

  冬天来了。

  比朔风冰雪更早到来的是满城白幡。

  整个乐城,家家挂白,户户穿麻。商人都走了,南北两市现在只有北市还有一些商人不舍得离去,乐城人想买米面柴油,只能到北市去,结果发现那里因为摘星宫的缘故,这些东西不便比南市更好,还更便宜。只是那里的商人不肯零售,只接大宗生意。不过这也难不住乐城人,他们一条街上的人一起买不就行了?

  养了鸡鸭等禽畜的商人开始叫苦了。鲁人大多爱吃鸡鸭鹅等禽肉,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吃些羊肉、狗肉。现在马上就要过年,鸡商、鸭商都早早的准备好了,结果王后一去,这些鸡鸭怎么办?

  一个侍童跑向姜义,“哥哥,哥哥,又来了一个商人!”

  姜义越大,长得越不像鲁人,他在宫中难免遭人侧目,反倒是摘星宫靠近北市,各国商人都有,他在这里反倒不怎么起眼了。

  他就常驻在摘星宫等将军的消息,如果将军派人回来,他好立刻进宫告诉公主。

  现在住在摘星宫的只有姜义、白奴和当年那些侍童和一些女奴,以及将军留下的一百多个人。不过这一百人也不是一直留在这里,为免他们在城中住惯了,好逸恶劳,养出坏习惯,公主让将军每次回来都要把这一百人给轮换一下。

  现在这一百多就是将军这次回来时带回来的,他们大多身上带伤,不是伤了胳膊就是伤了腿,养了十几天后都能站起来了,就一瘸一拐的四处跑,在街上流连。

  姜义不管他们,他们对姜义倒是很客气。

  此时就有几个军奴跟着侍童过来,腆着脸蹲在那里,听姜义说话。

  “又是卖鸡鸭的?这回是多少只?”姜义说。

  “他说他有五万只鸡,七万只鸭,还有十三万只的鹅……”侍童不知道这是多少,只知道这是很多很多。

  “买下来吧。不过你告诉他,我们不要活的,只要炮制过的。不管是熏、腊、风干,怎么都行,活的就算了。”姜义说。

  侍童目瞪口呆,还真要啊……这几天,只要商人来卖鸡鸭,哥哥全都要了。这么多,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他踌躇半天才走,边走还边回头看姜义,总觉得他说不定会改主意?

  军奴在旁边听着早就流下口水了。他们知道这买下来都是给他们的,他们嘿嘿笑着看姜义,现在要是姜义说想让他们去抢劫去杀人,他们都没有二话!

  姜义笑着说:“还请几位哥哥悄悄跟着那个商人回去,看他有没有说谎。如果他拿瘟死的鸡鸭卖给我们,那就不行!”

  几个军奴立刻站起来说,“阿义你放心!”

  “他敢!我活剥了他的皮!”

  这几人又叫了七八个,悄悄缀在那商人身后跟着去了。

  这些商人中大多都跟公主打过交道,不是没人想在交易中做手脚,但一些被发现后就被那些军奴给暗中解决了,另外的被其他商人发现,悄悄给干掉了。

  “死了?”姜义惊讶道,“怎么死的?”

  昨天军奴回来说有个商人把一只鹅切成四块再绑起来,假装是两只鸭来骗钱,他们带的人太少,怕打不过,打算再叫些人回去。结果今天就听说昨晚上那个商人回家途中被人给捅了一刀,回去就断气了。他刚死,就有其他商人登门说他借了钱,人死账不能消,要拿他的家产抵账,不但将那商人的家产全都夺走了,连那准备卖给摘星宫的鸡“鸭”都没放过。

  姜义等了半天,果然有别的商人拿着那些鸡“鸭”来交账,不过他们倒是没骗他,说这就是新制的鹅肉,两个算一个的钱。

  姜义一句都没多问,收下了鸡鹅,送走了商人。

  白奴笑着说:“这些人一定是怕摘星宫再也不买他们的东西,才这么急的把那个人除掉。”一锅老鼠屎坏一锅粥,如果摘星宫上当受骗几回后再也不找他们买东西,那些商人就该气死了。为了防着出现这种事,他们索性自己先动手。

  白奴长出了满腮的胡子,盖住了半张脸,又因为他太能吃,公主又从来都是任他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进了摘星楼短短一年,他就胖的足有两个人那么宽了。

  他现在看起来年纪足以做姜义的爹了,还有不少人就以为他就是姜义的爹。姜义问过白奴后,两人就悄悄认了父子。

  “爹,我回去见公主,你在这里看着。”姜义说。

  白奴摆摆手:“去吧去吧!”等姜义走后,他就跑去厨房从梁上够下来一只腊鸭,放在火上微微烤软了,揣在怀里躲在房间捧着啃得满嘴流油。

  一个侍童突然喊着哥哥跑进来,一进来就闻到了满屋的肉香。

  白奴把手背在后面,“你哥哥不在,如果有商人来卖鸡鸭,就先答应下来。”

  侍童找不到姜义,只好去扯白奴,“白叔快来!出事了!”

  “这是怎么了?”

  “孝子贤孙?”

  “让让,让让,让我也看看!”

  摘星路上的一处宅院门前围着不少人,虽然大家都不敢靠近。现在这里大门紧闭,一些来晚的人就纷纷找别人打听刚才发生了什么。

  白奴站在后面,他身材高大,又吃出了一副壮汉的体型,远远看去就没什么人敢惹。侍童躲在他身后小声说:“就刚才,有个人来敲这家的门,敲了半天才敲开,出来的人看到那人就想把他赶走。”

  “为什么?”白奴问。

  “那是个乞丐啊。”侍童说,“后来那人就喊了几句,嗓子哑了吧,喊不出来,只是他被赶也不走,抱住那人的腿不放,最后才喊了声爹。”

  “喊爹?”

  “对啊,喊爹死了。”

  一开始纠缠时就有人围观了,这一家人是新搬来的,家里主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没人打听出来。他们自己带着侍候的人,牛、马、车都不用借别人的,看着是有些来历的,家里大门却又一直关着。不管是商人还是邻居,上门拜见家主人也都推辞了,这也太奇怪了!

  结果今天就有个乞丐来敲门,这家连个客人都没有,突然有个人敲门,好奇的人就多了,还有好心的给乞丐拿来干饼,劝他不要在这里敲门了,这家人不会施舍他的。可乞丐对那饼看也不看,非要敲那门,好奇的人便越站越多。

  终于有人出来了,乞丐就要往里闯,被两个下人拦住,三人撕扯起来,那个乞丐被打倒拖走时喊了好几声,不知是饿的还是渴的,一开始声音出不来,后来突然就扯着嗓子喊出来了,大家才知道他是来报丧的,这两个下人一听之下就怔了,连忙把这人给拖进去了。

  可是外面的人还是没有散啊。不知道这一家是怎么回事,这个孝子贤孙一看就受了很多苦,是不是兄弟争风?把老父扔在外面了?万一这个乞丐被人杀了呢?

  一群义士不但守在这家门前不走,还去摘星宫喊人了,大家都默认在这条路上,在这整个北市,摘星宫就是权威。

  白奴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暗,拖着侍童回去了。

  侍童焦急道:“白叔,你不管吗?你不管吗?”

  白奴摸了下他的脑袋,“现在去敲门哪里有用?”

  “哪什么时候有用?”侍童忙问。

  “等他们杀了人,准备把尸首藏在车上往外扔的时候就有用了。”抓贼拿脏嘛。白奴叫来几个军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了一下,“辛苦几位这几天夜里看着点,防着他们悄悄把人装了背出去扔。”

  军奴嘻笑道,“这简单!我们这就去那家门墙角蹲着。”

  “还是远一点。”白奴比这些军奴见识还是多些的,跟过的两个主人都不简单,就是那个人贩子,往来鲁燕两地时也没少花心眼,“这家人不知是哪来的,家里又有什么人。如果他们有弓箭,你们离得近了,万一送了命就不好了。只要守在路口就行,人过来不必管,车过的时候再说。”车比人更好拦。

  军奴道:“那我们夜了就去挖几个坑吧。”只要在路口挖几个深坑,来一辆陷一辆。

  冯宾看着冯路两只手都在颤,“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怎么可能?怎么会?

  冯路瘦成了鬼一样,双目红肿,脸颊腊黄削瘦,嘴唇干裂,稀疏的胡子挂在脸上,粘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头发也是乱篷篷的在头顶歪扎了一个髻。

  他艰难、干涩、木然的说:“我们下了涟水河,爹爹就说让大家想去哪里去哪里。他把带去的东西都分了,我们一直走到了通州,人都走了。我想劝爹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爹爹却说他这辈子都想走出乐城去看看天下,他说他不知还能活多久,他说现在他不是冯家人了,可以为自己活了。我们就想从江洲到赵国去,就一直没停下。”

  “爹爹一直没说他还生着病。”冯路说到这里,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响亮的抽了下鼻子:“我也不知道!我天天跟爹爹睡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他说着,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后来,爹爹就吃不下饭了,他想喝酒,我就去换酒给他喝。好酒不容易找,我们就在那些小城镇上转啊绕啊。爹爹喝了酒就会很有精神,会很高兴。”冯路露出一个更像哭的笑,他硬把嘴角往两边扯,“后来、后来那天,爹爹没起来。他没起来……”

  他看向冯宾,两人对视着,都是一模一样不相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