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奴轻声问:“那公主……”

  姜元的脸色瞬间变了。

  怜奴心中发笑,面上却焦急万分的劝道:“爹爹千万别再动怒了!只是公主绝对不能杀!”他转了下眼珠子,凑上去说:“至少不能由爹爹来杀。让她死在别处就好了,这样就爹爹无关了。”

  姜元的手又不自觉的抖起来,怜奴握住他的手,仔细道:“爹爹,公主是爹爹最心爱的女儿,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其因为死了小公子的事杀了公主,不如让人以为就算公主残虐的杀了小公子,爹爹仍不忍心怪罪……”

  姜元眼中一亮。

  怜奴见状,笑道:“然后,她要是日后死在外面,别人都不会来怪爹爹了。”他舔了下嘴,轻声说:“就像大哥,如果大哥知道爹爹要杀公主,只怕立刻就跑回来了!”

  姜元皱眉,不太想相信,但怜奴的话让他心中的疑虑像野火一样烧了起来!

  “他……会吗?”会不认他这个给他一切的父亲,而只待姜姬真心?

  “会不会,爹爹试试不就知道了?”怜奴笑道,“只是如果大哥回来,你可千万不要骂他,更不要生他的气。大哥只是心太软,太重情。”

  姜元又闭上眼睛,嗯了一声:“是啊……他心中不止有孤,还有姜姬……”

  怜奴轻声说:“所以,何不趁此机会,让大哥心中只有爹爹呢?”

  “请大王赐见!”

  冯瑄和龚香站在殿门前喊得喉咙都要冒烟了,怜奴从回廊另一头赶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侍人。

  “二位,二位,请不要再惊扰大王了。”怜奴穿一身砖红色的深衣,玉色腰带,乌发全束在头顶,以一顶玉冠束起,金色的丝绳打了个万宝结,垂在两侧。他佩戴着一副白玉项链,腰上还有两枚环状玉佩,手腕上也戴了龙头玉镯。未及近身,一股淡雅的香气就顺风飘了过来。

  是兰花香。

  好一个翩翩郎君!

  他面对龚香和冯瑄也不再卑微,而是直视他们。

  龚香打量了怜奴几眼,笑着一揖:“看来要贺姜公子高升了。”

  怜奴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得意之态,说的话也很不客气:“大王伤心的难以自抑,二位这样难道是为人臣子之道吗?”

  冯瑄正色道:“我们正是担心大王,才想见大王一面。”

  怜奴看了他们一眼,“看来二位是不肯离开了。”他侧身施了一礼,“那就请二位随我来吧。”

  龚香坐下来后,刻意前后打量了一番,道:“没想到姜内史竟然就住在离大王这么近的地方。”

  这是个狭长的屋子,历来只有仆人才会住在这种地方。屋里有两扇窄窗,一扇窄门。屋里只有一张榻,一张桌,两个衣箱,其他什么都没有。

  龚香啧啧两声,“这可不衬姜内史啊。”

  就算蒋龙当年做仆人时也不会住这种屋子,他就不信金潞宫找不出另一间和蒋龙一样的房间来,至少要方正些吧?不过住在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大王那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龚香轻蔑的看了怜奴一眼,这种小人,就算冠上内史之名,行动也不过是个小人罢了。

  怜奴就知道龚香和冯瑄不可能因为一个内史就看得上他了,这些人想贬低他是什么理由都能找到的,一个屋子也能让他们说三道四。

  “大王答应不杀公主了。”他说。

  龚香和冯瑄一愣,他们来的最大目的就是这个——龚香还想好好嘲讽大王一番。没想到他们连大王的面都没见到,大王就不想杀公主了?

  龚香认真打量了怜奴几眼,觉得这个蒋淑的奸子还真是可恶的很!

  “那大王想如何处置公主?”冯瑄问。

  怜奴沉吟片刻,叹道:“公主实在是伤透了大王的心!”

  “我不这么看!”龚香立刻反驳,他本来就打算在大王面前这么说的,现在对着怜奴更不可能不说了,“公主此举明明是义举!”

  怜奴笑了,这么严肃的时候他却在笑,龚香和冯瑄都很不舒服,特别是刚才义愤的龚香,更觉得自己被当成笑话看了。

  怜奴看龚香:“义在何处?”

  龚香:“大王强夺他人之女,其女报仇,又有何不可?如果不是大王先做恶,又怎么会被自噬其身呢?大王反倒去怪他人,这也太厚脸皮了。大王应该自省,日后才不会再犯下大错。”

  怜奴很新奇的点头,“原来四海是这么想的。”

  冯瑄警觉的看怜奴,觉得他肯定没安好心,一定会在大王面前说龚香的坏话。这种小人,不可不防。

  怜奴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大王也觉得自己有错,所以打算闭门自省,不再视事。国中诸事都托给二位了。”他站起身,给冯、龚二人行了个大礼。

  冯瑄和龚香都有些吃惊,二人没反应过来就受了此礼。

  怜奴行完礼又坐下来,叹道:“只是……大王仍然深恨公主。”

  龚香想说话,怜奴举起一只手说,“四海莫急。大王确实答应在下不杀公主,但他也不想再见公主。”

  冯瑄懂了,问:“大王想将公主送到何处?”

  “浦合?”龚香猜。

  怜奴笑着看了龚香一眼,没想到他会这么天真,他摇头道:“大王想送公主去辽城。”

  冯瑄一下子蹦起来了,“辽城?!”

  辽城,乃是大王之父,姜鲜的埋骨之地。朝午之乱时,朝午王就是把姜鲜、永安公主和尚在襁褓的姜元送到了辽城。

  浦合与魏相邻,虽然贫瘠,但还算平和。

  辽城却与燕相邻,乃是一个恶地。

  大王把公主送到辽城,其心昭然若揭。就像当年朝午王把姜鲜送过去一样,虽然朝午王是盼着姜鲜反,不过姜鲜死在了那里;而大王自然不会盼着公主反,他是希望公主死在辽城。就像姜鲜一样。

  龚香和冯瑄都明白了,他们面色沉重的看着怜奴。

  怜奴笑道:“辽城也曾是大王居住过的地方,他把公主送到那里,正是对公主的慈爱与不舍之心。”

  龚香冷笑:“大王果然慈爱。”

  姜武骑着马在队伍中来回找了十几遍,仍然没有找到屠豚几人。

  这些役者是他出城前被姜姬送来的,她没有在两人见面时说,却在出发前让这些人来找他。为首的那个屠豚他是认识的,但屠豚这次见到他,却一脸怒意,问什么都不说,还是和他同行的人说公主让他们来给将军做饭。

  姜武百思不解,但既然是姜姬让来的,那就来吧。

  行走数日后,他每天都会在巡视时看到他们,他本来是怕他们吃亏,没料到屠豚实在不像个好人,没有人敢欺负他们。只是屠豚仍是对他一副愤恨的样子,问什么都不答,说什么都不应,他也无可奈何。

  姜武想问他关于姜姬的事,也不知从何问起。不过他还是觉得跟屠豚很亲近。

  有一次,他过来时看到屠豚他们正在煮饭,正好歇脚的地方有一条河,他骑着马过来,那些人中有个人就喊:“将军!将军!来吃饭吧!刚煮好的!”

  赶路时他们根本不会费心煮饭,都是吃些干饼就行了,就算遇上水源,也只是直接喝,休息的时间如果长,他们就躺下睡一觉,哪里会浪费时间煮饭刷锅呢?

  所以屠豚他们煮饭时,早就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

  姜武见状,只得留下来,不然那些人就该扑上来夺锅了,到时锅翻了,不是打一架就能了结的。

  果然他一坐下来,其他人就以为这饭是给他做的,全都走开了。

  饭也只是普通的面饼加周围采的野菜,放了盐块,但这样的热汤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姜武吃了好几碗,肚子都撑起来了。

  他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看是屠豚,他也躺了下来。

  两人一开始都没说话。

  姜武说:“……公主在宫里还好吗?”

  屠豚不开口,用力嚼着草梗。

  姜武只好自己说:“她应该是担心我才叫你们来的。我的人被分走太多了,这次我要走得远一点,可能几年都不能回去了。”免得你的人再被夺走。

  她是这么说的。

  ——大王可能也不高兴看到你身边这么多人。

  ——所以我以后不会再给你钱了。

  ——你的粮食真的要自己挣了。这样一来,人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去借粮的时候多加小心,别再把身边的人分成几队,就带着这么多人,不管去做生意也好,干什么都行,别让你身边的人离开你。

  ——等你的人再有这么多……比这次被分走的人多一倍吧,那时你再回来应该就行了。

  ——不用担心我,我在宫里是不会有事的。

  他记得屠豚听完他说的以后就跳起来走了。

  姜武的心中渐渐升起不安。

  过了几天,去做生意的几十个人匆匆回来了,还绑回来了两个商人,他们一回来就喊:“将军!”

  “将军!”

  “公主出事了!”

  商人跪在姜武面前,瑟瑟发抖,一五一十的说:

  “大王说公主杀了小公子……”

  “就是大王刚生的那个……”

  “那个侍女生的……”

  “大王很生气啊。”

  “说要杀了公主?”一人笑道,“别瞎说,大王怎么会杀公主?”他笑着抬头,“将军……”

  姜武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们说什么?

  米儿杀人了?

  杀了谁?

  那个孩子?

  怎么会呢……

  姜武摇摇头,心不止的往下掉。

  可能……是真的……

  大王知道了,要杀了米儿……

  “不行,我要回去……”他说,他跳上马就要往乐城跑,其他人有的也跟着跑,有的跑到马前去拦他。

  “将军!不能回去!”

  “将军怎么能不回去?要去救公主啊!”

  “将军!我也跟将军去!”

  荒野上如一盘散沙的人慢慢的都动起来了,他们追随着前面的一个身影,用尽全力奔跑起来。

第184章 出城

  “出来,出来!”一群侍卫冲进摘星楼,把里面的人都给驱赶了出来。

  怜奴惊讶的发现除了那几天留下的宫女之外,又多了几个,其中还有侍人,他们惊慌失措却不忘护住中间的姜姬,不让侍卫的推搡伤了她。

  而侍卫在看到姜姬后也不由自主的收敛了许多,只是用长矛把人给都吓出来,不再生拉硬拽。

  姜姬看到站在庭前的怜奴,发现他的打扮大不一样了。

  “还未恭喜蒋公子。”她说。

  姜、蒋两字不太容易分清,但怜奴听到耳里,总觉得她说的是“蒋”。

  他举步上前,两只宽袖大袖随风摆荡,潇洒风流。

  “公主。”他浅浅一揖,直身道:“大王命你前往辽城,这就随我出去吧。”

  辽城。

  没想到竟然只是把她送走。

  说实话,她自己在摘星楼的那几天已经想出满清十大酷刑,结果只是把她送走?

  侍卫在身后催赶着,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护住她的宫女和侍人已经忍不住开口了:

  “车马呢?随从呢?难道叫公主走着去辽城?”

  哦,在这里等着呢。

  怜奴回身笑了一下,“公主快随我走吧,免得大王再改变主意。”

  姜姬拉了身边的宫女一下,笑着说:“走吧,这没什么。”

  她身边的人倒都是一副强忍屈辱的样子,不过这真的比她之前预想的要好得多。

  一行人身后被侍卫“押着”,第一次靠自己的脚走出了宫门,这条路比她想像的更长,莲花台也比她想像的更大,远处的金潞宫也显得更高大巍峨了,它矗立在淡紫色的天空中,身后是万丈金光。

  “大王还好吗?”她问。

  怜奴顿了一下,回头笑着说:“大王很好。”

  “最近金潞宫前多寂寞,没有人进宫来见大王吗?”在摘星楼前看得很清楚,金潞宫的宫门紧闭,一天都没有打开,更没有人来。

  怜奴仰天叹道:“大王偶有所得,正修行自身,为免俗事扰心,已经久不见外人了。”

  “哦,修行……”她笑了,怜奴回头,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一起笑起来。

  周围的侍卫都有些发愣——没想到内史大人和公主两人看起来关系还不错。不过他们本来也不认为大王真的不要公主了,大王曾经那么疼爱公主,现在肯定也只是在做戏而已。

  ……只是听说公主不喜欢听小公子的哭闹声就把小公子杀了。

  他们看着走在中间一派悠闲的公主,一点也看不出她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不过这些被宠坏的公主、公子们做什么都不奇怪。

  怜奴放慢脚步,姜姬走在他身后。

  姜姬道:“我听人说,郑王为修仙曾紧闭殿门九年不见人。”

  “是啊,连郑王后都不见,只见仙人。”怜奴笑着说,“大王正让人去请仙人来呢。”

  “仙人神通广大,大王想必会心想事成?”她问。

  怜奴转头看她,笑道:“我听说这修仙讲究缘份,仙人与郑王有缘,不知与大王有没有缘呢?”

  ——没缘她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