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她出城的时候根本没人知道,甚至那一晚上在金潞宫发生了什么,肯定也还是个秘密。

  ——所以蒋龙这么急着赶路肯定不是担心有人来救她。

  姜武不可能,他还不知道消息。就算有人给他送信,也肯定不是引着他追她,而是要引他回乐城,去见姜元。

  她出事之后,姜元不可能不怀疑姜武的忠诚。她猜测有两个可能:第一,姜元从此忘了姜武,就让他在浦合留下了。对别人来说,被大王抛弃当然是很可悲的,但如果姜元真的这么对姜武,她就算当时就死了,在坟墓里也会笑的。

  第二种可能就是姜元会把姜武叫回去,要么从此限制他,不给兵不给权,就像对姜奔一样,把姜武也变成一个废物;要么他会在姜武面前诋毁她。

  她倒不介意姜元说她的坏话,只是……姜武毕竟不是她,这个世界的人对王权有着天然的敬畏,姜元以势压人还好,如果以情动人,姜武只怕就很难再保持对姜元的警觉了。

  为了不让姜武受姜元的影响,这几年她刻意的放任他游离在乐城之外,很少回莲花台见姜元,偶尔一见,还有姜奔、怜奴两人搅局,这才让姜武没有像姜奔一样变得对姜元的忠诚。

  但他也并不傻,他感觉到了她对姜元的敌意,既无法劝她,又做不到像她一样敌视姜元,所以他才会一直想变得强大之后带着他们走,走得远远的,就再也不必去理会这些仇恨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有一点微微的刺痛。

  有时明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人还是无能为力。她能抵抗一次,两次,却做不到一直抵抗下去。如果姜武真有一天会选择对大王尽忠,那她……也可以把对他的不舍给放下了。

  不能怪他。

  在她眼里那只是一个人,但在除她之外的所有人眼里,那都是大王,是鲁国之主,是他们最敬爱,最崇拜的大王。姜元只是穿上这件大王的外衣的一个人偶,他只是暂时顶着大王这个名字的傀儡。没人关心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百姓们不认识他也会爱戴他,莲花台的公卿们不关心他的内心是什么样,他们也只是需要一个大王而已。

  大王是不能由他们去问罪去审判的,那是天子才能做的事。他们只能承受。

  ——把大王看成一个普通人,还想审判她,大逆不道的人是她才对。

  一直到天光微亮,姜姬才昏昏入睡。她昨晚上听了一夜的马蹄声,确实有快马接近车队,然后又在天亮前悄然离去。蒋龙在和别人联系。

  她不得不猜测他手中最有价值的“货物”——她,摘星公主,被他卖了多少钱,又卖给了谁呢?

  “公子,洗把脸吧。”一个蒋家侍卫拿着一只水袋递给蒋龙,他接过来沾湿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抹过脸的手巾顿时黑得像刚擦过鞋底。越往辽城,风沙越大,草越来越少,露出来的地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不好走。蒋龙厌恶的把手巾扔到地上,将剩下的水一仰而尽,把水袋扔给侍卫,“走!”

  车队很快驶过了这一段路。过了大半天,一个行人才牵着一匹土黄色的马走过来,那马蹄健身轻,就是身上的颜色说土不土,说黄不黄,看起来很难看。它不停的扬着脖子,想挣开缰绳,但却没有去踢牵着它的人,挣来挣去,不像反抗,倒像撒娇。

  牵着它的人蒙头盖脸,身形修长,他一边轻声哄着马儿,一边走着,身上全是尘土,明明有马却不骑,宁可步行。

  他拍拍马的脖子,“不能跑,一跑就让人听见你的蹄音了。”马太好也是个问题,不过能在街上碰到它,他也很意外,牵着它的那个人像是一个奴隶,他就把它给偷过来了。幸好这小东西还认识他才没有踢死他,还肯跟他走,就是一离开那条街就想往莲花台跑,他可是千辛万苦才把它给拉到这边来的。

  蒋龙……

  什么样的人,会劳动他来送呢?

  想起另一个人,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当即立断跟了上来。

  他快走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块手巾,翻开一看,角落里果然有蒋家家徽。他是跟着蹄印车辙走的,还不敢一直跟着,而是跟一段,绕个圈再追上来。

  往这个方向……

  “辽城?”他看向不远处的天边,太阳正在缓缓降落,黄昏了。

  他拉着这匹急躁的想去追主人的马,“走吧,我们从那边走,赶到前边去。”他飞身上马,硬是调转马头往回跑,马儿踢踢蹦蹦,想把他从身上甩下去。

  “轻云!听话!乖乖听话!”他弹了几下轻云的耳朵才让它安静下来,乖乖往前跑去,就算是这样,它还是不忿的打了几个响鼻。

  他哭笑不得,讨好的摸了它好几下。

  车停了。

  在赶了四天路之后,车竟然停下来了。

  姜姬掀开帘子,外面人声鼎沸,他们似乎是停在了一个城外。人马把中间的几辆车给团团围住,远处是准备进城或只能暂宿城外的商队、旅人、百姓等,他们对这边丝毫不敢好奇,早就远远的避开了。

  夜色渐深,蒋龙带着人从城中回来了,此时才传来城门缓缓关闭的沉重声,城外再次归于寂静。

  蒋龙带回来了补给,十几车的草料跟在他身后。

  似乎接下来的城市,他都不打算停了。

  “出发!”蒋龙马也不下,振臂一呼,车队再次动起来,买来的粮草也跟在后面,渐渐离开这座城,在漆黑的深夜里奔驰。

  又是一夜,早晨时,露水冰凉。他们又停下了,姜姬悄悄听着,几十个马蹄声,还有沉重的车轮声离开了……他买的粮草不是打算自己用,是给别人准备的?

  车又动起来了,她凝神听着车外的声音,马蹄声她还不会分辨,但车轮声却很容易听出来,昨天买的那些草粮,现在似乎只有几辆跟在后面了。

  每一天,沉重的车轮声都会变得更少。不是有车走了,而是草粮被吃空了,每天一架车,一架车大概是三百斤,三百斤的草粮大概是十几匹马,四十几个人,也就是目前车队里有的人了。

  果然留下的草粮是他们自用的。

  终于有一天,沉重的车轮声消失了,只剩下了空车跑起来像要快散架的声音。

  早上,阿柳她们一睁眼,准备跳下车去把马桶给倒一倒时,姜姬说:“你们都下去,然后去上卫始他们那辆车,全都去。”

  阿柳她们一愣,面面相觑。

  “说好要听话的。”姜姬轻声说。

  阿柳她们迟疑的点头。

  “去了以后,除非我叫你们过来,不然都不许过来,只许待在车上。”她说,“把这话也告诉卫始他们,让他们也照做。”

  阿柳点点头,想问什么,又不敢,她对她们询问的视线统统视而不见,扭过头去,不看她们。最终,她们都下去了。

  在她们都离开后,姜姬小心翼翼的从车窗缝隙里看到她们一个个爬上了卫始他们的车,卫始还来扶她们,似乎跟她们说了什么,往她这车上看了一眼,想过来,被阿柳拉住了。看到他也上了车,还关上了门,姜姬松了口气。

  车又走了一天一夜,兵疲人困,但他们却在渐渐加快速度。

  姜姬把这几天存下来的饼都拿出来吃了,一整天,她什么也不干,就在车里吃东西。饼都有些发霉了,她也照吃不误。

  肚子撑得难受,她靠在车壁上,忍着——现在吐了就可惜了。

  然后她听到了更多的马的嘶叫声。马儿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它们甚至比狗更灵敏,当察觉到有外人接近时,它们会在圈里乱跑乱撞想逃跑。就算是驯好的马也会不安。

  这些马是感觉到车队的接近才叫起来的。

  他们到目的地了。

  车停了下来,车旁有好几个骑马的侍卫守着,还有人打开车窗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人还在原地。

  然后,一个沉重些的脚步声和一个轻快的脚步声一起过来了,前者虽然沉重却步履从容,似乎有些迫不及待;那个轻快的就有些不够从容,亦步亦趋的跟着前者。

  在摘星楼听足音听久了,她很喜欢从足音分辨来者的性情与来意。

  足音在车前停下了,时间有点久——他们在整衣。

  然后车门被打开了,她面无人色的瘫在车里,吃了一肚子已经发酸的饼又撑着了,车又跑得那么快,她不可能有脸色。她知道自己这样有点吓人,至少吓着了来人——

  蒋彪回头就对蒋龙扇了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怎么这么对待公主?”

  蒋龙显然没料到会被这么对待!还是当着他的侍卫的面!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赶路的尘土和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让他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也尴尬极了,他的脸色难得很得,姜姬看到,很难不露出一个笑。

  蒋彪笑道,“公主可是见此人不快?我这就让他下去!”

  姜姬一扬下巴:“滚远点!”

  蒋彪回头,指着蒋龙,“滚,别再让公主看到你!”

  “我是说你!”姜姬从脚上脱下一只早看不出原色的鞋照着蒋彪就砸过去,正中后脑勺,砸得这么准,她自己都没想到。

  蒋彪挨砸,一愣,回转身,无奈叹气,“公主实在顽皮,我让人来侍候公主更衣吧,公主先下车。”

  “滚!!”姜姬尖叫。

  但叫也没用,蒋彪探身进车,抓住她把她给抱了下来,姜姬本想再打他几下,不料他从背后抱她,抓住她的手脚,这样她既无法咬他,也不能踢他抓他,以他的身形,抓她像抓一只小猫一样容易。

  一从车里出来,姜姬就紧紧闭住嘴,不肯再叫。

  蒋彪一笑,道:“公主怕羞了?那臣这就送公主进屋,公主好好梳洗一番。”他抱着她,往前方的木屋中去。

  她经过了蒋龙,他一脸憎恨,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刚才让他出丑的蒋彪,但脸上又很得意,大概是对她的下场吧。

  早在蟠儿那里,她就知道赵氏的事。后来从伯又说了很多。虽然早就料到蒋龙可能把她卖给了蒋彪,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有些慌乱的。

  她看到了卫始想要从车里下来,被侍卫给赶了回去。她瞪过去一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

  ——别出来,因为你们都下来也没用,只是送死。

  ——就算真的发生了,只要不死,她就总有一天能把仇报回来!

  “怎么办?”卫开低声问卫始。

  或许宫女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们都认识蒋彪,也都听过他的恶癖。如今他竟然盯上了公主!此子该千刀万剐!

  “公主给你的那件东西,是不是让我们去找……”卫开往外使了个眼色。

  卫始摇头,摸着背在身上藏起来的剑,“不是。他深恨公主,公主给我此物,必不是为了找他求情。”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卫开咬牙切齿,“那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卫始又往外看了一眼,“我会想办法去见一见公主。”怎么救公主,这需要好好想一想。

  只是一个蒋龙身边就有近百好手,再添上一个蒋彪,他们就算个个力大无穷也敌不过这么多人,想救出公主再逃走谈何容易?何况还有这么多“累赘”。

  卫始看向那些宫女。

  公主应该是喜欢她们的。就算不喜欢,逃走时不管是以她们为铒还是丢下不管,只怕都不行。

  公主太仁慈了……

  这应该让他们很为难,但卫始却一边觉得为难,一边又有些放松。

  也没什么不好,就这样吧……

第186章 入夜

  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村庄,也不是什么城镇。眼前这个不知是木屋还是草棚的东西是新搭的,在它周围的草都被割了。这个姜姬听姜武说过,而他也是在长久的“做生意”中,从一些积年老盗老匪身上学到的知识——据说那几个老盗以前都当过兵。

  在扎营的时候,首选是平地,四周目之所及不能有山、河、木、沟等。扎营后,头一件事是把营地内或者能力所及范围内的草全割了,有小树枝什么的也一并清理干净,然后才是扎营。一般扎营会选靠近水源的地方,也会派兵驻守水源。

  她眼前这片清理过的荒地显然并没有清理得很干净,在她能看到的范围内,往前十公里左右的地方,草木明显有一个断层,看来是刚刚清理到那个位置。

  十公里……

  要么是蒋彪带的人不多,要么是他也刚来没两天。

  蒋彪把她抱到那个小屋里,屋里的东西倒是很整齐,桌案、书架、床榻、屏风,都有了。他把她放到榻上,然后在她挥巴掌时一把抓住她的手,笑得张扬:“公主不可顽皮,我这就叫人来服侍你。”

  “叫我的人来。”她说,想试探蒋彪对她的“纵容”能到什么地步,她的“自由度”又有多少。

  蒋彪:“他们路上也没有更衣洗漱,身上肮脏,我带的有人,让他们来服侍你吧。”

  看来他是不打算让她见外人了。

  想让她从此做个禁娈吗?

  也不是不可能。除了蒋龙,谁会知道送到辽城的公主换了一个?过两年再死了……或者不必过两年,路上就能让她“病逝”。除了姜武,谁还会特意跑过来看一看她的“尸首”?就是真找到辽城时,“尸首”也早就化为腐骨了。

  他击掌数声,一队小童捧着木盆、水壶、手巾等沐浴用的东西进来了,他们年纪大约都是十岁以下,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岁,个头都还没开始拔高,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他们的头发都很短,只能堪堪在脑后扎起一个小髻——从这刚养出来的头发长短看来,这些孩子送到他身边最长也不会超过两年。

  他们先把这些东西放在榻前,又辛苦的从门外抬进来一个木桶,再一桶桶的往屋里提热水,注入到木桶里。

  热气蒸腾。

  等这一切都做好了,这些小童乖乖的站在屏风前,看着姜姬,一起跪下,奶声奶气的说:“请公主沐浴。”

  姜姬不动,蒋彪也不动,他坐在另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和小童。

  小童们似乎比她更紧张,他们隐隐发抖,神情中透出恐惧来,声音也在抖。

  “请公主沐浴。”

  “请公主沐浴。”

  “请……

  一个小童眼泪都掉下来了,他抬起袖子擦眼泪,杏核般的大眼睛没有看向姜姬,而是对着蒋彪透出求救的神色来。

  她能想像得到他对这些孩子都做了什么,可这些孩子都没有恨他,就像蟠儿,他一定像对蟠儿一样对他们洗脑,教导他们感激他、爱戴他、崇拜他。

  现在,他也只是想看一看她的反应。

  姜姬神色木然,哪怕这些小童都吓哭了也没起身。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有一百年。蒋彪挥了下手,小童们的哭声嘎然而止,他们排着队站起来走出去。

  “公主真是狠心,不怕他们受罚吗?”他问。

  这时外面已经传来了击打声,听着像是木板一类的东西打在人身上发出的闷响,还有小童们传来的闷哼声。

  从他们的恐惧中,她就猜到如果她没有照做,他们就一定会受罚。

  这样一来,她反抗得越多,这些小童就会一再因为她而受罚。如果他再让这些小童来服侍她,那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忠心,他们会无比警觉的监视她。

  “是这些童儿生得不好,不能令公主满意吗?”蒋彪摸着下巴叹气,“我知道公主只喜美童服侍,只是苍促之间只能找到这些孩子,日后到了樊城,我一定会为公主寻来更多美童,一定令公主满意。”

  “太守是要金屋藏娇吗?”她问。

  “金屋藏娇?”蒋彪击掌道,“若公主喜金屋,我必会为公主筑一座金屋。我已在家中建起一座摘星楼,以待公主芳驾。”

  “太守此时能来救我,足见太守待我也是一片真心。”姜姬说。

  蒋彪双眼发亮,“我看公主一见我就发怒,还当公主不喜欢我呢。”

  “太守年年都有礼物送到摘星楼,我见到礼物,自然知道太守的心意。”她说,“只是我心中实在不爱太守,这才无法接受太守。”

  蒋彪点头,笑了,“我知道公主更爱美貌少年。”他大声笑道,指着门外说,“就如我那弟弟一般!”

  提起蒋龙,姜姬也实在做不出凶恶记恨的样子,她只能点点头:“太守说是,行云容貌是远胜太守,年纪也与我相当。”

  蒋彪黑了脸,觉得这话不顺耳:“公主是嫌我老了?”

  姜姬奇异的打量他:“你是很老啊。”

  蒋彪重重的哼了声。

  “我不可能喜欢你。”姜姬说。

  “公主这么说,就不怕我生气?”蒋彪看着她问。

  “就算你生气,我也做不到去爱你。”她说。

  蒋彪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我这就让公主的侍人和宫女进来服侍。”说罢,他大步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柳、卫始他们被人赶了进来,他们都有些惊慌失措,但在看到她平安无事的端坐在屋里时都放心了。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