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做的好处是,曾经他以为再也不可能踏进莲花台,却在娶妻后半年就成了侍郎,重新走进莲花台。

  不过彼时,他坐在大王下首,此时,他却坐在龚香下首。

  不能说是后悔,但要说万事顺心顺意……

  就像洁白的玉璧上有一块黑斑一样,叫他总是如梗在喉。

  龚三性情柔顺,容貌出众,但她相信父亲更甚于他这个丈夫,他甚至怀疑有朝一日龚香命她在他的酒杯中下毒,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照办,连他们的两个孩子都被她教得更崇拜龚香而不是父亲。

  龚香应当是知道他的不满的,但他却不在意。他就像一只趴在他背后的猛虎,瞧着他这只猴子作威作福,等到他不能让他满意了,就一口把他吞下。

  蒋龙在他手下吃了不少闷亏,可没有人相信龚香会害他。他还记得那时才新婚没两年,他悄悄告诉龚三,龚三却相信是他犯了错,龚香才会“教训”他,让他去向龚香道歉。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样的妻子,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而除了妻子,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

  蒋家?他当时从家里逃出来,求龚香救命,现在被龚香“欺负”,难道要回家去哭诉,求父亲和二伯救他吗?

  何况,龚香不是要杀他,他只是像驯服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想驯服他。让他恐惧,给他好处,等他屈服在好处和恐惧之下。

  信使头都不敢抬,把木盒推上前去,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束漆黑的长发,这把头发浓密、漆黑发亮、顺滑如丝,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如果它在美人肩头滑落,该是何等的美景?

  这样的好头发,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养的出来的。

  龚香把木盒捧起来,凑近深深一嗅,扑鼻而来的是丁香、肉桂和檀香混合的香膏的气味。

  “看来,公主在辽城过得不差。”龚香笑道。

  信使道:“辽城已经改名为商城了。”

  “哦,对,商城。”龚香轻轻摇头,转头问蒋龙:“那公主所言可属实?你曾对她说过,让她乖乖在辽城等你,日后你去接她回来?”

  龚香在听到信使送来的话后,没有怀疑其中有假——为什么会有假?

  公主造谣说她与蒋龙有染,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难道不想从那个小城出来,去魏国当王后?

  公主或许恨大王害她的养母,但她对蒋龙的感情应当不是假的,早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就对蒋龙格外不同。少年少女的感情总是格外炙热激烈,也更不容易忘记。

  公主短短的人生里,美好的东西不多。可能她对蒋龙的感情就是她怀抱中唯一美好的、无法割舍的了。

  当年,他当着公主的面杀了摘星楼的侍人和宫女,或许是恨,他记恨公主当时在大王面前告了他一状。

  而公主为什么告蒋龙不得而知,为什么害蒋龙……可能是少女心中复杂的感情导致的,那一夜,公主是存了死志的,或许她想在临死前把情郎也带走?

  可当公主要去辽城时,蒋龙又主动护送。

  在路上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蒋彪失踪后,蒋龙就躲到龚家来了。

  蒋彪对公主的野心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龚香猜测,蒋彪去劫公主,被蒋龙所阻,蒋龙杀了蒋彪。

  冲冠一怒为红颜。

  两人合好后,蒋龙许下誓言,将公主留在了辽城。他回来后就把誓言忘到脑后,公主却还一直记得,一直记得情郎答应了要来接她,于是就变成了眼前的这一捧断发。

  蒋龙没说话,他知道龚香会怎么想,事实上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可他偏偏不能说他和公主没有关系。

  公主绝不会爱他。

  他甚至怀疑公主这辈子会不会像个女人一样去爱某一个男人。

  公主这话的意思是……

  龚香看到蒋龙沉默良久之后,把木盒捧在手里,神情怔忡,又似怀念,最后都化为虚无。

  他捧起木盒时有多小心,放下它时就有多干脆。

  他说:“我与公主,确有鸳盟。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有阿好了。”

  龚香也认为是这样,他靠着凭几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去辽城一趟把公主接来,让她心甘情愿的去魏国。”

  蒋龙笑道:“那阿好那里,还要请爹爹为我多多美言。”

  蒋龙来了。

  商城正值盛夏,无数的商人云集在此,远远望去,商城几乎比乐城还要大了。

  “那就是商城?”蒋龙听说商城到了,从车里下来就看到眼前如龙的车流,这些全都是要去商城的商队。

  “怎么这么多商人?”他粗粗数了一下,眼前的商队至少有数几十支,每支商队都赶着至少一百辆车往商城赶。

  从人早就打听过了,一路走来的城镇和乡村可都很喜欢这个商城呢。以前这里是辽城时,他们都不敢往这里来。

  “听说商城的公主喜欢商人,不收商人的税。”从人说。

  蒋龙呵呵一笑,觉得这还真是摘星公主能干出来的事。

  他对这些事没有兴趣,又回到了车里。

  商人能干什么?

  一个城里,如果商人变多了,人人都想着往外跑,去做生意,那城不就空了?商人是不可能长久的停留在一个地方的,他们没有根,百姓要是都跑了,那这个城就毁了。

  到底是个女人,什么都不懂,喜欢商人带来的新奇货物,喜欢听他们说外面的故事,就能想出不收商人的税这样的主意来。

  他坐在车里闭着眼睛摇摇晃晃了好半天才赶到城门口,却在门口耽误了半天,等好不容易进去了,他问从人:“我听旁边的商人们都进去了,怎么我们要等这么久?”

  从人也很惊讶,他说:“这个商城很怪啊!商人只要说一说他的车上都有什么,带了多少人就可以进去了,我们因为不是商人,反倒被盘问了很久呢!”

  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车上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家乡何处?今年多大了?父母兄弟几人?以何为生,等等……

  塞钱都不行。

  从人只得站在那里把问题都答完,因为不能让蒋龙下车,所以他还要把蒋龙的问题也答一遍。

  答完就放行,倒是没坚持让蒋龙从车上下来。

  蒋龙也觉得古怪,可想一想又觉得不必没什么好在意的,就道:“好了,既然进来了,快去公主府吧。”

  商城有两道城墙,要进内城,还要再盘问一遍。

  等被放行时,天已经快黑了。街上的人都变少了,大家行色匆匆,都在往家赶。

  从人看到外城那里的商人不急不忙的,而内城这边却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奇怪的抓了一个人问:“怎么那边的不急,这边这么急啊?”

  那人道:“外城没有夜禁,只有防火令。”也就是说,商人半夜也可以进城,也可以做生意,有钱想点多少火炬照明都行,但不能失火,一旦失火就要抄家。

  有人说商城的律令其实只有一条:抄家。

  不管你犯了什么罪,都是抄家。

  从人问:“那内城有夜禁是吗?”

  那人理所当然的说,“内城住着公主呢,当然有夜禁啊,不然吵着公主睡觉怎么办?”

  此时,一声铜钟响起。

  那人说:“每隔半个时辰响一声,响过九遍,再在内城行走的人见了就杀。”他上下打量从人,再看他身后的车,问:“你今晚有住的地方没有?到我家来住吧,一晚上算你二十个大钱。”

  从人唬了一跳,“你是开客栈的?”

  那人摇头,“不开客栈,不过出门在外,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又说,“可以停车,不过停车费另算,马也可以帮你喂,草料另算。”

  还说不是开客栈的!

  蒋龙从车里探出头来:“那就住下来吧。”

  从人这才答应跟这人走,这人很高兴,兴冲冲的在前头引路。

  蒋龙把从人叫过来,小声说:“多打听打听公主的事。”

  “公主?”那人很健谈,“听说她是天上的神女,坐着神鸟飞下来的……”

  说起公主,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公主请大家白吃饭,新年时可以吃三天!鼎食现在又叫福饭,甚至过年时大家自已都不开火了,就围着公主的鼎食吃。

  公主不杀人,不管是犯了多大的罪,她都舍不得杀人。

  公主……

  这人口沫横飞,从人听完之后去给蒋龙学,学不到一半他就摆手不听了,还是摘星楼那一套。

  别的不说,收买人心这一手,摘星公主是做得很不错的。

  第二天,蒋龙就去求见姜姬。

  “公主叫我前来,所为何事?”蒋龙坐下单刀直入的问道。

  姜姬让蟠儿把姜武引走了,只有她一个人来见他。

  她问:“多年不见,行云风采似旧,更出众了。”

  蒋龙轻笑,四下无人,他索性坐到她的榻上,搂着她往下倒去:“公主如此爱我,倒叫我不忍辜负。”

  姜姬顺从的躺在他身下,任他亲吻抚摸,半晌轻笑道:“听说行云早有妻子,我还以为是何等佳人,怎么行云却显得如此生涩呢?”

  蒋龙一僵,随即放开了她,坐起道:“我倒是不如公主见多识广。”

  姜姬理一理长发,把衣襟整理好,倚在凭几上,回眸一笑:“好说。”

  蒋龙再次靠过去,环抱住她,在她的耳边说:“公主叫我来,到底是有何事求我?”

  姜姬回过头,在他颊边一吻:“是件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

  “何事?”他轻声问。

  “龚四海有点太碍眼了。”她道,“我就要嫁去魏国,可不想国中有这么一个人对我指手划脚。”她打量蒋龙,笑道:“若是你,倒是无妨。”

  蒋龙慢慢放开她,目光如刀的盯着她:“你是真心话?”

  姜姬说:“鲁国越乱,对我越好。难道,这不是真心话?”

  蒋龙心如鼓擂,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

  如果他除掉龚香,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收服龚香留下的人手,他该找哪些人当在帮手,该除掉哪些人。

  他是龚香的女婿,在龚香死后接管龚家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在心中转了许多念头,仍能分神问出一句:“我除了龚香,你能帮我做什么?”

  “这回不用你。”她笑着说,“等我回到莲花台,你想办法让龚香进宫来。在宫中他不能带侍从,也不能带刀剑。到时一杯毒酒下去要了他的性命,你回去说父王留他饮酒,总也有两三天的功夫。”

  蒋龙被她说的心潮起伏!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一样!好像这一切已经如她所言的发生了!

  “所以,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收服龚家的人就行了。”姜姬嗔了他一眼,“这难不倒你,对吧?”

  蒋龙勉强镇定下来,目光一转,温柔似水,他这回更加轻柔的搂住她,在她的发间轻嗅,“公主如此助我,日后,我必有厚报。”

  姜姬拿着发尾轻轻搔在他的脸上,搔得他的心里痒痒的,耳边是这个既狠又毒,让他又恨……又爱的女人的声音。

  “等我到了魏国,就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了。”她往他脸上呵了一口热气,目光流转间,让他的心弦颤了又颤。

  心中隐隐浮上一个念头。

  ——难道,公主真的心仪于他吗?

  等蒋龙走后,蟠儿一脸阴沉的进来,姜姬看他这样就笑了。

  蟠儿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公主何必委屈自己?”

  要说动蒋龙,办法多的是,为什么要公主折腰!

  姜姬摇头:“你不懂蒋龙这种男人。让他们相信一个人很难,要花太多的功夫,也会有太多的变数。但只有一种人,他们不会怀疑,就是爱着他们的女人。而他们也很自大,总觉得女人爱上他们是很正常的事。我只要稍稍表现一下,都不用再多做什么,他自己就会相信我爱上他了。”

  蟠儿似有所悟,他还记得当年他是如何取信蒋彪的。蒋彪身边小童极多,比他更好看的不是没有,蒋彪也有其他更喜欢的小童。

  他当年的做法与公主何其相似?

  他让蒋彪和他身边的人都相信,他是真心爱戴蒋彪的,他半分不恨他。

  可他还记得当年他恐惧的时候是怎么说服自己的,怎么让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发抖,走到蒋彪身边去的。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对蒋彪只有敬意,没有恨意。

第257章 回程

  外面骄阳烈日,高殿深宫内却凉爽怡人。

  姜蟠龙站在殿外,听着殿内零星的欢声笑语。

  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侍从和童儿们都去收拾公主的行李了,什么时候收拾好,要看公主什么时候出来。

  姜武为了建将军府的事不得不离开了,公主说在她去魏国前,将军府必须建好,姜武这支队伍的建制也最好能建立起来,前后左右四个将军都是谁?长史是谁?其他的文武官员又有谁?她道,如果是以前,姜礼几人也可以给他,但是现在商城离不开姜礼他们,姜武只能自己找人手了。

  姜蟠龙意会到公主正在分隔她和姜武之间的势力。以前两人密不可分,浦合是一盘散沙,商城却从一开始就分了文与武,城内与城外四个体系,而且互相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没有商城,姜武或许能继续当浦合的土皇帝,但他绝对没办法在浦合打上他的烙印。

  而商城现在也绝对离不开公主。

  商城名义上地位最高的太守只是文官,名义上的武官之首卫开却插不到公主的心腹中来,一直游离在外。

  而商城城内的人和城外管理田奴的人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套人手。

  再加上城中的商人,他们或许天天求见他,或许没几个人见过公主的玉面,可他们都在心里只认公主,不认他或卫始。

  因为,商人们都知道,因为公主“喜欢”商人,才在商城定下那么多偏爱商人的城律。

  每当他细细思量,都忍不住惊叹,公主这样做,无形中让这商城成了一盘散沙,他们全都要靠她维系在一起,而这个城中根本没有人能取代公主的位置。

  如果今天公主不在了,商人先要乱起来,他们还会相信商城吗?相信商城继续“偏爱”他们吗?会不会又变成另一个更“传统”的太守,或者,再来一个杨云海?

  没了商人,商城又会变成一潭死水。它要怎么活下去?靠城外的田奴?继续靠浦合的盐土?可到目前为止,浦合的盐土起的作用很小,九成的商人都不是冲着浦合的盐土来的。当商城的优势消失,商人们不敢继续相信商城,盐土就会重新沦为货物,那就又变成他们求着商人买走它们,而不是商人求着商城来买盐土了。

  卫始或许能够和卫开把侍人们再联合到一起,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卫开一个没进过几次公主府,没接触过几回公主的人,他知道公主平时是怎么治理商城的吗?她的规则是什么?理念是什么?

  他手中有兵,可他能服众吗?没有浦合的盐土支撑,他养得起他手上的兵吗?

  不是谁都能从姜武那里得到无穷无尽的盐土的,正如不是谁都能坐在商城的顶点。

  她没有读过一本书,手无缚鸡之力,可她在这里就是当之无愧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