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姜智来向姜姬“请罪”了。

  “什么请罪?”她道,“大王与我是血缘之亲,同心同德,大王这是为我不平,是来提醒我外面有多少心怀不轨的人。替我谢谢大王。”

  她这么说是为了安慰姜旦。

  姜智暗中松了口气,他小声说:“大王绝无此意。”

  姜姬能想像得到姜旦现在有多害怕,她笑道:“这些人是想利用他,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姜智点头,看了一眼蟠大兄,率先开口:“公主,此风不能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腹案,就算不必告诉姜旦,他也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对姜旦才最好,“可由大王开口责斥几人。”

  姜姬看姜智,“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做吧。”

  于是姜仁就以司甫的名义出莲花台骂人去了。

  不过他骂完之后,竟然还有人跑到莲花台前痛哭跪地,反而骂姜旦小儿无知。

  这个做法也对。

  分析一下就知道现在他们要么跪下认怂,要么死硬到底。

  跪下认怂是下下策,因为他们当时的发言是“正确”的,又是在大王身边,算是很正式的了。

  这种话如果吞回去,如果是错的,还只是耽误他一个人的前途,但如果是对的,那就是连家族都一起葬送了——不能坚持正义,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

  所以这个时候不能认怂,只能死撑到底,必要时以他一人之命也要换取家族的清白,更能把家族送上神坛。

  而这个时候骂姜旦的人死的可能很小。

  因为他们的那篇文立足点是大义,虽然过分了,但也只过分在不该请姜旦杀了她,换一个方式处置,比如赶到什么小城去就没问题了。

  哪怕今天换魏王、郑王在这里,他们也不敢真逼死这些人,得罪世家是小,换回来个昏君的名声麻烦就大了。

  今天他能逼死这些人,明天他发什么样的王令都能被质疑,他身为大王,天然正义,天然公道的形象已经被打破了。

  这跟魏王顾惜王太后还不一样,那是亲妈。

  姜姬只是姜旦的姐姐。

  姜旦最好的做法就是立刻认错:知错能改还是好大王。

  然后把她关起来或先送走,过个十年八年再接回来也行。

  姜姬想了一通后,觉得这几家还真不错,背后当有高人指点。

  不然这些小城公子失心疯了,来一趟乐城别的不干,惹怒大王他们是有好处吗?

  不过这样一来倒比她原先设计的更好,只需顺水一推——

  龚獠刚把庄苑卖给公主就发现乐城情势急转直下,似乎公主已经岌岌可危了。

  阿黑问他:“后悔吗?”

  龚獠摇头:“为何要后悔?龚氏没有称王的可能,那换一个大王,会比现在的公主更好吗?”

  他立刻进莲花台,问姜姬:“公主,可有良策?”

  姜姬做痛苦状:“没有良策,我怕的都睡不着觉,还望大夫救我性命!”

  她靠到龚獠身上,觉得这身板靠起来真厚实!摸一摸,软绵绵,手感很好。

  龚獠被她拉着手,心都快跳出来了。

  从白天坐到黑夜,龚獠见公主死活不说她的后招是什么,只好真的陪着公主,替她唱了一晚的情诗,唱到嗓子都哑了。

  第二天他想走,公主不放人,“大夫留下,大夫不在,我与大王都害怕。大夫在,他们才不敢进来害我们。”

  龚獠哑着嗓子说:“公主莫怕,他们不敢。”

  真闯进来,姜义带的那天天练靶子的三千多人能把那些人射成刺猬。

  不过,他还是不懂公主到底想怎么解这个局。

  龚大夫留在了莲花台,外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以前只是观望的也都出来了,加入那些人,一起在宫门外呼喊大王。

  因为龚大夫明显是进宫去劝大王的嘛。

  龚大夫肯定是他们一边的嘛。

  对于王权,这些人哪怕只是个少年也知道对大王要限制,要从一开始就占上风,臣子天生就是要干这个的,要保证大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合乎规范,可为表率。

  眼前,胜利在望。

  数十日后,龚大夫命人召他们进去。

  大王高座其上,殿前司甫唱名,将前日在殿上高歌的人都给叫了出来。

  事到临头,不慌不惧是不可能的。于有那么几个面露惊惧之色。

  都觉得大王不会杀他们,大王会给他们道歉,会自陈有错。

  可说得再多……当刀斧临头时,恐惧仍然先一步占领了他们。

  姜仁看着远处的殿门,不看这些人,念完他们的名字后,开始念龚獠操笔替姜旦写的“认错书”,相当诚恳。念完后,这些人都激动起来了!

  他们完成了一件大事!

  他们可以青史留名了!

  甚至有人热泪盈眶!

  姜仁又再念了一遍他们的名字,然后,给他们封了公乘之爵。

  这回姜姬没有生造爵位,因为这些人的爵位要一说出去都能让人听得懂,让人能一眼认出他们都是什么人。

  而且爵位生造的话,服饰什么的也要新想,太麻烦了。

  公乘是最小的一个爵位。

  如果大王以高爵赏之,他们还要担心,看到这个封爵,他们反倒放心了。大王心中还是有小怨气的,但被龚大夫给压下来了。

  可见,龚大夫还是能“教训”大王的。

  可惜的是这样一来,他们这些人就得罪了大王,只能转投龚大夫门下了。

  给了爵位后,姜仁又说大王会给他们年俸六百石。

  这个就是真正的奖励了。虽然他们用不着这些东西,但这是荣耀!以后出门可以被称为公乘,可能也会有人称他们为六百石!

  一想起来就叫这些少年激动啊!

  但姜仁最后说的话就叫他们不开心了。

  显然大王还是讨厌他们了,因为大王让他们立刻回去。

  “离家日久,父母挂念”“不是为人子的孝道”“尔等忠心,孤已尽知”“但顾念尔等父母,只能忍痛挥别”

  话里的意思就是“都给孤滚!”。

  少年们只好带着新鲜滚烫的公乘之爵,大王赐下的金银与车驾,风风光光的从乐城离开了。

  龚獠回到家中,坐下想了很久,对阿黑说:“黑叔,我觉得公主让他们回去是有目的的,但我想不出来……”

  明显这一切都是公主算好的啊。

  阿黑道:“……如果你弟弟来了一趟乐城,带着大王的赏赐、爵位和劝谏大王的好名声回到合陵,你怎么看?”

  龚獠恍然大悟,击掌道:“我弄死他。”

  阿黑:“……你爹会愿意吗?族中其他人会愿意吗?合陵的人会愿意吗?你干了,能保证没人知道吗?被人知道后,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他爹……肯定不愿意啊,多一个能干的儿子,名声还这么好,还能跟大王有关系,怎么能死呢?

  族中其他人……多一个可以投靠的人有什么不好?总有人看他龚獠不顺眼的,就算看他顺眼的人,也要防着有朝一日就不再看他顺眼了,是龚獠自己受委屈,其他人都有好处好吧?

  等他和弟弟斗到激烈的时候,公主那时可以做的不就更多了?

  龚獠在屋中疾走,边走边叹:“高,高明,高明啊!”

  阿黑道:“只是小道而已。”

  龚獠道:“黑叔,我之前不懂是因为公主此举无益于乐城。”因为闹事的、送走的都是别的城的人,“现在我懂了,因为公主看的是鲁国。”她谋的不是一城,而是一国。

  而且,公主的胆子太大了!谋国不是不行,而是她的招数……太险了!

  他明白后,越想越怕!如果是他绝不会这么做!谋国也是一战一城的来,有一锅烩的吗?!

  摘星楼内,龚香叹道:“公主,人心如鬼域,常行此道,对公主不利啊。”

  姜姬惊讶的看龚香,“……叔叔竟会真心为我?”这真是金玉良言了。

  龚香柔声道:“为何不为公主?为公主与为鲁国,又有何不同?”他面容一肃,“公主曾命身边人与太子一同读书,某看,公主才是最该读书的人!明日起,某为公主讲书!”

  姜姬目瞪口呆。

  这话用白话就说是“教你点正派的东西!省得天天不学好!”

第291章 因材施教

  龚香很会因材施教。

  这是上过一次课的姜姬的感想。

  她以为这个课会上得很枯燥,很脱离现实,事实证明是她把龚香想的太无能了。

  她听得津津有味!

  欲扬先抑,就是俗话说的要想夸人,先贬一下,夸起来效果更好。

  龚香偏偏反其道行之,先夸了她一把。

  “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是创造者。他们会想要创造出适合他们生存的环境,并有能力这么做。”龚香指着她,“公主正是这样的人。”他轻声问,“那么,公主,你希望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呢?”

  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真诚、智慧、美好、幸福。

  “看来公主已经懂了。”他笑着说,“公主,你这样下去,身边只会留下和你一样的人。”

  这句话算是说到她心里去了。虽然是坏话,可比好话更入耳。

  姜姬开始认真听课了。

  “首先,公主需要先以身做则。”龚香说,“公主应该明白,你身边的人都会学习你的做法,模仿你。你是如何行事的,如何思考的,等等。我想这就是你让姜长史去跟太子学习的原因。”

  姜姬点头:“先生说的对,正是如此。”

  龚香笑了,这声“先生”真是得来不易。

  “既是师徒,先生自然会倾囊相授。有个最简单的办法。”龚香厚颜无耻的说,“装。”

  姜姬:“……”

  ……他真的想让她学好吗?

  “要装得天衣无缝,装得任何人都看不出来,装得所有人都信以为真,连你自己看都看不出破绽。”

  “……”不得不说,她越来越想听下去了,“先生,详细说说?”

  龚香高深的一笑,特别有学问的样子,“我先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姬两眼放光了。

  什么秘密?

  “公主,你知道从皇帝到诸侯,从官员到世家,从百姓到野人,都是什么身份吗?”

  姜姬不合时宜的从脑海里冒出一句:外星人?

  龚香说:“百姓是禽畜,官员是牛马,诸侯是牧民,皇帝是所有这一切的主人。”

  “……”这回她真的,无话可说了。

  不是说这种思想让她吃惊,但一个古人都能有这种认识,这才是她吃惊的地方。

  龚香有点小惊讶,“公主不该如此惊讶啊。你操纵那些人的时候,只怕在你眼中,他们连人都不是,只是工具。”

  她能说她惊讶的不是这个吗?

  龚香略一转念就想到了,笑道:“公主是奇怪我为什么这么说吧?”他道,“公主已知这世间道理,我若拿那骗小儿的东西来教你,只是浪费时间,你也不会信。对什么人就该说什么话,对公主,自然不像对太子一样。”

  他说:“这世界上除了百姓甘当禽畜之外,官员不甘心为牛马,诸侯也不甘心为牧民,而皇帝永远都不想被人推翻赶下去。”

  他拿鲁国打比方,“从朝午王到赵家赵肃,从蒋家蒋淑到冯家冯营,乃至我,又比如公主……我们都一样,都将这王位上的人视为仇敌。”

  而姜姬早就看穿的各诸侯国早就不拿梁帝当回事这件事,龚香也拿出来说了:“鲁国已经有三百多年只是每年送贡品,而大王不会再亲去朝贡了。连太子也不会去。”

  所以,其实整个世界人人都想着造反。

  这才是世界前进的动力。

  姜姬道。

  龚香听了大笑。

  可能是时机不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发展出来君臣父子的那一套。

  上位者造神。纪帝、梁帝,包括姜姬,都曾把自己造成神。

  这个很好理解。

  用自身成神,来成为人民的信仰是非常方便的。

  早一点的文明古国里,基本都有这种做法。像埃及,或中国都是这么做的。下面的人则是以家族为中心,聚集资源,延续发展。

  宗族制其实就是君臣父子的前身和基础。有君臣父子,就抛不开宗族。没有君臣父子,宗族也就没了存续的土壤。

  从现代来讲,父母的期望有时已经很沉重了,如果变成家族呢?一个延续百年的传统,这种期望会更沉重、更深刻,也不会有人想要反抗,因为它太庞大了。

  她知道蟠儿就有一个大问题,因为他没有家族,也没有父母。对他来说就是信仰缺失。没有父母的期待,也没有家族的重任,他是一个没有来路的人,那他又该往哪去呢?

  他把她当成了目标。

  但她是有父母的,她也知道自己来自何处,简单的说,她知道父母希望她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是很普通,很平凡的好人。社会的公序良俗就是指点她的行为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