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人真是故意在那里等郑王,那可真是心机深沉了。

  “啊,是某错了。”曹非,入郑后改名为曹歧人,对恼羞成怒的赵荟一拱手,状似感动的轻声道,“赵大夫是进去救那个鲁人性命的!”他说完又是一个长揖,“曹大夫高义,高义啊!”

  赵荟被他这么一说,就再也无法进去了。他是鲁人,在郑当官没什么,但他不能真的做个叛国之人。赵家逃走可以用不堪姜氏驱使为理由,但他不能否认他是鲁人。

  就如同他现在进去,为郑王解围,叫忠心;救鲁使于水火,为大义。

  曹歧人硬是把他进去说成是为鲁使解围,那他又何必进去?

  赵荟甩袖,气冲冲的走了。

  曹非目送赵荟快步下了玉阶,才来到宫殿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估计郑王已经快要撑不住了,那个叫丁强的使节都问第三遍了,他也该进去了。

  曹非进殿从来都是不需要侍人通传的,这也跟他与郑王是认识时的身份有关。彼时,他是个相信世间有仙人,听到哪里有仙人出没就会跑过去的痴人,郑王扮作普通士子,两人在山间偶遇后,一见如故。郑王就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与他结交,一直没暴露,直到郑王装够了,才坦白出来,曹非当然就要大礼参拜,拜完之后非常脱俗的直接问听说你爹修仙修了一辈子,我能进王宫去看看你爹住过的宫殿、用过的器物、读过的书、收集的仙物仙器吗?

  把痴字发挥到了极致,果然引起了郑王的兴趣,不但引他入宫大大方方的让他参观,还很喜欢跟他聊起先王。

  曹非估计他是唯一一个可以陪郑王聊先王的人了。奇异的是,人人都觉得郑王必定深恨先王,可从郑王的话音里,他却觉得郑王其实非常、非常爱戴先王,几乎就是崇拜了,而且他在心底深处,是宁愿相信先王真的去当神仙了。

  ——郑王与先王之间必有蹊跷。

  坊间传言,先王是吃那个奇云山人的药吃死的;也有说先王是修仙修到自己脑子坏了,把自己关在宫殿里生生饿死的;但大部分人觉得先王只是寿命到了。

  郑王后续的作为可以称一句英明果断。

  但听郑王说得多了,曹非开始怀疑先王的死因了。

  说不定……

  他迈步进去,装作不知道自己打断了什么,诡异道:“大王,愿意有客人在啊。”

  说是这么说,他也不管不顾的进来坐下,还拿起郑王桌案上的酒壶,喝起了酒。

  突然进来一个人,行事作风又不像郑国大臣,丁强就有些茫然了。

  郑王松了口气,丢下丁强,招待起曹非来:“歧人,坐到孤身边来!孤前几日才得了一壶美酒,正想与你共饮!”

  曹非就换了位子,坐到郑王榻下,“那就快唤人取来。”

  郑王就唤侍人去取酒。

  侍人哆嗦着去了,他们刚才都看到了此人对郑王不敬,郑王哑口无言的样子,都怕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曹非这时转头看丁强了,“君是何人?何不坐下与我同饮?”

  气势这东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刚才被曹非打断后,就有些没办法往下接话了。

  幸好郑王接话了。

  郑王刚才是没反应过来,此时有曹非打岔,他又早就知道鲁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道:“客人刚才所问,孤真是委屈!没想到丁公竟然是这么看待孤的!”说罢就洒泪了。

  丁强当时来郑国,郑王是以礼相待,视为座上高朋的。丁强回国时的大半礼物都是郑王送的,都能抵得过他数倍的身家了。只看这些礼物,郑王自觉已经做得很好了,丁强怎么着也不该不给他面子。

  郑王这一哭,倒是占据上风了。

  曹非立刻就换了颜色,对丁强道:“原来是个恶客!身为客人,竟逼得主人落泪,好生可恶!”他站起来,恶狠狠道:“还要某来赶你吗?快滚!”

  有唱黑脸的,自然该有人唱白脸。郑王就连忙拦住发怒的曹非,“歧人,休怒,这是误会,误会!”他转而对丁强说,“孤绝无侮辱鲁王之意!但此事确实是孤做得不好,敢问如何才能弥补?”想要多少粮食?

  丁强:“我王道,以晋江一城相谢,也就罢了。”

  郑王:“……”他听错了?

  晋江旁边的一座城?!鲁王要一座城当赔礼?!他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太、太、太……

  郑王气傻了,丁强趁机告辞了。

  等郑王缓过来,想打杀都找不到人了。他气得满殿乱转,曹非坐在旁边,自己喝了一壶酒,最后喝醉,郑王发现时他已经倒在王榻上睡着了。

  “歧人?歧人?”郑王回去推他,连推几下都没推醒,只能叫侍人把他送回去,还嘱咐侍人:“小心歧人夜里呕酒。”当年先王办宴会,喝上几天几夜是常事,于是就时常能在庭院石桌下捡到酒喝多了的醉鬼,醉到不省人事后,又吐酒,最后被吐出来的污物呛死。

  侍人把曹非扶走后,郑王陷入了沉思。

  就像他并不信赵荟一样,他也同样不信这个跑到他身边来的曹歧人。但赵荟的目的是为了权力,为了重振赵家的荣光,他做不成莲花台八姓,就要做这逍遥台的八姓。

  可曹歧人的目的是什么呢?郑王到现在还没发现。

  为财?他多番赏赐,曹歧人要么不收,收下来就转眼花个精光。

  为权?他把曹歧人带到王宫后,也不见他对国事发表议论,展现才华长处。

  是为旧事而来?可从曹歧人的年纪看,他的父祖长辈也该是先王时的人了,可被先王砍头抄家的人中并没有魏人。

  虽然不知曹姓是否为真,但曹歧人确实是魏人。

  郑王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曹歧人是什么人。

  ……莫非真是个痴人?

  抛开这个,第二天早上,郑王就把丁强来的意告诉了赵荟和一些亲信。

  他想了一晚上,只能往鲁王年轻不知深浅这方面来想了。

  不然也不会提这么一个郑国绝不可能答应的要求!

  果然殿上都是笑话的,都道鲁王年轻,小毛孩子一样,以为这放话就跟打架一样,喊大话才能吓住人,显得自己英雄百倍,实际上反倒显得他自己太蠢。

  还有人道:“请大王再请鲁使上来,我等好好问他!”

  这是要让丁强出丑了,他再厉害,也抵不过这许多人的当殿质问。

  郑王昨日出丑,便从善如流的命人去请丁强。

  丁强来了以后,果然被问得说不出理由来,他改口不说是郑王的赔礼了,说是郑姬的嫁妆,道大王深爱郑姬,郑王给郑姬的陪送也太寒酸了。

  这个,郑王有话说,他命人把仙姿带来。

  赵王后把仙姿好好打扮了一番。郑王就指着盛妆华服的仙姿说,“此女乃孤所生,孤将此女送给郑姬为陪媵,鲁王竟然将人退了回来!现在再来指责郑姬没有陪媵?太不讲道理了!”

  于是殿上一窝蜂的骂丁强,骂鲁王,骂得丁强根本来不及接话。

  丁强觉得时机已到,就说:“此女貌美,但我王不喜。我王只喜郑姬,不似郑王。”

  郑王愣了一下,叹道:“郑姬是孤的血肉所化,如何能不爱?如果不是珍爱,又怎么会送于鲁王?”

  丁强:“既爱,一城也不舍?”

  这不必郑王答,底下的大臣就开口了:“郑国乃上帝所赐!怎能赐于外姓女?贵使休要再提!”

  丁强道:“我何时说要郑王割城了?你不要污蔑我!”

  郑王:“……”

  刚才说话的大臣:“……”

  这人太不要脸了!自己说的话,转头就不认!

  丁强施施然开口:“我王要的是与一城等重之物。”

  鲁王曾有一题,出了以后,名动天下。远在郑国的郑人也听说过。

  丁强改口后,还真有人当殿就思考起来,倒是不认为丁强在说谎。

  因为提出一座城当一个公主的陪嫁,这个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大多数人都不会当真。

  换成是一道鲁王故意难为郑王的题目呢?好像就很正常了。

  但什么东西是等重的呢?又怎么能跟一座城等重呢?要怎么计算呢?

  丁强说完后,就功成身退了。而且都不等郑王再给回音的,出了逍遥台就回鲁国了。

  他这一走,这题,郑王就非答出来不可了!

  答案倒是很简单。因为赵荟在殿后就告诉郑王了,“是粮食。”

  人不可一日不食。

  除粮食外,一座城中不会有别的东西更能代表“等重”这个概念。不然,换成金银?有的百姓家中根本没有金银;布匹?穷人也有根本穿不起衣服的?

  人人都有,人人必需之物。取走此物做为象征,就是与城等重了。

  “鲁王要的,是大王奉上一座城每个人的食粮。”赵荟道。也就是能养活一座城百姓的粮食。

  这是最符合鲁王心中答案的答案。除此之外,提出的任何一个答案,鲁王都不会接受。

  说完之后,赵荟都难免感叹。如此索粮,真称得上是聪慧了。

  欲扬先抑。那个使节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出后面这一句。让前面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如今都要对他改观了。

  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猜。今日之后,殿上所有的人都能猜得出来,鲁王想要的是什么。

  然后呢?

  郑王难道还能小气的不给吗?

  他不给,只会被人认为:郑王没有猜出来。

  那就丢脸了。

  猜出来了,还能不给?乔小君的事,确实是郑国不对嘛。

  郑王要是故意耍赖,那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考虑到郑王的性格,赵荟就知道,郑王非给不可了。

  如果这也是鲁王算到的话……

  那他是怎么知道郑王的性格脾气的?

  赵荟想不通。但比这更让他难受的,反而是姜氏……

  姜氏这一辈的子孙,倒有当年先王之风啊。

  为何,不叫他早十年出现呢……

第355章 这个使节和那个使节

  丁强不敢耽搁时间,生怕被回过味来的郑王留住, 他从逍遥台出来后就直接出城了, 弃车骑马,与从人连夜赶路, 赶到晋江上后用重金雇了一条船, 沿江而下。

  郑王晚了一步, 到了下午才派人去找丁强,等发现没人后, 又请人来商量,如此这般,等到第二天才派人去追。又担心过于强硬会显得在欺负鲁国使节, 没有派重兵快马,而是前头派人送信去前方的城池拦人,后面跟着一辆车里是去说和的大臣。

  等他们得知丁强已经乘船归鲁后, 才不得不回到逍遥台,向郑王请罪。

  赵荟在前面都没发言,因为当时郑国人都争相对郑王进言,他就退后了。他从不主动对郑王兜售自己的观点, 总是等郑王请教他之后, 他才会斟酌着开口。

  他料到郑王会求教于他,因为他是鲁人,而这次给郑王挖坑的正是鲁王和鲁人。

  郑王叹气,“以你看,鲁王这是何意?丁使为何匆匆归国了呢?”

  赵荟斩钉截铁的说:“大王, 依我看,丁使是故意的!鲁王命他当殿提出问题,根本不听您的回答就走,就是为了不让您答题。”

  答了,就有可能有第二个答案。如果郑王答出不是粮食的答案怎么办?丁强只是一个使节,孤身在郑,鲁王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只让他做一个传话人。

  郑王也发现了,除非他现在才找出比粮食更能代替一城的等价物,否则就必须要送粮食给鲁国了。

  本来等着鲁国求他,结果现在搞得不送粮就是答不出题,他反倒是落了下风。

  “鲁国欺人太甚!”郑王气得砸了手中的酒樽,“孤永远不会忘记这份耻辱!”他恶狠狠的转头问赵荟:“公可愿助孤一臂之力?”

  赵荟伏身道:“敢不从命?”

  郑王要赵荟潜回鲁国,鼓动鲁国的人反对鲁王。

  赵荟已经料到了,郑王现在觉得他碍眼了,于是用这个手段把他赶走,临走前还要再利用他一把。

  赵荟不得不走,赵家子孙还在郑国,在郑王的手心里,他只能听郑王的。

  他回家交待了家人,他的两个儿子都痛哭流涕,“父亲何不带我等同去?哪怕做个从人也能替父亲跑腿!”

  “休要胡言!你们的祖母、母亲、弟妹们都在这里,我走了,正是需要你们来保护他们的时候!”赵荟安慰他们,“而且为父也正好想看一看现在这个姜氏的大王是不是真是英主。”

  他沉思片刻,对两个儿子低声说:“若王为英主,你二人可遣族中聪慧子弟回鲁。”

  他们毕竟是鲁人。如果能留一支子孙在鲁国,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丁强乘船,顺风顺水,八天就到了涟水城。他刚来就碰上一件大事,涟水城太守恭迎姜武进城。

  自从姜武得到了涟水上面的樊城,改为凤城后,整条涟水河就布满了姜氏的重兵,河面上不再有涟水城的船支往来。

  涟水城的太守一直以来都是樊城的附庸,樊城归蒋家时,他就听蒋氏号令。后来蒋氏在乐城被姜武给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余孽有一部分逃到了樊城,又被顾家等人从樊城赶到了涟水城。

  这个太守就不太情愿的一直窝藏这些人。

  等顾氏等人在樊城崛起,他也得了一些好处,也有点想当家作主了。

  顾氏带头与乐城作对时,蒋氏的人进城偷了一些东西,这个太守就帮着运走了,连这些人一起都送走了。

  送走了瘟神,此人松了口气,坐看顾氏等人离开樊城去了乐城,樊城改名,姜将军就来了。

  他送上礼物,想跟姜将军这个新邻居交流一下,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像蒋氏那时一样,他这个太守跟蒋氏手中的小兵似的,他想跟姜将军谈一谈,他们互相帮助,互相配合,他一定不会给他找事,他有什么要求他们可以商量着来办,同样的,姜将军吃肉的时候,也要让他在里面分一块才行。

  想得很好,姜将军收下礼物,见他的却只是身边的一个偏将。

  这个太守就想,你总不能绕过涟水城。何况凤城到现在还没安定下来,难道姜将军还能再来打涟水?

  没有涟水,上面的凤城、乐城吃什么?用什么?他们早晚会责令姜将军对他低头的。

  再三考虑过后,太守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何况他的要求也不过分啊!

  一边忐忑不安,一边继续给姜将军送礼。

  他以为姜将军没办法绕过涟水城,但最后才发现,姜将军没必要绕过涟水城——他的兵护着商船通过时,涟水城的兵敢拦吗?

  不敢。

  那些外地的商船可高兴坏了!他们不用再用涟水城的船,不必再雇他们的人,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船,用自己的人!只要给姜将军交了钱就能在他的护持下通行无阻!比起以前,涟水城的城税是省下来了,还省了很多没必要的关卡支出。

  太守傻眼了。

  然后涟水城的百姓开始跑了。跟之前不同,去年他们是往通洲跑,今年他们往乐城跑,因为据说乐城可以收容流民,去了就能白吃白喝,全是大王给养着的!如果是以前,这话不会有人信,但已经现在乐城城外都是大王的流民,也没听说他们被赶走或被抓丁了,不但有吃喝,还有衣服穿,还有工作给他们干,小孩子、女人都要干活,还能白学东西!

  以前想让孩子去当个学徒就要把孩子送给人家,想送孩子去拜师,读书识字,全家都要饿肚子,有的还要举债。现在统统不必!

  有一个人带头走了,很快跑向乐城的人就更多了。

  等太守发现后,命人紧闭城门都拦不住跑出去的人,而以前支持他的许多家族也开始不满了,他们没办法像百姓一样一走了之,他们的家业都在涟水城,现在姜将军霸占涟水河,商人不停的往乐城、凤城去,钱都被别人赚走了,家里的人都快饿死了,必须快点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