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还好吗?

  想起黄老, 姜蟠龙难得在心中升起一丝怯意。近亲情怯。他这么久没有回去看望他们,让他觉得很愧疚。

  荒野之上已经被过往的车马走出了一条宽广的大路,路中央寸草不生, 路两旁也随处可见生火扎营的痕迹。

  在一些平坦的旷野上,甚至已经自发的形成了几个稍大的营地,在这里,商人们停留下来, 交换货物和情报, 什么东西哪里紧俏,某某大人又喜欢上了什么东西,等等。

  姜蟠龙也是扮成商人,但他没有出面,一直坐在车里。他怕被人认出来。在外打点的是贝氏兄弟, 这一对兄弟倒是十分管用。

  “大兄,喝点水吧。”姜良爬上车,提上来了一瓮烧好的水。

  姜蟠龙接过来,问他:“我带你出来,生气了吗?”

  姜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大兄是为了我好。”

  “我从小看着你们长大,当然不能看你继续错下去。”姜蟠龙说,“公主对你们的感情很深,在你们之后就没有人能再让她关心了,所以,我不能让你去伤公主的心。”

  姜良捂住脸,跪下来呜呜的哭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渐渐倒向了羊崽,在大兄看来,他这就算是已经背叛了公主。可他没有办法!羊崽几乎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他刚被送到摘星楼来的时候,枯瘦枯瘦的,谁看到都会以为那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婴儿。他在母羊腹下喝羊奶才活了下来,现在长得那么好,他就像他的弟弟,他怎么能不爱他呢?

  “太子是一个忠厚正直的人。”姜蟠龙说,“但你的同情和怜悯反而会把他推向邪路。如果你不能像姜礼一样摆正自己的位置,那你不能再回到太子身边去。”

  姜良猛得抬起头,满脸是泪,哀求道:“大兄,我怎么样都可以!太子绝没有背叛公主!背叛大王!”

  姜蟠龙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柔声道,“我和太子一起学习,怎么会不知道太子的性格?”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发现姜良的问题。姜良把太子当亲人去疼爱,不像姜礼,姜礼倒是在上回挨打之后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姜良就过于感性,他对太子的同情和关爱,太子感受到了之后,自然而然的跟他感情更深。

  但他对太子的观点又是偏颇的,一旦被太子察觉到,太子就会继承他的观点,这就会给太子的未来埋下隐患。

  “为了太子好,你也要改过来。”姜蟠龙说:“如果你改不过来,那你就永远都不要再见太子了。”

  商城的原身辽城是在极为偏远的地方,靠近燕地,周围荒凉,没有人烟。

  但当姜蟠龙走到商城附近时,却在周围看到了很多田地,种着红谷和黄豆,一眼望去,处处都是。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坐落在荒地上高耸的仓库,尖尖的顶,高大的梯形仓库一排排,鱼骨状排列。

  一直到城门口还能看到排列整齐的仓库。

  当外公主造出来的外城已经比当时更大了,现在有三分内城,七分外城的说法。城门外方圆几十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市场和商人聚集处,大批的货物在这里集结,再流向四面八方。

  他们以商人的名义登记入城,这是最快的,至于带来的货物,只是一些乐城的成衣。

  负责登记的城门官查看过后如实记录下来,“成衣啊,只有男人的吗?都是成套的?有几个尺码?”

  贝氏兄弟一一答出来。

  城门官又问:“以后往哪里去?”

  “去燕国贩煤。”

  “燕国啊。”城门官记下道,“那里成衣可不好卖。”

  “我们是想在此处把衣服卖掉,再贩些盐土去燕国。”这也是商人最常用的办法,在这里销一次货,倒倒手再出去。

  城门官点头,拿一个牌子挂在马车上:“行了,进去吧。”

  过了城门官这一关,很快就有商人、跑腿前面兜搭。

  贝氏兄弟都拒绝了,两人赶着车径直往公主府去。

  往日的公主府,如今依然是公主府,只是府中的人已经不是当时的了。

  莫言现在是商城的县令。虽然商城在规模上早就不是一个县城了,但姜姬从大局考虑,不能让商城无限制的扩张,所以只让它为县,而非城。

  既是县,官职就少,上下关系也更简单,当年留下的侍人如今还都在原位上。

  莫开接到拜帖,连忙从府里出来,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姜蟠龙和姜良,眼中突然泛起热潮。

  他快步走来,大礼参拜。

  姜蟠龙连忙把他扶起来:“莫言!不要这样!”他柔声道,“公主让我来看看你们,大家都好吗?”

  莫言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泪中带笑,“我们……无不盼望着公主能早一日想起我们!”

  姜蟠龙笑道,“公主也一直在思念你们。”

  当日公主不肯把这些侍人带走,就是担心她的所为会引起他们的反对。现在乐城局势稳定了,她让他来之前就告诉过他“如果莫言他们已经想通了,那就可以让他们回来了。”

  乐城,行宫内,丁强伏在阶下,激动道:“臣回来了!幸不辱命!”

  “有劳丁使,快请起,请坐。”姜姬探身伸手,姜智立刻走下台阶,亲手把丁强扶了起来。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姜姬道,“一路辛苦,快去见大王吧。”

  丁强被姜智带走了,到了下午,姜姬就听说他在郑王面前出的那道题,已经被姜旦身边的士子们听说了,这道题也很快会流传出去。

  “这样,郑王那里就骑虎难下了。”龚香笑道。“此事已成了一半。”

  “难说。我不信郑王会这么乖乖就范。为了面子,他也会再挣扎一下的。”她道。

  “乔小君不就是应在此处?”龚香道,“公主是不信乔小君的能耐吗?”

  “不怎么信。”她道,“蟠儿那边能快一点就好了。”

  公主这性格,说什么好呢?凡事更相信握在手中的刀,而不是别人的口。

  龚香道:“总要鼓动一番,催一催郑王。”

  任何时候,发生在大王身边的事总是最受人关注的,如果是趣闻,更容易被人津津乐道。

  郑王猛然发现,丁强在殿上说的话竟然很快就街知巷闻了!而郑人中也不缺好事之人,不但说中了鲁王的目的是粮食,还开始猜郑王到底会送多少粮食给鲁王。

  没有人认为郑王会不给。

  怎么会不给呢?郑王刚把女儿嫁给鲁王,两国正是交好的时候,鲁王有难,郑王当然要帮鲁王啊。

  至于鲁国使节在殿上是不是狂放无礼,这个倒是没人在意。而且就算使节无礼了,郑王也该宽容使节。

  没人希望听到郑王因为这件事与鲁国断交翻脸。

  郑人也对鲁国的消息从未有过的好奇起来。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鲁王去年被国中权臣威逼,后来又被流民围城,他又太仁慈不肯把流民赶走,最后粮食被吃空了。

  所以,鲁王才急需粮食。

  郑人哈哈大笑。

  听说鲁王年纪不大。

  听说还是个少年呢。

  怪不得身为大王,却做出这种蠢事。

  还有人说鲁王在王宫里都吃不饱,饿得面黄饥瘦,宫中宫女都瘦得走不动路等等。

  流言越传越离谱,越传大家越相信,如果不是鲁国缺粮,怎么会有这么多商人涌入郑国买粮呢?粮价又怎么会升的这么高呢?

  郑王想找人遏制流言,被人劝阻:“大王,此事未尝不好。”

  因为百姓之前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买不到粮食,为什么粮价会突然升高,虽然是春天,但往年春天也没有这样的事啊!

  世家虽然知道原因,百姓们却不知情。

  “民间流言纷纷,却是歪打正着。”此人道。

  百姓们现在知道了,是鲁王没饭吃了,所以才会让鲁人到郑国来买粮,一时之间,把郑国的粮食都买走了。

  一国大王都饿肚子了,那他们就算也饿着肚子,好像也能接受了。

  郑王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个好处,犹豫了一下问:“那就由他们去?”

  那人点头:“由他们去。百姓不过闲谈,大王不必挂心。”

  好吧,郑王只好接受了,只是想起百姓们都在议论鲁国的事,就让他心里不痛快,他让人暂时不要把街上的闲话再告诉他了。

  至于给鲁王的“赔礼”,就算他要送去,也没说是今年送还是明年送,过了十年八年的,他再送也不迟。

  郑王是打定主意要赖账了。

  但民间却有人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鲁王说与城等重之物,那谁又知道,与城等重的粮食,到底是多少呢?

  在鲁国,姜旦身边的士子和乐城的百姓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姜智代姜旦出题:“还请各位告知大王,一城中每天所有人吃下去的粮食有多少。”

  每人每天所食是多少?一城之中,所有的人一天所食,又是多少?

  乍看之下好像很简单?

  但小孩子与大人吃的量不同,老人与年轻的人吃的量也不同,何况还有在吃奶的小娃娃,他们吃的不是粮食,能算在内吗?

  于是,乐城百姓又开始像上回算男女老少一样,算起来了。

  有小孩子在家中捧起碗吃饭时,看着父亲手中的大碗,再看母亲与他手中的小碗,而旁边的祖父祖母,碗中却是稀粥。

  他问:“爹爹一日食几碗?”他爹知道现在街上最出名的就是大王给郑王出的题,很乐意回答儿子,他放下碗道:“你父晨时食两碗,午间食三碗。”

  他母亲道,“晚上还会再吃一篮子饼!”

  小孩子算了算父亲的,再算算自己的,道:“儿晨间只有一碗,午时一碗半,但碗却只有父亲的一半。”

  他母亲笑道:“你可以把自己算成半个人。”

  小孩子不同意,“墩兄的食量就比他父亲还大!”同一条街上一起玩的小伙伴中,有一个很能吃,总角年纪就跟家中大人用一样大的碗了。

  母亲道:“你的伙伴十几人,也只有一个阿墩。”

  小孩子摇头,“不能这么算!”

  母亲还想再说,父亲笑道:“你让他自己算吧。”他对小孩子说,“你要自己算出答案,去行宫告诉大王,对吗?”

  小孩子兴奋的点头:“我们说好了!算出答案了就去见大王!”

  也有士子问还在哺乳的妻子,“他不吃饭,那就不算他吧?”

  妻子笑道:“他不吃,是因为我替他吃了。这几个月,我吃的可比你多得多!”

  士子哑然,确实如此啊。如果不算小儿,难道母亲的食量要加倍吗?

  “那还是该算上小儿!”士子喃喃道,一边急着出去找友人了。

  友人听他说完就摇头:“大王要的是粮食,小儿没长牙不吃粮食,当然不能算!”

  两人于是争辩起来。

第358章 郑王无粮

  乐城外的二环城有四个大市场,今天, 这四个市场没有商人卖货, 也没有买主来买东西,他们都围在市场中央最大的空地上, 观看一场处刑。

  十几个人被绑起来, 押跪在地。

  周围有人数相等的木板, 上面贴着纸,书写着这些人的姓名、年龄、来历, 以及罪行。

  他们的罪行大同小异,有强占民财、强掠民女、骗人为奴等。都不是大罪,但他们“辜负大王”, 所以罪大恶极,今日在此,被砍头示众。

  每个市场里都有这么十几个人被绑着砍头, 据说,在城外的牢圈里还有很多人等着被砍头。

  来到乐城这么久,还没有看到被砍头的景象呢。都说大王仁慈,不喜杀人, 自大王继位至今, 不管犯了多大的过错,最多也就是送到山陵去修王陵。没想到这次竟然一口气杀了一百多号人!

  足够乐城的人说到明年了。

  在住在二环的人感受最复杂。被砍头的这些人,以前都是他们头顶的天。管着大王发给他们的粮食、布,管着他们家的男人什么时候去上工,女人什么时候去织布做衣服, 小孩子能不能去学字。他们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周围的邻居一起来欺负他们,不让他们打水,扔石头砸破家里的屋顶,欺负家中的小孩子。

  这些人来找他们收钱,他们不敢不给。给得多了,再也给不出来,只好卖力干活,如果家中有女眷年轻貌美,更是日夜悬心,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能怎么办呢?为了能活下去,只能低头伏首。

  何况,哪里的官吏不都是这样吗?如果家里的男人没本事,家里人就会被人欺负。

  他们只能一边忍气吞声,一边自己努力,教导孩子们一定要上进,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学成后替家里撑腰。

  但是,突然之间,这些人突然都被抓了,然后一个个绑在他们面前,大王因为他们欺负他们生气了,要砍他们的脑袋!

  这是不是说……他们以后都不会被欺负了?

  就算被欺负,大王也会替他们作主?

  午时三刻,监刑官喝了一声:“时辰到!”

  人群鼓噪起来,想往前挤,还有小孩子被父亲顶在肩上,让他们能看得更清楚点。

  砍头的人是姜武的,都是杀惯了的好手,听声举步上前,地上跪的那些人纷纷挣扎起来,可他们的嘴里塞了核桃,吐不出来,说不出来话,有的满脸是泪,拼命磕头求饶,也有的想最后再挣扎一把,努力站起来想反抗,更有的像长虫在地上爬,想逃走。

  但他们都不可能逃得掉。

  手起刀落!

  这些挣扎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块死肉,一个个脑袋滚到地上,血喷出来,溅红了地面。

  人群集体惊呼一声,不自觉的都开始后退,让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然后,台上的监刑官下来,一具具验看,提起一个人头,他看过后高声一句:“邵路河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方万山,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赵月明,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

  一个个人名念过,身后自有人替这些人收尸,把人与头捡起,放在竹筐中,抬到野地里扔掉,让野狗啃食。

  “好!”人群中,一个脸膛红透的青年突然暴出一声大喊,他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大声喊道:“大王英明!为民作主!”

  “大王英明!为民作主!”

  山呼海啸般的热潮席卷了整个二环。

  那个第一个喊出来的青年跑到杀人的地方,捧起一把被血染红的泥土,大笑两声后竟然张口吞了,然后爬在地上大哭起来:“大哥!大嫂!你们在天上可以瞑目了!”

  他这一哭,许多来围观的人都哭了起来。一个妇人也跑过来,学着青年的样子,用裙子兜了许多血染过的土,然后来到城外的野坟地里,把这些土洒了一个石碑前,最后在此自尽了。

  连着砍了两天,砍了将近一百七十个人头后,二环那里的气氛整个都变了。官吏不再气势凌人,百姓也不再畏手畏脚。

  行宫中,姜姬听到回报,笑道:“多少能管用几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