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有才华吗?

  白清园最近常常想这个问题,想到最后,都会让他从心底发寒。

  他确实曾努力读书, 先生、同窗、父母长辈都夸他聪明好学,博文强识。

  可在这莲花台上,他才发现他读的书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如果只有他读过书, 别人都没读过, 那他才能配得上他心目中自己的形象。

  事实上却是他会的, 别人都会,他知道的,别人都知道;而别人懂的, 他却未必懂。

  除了读书之外,他擅长琴画,也会弓马,但都只是泛泛。

  他没有什么地方比别人更出色——除了脸。

  他恍然发现,其实他就是一个装饰华丽的盒子,出身名门,镶金嵌玉,里面装的东西却平平无奇。

  不是公主只看到他的脸,而是他只有一张脸比别人好。

  发现这个,让他痛苦得像吞了一把苦药,苦在心口,却不能说给别人听。

  可怎么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却毫无头绪。

  回家乡是不可能了,他现在这样回去,不但不能给家里增光添采,说不定还会给家族带去麻烦。

  他还是想等日后功成名就了再回家去见父母亲人。

  ……他想离开这里。离开莲花台!离开大王和公主!再也不做莲花台里的“白清园”。

  只要离开这里,他就又能做回自己了!

  一个侍人从小径上走过来,左右张望了下,钻进了树丛里。

  越过树从,眼前会豁然开朗。下方是一个谷地,中央有一个小亭,亭前长着一丛迎春花,正在迎风招展。

  亭里只有白清园自己,榻旁烧着香炉,只开了一面窗,正对着那丛迎春花。他的手在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拂着,琴声时断时续。

  侍人快步下来,走进亭中,对白清园说:“蒋大兄叫我来告诉公子,外面有人在找公子。”

  白清园不解:“外面?宫外?是我家乡的人吗?”

  他在乐城没有亲友。

  侍人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公子,大兄说能帮公子出去与那人相见。”

  白清园心中泛起了涟漪,他定了定神,才道:“出去干什么?让那人走吧。”

  侍人点点头,并不多劝,转身就离开了。

  他走后,白清园却没办法忘了他说的话。

  在他醒悟过来之后,对蒋胜也无法全心去相信他了。他怀疑蒋胜与他交好也是有目的的。可能蒋胜以为他会得到公主的宠爱才来接近他,后来他在公主那里“失宠”后,蒋胜就不再亲自来找他,总是让别的侍人来传话,两人慢慢就疏远了。

  这样也好,这样他利用起蒋胜来才不会心软。

  他想逃出去。

  这是个好机会!

  但那个来找他的人是谁呢?

  又过了几日,白清园一直在等蒋胜再来找他,谁知蒋胜再也不来了。难道他就这么错过了这个机会?白清园不停后悔,早知道上次就答应了!

  不料,这天他又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读书,一个人突然冒出来,他上下打量他,目光带着惊奇与释然。

  白清园看他打扮像是来见大王的士子,就客气的招呼他:“公子是迷路了吗?北奉宫在北边。你从这里出去,一直往北走就是了。”他指着自己面前的茶和酒,说:“如果公主不嫌弃,倒是可以在这里歇歇脚。”

  赵理走过去,端正坐下。他看白清园不像受过刑或吃过苦头的样子,那他父亲失踪的事,白清园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他先不动声色的与白清园谈了谈诗书,两人又各弹了一首小调来以乐会友,喝了茶和酒,消磨了半天时间,白清园就叫侍人去拿饭菜。

  白清园:“阿理如果不介意我这里太简陋,就跟我随便用一点吧。”

  赵理:“我这肚子是个酒肉饭桶,要让白兄破费了。”

  不多时,鼎食送上来了。

  赵理叹道:“此物冬日最佳。”

  白清园却叹道:“不过一鼎糊涂而已。”

  赵理笑道:“白兄是个清白人,看不惯此物也应当。”

  两人谈到现在,才算是交了一点点心。白清园却不像之前那样见着一个人就畅舒心曲,他自觉羞耻,不肯再把心事说给别人听。

  幸好赵理也没有继续打听,叫他松了口气。他孤寂以久,好不容易今天遇上一个聊得来的人。

  赵理执壶倒酒,道:“我来助助酒兴吧。”说罢,借琴轻拂几下,起了调子,就自己唱起来。

  他唱的当然是赵荟自作的诗曲。

  白清园一听就听出来了,险些连杯子都摔了,等赵理唱完,不由得问:“此诗是阿理所做?”

  赵理摇头:“是我家乡的乡曲,似乎是个无名之人做的,传唱一时。”

  白清园想打探就说:“阿理家乡是哪里的?”

  赵理说:“包浮,在鲁与郑相邻的地方,一座小城。”

  白清园把“包浮”这个名字在心里念数遍,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见是一座极小的城了。

  他摇头道:“惭愧,是我孤陋寡闻了。”

  赵理:“家乡虽小,却是我心归处。白兄听过这个曲子?”

  白清园:“曾经与一友人闲谈时听他吟过。”

  赵理:“哦?白兄这友人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认识呢。”

  白清园苦笑摇头:“我与他未曾见过面,也未以姓名相称。”所以那笔友突然不再有音讯后他才发现,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却与他交了两年的“朋友”,这是何等的可笑与愚蠢?

  赵理却已经确定,他父亲在莲花台的内应就是白清园。

  现在父亲失踪,白清园是唯一有可能知道实情的人。

  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白清园不知不觉间就对赵理吐露了许多事,言谈之间透出他觉得在这里别人始终都会把他当成公主的宠儿,而不是他自己,他希望能到一个没有偏见的地方,重新审视自己,重新找到人生的意义。

  赵理赞同,跟着就替他出主意:“不如我二人换了衣服,等到天暗下来,你拌成我出去,我有一匹骑来的马就在宫外,我将这马送你,你不就能脱身出去了吗?”

  白清园又喜又惊又忧又怕,赵理激他道:“原来不过是酒后狂言而已!”

  怎么是狂言呢?他是真心这样想的!

  两人就在小亭中换了衣服,等到黄昏时,天色暗下来,白清园先在亭中说:“那你先走吧,我有酒了,就不送你了。”

  赵理:“不必送了,我认得路。”

  然后小门打开,“赵理”似乎是觉得酒醉后形容不雅,不愿意被人看到,以手掩面,侧头避开守在亭外的两个侍人,匆匆离开了。

  两个侍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进亭中看到“白清园”仿佛酒醉,倒在榻上,脸藏在下面。

  这人就退出来,在外面说:“醉了。”

  “你我还没吃呢,再等等,只怕就没饭了。”

  “那怎么办?亭子里倒是还有一些饭食……”

  “我不吃剩饭!!”赵理本来还想自己要怎么出去,不料这两个侍人看到“白清园”醉倒,两人竟然商量后就偷偷溜走去吃饭了!

  天大的好机会!

  等这两人的足音消失后,赵理想了想,把亭中的香炉和火烛都打翻,火苗腾起,他打开窗子,这才走了。

  等他快出宫门时,已经看到了远处天空中腾起了一道烟柱。

  宫门处的侍卫还认得他,不多问就放他出去了,只是一个人奇怪道:“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

  但天已经暗了,急着关宫门,不少宫中士子都赶在这个时间出去,赵理汇入人群中,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白清园出来后很快就找到了赵理的马,马儿温驯,他上了马,马儿就轻快的跑了起来。

  这么简单就能成功逃出来,白清园实在是不敢相信!

  直到身后的莲花台越来越远,他才相信他真的逃出来了,真的离开那个地方了。

  只要他离开乐城,就可以不做白清园,他也可以改一改容貌,把脸涂黑,或者把眉毛剃掉重新涂,再把鬓角也剃了,再蓄起胡子来,就不会有人能认出他了。

  他一时想得很多,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没有控马,马儿自己在乱走。不过幸好马儿没有往人多的地方去,而且也快到城门了。

  眼前是一条小巷子,曲折得很,周围的房舍都很低很小,屋里大多都没有点灯,不过听声音,这里是有住人的。

  他还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有些人家的灶火还没有熄,烟囱还在冒烟。

  他看看天色,现在出城有些晚了,要是能借住的话……天黑,可能会看不清他的脸,而且也不是人人都认识“白清园”。

  马儿停在一处人家前,他见状道:“马儿,这是你替我选的人家吗?”

  他跳下马来,在地上搓了些土涂在头颈手上,再把头发抓得乱一些,把簪子和玉佩都取下藏在怀里,明早好付房前,然后才敲门。

  赵时早就听到赵理的马的叫声了,他匆匆出来开门,还没说话,就见牵马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马还是原来的,主人却不对了。

  白清园:“我是外乡人,进城晚了,还没来得及找住宿的地方,不知能不能在此借宿一晚?”

  赵时让他进来,主动过去牵马:“请进,请进。正好家里也有马房,我送马过去,你自己进去吧,这家里就我们兄弟三人,还有一个做饭洗衣的婆婆。对了,你用过饭了吗?没有的话,家里有饼和酱。”

  赵晶也出来了,正茫然,听到赵时的话就把白清园让进去,两兄弟对了个眼神,赵晶就在身后掩上门,进屋点灯,看白清园藏头露尾的,找了个借口出来,跑来找赵时:“这是谁?这不就是小叔叔的马吗?小叔叔呢?”

  那马回到熟悉的地方,正自在呢。

  赵时说:“那人恐怕不知道,这马如果是不认识的人骑了,只会往家走。”这脾气当时还有人说不好,要给赵理换马,赵理却说这才叫好马呢,不肯换,疼爱的如同宝贝一样。

  赵晶:“那人是贼?”

  赵时摇头:“有贼自己送上门的吗?你去看着他,我觉得这人来历不小。”

  赵晶又回去送了晚饭和热水供白清园洗漱,但白清园死活不肯当着他的面洗漱更衣,还把灯给熄了,说夜里点灯费油,他不舍得。

  赵晶只好避出来,找赵时说:“这人有病!我刚才点灯时他就拿背对着我,一点礼貌都不懂!刚才我又进去,他还把灯熄了,屋子里黑得什么都看不到,我还差点摔着呢。他一定有问题!明早说不定会悄悄溜呢!”

  赵理还没回来,这个人可不能让走了。

  赵时说:“不怕,等晚上他睡了,我们进去把他绑了!”

  天渐渐黑了,门突然又响了。

  赵时去开门,看到了赵理,立刻把人让进来,悄悄问:“有个人骑了你的马回来了!”赵理:“我知道,我们进去那这人绑了!他一定知道爹爹的消息!”

  白清园不敢睡着,只是合衣在榻上闭着眼装睡。他是防着这家人心怀不轨,却又觉得世上没那么多坏人。

  结果门一响,他立刻坐起来,大声喊道:“干什么?”三个黑影扑上来,把他按倒,堵嘴按腿抓手,一场混战后,白清园被绑了起来,借着月光,也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其中的赵理叫他恨得咬牙:“你为什么害我?”

  赵理:“与你交往的人是我的父亲,他失踪多日,我来找你要人。”

  白清园不料竟然是这个缘故,他与那个笔友虽然没有见过面,却神交以久,自认两人已经算是挚友了,他忙道:“怪不得他突然不见了!你快把我放开!我也在担心你爹爹啊!”

  赵理不肯放,只是让赵时与赵晶把白清园给扶起来,好好的放在榻上,他们三人坐在榻下。赵理:“你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再放了你。”

第451章 时也,运也,命也

  赵理与白清园交谈一下午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从白清园嘴里套话也格外简单,只要先质疑他,他自然而然就会开始表白自己。

  果然,他用“怀疑”白清园暗害父亲为理由,白清园就不加思索的把他与父亲相交的点滴统统说了出来。

  赵理一边听, 一边下定决心此人不能留!

  从白清园的嘴里, 他得出父亲确实一直都在促成郑王与鲁国的联姻,而且父亲十分自信,认为此事十拿九稳。

  他相信, 父亲除了白清园之外,一定在鲁国另有盟友。这个盟友必定位高权重, 能在鲁王身边说得上话,甚至能左右鲁王的决定。这才是父亲笃定这桩亲事能成的原因。

  而且父亲应该就离成功有一步之遥, 此人突然才撕毁盟约。

  因为据白清园所说,摘星公主对婚事并不排斥,公主身边的人习郑语、学郑曲, 都是在为公主嫁去郑国做准备。

  但白清园的“失宠”和父亲的失踪应该就是前后脚的事。这就说明,盟友毁约之后,先安抚住了摘星公主, 再拿住了父亲。

  原因……可能就是鲁王态度大变的缘故。

  更进一步的内容, 这个白清园就不会知道了。

  他听完这些话, 把白清园的嘴堵住,转身带着赵晶与赵时出去。

  “明日,我以八姓赵氏之名进宫求见大王。”赵理说。

  赵晶和赵时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 一起问:“小叔叔想进宫找小爷爷的消息吗?”赵理深吸一口气,沉着道:“依我看……父亲已是凶多吉少。我进宫是为了找到那个与父亲密约后又毁约的人,正是他害了父亲!我要替父亲报仇!”他转身对赵晶和赵时说,“对不起,我们必须分开了,从今以后,如果我能出人头地,必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但如果我身败而死,你们切记不能来见我。赵家……就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说完,他跪下对着赵晶和赵时磕了两个头,吓得赵晶和赵时赶紧去扶他,赵理坚持不起,“我辜负家中长辈的期望,不亚于临阵而逃,还厚颜把本该由我承担的责任都交到你们身上,你们不怪我,我却不能不恨我自己。但父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赵晶和赵时也都跪下来,眼眶微红,赵晶年少,意气重,道:“小叔叔说的什么话!小爷爷如果不是为了家族,怎么会以身犯险?小爷爷的仇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怎么能把我们两个撇下?”

  赵时也点头说:“小叔叔,你一个人能做得有限,我们三人联手,何愁不能替小爷爷报仇?”

  赵理不想把他们也拖下水,他摇头说:“我细细观察过,这二环的苍蝇官,就是大王的龙池,大王继位以来选拔的大部分官员都是从二环的苍蝇官中选取的,至于那殿上陪着大王说话的人,反倒不过是一群口舌之辈。你们二人身负才学,在这二环就如同珠玉混在砂砬之中,只要你二人恪尽职守,一定会很快被大王发现,或升官,或调往他处听用。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干!日后赵家复兴就在你二人身上了!”

  赵理怕他二人记恨大王,天亮之前,他只觉得有无数的话要交待两人。

  他们来到赵理的寝室,屋里没有点灯,借着窗外的星光、月光,彼此殷殷嘱托。

  赵理:“你们不要记恨大王,赵家得此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赵家早就错了,第一步就走错了路,之后只能一步步错下去,等到赵家从鲁国出逃,舍下八百年的家业,就已经是把自已的身家性命交到了郑王手中,赵家在郑王眼中,不过于犬马等同,用时驱策,不用时自然可以宰杀,郑人不会为赵家喊一声冤,郑王也不会觉得可惜。

  “如果赵家安心为臣,朝午王去后就不必离国去家;如果赵家还在鲁国,就算犯下再大的错,大王对八姓之后还是会容情几分。说到底,是赵家以臣欺君,才招致灭族之祸。”

  赵理勉励二人:“你二人在大王身边,要时刻记得自己是赵氏后裔,纵使不能宣之于口,也要时刻记着替赵家赎罪,得了大王的重用,更要一心一意替大王效力。我赵家,乃是鲁国八姓!世代忠心!虽有一二不肖之人,但我赵氏对大王的忠诚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你们要永远记住这句话!”

  赵理让赵时和赵晶对他发誓后,才终于放下了心。

  此时,窗外已经是红日初升了。

  赵理临走前,让赵晶和赵时把白清园带到城外再杀掉。

  赵晶说:“非杀不可吗?”

  赵理说:“我在宫中放了把火,但火中无人。宫里的人要么以为他私逃了,要么以为他被人劫了。他容貌不俗,放出去早晚会被人发现,到时牵扯出来你我就不妙了。若是平常,放他一命也无妨,此时却不合适,只能对不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