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郑王车驾到了,殿外的赵人纷纷起身,避到一旁,跪下,行揖过面,把头低下来。

  郑王走上来看到他们,先过来请他们起来,再还礼,再问好。

  一番对话后,郑王很热情的请他们一道进去,见一见“小太子”。

  因为赵王说要送先生来教导太子,他是“同意的”。

  但这些赵人跟着郑王走到殿门口,不出意料的,又被赵后的宫女给拦了。

  宫女目不斜视,极不客气的说:“王后不想见赵人。”

  郑王再三相劝,苦劝,哪怕宫女回去再次请示赵后,回来也还是一句话:“王后说她此生不再见一个赵人。”

  郑王方才心满意足的进去,那些赵人只好继续在殿外等候。

  一人道:“我观……王后颇为聪慧。”

  另一人啧道:“不聪明怎么能生下太子?”

  王后的经历也可称传奇了。先为王后,产女,嫁女入鲁,又被贬为夫人,盛宠不衰,生下太子,继立为王后,现在更是被郑王捧在手心疼宠,赵王也频频问候,一个月写一封信让人送来,口口声声“爱女”“娇儿”。

  这是个笨人能做到的吗?

  那人停顿一下,道:“我是说……我等的生机,说不定就在王后身上。”

  何人不惧死?蝼蚁尚且偷生。

  几人相视一眼,再把头低下。

  他们倒是愿为王后驱策,前提是王后肯用他们,有能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此时,又有一行人往这里来了。

  “是谁?”

  “估计又是掐着时辰来这里见郑王的。”

  郑王现在紧闭宫门,除了心腹,不见其他人。他见了干什么?一半的人要他跟赵王打,另一半的人要他先向刑家谢罪,好让剩下的世家放心,不要再跟他离心离德。他一个人是怎么都敌不过赵王的,只有世家都跟他站到一起,他才能跟赵王一敌。

  郑王两个都不愿意。在他看来,前者,打不过;后者,不过是回到以前。

  现在没了刑家制肘,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郑国之主。

  何况,他现在还是郑王,赵王能逼他退位吗?

  赵王能逼他立太子,但除非他死了,太子永远都是太子。他若遇害,先杀太子!

  赵王七十有余,他刚过而立。赵军能在郑国一年,十年,二十年,赵王又能再活几年呢?

  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更不愿意听逆耳忠言。

  结果现在想见郑王,与其在宫门口求见,不如到王后这里来,说不定运气更好。

  果然等人到了殿门口,侍人问话,来人说求见王后,又问大王可在。

  侍人看他身后带着一人,皱眉道:“此是何人?”那人把王姻推出来:“这是鲁国建城王家三子,王姻。”

  王姻行礼:“王长阳,求见郑王。”

  王姻走了这一路,已经想到要怎么说服郑王了。不过他要先见到郑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决定要如何选择策略。

  等见到郑王后,交谈几句,王姻就大失所望。

  这人还不如姜氏大王呢。

  他是看不起大王,但大王的优点却比郑王多得多。

  大王无才却不自卑,会藏拙——虽然是公主在背后主导,无才却并不无能,会识人,会信人,会听从别人的意见,会改过。

  郑王,无才,无德,无能,无知。这么一个坐井观天的傻子,竟然是郑王。

  不怪公主一计致郑国至此,郑王如有大王三分,郑国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不过这种傻子也很好骗就是。

  王姻请求与郑王密谈,说着悄悄递出鲁王玉佩。郑王准了。

  等殿上侍人宫女都退下,只剩下郑王心腹后,王姻扑地大哭,哭得涕泪横流,哭得摧心折肝。

  哭郑王太苦、太难,哭赵王太不是东西,欺人太甚,哭这世道仁义难存,天理何在?

  明明是亲戚却背后捅刀,赵王这么干,绝对遗臭万年!

  哭得郑王心里都有点酸酸的。

  王姻哭完,握住郑王的手,自称乃是他们家大王身边一等一的心腹,他小时候就陪伴大王长大,知道大王很多事,他家大王以前也被权臣欺负,他家大王现在还被权臣欺负,所以他家大王听说郑王把刑家干掉了,击节赞叹,高兴坏了呢,连说郑王干得好,干得对,盼自己也能有郑王的气魄和勇气,有朝一日也把身边的权臣统统给杀光!

  郑王听到这里,信了王姻两分。

  这果然是鲁王心腹中的心腹。看年纪,也确实是鲁王同龄之人,他都能说出鲁王苦书厌诗之事呢。

  鲁王原来是连个书都读不好的蠢才哈哈哈哈!

  王姻说,鲁王想帮他,但担心赵王会记恨鲁王和鲁国,所以不敢送粮给郑王,也不敢帮郑王,鲁王心里很愧疚,愧疚的都睡不好了。

  郑王虽然生气,但发现不是自己一个人怕赵王,觉得也不坏。比起他,鲁王连听到赵王的名字都会吓得睡不着,当然是他更有胆量和勇气。

  王姻说,鲁王知道郑王缺粮,所以鲁王想了一个办法,他来替郑王种粮,等收成后,就把粮还给郑王,这样就不算他帮郑王了。

  办法挺好。

  郑王只是不解一件事:“鲁王怎么帮孤种粮?”

  王姻:“我王愿向大王借十四城,不取一丁一卒,不取一金一物,只令百姓依时耕种。待谷熟后,自归大王矣。”

  郑王心腹在旁边瞪大眼睛。

  郑王自然不信!他又不傻!

  王姻道:“此事赵王必然不信。必以为我王已与大王反目。但大王自可遣人去看,看那十四座城现在是从哪里来的粮食在供养!那十四座城的百姓又是在做什么?他们可有人在我王座下服役?可有人持起我王的刀枪?”

  郑王想起那十四座城的百姓每日所食是一笔何等巨大的粮食就打寒战。如果鲁王当真自掏腰包养郑人……

  王姻深情道:“我王与大王乃骨肉之亲,血脉相系。大王不信旁人可以,怎可不信我王之真心?”

  郑王决定,先派人去那十四座城看看。如果百姓当真在耕种,每天吃的粮食都是从鲁国运来的话,那他就……只能先这样了。

  等王姻走后,心腹忙道:“大王不可信此獠!”

  郑王叹道:“就算不信,那十四座城,孤也夺不回来啊。孤麾下无一将,又能怎么办?”

  而且,万一是真的呢?

  心腹目瞪口呆,他看着郑王,第一次产生疑惑。

  我为何在此?

  在此为何?

第474章 红粉骷髅

  郑王不知道拿王姻怎么办。是奉若上宾?还是下大狱?

  于是王姻还是跟举荐他的人回去了, 每日在那人家中高床软枕,白天就去逍遥台陪郑王。

  郑王终日苦闷,只有一个心腹聊以解忧,可那日之后,心腹说身体不适回家休养, 回去就生了重病卧床不起, 请来大夫诊治,说他阵日忧愁,已经把心血给熬干了。人的心里都没血了, 那还能活吗?当然不行,心腹的儿子上殿哭父, 回去就棺材麻布白幡的准备起来了,广发名帖, 通知亲友他爹可能就快死了,让大家做好准备等着来办丧事。

  亲友便趁着人还活着都赶来见最后一面,见完无不擦着眼泪离开, 可见心腹是当真不行了。

  郑王也很伤心,遣亲近侍人前去探望,送了一个他最心爱的枕头, 叫心腹枕着睡觉, 便如长伴君侧, 他二人君臣一心。

  心腹家的人都十分感动,长拜不起。

  没了心腹,郑王就没人说话了。王姻的拜访就显得格外重要——他不是郑人, 既不会催他去给刑家翻案,也不会催他去找赵王理论,两人坐在一起闲聊,一起骂骂赵王挺好的。

  王姻每每都能骂到郑王心里。他当着郑王的面也是时常感叹鲁国权贵,比如鲁国蒋氏、龚氏。他骂他的,郑王听在耳里,一边为鲁王也为权臣头疼而愉快,一边也觉得这些话放在刑家身上,也很合适。

  那些人总是劝他自省,说他不该因为太贪心而对刑家下手,可又太无能,杀了刑家却接不下刑家的担子,是无知却又没有自知之明。

  他是大王,天天被人骂,还要低头应声,表示自省,这太难为人了。

  他听烦了就不愿意再听。

  现在听听王姻的话才觉得入耳入心。他试探着求王姻为官,被一口拒绝后,才放下心来。

  这是个早晚要回到鲁国去的鲁人,在郑国没有关碍,没有亲友眷属,自然可以放心使用。

  王姻听他抱怨赵王和赵后,向他提议,何不请赵王来郑见王后?

  郑王大惊失色,赵王在赵国,只派几个将军就快打到望仙城了,赵王若来,他只怕就做不成郑王了。

  王姻道:“赵王未必敢来啊。他还怕来了以后被大王您给杀了呢。您请了之后,他若不来,那是他理亏。”

  郑王反问:“那他要是敢来呢?”

  王姻笑问:“那就要问大王敢不敢斩了。”

  郑王不敢,听了之后仿佛更能理解王姻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了。

  王姻见他不敢,更是看不起了。

  身为大王却没有杀人的胆子,换成赵王就不会手软,换成公主,估计不用别人提,刀已经准备好了。

  郑王觉得王姻有豪气,赵王的事就算了,就问王姻有没有办法让赵人退走。

  王姻说:“这有何难?赵军在郑,吃喝是从哪来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就地取用。郑王只要想到那些被赵人途经的城镇现在是个什么景况就心疼,唉。

  王姻说:“既是如此更简单了,让百姓跑,把粮食烧掉,赵人没吃的了,自然就要走。”

  郑王:“他们会继续去别的城抢的。”

  所以为了不让赵人跑到别处去,他下过王令,命这几座城的人一定要好好招待赵人,令其宾至如归。

  王姻听到这里,仰面大笑。

  郑王恼怒:“君可是在笑孤?”王姻摇头,摆手,道:“何不命人下毒?”

  既然现在那些赵人都被郑人给喂熟了,下毒不是轻而易举吗?

  郑王还是害怕,下了毒杀了赵人,赵王怪罪起来,他还是扛不住。

  这也怕,那也怕。

  王姻最后一丝不安也尽皆舍去,看来这郑王只有在对自已人下手时最有勇气。

  他就光明正大去拜访赵后。

  赵后听说鲁人求见,想起女儿,就叫王姻进来。上回王姻来,她就带着小太子避到后殿去了。

  她见到王姻,就问郑姬。

  王姻道:“大王与王后情深如海,两人如雁如蝶,朝夕与共。”

  赵后听了不喜反忧,叹道:“我儿年幼,如果失了宠爱,只怕性命不保。”她想去父王曾经的王后,魏国娇女,也曾在宫中言笑无忌,父王以前有多宠爱她,冷落时就有多绝情。

  她担忧郑姬日后也会如此,不禁落泪,求王姻代她送口信给郑姬。

  “要她一定忠心丈夫,早日产下公子,以保大王厚恩。”赵后道。

  王姻答应一定把口信送到。

  赵后才问他有何来意。

  王姻反问赵后,可知处境凶险?

  “王后现在夹在赵与郑之间,赵王与郑王相争,不管何者为胜,王后都绝无生路。反倒是现在这样,两边对峙,王后方得一线生机。”

  他看向赵后膝边小儿,“太子到时也难保性命。”

  赵后如何不知?

  她垂泪道:“为儿为妻,我又能做什么?”她哀哭一阵后,泪眼含露向王姻眨了眨,轻声道:“还请公子救我。”

  王姻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不禁佩服赵后能屈能伸,难怪郑王在对她失了宠爱后又被她给笼络回来。

  他对赵后的建议也很直接:“王后,不如令大王重病难起,王后代子行权,则可保万全。”

  赵后盯着王姻看了几眼,怀疑起他的用意来,她问:“若我父要送人给我,又当如何?”

  王姻问:“王后敢伤大王,不敢伤臣子?”

  这是叫赵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王姻道:“王后如要令大王放心,何不就从这殿外的人动手呢?”

  赵后心中悚然,茫然的望向殿外,虽然看不见,她也知道那里有人在等着她接见。这两天已经有宫女悄悄告诉她,殿外的赵人都愿意依附于她。

  可她却不敢信。

  就像她不敢信眼前的王姻一样。

  王姻没指望赵后真能听他的,说完就走了。留下赵后一个人苦思烦恼。

  王姻回到郑王处想辞行,郑王就问他与赵后说了什么。

  王姻笑道:“我劝王后身在郑土,当以大王为主,为妻子,当以丈夫为尊。”

  郑王点头,他觉得这话很对,又道:“王后怎么答?”

  王姻道:“王后问我,为儿的遭受父母的欺负又当如何?”

  这是在指赵王了。

  郑王忙问:“你怎么说?”王姻说:“我说,父母有理的,儿女当自省;父母无理的,儿女当劝说,以免父母一错再错。”

  郑王发愁,赵后已经在他的劝说下给赵王写了一封书信,还传扬天下,难道还要再让赵后再写信?但这还会有用吗?

  王姻说:“大王何不给赵王写封信?”

  郑王问:“孤写与王后写有何不同?孤与王后夫妻一体。王后与赵王有父女之缘,她能劝服赵王,孤不如她。”王姻真是无话可说。

  他见过郑王与赵后,第三次就去见守在赵后殿外的赵人了。

  这些赵人对他很客气,几人就在殿外石阶上煮茶对弈,苦中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