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粗役也好,侍从也罢,面目有伤或不雅的人迅速被大家从人群中找出来了。就算想躲也不行,他们往人群中扎,就会被人让开,或被人推出来。

  于是个个满面浊泪,不敢高声,只敢对着卫始叩头求恕。

  卫始心道等找到阿陀后,一定把这些人好生安置。

  他慢慢走过去,突然看到不远处几个粗役扯着一个小个头的人过来了。

  他心中一动,连忙过去。

  阿陀被人拉扯着,他挣扎着,却无能为力。

  “别想逃!”

  “快快!大人来了!”

  几人以为阿陀要跑,就把他抓住,想送来表个功劳。

  现在看到卫始快步过来,他们把阿陀扔在地上,纷纷跪远一点,免得被大人以为他们和这人一样是个脸上不能看的。

  阿陀趴在地上,藏住头脸,隐隐发抖。

  近亲而怯。以前他读到这个时还不懂,他见到父亲可开心了,除非他犯了错,不然怎么会怯?

  而他随曹非到魏国时,将要见到魏王之前,他害怕了,那时,他以为这就是近亲而怯。

  现在他才知道,那不是。此刻才是。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能是害怕父亲不要他?害怕他现在的样子叫父亲失望、生气?

  他不是真的不懂鲁国养育魏国太子的用意。但他执意要回到鲁国,不是那从未见过的摘星公主,而是因为卫始。

  他就是盲目的相信,父亲不会不要他。不会像曹非一样逼他,不会像魏王一样对他只有算计而无亲情。

  那个熟悉的脚步来到身前,停下了。

  阿陀瑟瑟而抖。

  突然,他腾空而起,被人抱在了怀里。

  父亲苍老的面孔映入眼帘,就像看到他以前在浦合偷跑出去玩的神情一样,又疼爱又严厉。

  “长高了,爹要抱不动了……脸上这是用盐搓的?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天天跟盐奴混在一起净学些没用的!疼吧?慢慢养吧。”

  阿陀死死把头埋在卫始胸前,死死抱住他。

  卫始抱住他转身离开,前后左右的粗役都震惊的瞪大眼睛。

  跟随卫始而来的随从笑道,“小公子真是调皮,瞎跑被人拐了,这回可回家喽!”

  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逃家的孩子。

  走出去好几步,阿陀才放声号哭起来。

  卫始加快脚步,一边骂他:“你还有脸哭?我怎么教你的?曹非没死!如果不是守将机灵把人给拦住了,你这就是给自己留祸根!还有,你预备去哪里找我?我要是没来,你是不是打算回浦合?”阿陀摇头又点头,“他没死?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始说:“我在浦合就是为了养你,你回了魏,公主就把我招回来了。”阿陀缩在他怀里,害怕道:“公主会把我再送回去吗?”卫始心中沉吟,道:“为父也不知。不过你机灵点,见到公主,要心存敬意……多撒娇,公主对小孩子一向心软。”他轻轻教了阿陀一句。

  这也是公主唯一的软肋。公主对妇人和小孩子总是更宽容几分,叫公主说,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她这么厉害,所以只找强者欺负,对弱者只能多多怜惜。

  听着像戏言,其实是真的。

  卫始当即要带阿陀回乐城,现在走,明早就到了。阿陀忙道,“我还要去见魏国公主,我有一个小童托在她那里了。”

  卫始问:“什么小童?你的侍从?”

  阿陀犹豫半晌,低声道:“是曹家遗孤……”

  卫始一边替他擦药,一边看他。

  阿陀低头说:“我对他们有愧。他们兄弟三人,失了父母家人,与人为奴,都是我的过失。他们还一心待我,我就……”越来越愧疚。

  卫始问:“那你想如何待那童儿?”

  阿陀:“我要好好对他,就像对我的亲弟弟那样!”

  卫始拿出衣服给他换,说:“去换上吧。你说得出,就要做得到。去吧,一会儿我与你去接那童儿。”

  阿陀见父亲答应了,立刻说:“爹你看到包包一定会喜欢他的!”

  卫始这才笑起来,“原来是想叫你爹多养个儿子。”

  阿陀:“他答应了……我是说他大哥答应了,叫他跟我姓。”

  卫始正色道:“胡说,你姓什么?”阿陀衣服也不换了,拿着腰带出来,坐在卫始面前,认真的说:“爹,我想姓卫。”

  卫始珍惜的看着眼前这个好孩子,摸着他的头说:“不用,你是我的儿子,我们父子心里都知道就行了。这个姓,你还是不能改。不信,见了公主也是一样。”

  阿陀多少有些灰心。他从父亲口中听过很多回公主,听得多了,就有一个印象,那就是公主说的从来没有错过,公主的话也一定会实现。夸张点说,她说太阳是方的,说不定日后人人都会把圆说成是方呢?

  不过他都已经回来了,还顺利的见到了爹,那改不改姓,也不那么重要了。

  阿笨等了许久,等到天都快黑了才等来使者。她立刻端正坐下,乳母、宫女也迅速来替她把衣带整理端正,才说:“请大夫进来。”

  卫始进来,身后却跟着阿陀,阿笨一下子叫起来:“原来你先回来了!”

  乳母觉得这不可能,阿陀一个人,没马没车,除非他会飞,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走到他们前面去啊。

  阿陀没说话,只看卫始。

  卫始已经听阿陀形容过仲夏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但没有亲见,他不会妄下结论。

  他道,公主很盼望能尽快看到仲夏公主,所以如果没问题,我们这就坐上船先走吧,其他人可以慢一步。

  阿笨茫然的看乳母,乳母此时也不能对她说话啊,她只好自己问:“大夫,那我的陪媵能带上吗?”

  卫始摇头:“公主,请只带身旁亲近之人。船舍不多,不能装下许多人。”

  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到了鲁国,自然一切都要听鲁人的安排。

  阿笨担忧一阵后也只能点头答应。她让乳母亲自去与陪媵们说清楚,别叫她们害怕,又叫宫女们去收拾行李,她在这里陪卫始说话。

  等人少了,阿陀才开口,忙问:“包包在公主这里吧?他人呢?”

  刚才进来就没看到包包,这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阿笨说:“包包在睡觉呢,你不在,他就一直找你,这一路上偷跑了十几回,幸好人小,跑不远就被看到抓回来。”

  阿陀忍不住站起来,看卫始:“爹!”

  卫始对他点头,对阿笨说:“这小童也是我儿的良伴,恳请公主带他去把小童带出来吧。”

  听到这声“爹”,阿笨有一瞬间的茫然,等她反应过来就大怒道:“你想叫我带你回鲁国就算了!为什么骗我说你是大公子?!”

  阿陀瞪大眼睛,第一次不知如何解释。

  卫始看向阿陀,再看看仲夏公主:“……”

  乳母在陪媵那里安抚了好久才回来,一回来就看阿笨在宫女的安慰下哭得厉害,她大惊失色,忙奔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那鲁国大夫欺负你了?”宫女被阿笨抓住埋怨,但她也不清楚自家公主刚才说的是什么。

  “公主说,大公子是骗他的,他不是大公子,只是个鲁国公卿之子。”

  乳母顿时脸色大变:“果真?”宫女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他长什么样,我们都没看到啊。”

  叫他们认定那是大公子的,一是曹非跑来搜人,还不搜到就不肯走;二来就是包包那声“公子”,小儿出口之言,没人怀疑真假,都以为他说漏嘴了。

  后来公主一问,那人也直接承认了,他们也没想过他会骗人。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挺儿戏的。

  不过,他不是大公子总好过他是吧?

  乳母想通后就劝阿笨:“公主不要再生气伤心了,他总有一条没骗我们,就是他确实跟鲁国有关。那我们日后还要靠他相助,不宜得罪他。”阿笨哭过一阵,又被乳母等人劝过,总算不太生气了。不过后来登船时,她对阿陀视而不见,一眼都不肯看他。

  阿陀却尽职尽责的把他们给安顿好才回去见卫始。

  卫始正在读书,看到他进来,不问别的,先说:“回来了?你说你读到这里了,那我考考你这一段。”

  包包捂住嘴,坐在旁边,他面前倒是有吃有喝,有一卷书,也是叫他翻着玩的,上面全是画。

  ——这个爹,比曹大夫还凶呢,公子的脸色都变了。

第497章 天真幸福

  考了一晚上, 阿陀头脑昏沉的去睡了,连仅剩的担忧和不安都顾不上了。

  卫始则对阿陀这一年来受到的教育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总而言之,就是忠,上忠君父, 下忠黎民, 不说割股奉母吧,也差不多了。

  曹非这是觉得阿陀一身反骨,要把他给教成魏之忠臣啊。

  既是魏臣, 自然不管魏王如何对待他,是不是叫他做太子还是不让他做太子, 他都要心甘情愿的接受,如果日后上面的人换成了他的异母弟弟, 那阿陀也不能有丝毫不满和不平,反倒应该一心一意的辅佐才对。

  可惜,他教阿陀是把他当太子教的。什么是太子呢?国之储君。既是君, 就不可能甘为人下,更不可能听一个臣子的教导。臣子的作用是辅佐,如果君从臣念, 那是本末倒置。

  卫始既没教他忠于鲁国, 也没教他忠于魏国。他从一开始, 就教他要忠于自己。

  所以,阿陀发觉魏王不可能以他为太子,他在魏国继续待下去也不会有好下场。现在年纪小, 曹非和他躲在深宫中,还不会有人在意他。等他长大了,或他的弟弟们长大了,就会觉得他碍事了。到时他手无寸铁,只能引颈就戮。

  所以他才会跑回来。

  他跑对了。

  他的魏太子之位,在魏国难如登天,在鲁国却轻而易举。

  天光大亮,船也靠岸了。从这里换车去乐城。

  阿陀伸着懒腰从船上下来,人还有些晃悠。包包从头到尾扯住他的衣解,下来没走两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地在晃!”

  阿陀说:“等它不晃了,你再站起来。”

  卫始也下来了,道:“来不及吃饭了,一会儿带几张干饼,上车就着酱菜吃吧。”

  阿陀吸口水:“爹,我想喝豆浆!甜甜的!稠的!加了米的!”

  包包没少听阿陀说鲁国美食,闻言就咽了一大口口水。

  卫始笑道:“等上了路,路边看到有人卖就去买一瓮吧。”

  从人赶来车马,车已经收拾好了,阿陀把还在晕的包包抱上车,自己也爬上去,此时阿笨等人才从船上下画。

  他们都是头一回坐船,还是夜船,昨晚上没一个能睡着的,船一直晃,全都觉得自己会掉到水里。

  卫始候在车前,见到阿笨就上前行礼,请公主上车。

  乳母道:“公主从未出过远门,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大夫多加提点。”说罢就命宫女送上礼物。

  卫始的从人收下礼物。卫始道:“公主不必担忧,面见我国公主时,我会在一旁的。”

  阿笨在船上发晕,下了船后觉得在地上也晕,可眼前的一切叫她忍不住:“怎么这么多人啊?这是乐城吗?”卫始道:“这不是乐城,这是乐城之下的凤城。”

  他们并没有进凤城,凤城还在远处。他们身处的地方是涟水河口,又称小河关。

  河关上下全是繁荣的市集,大小商家的商铺、草棚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最多的就是雇人、雇车、雇马的商家。

  还有卖成衣、吃食、洗澡、梳头、梳妆……等等。

  一行人上了车,由护卫头前开路,披甲武士手持刀剑在后护持着,走过空旷的用来卸货的广场之后,就进入了市场中。

  两边的店铺并不敢上前兜揽,只敢大声吆喝。

  “有豆浆!炸香云!狗头丸子!香的、咸的、酸的,都有!”

  “有现制的衣服!裤子、鞋子、裙子、帽子!现改现制!”

  “要洗澡吗?洗头简单!就在店里洗!吃顿饭的功夫就洗完了!给您梳个高髻!头油各种香味的都有!梳子都是干净的!还有早上刚采下来的花呢!”

  阿陀是半刻也等不得,探头出去喊:“鲜煮的豆浆来一瓮!加谷米的!”

  食铺里的人连忙喊道:“就来!客官要吃点什么?有煮鸡蛋!炸鸡蛋!咸鸡蛋!圆饼、干饼、煎饼、烤饼、烧饼、鱼酱、虾酱、还有腌香云!”

  卫始伸头出去说:“都来点。腌香云来十块,多添香油。”

  食铺的人立刻就把煮豆浆给提过来了,提着捧着担着,还多送了几道腌菜,“都是新腌的,自家做的,客官随便尝尝吧。”

  后面的车内,阿笨也看到了,本来晕得什么也不想吃,此时也馋了,对乳母说:“咱们带钱了吗?”

  乳母和宫女身上都藏了些钱,但那都是防备万一,不能现在就花光了啊。

  乳母劝道:“公主不是头晕吗?先歇一歇,在路上就别吃了。”

  眼见着食铺过去了,阿笨的一双眼睛都拔不出来了。

  此时前面车上跑过来一个从人,问她们:“仲夏公主是否饥饿?可愿尝尝这鲁国民间小吃?”阿笨口水流了三尺长,面上端着,“也好。”

  从人就去买了,一样买了点,跑着给他们送来。

  阿笨就记着那个腌香云,问:“哪个是腌香云?这名字一听就雅致得很。”

  从人笑道:“腌香云听着雅,吃着不雅,小的就没买。只怕仲夏公主是吃不惯的。”

  阿笨顿时十分失望,一直到乐城还掂记着这个腌香云到底是什么味的。

  不过将要第一次见到摘星公主也让她坐卧不宁,此时不管是情如母女的乳母还是像姐妹一样相伴长大的宫女都没办法教她怎么做,她只能自己去。

  她怕得发抖,不得不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抵住心口,不停的深呼吸。

  她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要怨阿陀了嘛,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见过摘星公主就行了啊。

  前面的车里,阿陀紧张的不停的看卫始。

  卫始不管他,一直闭目沉思,等到莲花台就在眼前时,他才回头看了阿陀一眼,叹道:“不要害怕。公主早就知道你,不会突然将你拿下送给魏国的。”阿陀被说中心事,担忧道:“真的不会吗?”

  “不会。”卫始摇头。他都能想明白的事,公主必须早就了然与胸了。公主能让他公然把阿陀带回来,应该存了收留阿陀的心意。但是在这之前,公主需要先亲眼看一看阿陀。

  他不能再给更多提示了。让阿陀什么都不知道的去见公主是最好的。

  到了宫门,卫始下车来,阿陀和包包也都下来。宫外的车不能驶进宫内,它们带着泥的轮子会弄脏宫中的地板的。

  宫车已经停在一旁等候了,四面挂着帘子,小风一吹,轻飘飘的飞起来。

  卫始上车,叫阿陀和包包也上来,与他同座。

  另一驾宫车当然是给魏国公主准备的,但只有公主能乘上去,乳母等都没有与公主同乘的资格,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进去。

  这一行人出现在莲花台上,当然引起许多注意。往来的士子、公卿、宫女、侍人全都好奇的注视着这两驾车和那许多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