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才发觉公主身边的高大侍人已经围上来了。

  这些侍人,虽为侍人,却都武艺娴熟,他是亲眼见过这些侍人在追随公主一路到凤凰台的路上骑马呼啸而过,抬手一箭就能射下天上的飞雁,地上的走兽。

  他听了公主的话,如果不照她说的办,她是不会让他就这么走出去的。

  他在恐惧之下,竟然不抖了,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坐直身,对姜姬说:“自当遵命。”

  然后第二天就走马上任去了广清宫,四天后,就把抄录的圣旨都给带回来了——全抄在他的内衣上。

  姜姬接到四件写得密密麻麻的细棉里衣,哭笑不得。好吧,可能偷抄皇帝圣旨确实有点惊悚。

  徐清焰能教给她凤凰台的历史,甚至皇帝与后妃、与臣子相交的事迹,却不能把每一道圣旨都背给她听。她也不知道。白哥也不知道。

  而她想知道目前凤凰台最真实的势力分布图,从圣旨上是最容易看出来的。

  段小情也不是逐字逐句一字不落的抄,他确实聪明,知道她想要什么,所以他抄的是日期,拟旨、颁旨的人,还有官职名称和人名。就这几个要素,可以画出一幅无比生动的凤凰台世家升迁图。

  从图上看,徐公是第一个。

  这个老头果然不纯良。

  姜姬暗中发笑。徐家现如今的地位不是别人送过来的,而是徐公自己亲手去拿的,因为小皇帝的第一个圣旨,第一个名字就是徐公,徐公是左丞相,还有一个右相姓游,她记得徐青焰提过游家,早已沉寂下来了。这个右相,应该是徐公用来填位子的,事实上就是他一家独大。

  而且这份替他升官正名的圣旨,拟旨的就是他本人,颁旨的是毛昭。

  现在看来,这一对狼狈早就为奸了。

  毛昭当时竟然只是殿上值日而已啊,现在却已经成了少司空,谁在背后支持他?一目了然啊。

  徐公自己下了台,不忘再推一个他的人上去。

  往后看,徐公拟旨站八成,直到三四年前,他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拟旨的人换成了毛昭。

  呵呵。

  圣旨中除了官员升降之外,还有祭祀等大事,徐公的名字也是在前面牢牢占住了位置,死活都没掉下来,就算是现在,他也在前五位上。最新出炉的祭祀圣旨中,他在第四位,而前三位中,有姜姬一个位子。她找了半天才在末尾找到阿笨和赵姬,只是堪堪缀在圣旨最尾巴的地方,还是另案对待的感觉。

  她的名字却位居第二。

  第一是陶然,官居太尉,兼刑议大夫。

  刑议大夫?

  这是个什么官?

  鲁国没有,徐青焰和白哥都没提。

  姜姬把这个先记下,往前翻陶然。陶氏也是凤凰台世家,但她此时回忆起来,徐青焰和白哥似乎都有意避开了这一家,叫她有个印象,却并不深刻。

  这陶家要不是徐家的对头,她就把这些内衣吃了。

  陶家一直不显,但也一直没掉出前三名。前两件里衣中,徐公拟旨的多,陶然只拟了一两个零零星星的,剩下的都是赵吴郑王这些不知是什么的人,后来也都渐渐消失了,只有陶然坚持到了第四件里衣,并且排位稳步上升。第三件里,他已经能在徐公的打压下稳稳的占在了第二位上,第四件,徐公正式不敌,陶然上位,成了第一个,拟旨是他,颁旨的人也姓陶,一看就是陶家子弟。

  出奇的是,花家才是真正没什么位置。她从头到尾找,发现花千降没摊上过拟旨、颁旨这样的好差,一道都没有,他的儿子,姓花的也几乎没有一个被封官。她眼睛都快找瞎了才找到花万里,封了一个酒令。这是一个在朝廷大宴是负责举旗号令众人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放杯子,以及皇帝喝什么酒,赐酒时臣子接酒等种种规矩的……末流小官。还是侍宴的那种。

  这个官归毛昭管,位在毛昭之下的下的下。

  所以花千降可能不忿,给花万里又封了三个将军。

  姜姬发现凤凰台还真是平衡,文武不相统属。花家插手不了凤凰台的事,但他身后有以万为单位的大军;可他也不能反,因为他要伸手找朝廷要钱养兵,他自己是养不了的。

  朝廷上下应该看花家不顺眼,但他们自己也没办法统一起来,推另一个人接管花家手中的兵马。这才是徐公一直没动花家的原因,不是动不了,而是他干掉了花家,跑出来争花家手中军权的人可能有几个,也可能有十几个,甚至可能有几十个。到时军权散乱,凤凰台只会更加焦头烂额,倒不如都放在花家手里,真等要用兵的时候,干掉花家一个就行了。

  朝廷上是真的各自为政。徐公算一个,陶家算一个,其他一定还有既不肯听徐公的,也不愿意听陶家的,他们或许也会联合起来,成为第三帮,第四帮,第五帮……

  凤凰台没有一个声音真的能做主,而是想做主的声音太多了。

  姜姬看到都快能背下来了,她心中关于凤凰台的蓝图也更加清晰了。

  徐公为首,就算陶家紧随其后,但徐公不倒,陶家还就没办法;

  陶家第二,不过发迹太晚,收拢的手下不够多,陶然任太尉,这个是武转文的官职,不过陶然当上太尉是肯定有意染指军权的;

  花家第三,倚兵仗势,很聪明的没有去插手徐陶相争,也不管朝廷的事;

  接下来是,吕家,领头的吕尚是大夫;

  贾家,贾梅也是大夫;

  游家,游上奇也是大夫;

  余下还有两个大夫,文徒和路花岭,估计这几个大夫应该分别是徐公和陶家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以活得久而著称的世家。

  至于陶然的刑议大夫,竟然是一个用来告官的职位。民告官要受刑,他告官却是职责所在。每年他都要告下去几个,告完他来审,审完他来判,判完他叫人去杀。

  姜姬想了想,让段小情去了一趟蓝家。

  蓝家住在城外,早就听说公主来了,却根本见不到公主。段小情登门拜访,蓝家上下都快乐疯了。

  蓝田在公主城,根本回不来,而且好像他也没能在公主心中留下印象,蓝家用不上他,也管不着他。

  蓝如海特意换了衣服出来迎接,他比段小情还小上几岁,这次相见,他看起来比段小情大上十岁。

  段小情虽然满脸愁苦之色,但浑身的气象已经不俗了。蓝如海一见,心中既羡又妒。

  两人见过之后,互相问候,说了几句没意思的话,段小情又见过蓝家后辈,浪费了几壶茶后,终于说到正题了。

  段小情想请蓝家去结识陶家人。

  蓝如海立刻就懂了,这是公主的意思。公主想认识陶家人,却抽不出人手来,又舍不得段小情这个新长史,就想起蓝家了。

  哪怕这是一条可能会送命的路,蓝如海也愿意走上去。

  他只有一个要求,想让蓝田回来。

  段小情说:“为何?蓝田在公主城也是替公主效力啊。”

  蓝如海苦笑:“蓝家子弟中,唯他还可一用,其他人不过是饭桶而已。”

  段小情这才懂了,蓝田估计是蓝家子弟中最明白事理的一个了。

  他道:“我要回去问过公主才能答你。”

  蓝如海恳切道:“我等日夜企盼着为公主效力,绝不敢推诿什么,望公主明鉴!”

  段小情回来跟姜姬学了一遍,最主要的是,他也不是就信了蓝如海的话,他还在蓝家留了三天,把蓝家人给见了个遍,前后又是试探又是“透口风”,把替公主办差说得像天下第一等的美事,前后看遍了姓蓝的,不管是爹还是儿子,看完,承认,蓝家还真没几个晓事的。不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就是虽然怀疑了,却要他保证没有骗他们。

  段小情:……

  他就只盼着蓝田真的够聪明了。

  姜姬却不想等蓝田回来,说:“叫蓝如海去不就行了?”她觉得蓝田还不如蓝如海呢。

  段小情只得再回蓝家一趟,苦笑着对蓝如海说:“公主属意你。”

  蓝如海也是苦笑。

  段小情说:“如果真的不行,我再去求公主。”

  蓝如海摇头,道:“也没到真的动不了的地步。还是我来吧。”听了公主的话,他只觉得心中涌出一股力气,好像……身上也变得有劲了。

第529章 再次入宫

  徐公虽然“称病”, 但小日子过得是很舒服的。

  每日拘上几个可爱聪明灵秀的家中子弟,给他读书、陪他下棋,偶尔联句对诗,也可以游戏一番,到他这个年纪了, 无事不可说, 无事不可做,家中的小孩子时常觉得他老迈不堪,偶尔他口中吐出的话吓他们一跳也很有趣味!

  这日早晨, 徐公刚起床,就听说公主要过来。

  徐家就一个公主。

  虽然魏国公主也住在徐家, 但徐家上下都没把魏国公主放在心上。

  徐公慢吞吞的问:“白哥呢?”下人道:“昨日是他们两夫妻一块回去的,现在还没起呢。”

  “那最近他们跟公主聊的是什么?”

  下人道:“姑娘还在跟公主讲史呢。”

  “讲到哪儿了?”

  “公主听史是东扯一篇西拉一篇的听, 姑娘讲起来也不顺趟。我记着上回问姑娘,姑娘说刚讲过前头几位。”

  听皇帝家的故事?

  徐公提着半颗心,洗漱更衣用饭后就专等公主了。

  果然, 公主来了。

  冬天的太阳本就格外喜人,公主踏着晨光走进来时,年轻的脸庞, 乌黑的秀发, 一双格外动人的眼睛, 叫人一见就喜欢。

  她坐下来,亲密的对徐公说:“我在房中无趣,特来找您玩。”

  徐公也很有童心的问她:“公主想与我玩什么?”公主道:“我也不懂凤凰台的人都爱玩什么, 您教教我,也叫我到了宫里不会被人取笑。”

  虽然徐公觉得她真进了凤凰台也不会有人敢取笑她,她今天过来应该是有事的,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徐公就陪她玩。

  要说玩,徐公也是很有心得的。他幼时在家就格外聪明灵秀,家中长辈都对他另眼相看,兄弟们不能做的事,他只要有理由就都能做。倚花问柳,奇技淫巧,无不精熟。

  于是就成日带着姜姬玩起来。

  家中子弟也被叫来相伴,一群少年人,哪里有徐公见的世面多?徐公又是打定主意要勾起姜姬的玩兴来,不说叫她一下子就沉迷进去,至少也要玩得真心高兴,而不是应付差事。

  姜姬也真被哄得不错,天天都在徐公这里玩到月至中天才走。

  徐公等啊等,等了十多天了,一直没等来姜姬的目的,直到徐树匆匆而来,告诉他,段小情出城去了城外一处姓蓝的人家,蓝家也是鲁人,前几年来的,是鲁王送到凤凰台的。

  段小情去了几次后,这蓝家的人就进城来了。三日前,蓝家人拜访陶家。

  徐公明白了。

  徐树还在发怒:“我等待鲁国公主无不尽心!她怎么会找到陶家门上去?”

  徐公没心情现在去教儿子,把儿子赶走,只告诉他别动蓝家,也别碰陶家。

  徐树还真打算去找蓝家的麻烦呢。陶家碰不得,蓝家算什么?城外一处没有根底的家族而已。也该叫鲁国公主看看他们的厉害,砍掉一只她在外面的手,她就该懂了。

  徐公听他的一二三计,没好气道:“滚滚滚,罚你今天把白哥的书抄了,叫白哥过来。不,叫白哥请公主过来,不,叫白哥来送我去见公主。”

  徐树惊讶的看到徐公叫人拿新衣服出来,取假发来,取他新制的好头冠来,然后精心打扮一番,白哥出早等在门外阶下了,徐公一手扶着白哥,对白哥说:“你今天不必抄书了,叫他抄!”

  白哥这没心眼的,还伸头往里面看是哪个倒霉蛋,一看是徐树在屋里瞪眼睛,连忙把头缩回去,扶着徐公快步走了。

  姜姬昨晚回来的晚了,早上起来的就晚,此时刚用过早饭,正在选今天要穿的衣服,绿玉和阿笨一人拿着她的一只手,在替她染指甲,面前还有一个据说极擅用胭脂的侍人在替她妆面。

  这侍人笑起来有一对酒窝,眉眼弯弯,哪怕成了侍人,也会有不少女人爱上他的。

  “公主,把嘴唇微微嘟起来,奴奴给你点上胭脂。”

  白哥扶着徐公进来时就看到姜姬仰面对着一个高大俊朗的侍人,闭着眼睛。

  他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被徐公在肋下狠狠撞了一下,痛得他立刻就回神了。

  徐公笑眯眯的过来,像是没看到姜姬如此形容,身前身后皆是高大的侍人,连给她拿衣裳、拿鞋子,捧着腰带的都是侍人。这些侍人有的面白无须,有的却仍能看到青色的胡茬子,个个身高腿长,宽肩厚背,容貌或俊秀或英武,皆是不凡。

  ……真的都是侍人吗?白哥的眼神已经很不客气的溜到这些侍人的跨下去了,可惜不能扒下来看个究竟。

  但联想到公主的“风格”,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

  很正常嘛。

  那侍人的手指在姜姬的嘴唇上轻轻点揉,把胭脂花膏给均匀的晕上去,一会儿这嘴唇也像花瓣一样染上了好看的红色。

  徐公笑道:“公主这胭脂膏真好,不知是何人所制?”

  姜姬笑道:“是个鲁人,替他的妻妾所制。”

  白哥:……

  人家给妻妾制的花膏,你怎么会有?!

  他生平仅见的女人中,此女是不凡的一个!

  什么样的事到她这里都是正常的,什么样的话叫她说出来都没问题。

  想歪的人反而会自己反省。

  他现在就已经觉得姜姬就算真与鲁国世家公子有染又怎么样?这说明她有魅力。

  徐公和白哥等姜姬梳妆完毕,徐公才问姜姬何时要回凤凰台?姜姬掩面道:“我定是一个恶客,徐公烦我了。”

  徐公口甜似蜜,“怎么会呢?我巴不得公主日日都在徐家呢。可是公主身份尊贵,应该住在凤凰台才对呢。”

  白哥也道:“对啊,只有公主才能当皇后呢。”

  谁知姜姬突然眉毛一立,“我不当皇后!”

  徐公一怔,白哥以为她在说反话,就尽职尽责的“劝说”。

  “公主不当,谁还配当皇后呢?公主品德高尚,又是神女降世,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公主,没有别人能匹配此位了。”

  可不管白哥怎么劝,姜姬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当皇后。

  无奈,徐公和白哥只能走了。

  徐树不像白哥那么年轻,白哥每天抄的书给他抄,够他抄三天的。三天后,徐树捧着抄好的书来见徐公,等徐公替他解惑。

  鲁国公主联系陶家,为什么不阻止她?

  徐公也需要找别人开阔一下思路,他问白哥,白哥说姜姬只是想让人再多夸夸她,多请请她。

  “肯定是嫌不够风光。”白哥是这么猜的,姜姬的行事也是有其缺点在的,那就是名声了。虽然现在夸成了神女,但她从小就爱慕男色的事也是真的。如果等她真当了皇后,再被人翻出以前的丑事就坏了,没登上后位前叫人怎么吹捧都行,登上后位就束手束脚了,就有许多顾忌了。

  他觉得姜姬一定希望能把名声上的瑕疵清洗干净再当皇后。

  换句话说,要大家更用力的夸她!

  这也不难啊。白哥已经又去纠结师兄弟们写吹捧的文章了,然后到各种文会上去宣读一番,总之,继续吹嘛。

  虽然现在大家已经对鲁国公主失去兴趣了,毕竟已经吹了快有三四个月了,这个话题也该换一换了。文会上一直都是潮流的开创者,他们很少对一个话题这么有兴趣,还是一直夸的,如果现在有人开始准备骂一骂鲁国公主,那他们倒是更有兴趣。

  白哥就做两手准备,一部分人去骂,另一部分夸,这样就能再热乎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