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焰听到这里,已经落下泪来,捂着嘴出去了。她听不下去了。

  姜姬沉吟片刻,问:“徐公现在有什么办法吗?”

  她想知道徐公如何安民。

  白哥说:“我来这里前,徐公叫我问公主,燕煤从燕到这里,要花多少时间?”姜姬道:“燕煤……只怕救不了眼下。”开玩笑,想从燕国现挖煤送来,这里死的人都可以过周年了。

  难道徐公只想到一个煤?

  历来安民,一是食,二是药,徐公不急这两样,只要煤干什么?

  等等……

  她想到一个现在的人最常用的安民办法。

  “……徐公想搞个大祭吗?”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问道。

  白哥嫌她的说法不够恭敬,也没反驳,点头道:“我走时,师父已经在起草奏表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希望这场祭祀能安抚这些百姓枉死的灵魂吧。”

  他话说完就见姜姬起身走了,就扔下一句话:“好好喝药,养好身体,我再来看你。”

  姜姬回到屋里就已经不生气了,这就是现在的做法,不能只说它愚昧,从经济的角度上讲,办一场大祭祀,比从外地调粮、调人进凤凰台救灾要简单的多,也方便得多,会引起的变故也会小的多。

  换句话说,统治阶级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举办一次大party,就能让百姓们得到极大的精神鼓舞,从天灾中恢复过来,不再怨天恨地,这不是很值得的吗?

  她在屋里坐下,闭目沉思。

  现在信息不通,路也很难走,不知道公主城那里怎么样了,虽然她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屯粮,建城,屯民备兵,所以人手和粮食应该都不缺少,但想在这样的天灾中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需不需要也举办一个神女祭来安抚一下公主城的人……

  公主城,神女庙。

  王姻穿着他能在这里找到的最华丽的一身衣服,头顶上竖着公主的旗帜:巨大而鲜红,这面大旗迎风招展,列列作响。

  他身前是神女庙的侍从,全是百姓们推举出来的长得最好看也最健壮的少年和青年,他的身后先是各部官员,然后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姓,他们全都虔诚的跪着。

  神庙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鼎,能把三个大男人装进去。

  鼎下烧着火。

  当鼓声、乐声一起奏响时,侍从们就把成袋的谷米倒进鼎中,后面的百姓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声,人群躁动起来,被士兵们喝止住了。

  之后,侍从不停往里倒入食物,有大筐大筐的炸香云,一瓮瓮的腌菜和酱,香气不停的飘散出去,人群却越来越肃穆,最终,人们跪在那里,一点吵杂的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直到鼎中的食物煮好。

  王姻说:“这是神女赐下的灵食,福食,吃过之后,饥渴将远离你们,病痛与灾祸也将远离你们!这世上的不幸再也与你们无关!你们要永远侍奉、祭祀神女,就会得到她的保佑!”

  整个公主城都发出了呼声,都在呼喊着神女。

  王姻之后又亲自分发鼎食,这一个鼎的食物当然不可能喂饱所有人,也不可能取之不竭,他又另外准备了足够多的食物,不说让所有人都吃饱,都喝上一碗热汤是够的。

  等他离开时,天已经黑了,神女庙前仍然有无数的人在祭拜。

  他回到官衙,侍从立刻端来药,替他换下浸湿结冰的衣靴,喂他喝药,说:“大人这样辛劳,公主必定会感激大人的一片真心。”

  王姻笑了一笑,他不需要这些吹捧,他只需要把一切都做好,做的比公主预想的更好,公主就会真正的认识他了。

  “我让你们积雪为水,做得怎么样了?”他问。

  水井是打不出水了,但不是有现成的雪吗?各家存雪,煮雪当水,不也一样用?他还特意现做了好几篇赋,吹捧这天上之水,无根之水是何等的珍贵,叫人到街上咏读,今天在祭祀时还读了一篇呢,希望能打醒那些蠢人的脑袋:没井水就不做饭了?!雪化了不就是水吗?!

  他只要想起他亲自录下的官员大呼小叫的对他说井水结冰,无法打水,城中百姓无水无法做饭,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跟着他就发现不知道将雪化了取水的人还真不少!满大街都是!

  ……他只好今天先用这无根之水装进鼎中,取火化之,再放粮食煮成粥喂进所有人的嘴里。

  好让他们知道,这也是水,也能吃。

  侍从说:“已经在挖坑了,把各处铲除的雪都运过去了,已经堆成了雪山了。叫我说,这么堆着不也行吗?何必还要挖坑?”

  “不挖坑化了怎么办?那不成发大水了?这里不是鲁国!”王姻气得打了侍从的脑袋一下,“你也是个蠢才!”

  侍从连忙躲开:“公子别生气了,快喝了药好好休息吧,明天事才多呢!”

  王姻说:“不行,我还要给公主写一封信,到时你替我送过去。”

  侍从说:“公子何不亲自送去?”这城里又有多少事要王姻亲自去办?花上四五天亲自走一趟多好。

  王姻摇头,笑道:“我不去才对,如果我为了送一封信把这公主城丢到一边,公主更不会喜欢我了。”

  凤凰台。

  徐公的奏表写好了,但谁递上去是个问题。白哥不行,徐丛不行,徐树也不行。

  他让人去看一看陶然在干什么,结果得知陶然还在“反思”。

  “他倒沉得住气。”他道。

  徐丛说:“现在人死得越多,他越高兴,他正等着把长公主一口气干掉呢。”

  长公主如果不冒出来想抓权,陶然也不会把目标放在她头上,他本来一直都对着徐公使劲,不然徐公也不会一直称病了。

  但长公主冒头了,陶然当然不希望这凤凰台上的事再起波折,再多一个人出来,所以他才要把一口气把朝阳长公主干掉。

  徐公叹一口气,把奏表扔掉,说:“都只顾着眼下,也不看一看身后都成什么样了。”

  徐丛看着奏表说:“还是我去吧。”

  徐公摇头:“你不行。”徐丛是他选的未来会成为徐家领头人的人,比徐树还重要,在他死之前,徐丛绝不能冒头。

  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让徐树去了,提前百般交待徐树,只说他教的话,别的一句都不要说,说多错多。

  徐树都答应下来,去凤凰台递奏表了。

  他还特意提醒了接下奏表的侍人,“事关大祭,不能怠慢。”

  侍人答应着,就把奏表带走了。

  徐树回来后,徐公叫他来,问他宫中情况怎么样。

  徐树说:“我问了那侍人,是死了一些人,但都已经运出去了。长公主那里,估计是还不知情。”

  徐公发愁:“你说这封奏表,她多久能看到?”

  如果不是事关祭祀,他就根本不需要经过朝阳长公主,正因为是祭祀,这就必须要皇帝亲自下旨,还需要皇帝的玺印。这两件东西都在朝阳手中,只有她能替皇帝下旨,他这个奏表,充其量只是一个提醒。

  如果朝阳看到了,同意了,就把这奏表在圣旨上再抄一遍,盖了印,发下来就行了。

  徐树说:“要不要再提醒一下?”徐公想了想,摇头:“不,还是不必了。”

  他也不喜欢朝阳长公主冒出来。如果能凭这个把她再送回深宫中,也不是什么坏事。

  徐公等了几天,都不见凤凰台发什么圣旨,祭祀的事也无人提起。凤凰台下却已经户户挂白,处处哭声了。

  就在这一片哭声中,朝阳长公主举办的万花会如期召开了。

  各家女眷,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乘车前往。

  车帘关得紧紧的,严严的,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可哭声却不绝于耳。

  一个少女难以忍受,对母亲说:“娘,我们回去吧!我今天真的不想去!”

  她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涂着胭脂,戴着她最好看的首饰,怀里还抱着一个玉盆,盆中是锦绣堆成的假花。

  冬天哪来的万花?当然只有假花。

  她母亲摇头说:“不行,你必须去。我也必须去。我们不是为自己去的,是为了家里人去的,你想想你二婶、三婶,你忍心叫她们去吗?”少女的眼圈红了。那夜大雪,她死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小弟弟才三个月,就这么冻死了,她三婶几乎想跟着小弟弟一起去死。

  她低下头,眼泪掉下来,“我也不想去……我笑不出来……不想赏什么花……”她的小妹妹还不到五岁,她们还在一起玩游戏,就这么没了。

  她的母亲替她擦了泪,说:“忍住。你今天是替家里来的,你要记住,你是何氏女,你要把眼泪藏在心里。”

  少女抬起头,深呼吸。

  母亲赞赏道:“做得好,你的父亲会为你骄傲的,我也会为你骄傲的。”

  少女握紧手,她终于问出那句话了,这已经堵在她心里快半年了。

  “你们想我去做陛下的夫人吗?”母亲沉默了。

  少女转头问:“你们想过……陛下可能……不是个好人吗?”她生在凤凰台下,长在凤凰台下,从记事起就听着陛下的故事长大。她当然知道,陛下今年十六岁了,没有人见过他。如果他好好的,为什么不见人?

  和她一辈的少女中有的憧憬着陛下,因为她们都有可能会成为陛下后宫中的一员。

  但也有人担忧着,她们怀疑……嫁给陛下可能并不好。

  母亲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开头,轻轻擦泪。

  少女哽咽道:“我想你答应我,我去就行了,只让我一个人去,别让妹妹们再去了。”

  母亲良久没有回答,在看到凤凰台的宫门时,她轻轻点了点头。

第543章 乱命

  今日的凤凰台, 是一座银妆素裹的水晶宫。

  这样的美景,自从朝阳降生起就从未见过,她命人作画、作赋,誓要把这样的美景留传后世,而这样的日子, 正合她的万花会。在这一片银白之中, 万紫千红的花朵不正是为它添彩吗?

  宫道掸扫干净, 旁边厚厚的雪却未动分毫, 这样似轻似柔,却又冰寒刺骨,触之化水, 只能远观的美物, 真是叫人爱不释手。

  只是太寒冷了,不然朝阳是想在庭院中办这个万花会的,可惜, 如今只能移到内殿。

  内殿中,火烛把一切照得晃如白昼,无数年轻娇美的世家女子捧着玉盆锦花, 端坐在那里, 朝阳带着众人从这些女子身前走过,既是赏花, 也是赏人。

  谁都知道这一场万花会是为什么, 殿中有的人在笑, 有的人在奉迎朝阳公主, 也有的人沉默不语。

  殿中捧花的少女也少见喜色,还有几个眼中带泪。

  朝阳就算一开始高兴,看到不是所有人跟她一起高兴也要生气了。她的脚步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不好,最后她站在殿中央,伏身问身前一个捧花端坐的少女:“你哭什么?”少女被她一说,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身后的妇人顿时惊慌起来,急着要替少女解释。

  朝阳说:“我问的是她!”

  少女放下玉盆,跪下说:“奴的祖母,前几日去了,奴奴想起祖母,实难欢笑,还望公主恕罪。”

  朝阳皱眉,怒道:“你既然如此晦气,就不该进宫来!滚!”

  少女就起身,又深施一礼,被那妇人拉着快步出去了。

  朝阳也气的不想再赏花,转身走了。她一走,殿中的乐工虽然仍在奏乐,但刚才那虚假的欢乐气氛还是瞬间消失了。一些贵女、贵妇追着朝阳而去,还有一些人就上前把自家的少女扶起来,走了。最后殿里剩下的就是既不敢走,也不敢追的,纵使殿中温暖如春,也静的像坟墓一样。

  万花会到底还是开下去了,连着开了十天,选出了一百四十二位少女,她们日后都会进凤凰台,如果皇帝喜欢她们,就会封她们为夫人。皇帝的夫人是没有定数的,想封多少就封多少。先帝在位年数少,宫里也有三十几个夫人呢。

  朝阳公主以广选世家女的方式来拉拢世家,这一招可以说是相当有力了。至少陶然身后就又多了几个人追着骂,而徐公递上去的奏表也被“发现”了,并很快变成圣旨颁下来,经过上百次的卜算后,定下一个吉日举行祭祀,祭祀之后,当然就不会再有这么大的雪灾,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朝阳公主觉得雪这么美,怎么会死人呢?冻一冻怎么就会死人呢?一定另有邪恶之物在作祟,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这场祭祀一定要非常盛大才行。

  她又连发了几个圣旨,要求各诸侯王必须都要亲临祭祀,一定要虔诚才行。

  她还想更多的祭品,更丰盛的祭品,金银谷物牛羊还在其次,她想选人祭。

  她还想再祭帝陵,一定是因为帝陵没有修好,所以先帝才没有保佑大梁,没有保佑大帝的百姓。

  圣旨颁下,段小情有点头痛。据说,他这个长史是个摆设,据说上一任长史当上这个官以来,干过的活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了,但怎么轮到他了,就天天都有活干呢?

  皇帝颁下圣旨,他需要将其抄录数份,原旨留档,他抄的要发给各位大人观看,至于抄几份,谁有份看抄本,谁连抄本都没份看,这个就要靠长史本人去判断了。

  段小情不敢忽略任何一个,所以他给徐家送一份,给陶家送一份,给毛家送一份,给公主再送一份。

  毛昭坐在家里,忽然接到了三本圣旨,他展开第一本一看,头昏,看了第二本,头疼,看了第三本,直接揣上跑徐家来了。

  “徐公!徐公!”毛昭大呼小叫的进来,徐公也在看圣旨,眉头皱得死紧,一脸杀气,一脸烦恼。

  ……不能杀了朝阳公主。

  虽然他真的很想干掉这个女人。

  她把圣旨当成什么了?任她许愿的东西了吗?

  朝阳公主手握先帝、当今两枚御玺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自作主张。

  ……一切都是从修帝陵的圣旨开始的。那一副圣旨,让朝阳公主的胆子变大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的胆子会这么大!

  毛昭一来,反倒让他冷静下来了。

  “坐。”他把圣旨放回盒子里,看到毛昭怀里抱着跟这一样的盒子,笑道:“你也吓到了?”毛昭点头,叹气:“这可如何是好?”徐公点点圣旨,“驳回去。此乃乱命,如果她再乱来,我就要求面见陛下,亲口问陛下此是何意。”

  毛昭一怔,松了口气。他都忘了,虽然他们都猜出了皇帝有问题,但朝阳公主估计以为她一直把他们瞒得好好的。

  她是无法让皇帝出来的。

  虽然解决了眼下的难题,毛昭还是不安。

  “就算这一次没事,以后……”

  他们能驳一次,还能永远驳下去?最后的结果不是朝阳公主把他们视为眼中钉,就是他们必须把朝阳公主给彻底的压制下去。

  可徐公动手,陶然在背后就会把徐公一举推翻;陶然动手,徐公也不会坐视,一样会除掉陶然;让毛昭自己来,他自认也不是如此舍生忘死之人啊。

  “我要不要先去见一见陶公?”毛昭道。

  动手前,最好大家先通个气,达成共识,再一起把朝阳公主拉下来,不管是杀了她还是关了她还是夺了她的尊位,都要一起动手才对大家都好。

  徐公摇了摇头,说:“陶公未必会信,先等等吧。”

  等?等到几时呢?

  毛昭稀里糊涂的走了。

  徐公在毛昭走后屈指算起来,他喃喃道:“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已经五个月了,再等五个月就行了。”

  徐公以为这样就算完了,结果没想到送女入宫的班家,班世朝从朝阳公主那里得知了圣旨之后,自行拟令,没有经过陶然同意就将旨意送出了城。

  一个月后,天已经放了晴,路上的积雪也在慢慢移除,凤凰台与各城的交通也开始恢复,此时才被徐公得知班世朝做了这种事。

  班世朝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谒者,竟然如此大胆!

  但现在就算把班世朝抓来也没用了。

  徐公想了想,让人把这件事传给了陶然。

  陶然大怒,命人从班家把班世朝抓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