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笑,她抱着小公主,让她去听爆竹声。小公主捂着耳朵,满脸好奇,高兴的不停跺脚呢。

  爹爹自斟了一杯酒,慢慢品尝,姿态闲适轻松。姜温闭目慢赏,似乎也觉得这爆竹声格外好听。

  他也觉得这爆竹声份外悦耳呢。

  窗外,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缓缓落下了。

  第二天,姜姬让段小情拟一本魏国国书。

  段小情听到时还有点抖颤之意,等坐在案前时,已经非常平静了。

  姜姬又让阿陀上来。今天的阿陀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脏东西,头发也好好的梳起来了,剃掉的眉毛和发际一时还没长起来。

  段小情不知此人是谁,看他坐到他身边来,一副要服侍笔墨的样子,就暂时不问,只问公主要怎么写这魏国国书。

  姜姬沉吟片刻,说:“就说,魏国国库空虚,求陛下赐下良种、人畜吧。”

  段小情:“……”

  他看着她,显然是愣住了。

  姜姬:“写不出来吗?确实,是不太好写。不过还是有人写过的,你读过隆庆三年,郑、赵、鲁递上的国书吗?”

  大梁隆庆皇帝是个特别有趣的皇帝:他的心肠非常之软,人非常好!

  具体体现为三件事。

  第一件事,皇帝迎了皇后之后,宫中的一个夫人对他说,她在宫外早有爱人,今日看到皇帝夫妻相伴,不免想到她的爱人,心情格外难过,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太可怜了!

  她希望皇帝能放她回家嫁给她的爱人。

  皇帝同意了!

  皇帝对人说,这个夫人与他相伴四年,她就像是他的姐妹一样。所以他要像嫁姐妹一样把自己的小妾给嫁了!

  他就真把这夫人嫁给她的爱人了。

  那个倒霉的爱人也早就娶妻有子了。为了要迎娶皇帝的夫人,不得不把妻子送回家去。

  这个夫人嫁给爱人后感情不太好,数次回宫哭诉,皇帝都很温柔的招待了她,好像真把她当成了姐妹。

  如果这一件事还不能说明隆庆皇帝的脾气性格的话,还有一件事。

  有一个亲手杀了亲爹的人,被判腰斩。弑父是大逆,不赦之罪。这个罪人在被腰斩前,写了一篇文章给皇帝,说当他想到他马上就要死了,不能活了,家里的财富还没花完,妻子还很鲜嫩,小妾还很娇艳,酒还没喝够,肉还没吃够,实在舍不得死啊。

  希望皇帝能恕了他的大罪,放他回家享受人生。而且,人总是要死的,何不等他死了以后再腰斩呢?其实这么操作也可以嘛。

  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成功送到了皇帝面前。估计在皇帝看之前所有看过这篇文章的人都不认为皇帝会饶了他——看在这篇文章的份上也不能饶啊!

  结果,皇帝读完后,说此人言辞恳切,发自内心,让他读来实在也心有同感啊。如果他也是这么年轻就要死了,也会怀念国库中没花完的钱,宫中还没有宠幸够的娇娇妇人。

  那就先不杀他吧。等他老死之时,再行腰斩。

  众大臣:“……”

  于是这个人就这么成功脱罪回家抱小妾花钱去了。直到十一年后,此人真的死了,才被人从棺材里拖出来送到刑场腰斩了。据说斩他的时候,刑场周围围观的人前所未有的多,连街边小儿都拍手唱合,大家弹冠相庆,非常开心终于把这个罪人给斩了。

  此事之后,周围的人也发现了,皇帝的耳根之软,天下少有。凡是有人相求,他大多都会答应,极少有不答应的,而且先求先赢哦。像那个被皇帝的夫人硬要找上门的前爱人,他之后也向皇帝推辞娶这个夫人,还说自己与妻子十分相爱,皇帝却说论起先后来,自然是夫人在前,所以只能对不起他妻子了。

  后来就出了三个诸侯国向皇帝要钱要粮的事。

  但是宫中藏卷记载,据说在这之前,隆庆皇帝想朝诸侯国要钱、要粮、要人。

  这一招是皇帝常对诸侯国使的,毕竟天高皇帝远,皇帝们也担心诸侯国是不是还那么驯服,所以就时常要要东西,让诸侯国明白,你们还是朕手下的人啊,不要造反作乱。

  所有的皇帝都熟知这一手段。要几次,要什么,什么时候要,这都由皇帝自己发挥。

  隆庆皇帝在隆庆三年时觉得该要点东西了,就朝诸侯国伸手了。

  可在他颁下圣旨前,三个诸侯国不知怎么的,提前一步得知了皇帝的意图,反其道行之,向皇帝要东西了。

  理由就是我们也是陛下的臣子啊,虽然我们离得远,但陛下一定也爱护我们对不对?不会因为太远了就忘了我们对不对?我们现在又穷又饿,急盼陛下送钱送粮过来啊。

  隆庆皇帝就答应了,然后朝晋、燕、魏三国要钱要粮,还要他们再征粮送给郑、鲁、赵。

  很难说这个隆庆皇帝到底是傻还是精。至少姜姬读完觉得这个皇帝是在扮猪吃老虎,因为耍小聪明的诸侯国最后跟另外三国结了仇,互相找麻烦,持续了几十年,直到各国之间再次联姻才好转。

  隆庆皇帝自己倒是没什么影响。

  姜姬一直在读史书,一下子就找到了可以让段小情借鉴的地方。

  段小情对这个倒是不怎么熟,幸好,当时鲁国国书是有底的。姜姬走的时候带了全部的鲁国国书复刻版,翻出来给段小情借鉴一番后,段小情就知道怎么写了。

  姜姬又指点了一下他的语气和态度,总之就是充满着敷衍皇帝的赖皮气质。

  他写得非常顺利,写完,姜姬取来魏国国印的复刻版,在火上一炙过后,盖在国书上,炙出黑印来。

  正当她思考谁送过去合适的时候,城外有一行人说是徐家给她送礼来了。

  姜姬好奇,让段小情去接待一下。

  稍后,段小情就送进来了一个人。

  姜俭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他被放在马背上急行数日,早就狼狈不堪。

  他不知道公主还记不记得他。

  姜姬看此人趴在地上仿佛是起不来,就让人扶起,去看他的脸,一眼认出:“阿俭?快唤御医来!”

  御医一番检查后说,倒是没有伤,就是受了些折磨。

  姜姬大怒,命人去追那些已经走掉的徐家人,“把他们的马夺了!衣服扒了!让他们靠双脚走回去!”

  她坐在姜俭榻前,让人端来米汤。

  “喝完先睡一觉,有话有事都可以等明天再说。”姜姬笑道,“我以为你还在赵国呢,一直没有去联络你。你怎么会叫徐家抓了?”

  姜俭要开口,她说:“是我心急了。不过你现在人在这里就行了,别的都可以等。喝完了?那睡吧,躺下,闭眼,明天你早上醒了就来找我吧。”

  姜俭依言闭上眼睛,听到一个咚咚咚的脚步声跑进来,跑到公主身边抱住她,“娘,这是谁?”

  公主说:“这是小哥哥,小哥哥睡了,明天你再来看他吧。来,跟娘出去,不许跑!”

第594章 往事不可追

  姜俭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起来时, 姜温就早早的来了, 道:“走吧,随我去见一见魏太子。”

  姜俭近几年除了一个晋国公主之外, 也没见过别的大人物,乍一听魏太子,十分不解。

  “魏太子怎会在此处?”

  “你可知魏太子是哪个?”姜温问。

  姜俭沉思片刻,醒道:“莫不是嫁到魏国的晋国长公主所生的那个?”

  姜温把这前因后果都说给他听,等姜俭见到端坐在公主面前的少年时, 已经能以晋人的身份向他问好了。

  “太子,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姜俭躬身道。

  “多谢。”阿陀还礼回应,问:“听说你晋人?”

  姜俭摇头:“我本是鲁人。”然后就坐下跟阿陀说他的故事。

  姜俭的故事也十分曲折。听他说他原是鲁人, 蒙公主赐姓, 后来追随赵国大夫季平游历各国,最后因为被晋国公主所救, 才肯为她所用。

  阿陀听说那晋国公主不比他大几岁,按辈份算, 那是他母亲的侄女, 应该算是他的表姐了。

  “她在凤凰台还好吗?”阿陀忍不住问。

  他对魏王没什么感情, 却向往母族。他能有现在的安稳,都是因为母亲在临死前把他送到了鲁国, 送给了姨母。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对他不闻不问的晋王, 却对晋国公主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情。

  姜俭摇头, “夫人进宫已经有一年多了, 陛下还没有见过她。”

  阿陀叹了口气,就把这件事丢下了。

  他自身尚且难保。何况,他也能去帮晋国公主夺取皇帝的宠爱啊。他只会站在姨母这边。姨母现在也没说就不当这个皇后了,应该还是会当的吧?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帮不了这个堂姐的忙,只能从现在起就忘了她。

  姜温看到姜俭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阿陀的信任,不免感叹,他这几年真是历练出来了。他退到一边,就看阿陀请教姜俭关于凤凰台的事,姜俭也知无不言。

  在座的人人都猜到了阿陀的打算,看他在认真努力,没有一个人去告诉他,公主是不会让他去送这本魏国国书的。

  魏国国书既成,接下来就是使者的人选了。

  阿陀在听说这件事后,就跃跃欲试。他以为自己会是人选之一,还是最合适的人,就很想自已主动站出来一回,好叫姨母和爹爹都为他骄傲。

  他并不是一个只会逃避的人啊。

  他还打算在办成这件事后,再跟姨母坦然如何操作“在鲁国当魏王”这件事。

  他觉得无非就是跟现在的鲁郑之间一样,郑虽有王,却与鲁国附庸无疑。他打算日后他这个魏王就在鲁国,魏国嘛,就是第二个郑国啦。

  至于魏国会不会因此有什么危害,魏人会不会恨他,他会不会成为魏国历史上有名的昏王,他觉得这都跟他无关。

  是啊,他是魏人,他还是魏太子。可魏国庇护过他吗?他的生父,庇护过他和他的母亲了吗?

  既然对他没有恩情,他又何必顾忌呢?

  他知道这样不对。为子不孝,为王不道。可他还是决定这么做。哪怕他知道这等于是把魏国送给鲁国也没关系。

  因为他就是要送!就是要给鲁国,这个庇护了他,爱护了他,养育了他的鲁国送上一份大礼!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阿陀的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狂喜之情。

  这甚至比去想像他会成为魏王,坐在魏国王座上更让他激动快活!

  他的生父魏王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悔恨交加,会对他恨之入骨,会恨没有早一步杀了他!

  魏人也会骂他吧,整个魏国的百姓知道了,一定也会仇恨他吧?

  可他却觉得这样的人生也不失精彩!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留在魏国历史上,想必会令后人啧啧称奇吧?

  姜姬看着姜俭和阿陀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好奇的问卫始:“阿陀想做什么?”这孩子一看就是心里藏着一个让他激动的大计划,就像考个第一名就能对父母说让他去在耳朵上打十八个眼一样。

  一定是一个糟糕的计划。

  卫始苦笑,小声说:“还请容臣细禀。”

  姜姬就与他换了个地方,为了避免途中三宝冲进来,她特意叫姜温带三宝出去玩。

  三宝现在“喜新厌旧”。从小陪伴她的侍人都是熟人了,她更喜欢这两天才冒出来的新人。

  有姜温陪着,三宝立刻就愿意去玩她早就玩够的游戏了。

  姜姬想起姜旦小时候爱砸人,她担心三宝也有这样的毛病,所以早早的就准备好了砸球的游戏,好几种呢。有往大缸里扔木球的,木球落入缸中会发出好听的声音;有篮球变形的,准备一个架子,下悬网兜,让她往网兜中抛球;有对着球门踢的;还有在殿中摆设许多面大大小小的锣,让她往铜锣上砸球,击中锣面越小,位置越高,得分越高。

  等等。

  但就算有这么多游戏,三宝还是很容易就玩腻了。

  亲妈不能因为她这么快就玩腻了游戏而打她啊。

  虽然真的很想打!

  只好想别的办法,挑选三宝最喜欢的侍人——全是容貌出众的——让她每天抽签选哪个侍人陪伴她,剩下的都要归她这个亲妈,帮她干活,不能陪她玩。

  这样确实增添了一点乐趣。至少三宝现在已经明白殿里这些漂亮的侍人有她亲妈跟她抢。小兔崽子有一次就把来叫她起床的她最喜欢的侍人藏在了柜子里,想先把她喜欢的侍人留下来。

  那个侍人一边发笑一边乖乖躲进去。剩下的侍人就来向姜姬报信了,她只好陪女儿又玩了一回找人游戏,亲手从柜子里把那个躲进去的侍人找出来。

  那次三宝气得大哭。

  姜姬竟然有种诡异的快活感。

  她发现亲手养大一个小孩子时,总会经历相爱相杀的阶段。现在想起姜旦小时候的可恶样子,竟然升起了怀念感了。就跟三宝一样,小孩子都是这么简单直接的给大人找麻烦,他们还没感觉。

  所以,当她听到卫始说阿陀想在鲁国当魏王时,竟然没有多生气。

  “你怎么会把阿陀养成这样?”她笑话卫始。

  当年卫始就是怕她把阿陀故意养坏才接手过去的。她也以为在卫始这种正统的士大夫教育之下,阿陀会是一个有点教条,有点严肃,可能还会有点软弱,不知变通的人。

  结果,他竟然是个暴君的料子。

  再回忆一下历史上,被一群正统士大夫养出的暴君可不少呢。

  可见物极必反。

  卫始摇头,叹道:“他回魏国那几年,受苦了。”

  阿陀在鲁国时对魏国还没有那么大的怨气,对鲁国,也只是稚鸟识巢的眷恋。

  结果在魏国待了几年,再回来时就完全不同了。

  卫始觉得,阿陀当时回魏国时未必就对魏国没有期待。他当时肯定希望魏王能接纳他,爱惜他,或者希望魏国的人能够接纳他,承认他。但这两个愿望都没实现。

  魏王不但不接纳他,还越来越想杀了他;魏国的人也没有接受他这个魏太子。

  他太敏感了,也太聪明了。当他知道魏王和魏国的人都盼着他能无声无息的死掉,而他之所以能当上太子,能活下来,都是因为鲁国站在他身后的缘故。

  这样此消彼长之下,他出身魏国却恨魏入骨,不是鲁人,却心甘情愿为鲁谋利。

  站在鲁国的立场上,会觉得这魏太子没白养。可站在魏人的立场上,阿陀如果登上王位,一定会是昏君。

  姜姬看到卫始头痛,颇有一种看好戏的姿态,她指着卫始说:“阿陀就交给你了。不求他当一个正人君子,至少心性不能偏邪至此。你要想办法把他给教回来。”

  卫始领命。纵使被公主嘲笑也无可奈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阿陀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当真是他当时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

  阿陀做了几日准备后,特意在早饭时郑重其事的向姜姬请命去送魏国国书。

  姜姬问:“你知这国书中写的是什么吗?”

  阿陀点头:“我知。”

  姜姬:“这可比你父王写的还要严重。你父王的那一本国书递上去,你最多在凤凰台当人质;这一本递上去,你可能立刻就会被人绑下殿去了。”

  阿陀用力点头:“我知!姨母!让我去送吧!我去送最合适,我是魏太子,他们一定会相信的!”

  姜姬笑着赞许他:“好孩子,你这么有勇气,有毅力,不愧是阿始教出来的!”

  阿陀鼓起胸膛。越是此刻,越要表现得沉稳!

  姜姬:“下回有事我一定让你去办。”

  阿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