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官员”都是王家自选自任,族长就是“太守”,皇帝赐下的头冠、笏板、官印等物都在王氏嫡脉族长的屋里搁着。

  此城最大的建筑,是王家祠堂。

  这样的城,当现成的王城肯定是不行的。但此城的好处在于,它选址极妙,与其他三城的距离都不算远也不算近,恰恰好。前可攻,退可守。

  云重自生以来还没上过战场,但军书读过不下百卷,身边也有识战懂兵之人,他们在看过此城在此地的位置后,都认为这里是王城的不二之选。

  前提是,必须要王家将此城让出来。

  这就意味着,王家要全族迁出。

  云重再如何,也不至于认为能凭一道圣旨就让王家乖乖把城让出来,更别提他们还要推到王家祀堂。从王家到此,这供着祖先灵位的祠堂就在这里了,推到它,那不管是谁开的口,在王家是遗臭万年了。

  云重与随从商议过后,认为与其强来,不如让王家自己乖乖入瓮。

  所以云重舍下自己,亲自住进了王家。

  王家,祖宅。

  王光是王家如今的族长,他的排行并不靠前,在王家叔伯多得很,他会当族长,乃是因为他的父亲和祖父是族长。祖父去后,父亲跟着就去了,他就只好当了这个族长。

  虽然成了族长,但在族中服他的人不多。

  外面是他叔叔、爷爷的人多得是,他这个小辈哪怕顶着个族长的名头,也管不住什么人。

  所以,王光上任以来,学了一身和稀泥的本领。他自己家里还有祖母、母亲两重长辈,又有几个叔叔在,这都是嫡嫡亲的亲人。

  可他自己也已娶妻有子,子又生孙。一大家人住在一个屋子里,怎么可能和睦?

  更别提他们这一脉坐在整个王家的顶端。

  王光坐在屋里,正在教儿子读书,两个儿子下头就是他的小孙子,小娃娃正在长牙,一张口就流口水。已经当了爹的长子只好一边读书写字,一边照顾儿子,时不时的给儿子擦擦口水,叫他乖乖坐着不要动,认识几个字了?这个字念什么?

  次子年纪不大,看上头的爹在读书,趴在桌上逗侄子:“屁屁,屁屁,看这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只纸叠的花。长子,王显一巴掌呼他头上,看儿子没受影响,虎着脸对弟弟说:“你的文章写好了?拿来我看!”

  王光坐在上首,就当自己听不见也看不见。

  直到外面响过钟了,屋里的人才陡然放松。

  王光放下书,对他们说:“今日事毕,回去用饭吧。”

  王显带着弟弟起身长揖,“儿子告退。”一抬眼,见好不容易坐了一早上的儿子一摇一摆走到门槛前,脱裤子,掏小鸡鸡,放水。

  哗啦啦的水声击打在门前石阶上,清脆得很。

  当爹的王显瞪儿子,儿子看着他,看着他,尿完抖一抖才穿上裤子回来,软软一揖,乖乖道歉:“孩儿无状,请爹爹责罚。”

  当叔叔的已经捂着嘴笑起来了。

  王显正要义正严辞的教儿子,上首的王光说:“好了,坐了一早上,也该去尿尿了。你们也快去吧。”说罢,王光起身往后面去了,一边道:“我也去尿了。”

  王显见爹不见了,立刻抱起儿子,轻轻拍他的小屁屁:“教过多少回了,出去后在墙根尿,怎么总记不住?”旁边还有一个坏叔叔:“屁屁,我又看到你的屁屁了!”小孩子捂住脸藏在爹怀里,嘴角翘起,笑得咧开了。

  王显:“你别老叫这个小名!叫完他更记不住了!”次子,王占说:“大哥,屁屁小时候就这习惯,还不都是你教的?”

  王显:“我怎么知道他改不过来了!”他也很冤,“我也只那么说过一回!他怎么就记得这么牢?”

  两人一路回去,在中途就分开了。王占还未娶妻,跟母亲一起用饭,王显已经娶妻,自然是回去找妻子。

  王显的妻子姓祁,乃是祁连山的幼妹,嫁给王显时带了大笔的嫁妆,平时夫妻感情很好。

  祁氏见王显抱着儿子进来,立刻过来迎接。

  王显放下儿子,扶着祁氏:“你身上沉,以后不用这样。”

  祁氏小腹微显,笑着说:“还早呢、快进来,今天我拿那云食和鹿肉炖了一锅汤,鲜极了!这云食还真是什么都能配,配什么都好吃!”

  云食无味,色白而纯,似凝冻而生,遇水不化,软而不散。

  它随鲁国公主传过来后,已经不下数百篇赋专为颂这云食了。不过以前王家觉得这是贱物所制,那黄豆食之有气生,不好,所以一直也不曾在王家这里流传开来。

  直到祁氏有孕,害喜非常严重,什么都吃不下,连水都喝不了,说水里有腥味。

  祁连山就让人送来了这云食的方子,王显命人试制,制出的东西雪白可爱,看起来挺招人喜欢的。

  王显不敢立刻让祁氏食用它,先让家里的厨子做。祁连山是连做法都一起送过来的,但就算他不送做法,那上百篇赋里都已经把做法给列出来了。

  总结就是,这云食乃是天下第一神奇之物,不愧是神女采云而生啊。

  其物贱,所以贫者可食。制法简单,不需能工巧匠也可制成。而这云食,生吃可,熟吃亦可;与荤同食可,与素同食亦可。

  王显就记得有一篇赋说它有君子之道,禀君子之德而生。说它跟什么肉做到一起,既带了这肉的香气,又不失自己的气味,两者并不混杂,也不叫人恶心。这不正是君子吗?

  哪怕是赤辛苦辣之物同煮,照样可食!

  王显就拿花椒煮了一回,发现竟然是一道相当不错的佐餐之物,或花椒拿油煎过后再浇在云食上,更是美味!

  祁氏吃了它煮的汤后,竟然真的慢慢恢复了胃口。从此就日日吃它了。

  那一鼎的鹿肉炖云食,肉全进了王显的肚子,祁氏与小儿只吃了云食喝了汤。

  不等吃完,外面就有人来叫了。

  王显只得匆匆出去。

  祁氏抱小儿进屋午睡,她的陪媵担忧道:“不知公子出去是不是又是为了丁口的事。”

  祁氏:“只怕正是这件事。”

  陪媵道:“要建王宫……到底需要多少人啊?”

  祁氏:“怎么着,也要几万人吧?”她也不知道盖一座王宫要多少人,她只知道王显已经为此忧愁很久了。她说她愿意把嫁妆全拿出来。王显搂着她叹道:“一家一户的钱怎么够?只怕我王家倾尽内囊也盖不完一座大殿。”

  她吓了一跳,“要那么多钱吗?”王显笑道:“所以,才要大家都来掏钱啊。你也送个消息回家,让家里早做准备。此事要小心仔细才行。钱,要出得不多不少,要出得恰到好处。不然出得多了,让人以为家里有钱,逼着出得更多怎么办?出得少了,又被人记恨;时机不对,这钱出了也是错。所以要刚好、恰好才行。”

  祁氏半懂半不懂,她是带着交好王家的任务嫁给王显的,只好再表白一番心意:“我的,总是你的。只要你不凑手,只管对我讲,我哪怕只有一分也都会给你!”

  王显叹气:“我知道。唉……要真是掏钱就能了结,那真是省事多了。”

  王显匆匆赶过去,见王光不在,只有七叔爷爷和九叔爷爷在,两位叔爷爷正在见人。

  来人一个姓王,是王家人,一个姓张。

  两人来意还不一样。王家这个,是来送钱的,不是送给大公子,而是送给族长。

  所以王显才被叫来“收钱”。

  王显收了钱,送走了人,回来就见七叔爷爷和九叔爷爷都一脸不耐烦,想让他赶紧走。

  王显也不想在这里待着,回到堂上也只是特意来告退的。但那姓张的不肯叫他走!

  “大公子稍等!稍等!大公子来看此物!”张毛扯着王显过来,指给他看。

  这人是来献宝的。

  王显近一个月也是见惯了这种人,闻言就很给面子去看那箱中的“宝贝”。

  是一个生得奇异的巨石。此石立起来有五岁孩子那么高,形似巨蛋。它稳稳的立在地上,从上到下,身怀五彩奇光。摆在堂前阳光照到的地方,光能透体而出。

  王显夸道:“果为奇珍啊!”这么一大块玉石确实少见了,最奇特的是,玉层叠而生,层层分明,皆是清透的上佳好玉,颜色干净、鲜艳、明亮。

  他这一夸,张毛就高兴了,谦虚起来:“此乃我家中珍藏之物,一直未敢显于人前。今得知庆王大公子在此,特来献宝!”

  他这么说,就是想到庆王大公子那里去露个脸。

  王显笑眯眯的,转头问上首两位叔爷爷,“我是个小辈,怎能发言?我这双浊目也只能用来赏赏宝贝了!七爷爷,九爷爷,您二位看呢?”

  两人不说话。

  张毛也发现王显说话不管用了,转头继续去捧上面的两人。王显趁机出来了。

  他一面走,一面发愁。

  不过一个庆王大公子,就已经把家里的人心都给搅散了。爹闭门不出,装聋作哑,不过是碍于上面长辈的颜面。可再这样下去,是祸非福啊。

  可他一个小辈,更不好去“教训”几位叔爷爷了。

  叔爷爷们也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了,怎么到如今却看不透了呢?

  正想着,前头过来一个人,叫住他:“显哥,快随我来!”王显抬头,连忙问好:“卢叔!”卢有为是王光的从人,两人曾是师兄弟,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卢有为家无恒产,为他求学家里已经是空无一物了。等他父母去后,他就熄了闻达之心,转而投到王光门下,成了他的从人。

  卢有为:“快来!那个商人,被抓来了!”王显立刻加快脚步!

  早就听说族里有人从外面带回了两个商人!还是鲁商!如果此话是真的,那他们眼下的困局至少可以稍解一二了!

  听说鲁商什么都能卖出去,什么都能买得到!乃天下第一商!

第612章 救星

  马三在王珍家是被绑着的,一直没撒开。被挟上马车到了这里——还是从后门,藏在车里进来的——进了屋后,绳子就解了,不多时,外面进来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客气得很,对马三一揖,“迫不得已请先生过来,怠慢了。”马三连忙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慌忙跪下磕头:“小人微贱,不敢受,不敢受。”

  老者将他扶起,还是很客气:“听说先生姓马。”

  马三:“不敢,我在家中行三,大人称呼一声马三就行。”

  老者:“敢问先生做何营生?”马三:“行走诸地,以贩货为生。举凡以银钱计价之物,小人都可贩得。”

  老者:“我有一桩难事,正需先生这样手眼通天之人可解。”

  马三刚还跪着呢,知道他要敢说一个不字,立刻就会再被绑起来,说不定脑袋都要保不住。

  不过他到这里来,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公主倒是没有给他下死令,只要他“相机行事”。

  这机会不就来了?

  马三此时才做出笑模样来,“大人只管吩咐,小的不敢不尽力。”

  老者,也就是王光,指着外面说:“我王欲在此地建座王宫,需丁壮十数万,另有砖石木料瓦片等物,若有珍宝奇物,自是上佳,或有能工巧匠,也愿礼聘。不知先生能解决几样?”

  马三皱眉,“砖石木料、珍宝奇物、能工巧匠,这都不难。十几万的丁壮,这就不好办了。大人知道,最近各处都在抓逃人呢。”

  花大将军建功立业,害了不少百姓、城镇。现在花大将军收兵了,不打了,各地就冒出许多逃兵、溃兵为祸不小。

  除此之处,各城也有遭遇兵祸逃走的百姓。

  于是,各城在追缉溃兵、逃兵时,就不能不分青红全都杀光了事。毕竟百姓是有用的,能种地,会干活。当各城发现百姓丢得太多了,自家的兵也死得太多了,人手就越来越不够用了。

  残破受损的城镇需要重新建设,死伤无数的军队需要填充新兵新丁,来年的地还需要人去种,于是各城不得不张榜号召百姓归乡。

  当然,百姓是不会转头就看到自家城门口张帖的告示中有自己一村、一家的姓名的。

  只能去抓,去找,不管是不是自己城里丢的人,只要附近流浪、流窜的野人全都索拿回来,问清是百姓的,本地的就判个逃人罪发去为奴,外地的也判个逃人罪也去为奴,顶多录个姓名送到原籍去,等原籍的城官派人来索要时,还活着的就还回去,已经干活干死的就只能领着尸首回去了。

  如果说不清姓名籍贯,就会被判为军户,充入军奴。

  有被乖乖抓走的,就有不愿意被抓的。因为只要被抓回城去,基本就没有活路了,哪怕一开始有人以为这样就能回家乡了,在看到前面被充为奴隶的例子后,后面的人当然就学精了,不肯回乡了。

  这些人自然而然的就聚集到一起,见到来抓人的军队要么逃,要么上前打。

  所以,现在还在外面的野人都变得凶悍多了,杀人如麻。像马三这样的商人现在很少在外面捡野人贩卖了,一不留神自己就被干掉了。

  而各城又非常缺人手,不管是真的要还民复田,还是害怕成为下一波被花将军干掉的城而偷偷积蓄士兵扩军,都是一个结果:现在贩奴贩不动了。

  马三摇头。

  可王光最需要的也正是奴隶。

  在河谷这里种地的,没有百姓,全是四姓的家奴。哪怕没有投身为奴的,也跟四姓家奴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都千方百计的跟四姓联姻。

  毕竟在河谷,还是跟四姓有关系的人日子更好过。

  如果壮丁不从外面来,那首当其冲的就是王家自己人了。

  如果王家不愿意自己人受苦,那就只能把火烧到其余三姓去。

  第一个,就是已经势败的李氏。

  可李氏虽败,几百年来也与另三姓血脉交融,他们四姓互相联姻,拿李家为祭,其余三姓也会伤脉动骨。

  而只有一个李家就够了吗?

  剩下的人真的逃过去了?

  直到现在为止,王光都没能打听出来“庆王”的家传,只能从大公子身上看出庆王似乎是行伍出身。

  而且,并非将门。

  实在是因为大公子目不识丁,王家女嫁给他后,立刻就发现这个“大公子”只怕从小没读过多少书,不然也不会给她起一个“知心”这样胡来的名字了。

  这名字一喊出去,谁会认出这是王家女?

  王光从那一刻起,心就沉下去了。

  他不怕河谷多出一个庆王,只要这个庆王是可以说话的,懂世情道理的,那就什么都可以商量。

  但大公子的行事做风就不像是来跟王家商量的。

  他像在布局,等着将王家一举擒杀。

  王光看出来了,却也无能为力。

  不看别的,只看大公子带来的精锐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庆王并不好对付。说不通道理不怕,他有刀枪!

  所以目前为止,王光只能想出一个尽力保存王家,保存河谷的主意来。

  他不能明面上去反庆王,反对大公子,他甚至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去,只能藏在心底,慢慢来。

  他对马三说:“先生只要能为我送来一万人,先生日后就是我王家的座上之宾。若先生做不到,只怕我就不能放先生离去了。”

  马三悚然变色。

  此时,王显也到了,站在阶下请安。

  王光点点头,王显进来,也对马三问好。

  马三见这对父子完全不避讳他,就知道这王光不是在开玩笑。只怕到时不是不让他走,而是连命都保不住。

  王光:“先生意下如何?”这是连时间都不给他,要他现在立刻就做决定。

  马三转念一想,道:“人,我是真的带不来。哪怕在此地丢了命,我也不能砸了招牌,叫人知道我马家撒谎骗人。我们做商的,靠的就是信这个字!”说罢仰头,一副引颈待死的样子。

  王光:“那我只能就此送别先生了。”

  说罢,外面就来了人抓马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