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回到凤凰台以后,他就必须要承担起肖家子弟的责任。他必须要继续为肖家奋动,必须要再娶一房妻室,生育子女,可能在几十年后,他再想起妻子时,连她的脸都记不清了。

  那妻子不就白死了吗?她的一生还有什么意义?这世上还有谁记得她?

  世上每一对夫妻都是一对配偶,他如果再娶,一夫双妻,那他到底算是谁的丈夫呢?

  还不如就死在这里,这样他就不必再娶,不必再当肖家人,他只有一个妻子,永远只有她。

  肖望海被抓住后,被这一队人驱赶着走了一天,才在黄昏时来到一个营地。

  说是营地,其实就是一片平缓的野地,四处是躺在地上的士兵,他们或是抱着刀,或是枕着枪,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们这些被抓来的人被赶到了一起,他在这里悄悄寻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堂哥,也没有见到侄子,不由得心生欢喜,想必他们是逃掉了吧?

  太阳很快落山了,营中的人都在睡觉。肖望海能听到身边人的肚子叫了,他们都没有吃饭。但不远处的那些士兵也没有吃的。

  他不敢睡,把土一遍遍的擦到脸上、身上、头发上,他还努力想挤出尿来,活尿泥往身上涂。无奈挤不出来。

  他心中害怕,一直盯着天边。

  等看到天边开始泛白,有人醒了,有士兵到树下小解,他趁人不注意溜过去,忍住骚臭味,将尿泥涂在头脸上。

  天亮了,士兵们都爬了起来。

  被抓来的壮丁都更害怕的躲在一起。肖望海躲在角落里。看到有几个士兵商量了一下,向他们走过来。

  他们专找看起来年纪小的,或是个头不够高,或是体型不够大,肖望海哪怕身上涂满灰尘,他看起来也比旁边的人更好一点,但走过来的人刚把他抓起就闻到他头脸上的骚臭味,一把将他推倒,转而去寻别人了。

  肖望海赶紧钻到人群中躲好。

  终于,他们拖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出去了。孩子发出不似人的尖叫,向着人群求救。

  肖望海本来埋着头,听到这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后,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

  他磕磕绊绊的从人群中跑出去时,周围看到的士兵都在发笑,拖人的那几个人也在笑,那个孩子叫的更厉害了,向着肖望海喊爹,喊叔叔,喊伯伯。

  他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在骗人,他只是想求救,就算不认识肖望海,也盼着是自己的亲人来救他。

  肖望海扑上去,被士兵用刀柄拍开,然后那个孩子就在他面前被拖远,三个人围着他,像戏弄一样,看他冲上来就把他踢倒,看他东倒西歪的挣扎。

  肖望海从人群中的缝隙里看到那个孩子被绑了起来,跪在地上,被抓住头发,被迫仰起头。孩子终于不喊肖望海了,他着天空长长的喊:“娘——!”

  “娘啊——!!”

  旁边的士兵嘻嘻笑道:“乖儿,你娘在我腹中呢!”

  “乖儿,喊一声爹来听听!”

  肖望海心中涌上一股怒火,他凭借最后一股孤勇,将围着他的一人扑倒,抱着他的头就在他脖子一侧狠狠咬下去!瞬间,一股腥热涌进嘴里,他条件反射的大口吞咽起来,就算这样血沫子仍喷出来,从他的下巴流下去,眼睫上也飞溅上红色的东西。

  那人发出惨叫,肖望海感觉到身后有刀劈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这人的头,直接把那一块肉啃了下来,吞下了肚!

  那人的脖子少了一块肉,露出里面白色的筋,他能看到他的目光终于变得恐惧起来。

  啊,就是这样!就该让他们害怕!

  于是肖望海又咬了一口,这一口没咬下来多少肉,他正准备咬第三口,这个人抽搐了几下,竟然吓死了。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雷鸣声。滚滚而来。

  天仍是晴的。

  这里的士兵们却都惊慌失措起来,他们顾不上肖望海,四下吵闹着,喊着不知是哪里的话,然后开始瞎跑。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一时往东,一时往西。肖望海从那人身上起来,就看到眼前这一群没头苍蝇一样的人。

  他茫然四顾,终于看到远处有一条细细的烟尘。

  它在慢慢逼近,慢慢扩大。

  这些人开始惨叫起来,他们终于找到方向,开始往烟尘的相反方向跑。

  哪怕是被抓来的壮丁们也开始跑了,他们跟着人群跑,哪边人多,就往哪边跑。

  肖望海没有跑,他就站在那里,像着迷一样看着那烟尘。

  烟尘后面竖着一根红色的旗,小小的,飞扬在空中。

  是公主的人。

  是公主。

  肖望海哈哈大笑着,哇哇大哭着,向那片烟尘奔去。

  他的身后,那个被绑着手的孩子一瘸一拐的跟着。

  凤凰台。

  姜武走了以后,每天都有战报送到。姜姬得已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这场“正义之战”有了更多的了解。

  正义之战打响了,却跟凤凰台没什么关系。

  两边都宣称自己是正义的。

  云青兰说他是皇帝封的庆王,打的是不交贡不交税的逆贼;

  对面说云青兰是逆王,是反王,是贼王,但关于云青兰的罪状仍有争论。

  有的人说,云青兰把皇帝杀了;

  有的人说,云青兰只是把皇帝关起来了,皇帝没死呢;

  有的人说,云青兰最大的罪状就是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个庆王,这个王位,他不该得,河谷也不归他。

  于是,这个诉求就不一样了。

  如果皇帝死了,那打败云青兰的人不说可以当皇帝了,至少他立了一个下任皇帝必须再三重谢的大功,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谁都逃不过。

  当然,这人想称帝的话,如果自认为身板够硬,倒是也可以试试;

  如果皇帝还没死,那打完云青兰就必须找皇帝要赏,那就要到凤凰台来了,这是公认的皇帝家,不管皇帝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到这里来找皇帝是最正确的做法。

  如果云青兰只是自立为王这一桩罪过,那就意味着有二十二座城可以自由了!

  姜姬听到最后一项罪状就知道,这背后一定是“庆国”内部有人反云青兰。

  她把这个先放到一边,只关注“正义之师”里面到底有几个人做主。

  以第一项诉求为主的是滨河李氏,李氏敢提出这个就表示他们是想直接干掉云青兰的。

  第二项则是春山包氏,看起来没有李氏强硬,但也说不准。

  目前这几家看似联合,但基本都在各干各的,互相之前根本没有站到一起打云青兰的意思。

  她甚至看出了几分跟她一样养寇自重的味道。有云青兰这个大贼,他们养兵就变得正常多了,也容易多了不是吗?

  果然人人都不傻,都知道云青兰活着是多好用的一个靶子。

  所以就不能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壮大。

  姜姬想了想,问侍人最近有没有人想偷偷钻到殿中偷看文书、章表、书信的人啊?

  侍人说没有,问她是不是想养贼了。

  她点点头,叹气,以前先有白清园,后有蒋胜,两个贼用得多顺手啊。她本来以为毛昭和白哥中至少有一个可当贼的,结果这两人都不自觉的避开了这条路,一个比一个听话乖顺。

  侍人笑道:“这也不难,公主何不在宫中多放几个文书?也好安抚一下宫外的人。”

  砍了一堆头,又跑了那么多人,确实该安抚安抚了。也看看其中没有合适的人选。

  她一点头,侍人就准备光明正大的收贿赂,举荐青年才俊入宫了。

第694章 病娇皇帝

  风迎燕站在宫阶上, 看到王姻领着一行人走过来,便装作偶遇, 迎过去行礼问好。

  王姻一看就懂了, 邀请他一起去见公主。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王姻和风迎燕为首,隔着三五个人之后则是一列看起来惊魂未定的人。

  “像一群野兔子。”风迎燕小声对王姻说。

  他认识王姻虽然只有几个月, 但自信对他还算了解。这些一看就是凤凰台世家的人显然是走了王姻的路子准备去见公主。

  ——但以王姻的性格来说, 他会举荐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他当年以灵武为后盾,敲开王家大门不难, 但不管送多少礼, 王姻都能一边笑纳, 一边死活不肯带他去见公主。他自己溜到宫门前假托王家人的名义想溜进宫都能被他半道截了!

  可见此人简直就是个妒夫!

  风迎燕也不是不能理解,王姻这样将一生荣宠托于一人的人, 叫他放别人去讨好公主,简直是白日做梦。一方面也是年龄的关系,就像他屋里年轻的妾侍婢女, 就不如年纪大些的老人稳重, 老人自持地位, 有时不会这么露相, 年轻人总是会更露骨一点。

  但这才短短几天啊,他就转身带了这么一群人进宫了!

  风迎燕想起他送给王姻的那么多钱都心疼。

  王姻也知道他的心事,反讽回去:“这几天, 公主没想起来你吧?”

  风迎燕的脸就酸了,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瞪着王姻, 叫他也难得生出了一丝愧疚。长得好就是占便宜。王姻心里想,轻声说:“这些人,你何必在意呢?”

  风迎燕轻哼一声,跟着叹道:“公主日理万机,奴却无所事事,实在是寂寞……”

  本来说让他侍宴的,结果听说那天姜将军要出门,公主只顾与将军话别,把他给忘了。

  王姻:“公主哪有功夫来哄你?”

  风迎燕没有说他根本无法靠近公主所在的宫殿,没走近就被侍人发现“劝”走了。他今天特意来等王姻,就是想借他的光进去。

  他跟在王姻身边,也跟身后的人聊了几句,发现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凤凰台下虽然都是世家,但也分派系,有的姓跟有的姓根本连坐都不会坐到一起。比如南刘与北刘,虽然都是刘姓,但一个出身大梁南塘,一个出身北塘,虽然据说祖辈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分成南北,两边是生死大仇,南塘刘说若生啖北塘刘的血肉,胜过帝宴珍馐。

  还有,靠联姻进入凤凰台的世家也总是被人看不起;祖辈不是靠正经的功勋,而是靠拍皇帝马屁进来的也会被人看不起。

  像风迎燕这样凭一张脸闯出名声的,自然也是被人看不起的。

  但风迎燕还真的只有一张脸——是最好的。虽然他自认学识头脑都不差,无奈没有英主赏识,只好凭一张脸出头了。毕竟比脸他真的是不心虚,文章什么的,不是你自己说自己好就行的,没拜大家为师,没有四五岁就憋出一篇文章传世,哪有脸说自己文章好?

  你说了也没人信啊。

  风迎燕是真觉得他早生了二十年。

  凤凰台皇帝上朝的地方早就被搬空了。

  所以姜姬也不能在空荡荡的地方见人理事,她还是在广御宫待着,大概第一次进宫就住了这里,有感情了。

  而且姜武从这里出宫也方便,挨着侧宫门,调兵遣将,干什么都快,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侍人们早就把这一片的花木都给修整过了,朝阳公主心爱的花园也早就遭了秧,里面挂着钱的树,用绢布制成的百花全都不见了,都变成了钱,又变成了粮。

  姜姬已经又把这宫给扒了一遍皮,扒下来的东西全都交给商人变卖了,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她交待商人们往远了卖,所以这些出身凤凰台的御用之物就变成了凤凰台宫破城毁的又一桩“证据”,这都是云青兰的累累罪状啊!

  换来的粮都用来补充粮库了。

  姜姬正在想新办法来“挣钱”。她觉得“义军”师出无名太可惜了,云青兰都能拿着从她这里送出去的章表替皇帝打不交税不上贡的乱臣贼子,义军们当然也应该有一两道皇帝的血书?哀旨?

  来当当门面,好更有征兵出兵的底气。

  “现在义军各自为政,各有心思,我只怕他们稀里糊涂的就败在云青兰手中。”她说。

  这就讨厌了。

  她明明给云青兰捅了那么多刀,结果现在一群人打一个云青兰,硬是让云青兰看起来比他们的胜面大。

  “义军”的小心思太多了!她就怕自作聪明的人太多,最后反而败给云青兰。

  她需要他们势均力敌,这才能把这一场仗变成拉锯战,才能让更多的人卷进来。

  龚香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凤凰台上的人是怎么写文章的了,立刻命人从浩如烟海的文库中把历来写哭友、哭父母、哭爱妃、哭爱妻、哭自己等的文章都找出来,拼拼凑凑,凑出一篇叫人一看就满篇悲意的文章。

  姜姬在他写的时候,跟着读了许多有趣的文章。

  王姻带着人进来的时候,她正读到好玩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风迎燕,笑着问:“灵武公子可以跟我说一说南璧王吗?”

  风迎燕立刻笑着说:“当然!这南王,是一个妙人!”

  南璧王本名就叫南璧,因为他爹是大梁皇帝中难得的长寿人,十五岁登基,一口气活到了八十九岁,南璧当了六十四年的太子,所以他在没当上皇帝之前,浑名就是南璧王,又称南王。

  写南王的文章诗辞小传有很多,统一的形容都是他是一个花容月貌,玲珑心肝的人儿。

  这已经算是大大的美化了南王的形象。

  他在当皇帝上没什么长处,唯一的特点就是,他总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日常动作就是动不动就捂着心口说:我要死了。

  他还小的时候,人人都以为他活不了太久,他爹他兄弟,朝上的大臣,整个凤凰台的人,包括各地诸侯王,都以为南璧活不了太久,身体太弱嘛,天天生病。

  可他就这么一直活啊活,活啊活,把他爹熬死了,排在他下头的弟弟老死了五六个,他都活得好好的,人们才知道他这个毛病。

  他没病的时候就时不时的捂着心口或肚子做病如膏盲状,泪如雨下,抓住侍人、宫女、妃妾、友人、兄弟、父母的手哭说他这就要死了,只怕这一病就再也好不了了,你们千万别忘了我,等我走了,你们也要时常想起我。

  真病了,比如咳嗽两声啊,吃多了肚子痛啊,射箭闪着背了,跟妃妾玩过头了,就更是要好好的作一番。

  他还是太子时,就自己给自己写“我病了,我好难过,看到鸟儿在鸣唱,花儿在绽放,但我就要死了”这样的文章。

  等他当了皇帝,投其所好的臣子们就专写这样的文章来“挽留”他这个皇帝,纷纷“陛下如果死了,我也不活了”,“酒也不喝了,花也不香了,月亮都不亮了”来以文慰君。

  南璧王就很高兴,以为忠臣。

  于是后世就留下了很多南璧王的文章诗歌。

  留下的后遗症就是他在位七年后驾崩,他后面四个大梁皇帝全都是真正的短命鬼,而且四个全是急病去世,早上还跟臣子唱合,晚上就死了。

  世家很喜欢研究皇帝的,大纪都被他们研究过了,大梁这么多皇帝当然不会放过。不过他们怎么研究都是在自己的小圈里自己乐,不会当着皇帝的面“哈哈哈,我昨天研究过你祖宗是怎么死的”这么缺心眼。

  王姻带来的人都在看风迎燕给姜姬讲南璧王时期的诗歌历史故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就听灵武公子哈哈一笑,说出一句:“后人认为,南璧王此举,令世人以皇帝之病为乐,所以他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是因为不敢告诉大家自己生病,这才耽误了时机,因病而亡。”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祖宗以病挟臣,让天下臣工哄了一辈子,底下的儿孙们都引以为耻,所以轮到自己了,真生病了也不敢对臣子说,结果臣子们就发现皇帝突然就没了。

  姜姬听得正点头,就见底下人的脸色变了,纷纷怒视风迎燕,有的还避开姜姬的视线。

  风迎燕就正色起身,口中称罪:“某失言了,望祈恕罪。”

  姜姬心中暗暗点头,笑道:“何罪之有?”

  然后召风迎燕上前。

  王姻在肚子里大骂:好贼子!竟然这么快就知道公主想要什么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