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道:“有能耐你就在车里睡一晚上, 反正我走不了。”说罢,从人直接从车头跳下来了,甩着手进了门,还喊门前仆人:“一会儿把车赶进去,把老子的饭送到屋里来!”

  王姻无法, 只得下了车,与龚香在车旁见礼,彼此客气问候。

  王姻的脸上算是看不出一丝笑纹, “公为何来?”

  ——有事说事, 没事滚。

  连门都不让进, 席没有一张, 水没有一口,就在门口说。

  龚香是来求和的,当下使了个眼色,“自有要事,还请移步。”

  王姻以为他真是有事,想必是公主的大事?犹豫之下,让步请人进去。至于等在门口的其他人,王姻也一一请了回去,亲自致意,表示谢谢等门,但你们看,龚相在这里等着呢,肯定是有大事啊,只好对各位抱歉了。

  那些人也都连忙表示理解支持,心满意足的回去了,这一日的等门圆满结束,宾主尽欢。

  王姻引人进屋,周围没了旁人,就不必再装模作样了,他进屋换衣服洗漱,还顺便泡了个澡,吃了个夜宵,出来后龚香已然自动落座,手捧茗茶,旁边还有一瓮鼎食一碟炸得金黄的香云,看来并没有枯坐。

  王姻冷笑:“公自如的很。”

  龚香讶然:“你我哪里还需要客气?”

  比起不要脸来,两边都是翘楚。

  王姻悠然落座,不客气的打了个哈欠,往凭几上一倚,一副睡意昏昏的样子:“公有事直言便是。”再不说他可就睡着了。

  龚香沉吟片刻,放下手中茶盏,问他:“这几日,你可发觉公主是不是有烦心的事?”

  王姻立刻坐直了,他至少一天要见两次公主,虽然都是有事说事,但他对公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印在眼底,记在心里,此时反复回忆都没找出公主哪里不对。

  王姻:“不曾察觉。”

  龚香叹气,长叹,复叹,再叹。

  王姻开始绞尽脑汁:“莫不是前方有变化?”隔上三五日就有军报到,姜将军更是每日都送信回来,云青兰与义军的种种动向,凤凰台不说巨细无靡,至少也能做到了然与胸。

  除非公主又有了新的想法!

  龚香继续叹。

  王姻又想到一个!

  “是小公主的事吗?”公主又有了身孕,小公主精明天生,只怕会察觉到,公主在为此忧心吗?

  龚香摇头,难得坦诚一把:“公主早与我提过,若有朝一日,登临九重,继承之事当遵照俗例,以嫡长为先,不论男女。”

  王姻听到这个生气了,他不知道的事龚香却知道,这是在炫耀吗?

  他脸色一变:“公是来戏弄某的吗?”然后就准备起来回去睡觉了。

  龚香连忙拦住他,叹道:“这就是公主忧心之事。”

  王姻多聪明的人,顿时明白了:龚香在求和。

  他重新归座,施施然叫人上茶来。

  龚香劝道:“睡前不宜饮茶。”

  这还是公主的话呢。

  王姻又重叫人上酒。

  两人对月小酌,别有一番意趣。

  王姻自从察觉龚香是来求和的,从身到心都无比的舒畅!也愿意拿出主人的气度来了,与龚香先论了一番酒菜,又赏了一会儿月色,才正经迈入正题。

  龚香先认错:“往日是我失礼,令公子不快了。”

  王姻确实不快,也没有回避、客气,接下龚香的赔罪后,也说了句实话:“公应当是自有打算,某不过顺水推舟。”

  要说王姻没发觉龚香是故意找麻烦那就小看他了。只是他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更生气:龚香故意找麻烦却从众人之中选中他,这不正说明他好欺负吗?

  不然为何不选白哥?不选毛昭?甚至姜俭?偏偏挑他呢?

  这就说明在龚香心目中,不算姜将军、霍九弈、花万里这三人,连白哥、毛昭和姜俭都是不能得罪的,就他是可以得罪的!

  王姻自视甚高,怎么忍得了?

  气上加气,反而更记恨龚香了。就算现在,他也没把这个仇忘了。

  但既然龚香要讲和,他也可以表示善意。

  不是说这仇以后就不报了。他记在心里,有生之年是肯定要还回去的。只是暂时放下了而已。

  龚香也知道王姻不可能这么一笑泯恩仇,两人说开,暂时讲和就行了。

  “最近,公子的行事过急,让人担忧啊。”龚香道,“可是要自污?”

  王姻一听,笑了。确实他最近的吃相难看,饥不择食的模样太不像样了。如果要以人作比,倒有几分像国中的姜奔。他不是姜奔,这样做就更不正常。

  “我只是知道何事更重要。”王姻道,“牺牲一时的名声,却能换来城中安稳,公主能早登大宝,有何可惜呢?”

  他一个人的名声算什么?

  在凤凰台上有什么人知道他吗?

  有人听过王家吗?

  那他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呢?

  看现在公主身边的人,除他之外,还有谁可以这么干?

  就是别人能,他能替公主尽忠,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能替公主搭一条梯子,他觉得很值。

  龚香不禁讶然,上下打量王姻。

  王姻仰首挺胸,任他打量。他刚才的话,句句出自肺腑,谁来问都不惧。

  龚香收起笑,“是我小瞧你了。”

  王姻接下了这份来之不易的赞赏,他受之无愧。

  龚香道:“公主觉得可惜。”

  王姻瞠大双目。

  龚香:“之前你我相争是我之过,如今你又自污其名,公主忧惧难安,自问是否德行不彰,才导致身边诸人失和。”如果不是公主今天提起,他都想不到,他和王姻两人竟然被公主放在心上,如此关心,他们的一点点失态,公主不问他们两人的过失,而是自问是不是她有错。

  他之前故意挑衅王姻,以为公主不会放在心上,公主也确实只是轻描淡写的提过一两次,但今日他才知道,公主不怪他,是因为公主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今天公主提起王姻,也是因为她想不通。

  王姻整个人都怔住了。

  龚香倒是从公主那里出来就想通了,一直到王姻回来,他自己排解开了,倒是能理解王姻现在是什么心情。

  公主高高在上,如隔云端。他们臣服在她脚下,以为她的目光洞彻万里,不会落到他们身上来。

  结果公主不是没有看到他们,而是把他们放在心里,就像她放在心里的其他人一样。

  龚香曾经以为自己不在其中,他一直奢望着能被公主记住,却也一直以为这永远不可能。

  陡然发现公主已经记住他了,竟然升起不可思议之感,仿佛一步之遥便从地上到了天上。

  换成王姻,他愿舍身,也是以为他不在公主眼中。只怕现在受到的震撼更大。

  龚香自斟自尽了两杯,见王姻的神色从狂喜到郑重,又变得精明起来,唤道:“回神了。”

  王姻神色一变,蜕去了之前的青涩,变得稳重起来,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许多年。

  知道公主已经将信任交付在手上,所以就不疯了?

  龚香心中暗叹,真盼这人多疯几年。

  王姻望一望天上,问:“公今日不如就歇在这里,明日我等一同上殿,面见公主。”

  龚香:“你几时洗脱污名?幸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背上了就不容易洗掉。”

  王姻笑道:“只要我当真荐上英才不就行了?”

  风迎燕,活脱脱的“英才”,在大梁靠脸闻名许多年了,现在只要把风迎燕再吹成英才,这样一个有身份,有脸,有大才的贤良被他举荐给公主,谁还能骂他?

  龚香放下酒杯,把王姻从榻上赶下来,自己躺上去,说:“我懒得再走,你既是主人,自找他处安歇吧。”

  他就烦这种人!

  什么事都难不住,颠倒黑白,唾手可成。

  王姻此时大度极了,起身,出门,叫小侍童好好侍候龚香,当真去找别的地方睡觉了。

  啊呀,今日月色正浓,清风朗月,真是好时光啊!

第697章 活民之功(修错)

  几日相处下来,姜姬已经对风迎燕这个灵武公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因为风迎燕已经提起了灵武。

  他爹已经早去, 风迎燕因为没有成亲, 虽然有许多情人, 也有许多据说是他的私生子女, 但他仍然因为没有成亲而失手家主之位。现在在位的是他的十八弟。

  他爹生的孩子虽多,活下来的却不多,这个十八弟在家里活下来的兄弟中排行第五。

  可这个家主在灵武就像个打杂的管家,里里外外的杂事都要他去做, 可整个灵武的精神领袖却是风迎燕。

  灵武事实上的主人, 还是他。

  风迎燕提起灵武就是想把灵武献给姜姬。

  这个作法就像当年的龚獠一样,拿灵武当后盾,表示姜姬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她一句话, 灵武上下无有不从。

  为了表示诚意, 风迎燕愿意将风家现任家主的长子和长女献上,送给姜姬使唤, 为是士还是为奴, 都听她的。

  除了现任家主的长子与长女之外, 他也相当敏锐的发现姜姬很需要人才。

  她需要不是凤凰台本地世家出身的世家子弟填充凤凰台下空荡的座席。

  他愿意将灵武年轻一代的子弟全都献上,甚至还能在灵武普通人家中选拔年轻人, 送他们到凤凰台来。

  姜姬听他一番表白之后, 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这相当是把灵武给绑在了她的船上。当年龚獠说要跟着她, 也最多是从合陵把钱粮骗来送给她, 虽然也算是解了她当时的燃眉之急,但跟风迎燕的大手笔不能比。

  她这才发现,风迎燕俊美的皮相下是炽烈的权欲之心!他是空有高志,却无奈虚度半载光阴的人。

  这么一想,还挺可怜的。有点像龚香当年的情景了。

  等龚香来了,姜姬与他聊了聊灵武公子,笑着说:“你觉得他是真心的吗?”

  龚香很冷淡,客气道,“我不及其秀美。”又提起王姻已经想好要替灵武公子造势了,现在没看到人,说不定正和灵武公子谈着呢,两人狼狈那啥,说不定是早就串通起来了。

  姜姬笑一笑,跳过这个话题,问龚香最近向他求学的人是不是更多了。

  王姻敞开大门,凤凰台下的世家就想试试敲敲其他鲁人的大门。

  龚香讲解过鲁律,又据说教导过姜姬与姜旦,王师啊!所以一群人跑到龚香家里哭着喊着求他收为弟子。

  龚香紧闭大门,一个不见。

  但他也只是把大门关起来,没说不收礼。所以别人只以为他是待价而沽。所以礼越送越重,也开始四处打探龚香有什么喜好。

  王姻和凤凰台的侍人都借此赚了一点,他们信口胡扯,替龚香安插了许多“喜好”。

  龚香无奈,他已经察觉到他和王姻一起出现有点坏了公主的事。如果只有王姻在,那公主身边就空了许多,可以借机安排几个凤凰台的人当摆设。

  但他非要跑来,结果公主身边的人就太多了,站得太满,这才让凤凰台下的人多了许多顾忌。

  所以他一直很低调,本来希望在公主没登基之前,他就以鲁相的身份含糊的混在凤凰台,等公主登基之后再安排他就行了。

  姜姬问起,他只好摆出一副严肃的脸说:“那些人烦得很。”

  姜姬见他对凤凰台的人避之不及,猜测又是一些小心思,索性不去管,转而提起招贤纳士的事来。

  一直以来,世家的招贤纳士走的都是举贤不避亲的路子,全靠亲友提携。

  所以王姻大开门路,一边收获了许许多多的“友情”,一边替他们搭了一条通向姜姬的道路。

  这条路是双向的,世家得已接触姜姬,她也得已接触世家。

  现在城中已经渐渐平稳下来了,世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非常盼望能有一根浮木渡他们到对岸,不管对岸是什么,现在他们没有办法去拒绝。

  姜姬想多造几条桥。

  风迎燕就是她竖起的靶子——之前她是这么想的。

  但灵武公子突如其来的把灵武拱手献上后,她发觉了此人的野心,也只好换个思路,另找个靶子来用。

  她想用黄家。

  黄松年老迈不堪,以龟缩为人生准则。黄家内里却未必全是这样的人。

  他现在虽然不反对她,但目前为止,黄家没有一个人送到宫里来甘愿当她的侍人或近臣,只有一个黄沼还是自己跑去考低级官吏,现在又借着爹生病的理由躲在家里了。这就说明黄松年还在观望。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真能坐得稳。

  姜姬以前容他龟缩,现在却只能把他拖出来了。

  她对龚香说:“我本来想让白哥或毛昭去一趟黄家,替我说说话。”

  龚香点头,“现在他二人都在小公主身边,当然不合适。”

  三宝近来如饥似渴的吸收着知识。比起她当年有电视新闻网络,三宝的环境是相当闭塞的,她只能从人身上学习。

  只有毛昭和白哥当然不够。姜姬打算等她这宫里的士人多了以后,就容许三宝到外面来。只有接收信息的渠道变多了,人才能更容易学会“公正”。

  公正本身是一个平衡的概念,因事因人因势发生着变化。

  她想更自如的教育三宝,就只能增加她接受信息的渠道。现在还不行,她只能让安全的人出现在三宝身边。

  她说:“叔叔有空时也去陪陪三宝。”

  龚香如获至宝,根本都不需要她再说第二句的,立刻答应下来!

  上回她的拒绝本来就是吊他的胃口,见此就笑了。

  春去夏来,凤凰台迎来了更为酷热的夏天。

  地面变得龟裂,河道变窄,井水更加难打,幸好今年春天发现可能继续旱的时候,井就重新掏过了,现在还能打得出水来。

  姜姬早在毛昭去年提干旱时就一直在想什么东西能在旱的时候仍然可以种植,结果她记忆中的全是旱的时候,西瓜更甜,水果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