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凤凰台诸家令人看不起。

  李芯来之前也看不起他们。他甚至觉得他会趾高气昂的走进凤凰台, 敲开任何一个能上殿的人的家门, 说他来自滨河李氏,然后就会在对方尊敬的视线中递上奏表,说出李家对皇帝的关心与担忧。

  他只担心自己到时会因为年纪太小, 气势不足, 没有办法表现出滨河李氏的威风。

  毕竟李氏现在正带领义军与云贼作战!

  凤凰台应该给李氏嘉奖!

  他还悄悄作了一篇文,打算当殿诵读呢。

  但走进凤凰台后, 他那在家里膨胀的妄念就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消失了。

  他不敢再小看任何一个人, 更加羞愧自己以前的自大。

  而在凤凰台的这些人中, 他对安乐公主的好奇心是最大的。

  他无数次在梦里描绘着她的面孔和身影,她的香气……

  凤凰台。

  姜姬面前是几百份的“圆图”。这些都是经过筛查后有用的,余下的就是胡写乱画的了。

  这样搜集来的信息来源杂乱,可信度并不高,但好处在于非常不容易被人发觉,而且辐射很广。

  可以说凤凰台现在能吸引到什么人,这些圆图里就有可能有他们的答卷。

  这也是她能在此时此地想出来的最有可能成功的办法了。

  不然真的派可信的人走遍整个大梁?

  现阶段是不可能的。

  “这一份有趣。”三宝很快找到一份好玩的,姜姬伸头看了一眼,发现是画得很好看的。

  “卷面分”也很重要。在挑选答卷时,绘画功底也是一个很可靠的筛选条件,毕竟在这个读书都读不起的世界里,家里能有条件供其学画,还有这个闲心把画技磨练得能见人,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至少也是个中等世家了,还要不差钱才行。

  三宝手里这一份圆图画的是城外的农田,中心圆点写的是“非”城。

  非不是姓。姜姬才补习过大梁各城,这个非城指的是斐姓。

  很多世家弟子出门时有隐姓瞒名的习惯,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另一方面就是谦虚了,不以姓氏骄人嘛。

  我不是世家,我只是个小虾米。

  写自己家姓氏时常这么搞。

  久而久之,哪怕外人都知道非代指斐姓了,他们在外面就直接自称“非”了。

  世家子弟虽然有“隐姓瞒名”的意识,但他们大多数都是骄傲的。越不常出门的越骄傲,越年轻的越骄傲。

  哪怕现在外面都快打起来了,但他们也不觉得自己会沦落到跟流民一样的地步。好像身上自带光环,哪怕真被卷进来了,刀也不会砍到他们身上。

  书中——就是书这么告诉他们的——确实有类似的故事流传。

  说的是一个有名望的老人,某日坐着家中的破车,让一头老牛拉着,一个老仆跟着,一不小心就在山野间撞上了两伙打得正热闹的军队。

  当一队野兵准备砍他的时候,这个老人的家仆就报了姓名。

  于是指着他的刀剑都收回去了。

  老人的名字被一重重报到领头的将军那里。两边每报一人,那人都要震惊一下。如此排比了大概五六段吧,终于到两边对战的将军面前了。

  于是两个将军先挂出免战符,然后再一起重新沐浴更衣,亲自出营见这老人,拜见他。

  再亲自送老人回家,送礼道歉,表示不好意思,我们在这里打来打去打扰您了。

  再三致歉之后,两边退兵了!各自约定改日另外订地点重新打。

  这是一则有历史背书的真实故事。当然写出来就完全不同了,至少姜姬是不信的。

  真打到那个地步了,那牛怎么不跑呢?怎么会拉着车往战场里钻呢?

  不过这却是一则相当出名的故事,它就是礼字的最佳注解。

  顺便也吹了一波世家到底有多牛。如果祖先够牛,姓氏够厉害,连误入战场都不必怕的。

  那些在这种敏感时刻还敢往凤凰台跑的人中不少这样想的。

  他们都以为姓氏与家族就是他们的护身符,最坚硬的铠甲。

  三宝手中的圆图应当是斐家子弟画的,他画出了围绕非城的耕田分布。

  姜姬就喜欢这种的。

  当即把这一副圆图留了出来。

  大部分的圆图都是画着这样的东西。因为贡品一般贡的最多的就是粮食,这个是每年必贡的,不管产粮不产粮,粮食在贡品一直都是前三名。

  第二名的是人。可以细分为壮丁、匠人、年轻女子、美女与贤良。

  然后就有一个圆图画的就是人口分布了。这一次是周城。

  画此圆图的人非常细致的画出了春天春耕和服劳役的两种人,可能觉得这还不够,他还画出了士子们扎堆的地方和商人群居的地方。

  这种人人都能一眼看清的东西,他们觉得画出来也无所谓,才肯这么动笔。

  对姜姬来说,她正是没办法派人亲眼去看,才需要这些人告诉她。

  不过圆图中没有铁器、兵器、军队等城中重要的地方。

  他们还是知道要“保密”的。

  她还看到了许多画城外哪里有鹿、猪、虎等可以打猎的地方,哪里又能钓鱼戏水,乘船游乐。

  这种本该得不着高分的答卷也都被挑出来了。

  姜姬见之心喜,立刻让人把这些圆图中的信息与以前地图中的信息进行比对验证。

  “啊,这里有一个滨河李的。”姜姬挑出这一幅圆图。

  王姻笑道:“这就是滨河这一代的嫡长子,李芯的。”

  李芯刚住到他家来的时候,每天都来拜访他,还送了不少他的得意之作。王姻见过之后,再见就立刻认出来了。

  李芯画的很“收敛”,他连农田都没画,只画了河流与山林。

  跟地图一对照,半斤八两,没有半点新意。

  姜姬道:“这李家子倒是很警觉。”

  毛昭说:“毕竟是长子。李家家规森严,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在李家也能独挡一面了。”

  姜姬问:“李芯知道他父亲的死讯了吗?”

  她这里已经得到消息了。

  王姻道:“应该还没有。”李家在消息传递上根本比不上公主与将军的百里驿站。李芯那里至少还要再慢上一段时间。能有多快就看李家人的腿脚有多快了。

  还有李家对李芯是什么想法,现在李家那里对他有善意的人可不多。

  数日后。

  李芯刚从一个文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时,就看到管家李叔带着家中下人全都披发赤足跪在庭院里,只围了一件粗麻布。

  李芯顿时脑袋一蒙。

  跟着他就得知,他的父亲病逝,母亲因为受了外祖家的蒙骗,引狼入室,致使现在李家腹背受敌。二叔被人攻讦,三叔孤身在外,支撑义军。

  他的幼弟已遭人所害。

  李芯只有十一岁,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不信,之后脑子里什么心没办法想,就要回家去。

  李叔死死拦住他,告诉他家里人担心他回去的路上被人害了,李家就真的没指望了。

  “大公子,老太太和二老爷想让你先藏身在安乐公主身边,等滨河事态平息之后再接你回去。”

  李芯从小受的教育都是他是父亲之后接下李家重担的人,现在父亲已逝,他怎么能躲在这里呢?

  他要回去!

  可他自己一个人根本打不过这么多身强力壮的下人和护卫,最后李叔见劝不住他,只能把他绑起来关在屋里,慢慢劝服。

  王姻这边很快得到了消息,想了想,笑道:“就让我助这小公子一臂之力吧。”

  李芯被关在屋里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透过紧闭的窗户来判断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这么无能和没用!

  可他还是不能答应李叔躲起来。这是他的责任,他不能逃避。他现在躲了,以后还怎么回到李家去呢?他要怎么面对他的族人?

  这天,他看到窗外透进来的光就知道是白天了。

  院子里的护卫会出来走动,也会在院子里说话,偶尔他还能闻到他们在院中煮饭的味道。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窗户动了一下。

  李芯立刻躲了起来。

  他很清楚家中护卫都在院子里,大门是关起来的,李叔都是从门进来。

  这从窗户进来的肯定不会是家里人!

  窗户动过之后,被撬开一条缝。有人小声喊他:“大郎?大郎!是不是你啊?”

  李芯听到很惊讶,这是他在学院里的同学的声音。

  “阿丁?”他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从缝隙里看,果然是阿丁。

  阿丁:“你好几天不来,你家下人说人生病了,我想来探望你,这才溜进来找你。”他说,“你怎么被关了?”

  李芯当然不能告诉别人。想劝阿丁离开,就见阿丁已经在撬窗户了。

  “你等着!我这就放你出来!”阿丁说。

  李芯吓了一跳,可他随即想起这样才能回滨河!

  阿丁竟然很快就把窗户撬开了,还爬进来把李芯身上的绳子解开,带着他出去。

  两人从后面翻墙离开,李家护卫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李芯出来后都觉得这实在是太幸运了!

  阿丁要带他回家,“到我家来,我娘可喜欢你了!”

  李芯却摇摇头,他急着走。

  “你借我一些钱,我日后还你。”李芯说。

  阿丁爽快的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给他,还有腰带也解了,“这可以卖。你拿去用吧!还的事就不用说了,我们是兄弟!”

  阿丁只是商人子,以前李芯不大看得起他,只是客客气气的与他交往。没想到今日得他相助,叫李芯有些愧疚了。

  李芯谢过阿丁,仍不肯告诉阿丁他要去哪里就告辞了。

  他跟李叔到凤凰台来时就知道可以找商队带路,他早就想好要怎么回滨河了!

  李芯“失踪”后,李家下人惊慌失措,一面在城中寻找,一面沿着凤凰台到滨河的路线一路找过去。结果他们直到赶回滨河也没找到李芯的踪迹。

  但李家李芯失踪被害一事,再次替李家雪上加霜。

  李家两个弟弟不得不交换,被污为害死李客与李芯的二弟李非回到义军带兵,三弟则回到李家主持局面。

  这一番交换叫仍在李家的季张叹气,对从人道:“李家败矣。”

  从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数日后,季张对李家刚回来的三弟下了毒,令其身死。

  还没走出五十里的李非成了“凶手”,滨河其余世家集合追凶,非要把李非抓回来杀掉。

  李非仓促逃走。

第732章 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滨河, 李家。

  季张命从人收拾行李,他亲自去向李家老太太告辞。

  李家祖宅盘踞在滨河城内中心位置, 周围是一重重的忠心护卫, 外面则是高耸的城墙。

  但现在的李家人心惶惶, 侍婢躲在角落里哭泣,下人开始想往外跑。

  季张一路走到李家老太太的屋前时, 都没有人来阻拦。

  他深深叹了口气,在院外扬声道:“凤凰台毛氏季张, 前来向老太太辞行!”

  他连喊三遍, 屋里才奔出来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侍婢, 哭得两眼红肿,手足无措地说:“老太太请公子进去。”

  李家老太太的屋里难得热闹。李家的女眷都在这里了,李非的妻子纵使满脸是泪,也镇定的对老太太说:“不是他做的!”

  季张进来时, 这些吵嚷的女人才都安静下来, 也不退避。

  季张就只站在门外行礼, 席地而坐,说:“如今乃多事之秋, 我本不该在此时告辞,无奈……”他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起身又行了一礼:“老太太, 恕我多言了。”

  他斩钉截铁道:“二公子绝不会是害了大公子与三公子的人!”

  屋里的女人们瞬间都看向他!

  跪在一旁的小孩子们也看向他, 为首的两个男孩目中透出光来。

  季张道:“李家有敌人在虎视眈眈。他们选在大公子病逝后动手, 先鼓动了大夫人,无奈大夫人妇人心性,眼窄量浅,一脚便踏了进去。他们借大夫人的手陷害二公子,致使二公子在滨河束手束脚,这些事诸位都是看在眼里的!”

  “在这之后的小公子失踪,三公子遇害,都是为了陷害二公子。”

  “二公子现在纵使活着,也帮不了李氏分毫,他背负污名,不管是动兵还是动武都会被冠以贼子之名。”

  季张断言道:“二公子逃,他就是众人眼中的罪魁;他不逃,回去收拢李氏兵马,必然是他意图不轨,狼子野心。”他慢吞吞的一字一顿地说。

  屋里的女人面面相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季张:“二公子现在动也不能动。他既不能把兵马带回滨河,只怕他前脚这么做,后脚就会有人前来取走李氏满门姓名,再栽到二公子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