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 这正是鲁人的阴谋。

  一定会有城忍不住下手的!

  崔演思想半天, 下定决心召集在这里的众人,但凡是各城为首之人,只要没走,都被他给请了过来。

  固卫崔氏也算是有名有姓之人,他这一请,哪怕现在情势变化,也有人愿意来听一听他的高见。

  “诸位。”崔演在上首拱手揖礼,“如今鲁人旦失踪,我恐怕这其中有诈。特意请诸位前来相商,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巴适都走出四五里了,还是被崔演派人给请了回来。

  他道:“还请崔兄直言。”

  其余人道,“是啊,还请崔公子指教。”

  “崔公子如果有想法,何不直言相告?”

  人人都知道鲁人旦失踪肯定是有问题的,也都知道这些停在这里的鲁人会造成大麻烦。各城的人都想尽快回去送信,好跟家中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崔演看了一眼巴适,拱手:“原来是平洲巴氏。”他看了一圈,道:“我知大家都以鲁人为苦,但我有一言相劝,还望大家能对鲁人多存一分仁念。慢动刀兵,休伤人命。”

  在座的众人都愣了。

  当即有人站起来,拂袖而去:“还当崔公子有何良言警句,原来是一句废话!”

  另有人对崔演草草的拱手,道:“敢问固卫城外有没有鲁人?”

  崔演:“如果没有鲁人,我又何必跟着这鲁人旦到这里来呢?在家抱着我的娇娇喝酒取乐不好吗?”

  鲁人旦王驾在前,身后是绵绵不绝的鲁人。他走了多长的路,身后就有多少鲁人。

  那些鲁人没有高车骏马,只靠双腿行走,拖家带口的跟在鲁人旦身后离家别乡。

  他们此时是民,当吃光食物之后,就会变成狼。

  到时他们在哪座城外,城中居民将不敢再出城。如果他们冲击城门,为祸一方,城中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这些人才会一路跟随,半遮半掩的阻拦他的去路,不想让他带着身后的鲁人进大梁,想让他退回鲁国去。

  可鲁人旦深浅莫测,崔演等不敢动武,不敢深劝,甚至不敢明言,只敢小心翼翼地试探,战战兢兢地窥伺。

  现在他一走了之,之前以为他愚笨的人都大呼上当,纷纷认定鲁人旦必有阴谋!他们生怕自己的城受害,只想赶紧把这个坏消息送回去。

  现在崔演偏偏拿一件蝇头小事来阻他们,简直可笑了!

  就有人质问崔演:“是鲁人重,还是我之百姓重?”

  崔演毫不客气的回视此人:“自然是我的百姓更重。”

  “既然如此,我就杀上几百个鲁人,把他们赶回鲁国去!又有何惧?”一人长身而立,怒喝道,“鲁人旦狡猾!他既不顾惜这些跟随他而来的鲁人,我又何必顾惜?”

  崔演沉默不语。

  他不可能当着这些人的面直言他怀疑安乐公主与风迎燕定下的毒计。

  且不说这些人是否可信。他也没那么多的好心非要说服他们不可。

  “君既不信,自可离去。”崔演赶客了。

  他是请客的主人,他赶客,再留下的人就太丢脸了。

  顿时许多人起身,草草告辞后就离去了。

  堂上的人几乎都走空了。

  崔演转头看到巴适还在,拱手道:“巴兄因何未走?”巴适看他:“因为我觉得崔兄说的有道理。”

  他刚才听到崔演的话后,就像破除了眼前的迷障,好像突然看清了什么。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鲁人旦才是重点。

  现在看起来,这个局真正的重点反而是外面那些数以万计的鲁人。

  崔演:“但我也没有第二句话要告诉巴兄的了。”他这个主人起身了,对巴适拱拱手道:“我还有要事,就不多陪了。”然后自己走了。

  巴适紧跟着起身,追问道:“崔兄!敢问此计乃何人所出?”

  崔演回头。

  巴适急急地说:“这天下看似乱,却乱中有局。只是不知是何人操盘?”

  从皇帝遇害,云贼封王之后……不,比这更早出事的是花家花千降,之后是陶公、花家……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

  但细究起来,如果花千降还在,陶公不敢对花家下手。

  如果花家还在,云贼不敢挟帝自重。

  如果不是云贼带皇帝逃入河谷,李、伍、包三家不敢纠集军队,妄图天下。

  如果没有李、伍、包三家在前,他平洲巴氏也不敢拥兵自重。

  刚才在堂的那些人为什么敢伤鲁人而不惧一国?

  无非是自重而已。

  不止巴氏一个而已。

  也不仅是平洲一地。

  巴适只觉得这天下的乱局像是被一个人推着走的。

  鲁人旦失踪,鲁人将乱,但仍未乱!

  如果此时有城出兵攻击鲁人,欲将其赶回鲁国,杀人犯罪,那会引来什么样的恶果?

  会有更多的城攻击鲁人!

  鲁人固然手无寸铁,但……

  巴适的声音不自觉的变轻了:“凤凰台上的安乐公主……会怪罪我等……吗?”

  崔演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兄台已经明白,就恕某不敢多言了。”

  ——那风迎燕现在对安乐公主推崇倍至。这等场面,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啊。

  至少他是不敢再将安乐公主当成一个区区女流之辈来看待了。

  巴适如游魂般出去,被候在外面的从人扶上了车。

  车继续往平洲而去。

  从人不解,“崔城主是说了什么吓人的事?”他刚才见出去的人都是一脸怒容,要么就不屑一顾,更有人在嘲笑崔演。

  怎么他家的主人出来倒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一直到当日停下来歇息过夜,巴适才从沉思中回神。

  从人刚好捧来晚饭:“快吃,吃完好休息。”

  巴适顾不上吃饭,叫从人铺绢,他要写信。

  从人只好替他点灯,铺案,把绢拿出来铺放在案几上,再点上驱蚊虫的香。

  巴适匆匆写好信,叮嘱从人现在就派人送回去:“不可拖延。”

  半个月后,巴适才赶回平洲,他这一路走回去,路上遇到的全是鲁人。

  这些人满面尘土,抱幼携老,蹒跚而行,像一群蚂蚁,正向着不知名的目标前进。

  他们这一行人不得不避开这些鲁人,担忧会被鲁人围攻,抢夺财物,或拦车拦路祈粮祈财。

  蚁多咬死象,好虎难敌一群狼。

  纵使巴适的护卫全都是精兵良将,也不敢与这路上的数千鲁人相犯。

  队伍中的人都忍不住抱怨:“真是如蝇如鼠,叫人厌恶!”

  巴适忧心似焚,不住的催:“快点!再快点!”

  从人以为他担心鲁人,安慰他道:“公子莫忧,平洲四城二十八个镇,守望相助,鲁人再多,也难撼其坚!”这些鲁人最多就是蝇鼠之患,是不会对平洲造成伤害的。

  巴适苦笑摇头,“我只怕平洲有人先害了鲁人,反倒惹下大祸。”

  从人更要笑了,“难道公子还要怕鲁人旦上凤凰台找皇帝告状吗?”

  是啊。

  在这之前,巴适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诸侯王有何可惧?哪怕诸侯们真的有意天下,难道他还能屠尽平洲上下吗?平洲无心争这个天下,但也不会轻易受人摆布。

  巴氏之前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他们不去争,但也不许任何人欺负平洲。平洲以后,将不再受君王之命。

  巴适之父在他出门之前就教导他,“除非真有天降之主,不然平洲日后之主,唯巴氏一姓!”

  平洲要做这世外之地,要做无笏之王。

  不然,像河谷那样,被一道无德之旨封给不知哪里来的莽汉粗人,就被祸害得十室九空。

  巴适当初听说河谷之事的时候,就毛骨悚然。后来听说皇帝竟然是个傻子,徐公等人隐瞒此事长达十数年后,连他都不愿意再听凤凰台的号令了。

  唯一可虑之事只是天下的乱局何时能解?英明人主何时出现?

  但当他离开平洲之后,所见所闻之事反倒让他添了忧思。

  平洲在这乱世之中真能独善其身吗?

  这天下的乱局,当真不是在别人的掌心上吗?

  平洲之渺小,正如这天下之浩大。

  如有人以天下为棋盘,平洲也不过是盘中一域而已。

  “再快些!我要回家见爹爹!”巴适催逼道。

  梁,末帝二十二年秋,平洲巴城外,有将程金与二十余人袭鲁人,双方角力,程金溃逃,言称鲁人为贼,巴城将巢尽鲁人,为天下除贼患。

  有鲁公主,姜姬,闻听此讯,于凤凰台痛泣,绝食绝饮,言以自身赎鲁人之过,只愿天下休以鲁人为祸。

  公主性善,有大义,天下义士闻之,反唾巴氏。

  有义士霍,入巴城,拿程金,斩之。

第753章 入席

  “平洲。”姜姬的手指按在地图上。

  没想到会是平洲。

  不过这里也确实不错。

  经过这么多年, 商人们走遍了整个大梁,他们送上来的地图都已经相当精确了。

  再加上收集来的当地人文信息,综合起来后, 她对大梁可以说是了然于胸了。

  平洲这个地方与河谷不同, 虽然也是产粮的地方,但平洲地广人稀,人口数比河谷少得多。

  选在这里开战,好处是破坏性小,人居不稠密,打起来周转腾挪,更好施展。

  从平洲本地神话和收集起来的信息看, 平洲的几座大城平时都很少接触,联姻也很少。

  好处是打起来不必担心他们联合到一起, 要挑拨也容易。坏处是没办法一网打尽,只能一个个来。

  平洲虽然地广人稀, 但各城都发展得很大。大概这就是人口稀少的原因:因为世家过于壮大了。

  距离凤凰台越近的地方,各城世家反而不敢太嚣张。越是天高皇帝远,世家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这当然是有坏处的。

  因为自由民越多, 社会发展才会越快。奴隶变多,社会发展就会倒退。

  如果纵观整个大梁,应该是以凤凰台为中心的封建制,还有以远端世家为中心的奴隶制社会。

  以徐公为首的凤凰台世家已经自动自发的开始抵制皇权, 从皇帝专权走向集权。

  而在凤凰台以外, 以世家为首的家族却越来越习惯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做无冕之王。

  他们不可能扩张领地, 那当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减少人口和控制人口就是必须的了。

  姜武问:“能打起来吗?”

  “只要开始打,就停不下来了。”她轻轻叹了一声。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最后一步。

  成功了,她会达到难以想像的高度;失败了,整个世界给她陪葬。

  她身后的人都毫不怀疑她会成功。

  她自己却越来越不安。

  深夜,姜武发现姜姬不在床上,披衣起身,挥退侍人,来到前殿大堂中,看到她站在地图前,静静的发着呆。

  他走过去,抱着她坐下来:“米儿,你在害怕什么?”

  姜姬靠在他身上,“怕我做不到。”

  姜武抚摸着她冰凉的胳膊:“人们都爱你。外面不止是鲁人爱你,大梁的人也爱你。你对他们是好的,他们会向着你的。”

  他每一次出去感受都更深刻。

  神女庙前鼎盛的香火,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开始穿鲁制的衣衫,甚至开始学鲁地口音说话。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涌入凤凰台,百姓想在这里种地,他们想挨着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种地,因为据说她能带来丰收;

  工匠想在这里凭本事赚一顶头冠,这不亚于士子当官,可以光耀门楣;

  士子们都开始学习鲁字,想通过考试,当她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