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皆亡。”第三人轻声感叹,此时他才体会到这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隔着一条江,这里早就不是他们认识的世界了。乍一看乱相纷纷,细思量就让人打寒战。

  “先是凤凰台?”一人细细推敲起来。

  “不。”另一人摇头,“先是公主城,再然后万应城,最后是凤凰台。”

  “凤凰台之后是河谷。”

  “河谷之后便是晋江左岸。”最后一人敲膝道,“接着就是我们了?”

  有人爆发出一声冷笑,但车内还是一片寂静。

  没有人真能笑出来。

  亲眼看到江南的改变让江北的人更深的感觉到这位他们预料中的人君是何等的不同寻常。

  大梁变成大纪时,也有许多不同之处。

  大纪的皇帝对各部族十分宽容,他是天下共推之主,却并没有对各部族太残忍。各部族向他上贡是为了寻求他的庇护。

  但大梁的皇帝却更阴险一点,他先是封了许多诸侯王,又将各地朝贡之事写进了祭祀的诗歌中。江北的部族当时来参加大梁皇帝的祭祀时听到祭祀的诗歌,都非常愤怒。

  但诸侯王当时虎视眈眈,江北各族在经过漫长的争斗后,还是答应每年按时朝贡皇帝,这才平息了干戈。

  七百多年过去,新的人君似乎更看重百姓?而非氏族吗?

  江北各家的人秘议了几番后,都打定主意,一定要探明这个人真正的意图。

  江北的人可以不反对他,但他也不能去江北有太多的约束。

  不然,就算姜将军手握利器,他们也不会退缩的!

  江北共一百三十八座城,大家联合起来,他们就不相信这位还没有登上大宝的人君不会更加慎重!

  距离凤凰台越来越近了,各村各地百姓祭祀的事也更多了。

  他们这才听说,原来安乐公主听闻姜将军大胜归来,打算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来安抚亡灵,夸耀胜利。

  江南各地听到此讯后,纷纷主动贡上礼物,以示对姜将军的崇拜与爱戴,以及对他的胜利的赞美之情。

  许多赞颂的诗歌也流传了出来,大街小巷都有人诵唱。

  当再看到姜将军的队伍时,百姓们也会自动自发的对着队伍诵唱歌谣,赞美欢呼。

  队伍中的江南世家不免苦笑。

  但更让他们吃惊的不止这个,而是他们路过的城镇几乎都修了非常好的路,宽阔又结实,大军在这样的路上行进速度都加快了不少。

  行进途中更是看到无数的良田与辛勤耕种的百姓。田里牛马拉着形状奇特的犁,翻地翻得又快又深。

  这下连江南世家都吃惊了,因为在他们的城里并没有这样的犁。

  特别是他们还看到了最多五条牛并行拉的犁,一块田这五条牛来回两次就能犁完了!

  这是何等的速度!

  江南江北各家都知道农事是非常重要的。

  他们立刻派人出去打探这种犁是不是鲁人之物?百姓只会说这是公主赐下来的,别的也说不清楚。

  不等他们找到此犁是哪个工匠所造,已经到了凤凰台。

  今日的凤凰台比起往日来丝毫不逊色。城墙广深,城门洞开,百姓穿梭往来。城外的市场大得不像话,商人的集市摆了十里长!

  他们一路跟着姜将军来到宫门前,士兵排列整齐,并没有退下回营,显然姜将军是打算带士兵进去演武夸耀的。

  这也是应该的。

  宫门前已经有人等候了。

  姜将军命人去请他们出来,随他一同去拜见安乐公主。

  一人试探的问:“只是拜见公主吗?宫中可有别的贵人?我等只怕失礼,还请将军直言相告。”

  姜武:“自然只有公主。诸位请随我来吧。”

  说罢,他重新上马,佩剑不解,就这么直接进去了。

  但除他之外的世家们却必须要将随身武器留下,护卫们也必须在宫外等候。

  一群人只得跟在姜将军的马后步行进去。

  这些人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只怕今日他们就要拜见安乐公主了。

  有些太急了。

  又有一人追上前面的姜武,恳切道:“我等长途跋涉,面容有污,衣衫不整,还请将军容我等回去收拾整齐,明日再来拜见公主。”

  姜武:“我领兵出征,回朝后难道还能先回家再见公主吗?你们是跟着我回来的,我当然要先带你们去见公主,才能放你们走。”

  这话也不错。

  这些人只好算了。

  不算也不行。这宫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回都是巡逻的卫兵。

  远处也能看到脚步匆匆的文书们,身后带着的小吏或担或抬着文书卷集等物。

  这不像一座没有皇帝的空荡荡的宫城,倒像是一座已经有了主人的皇宫。

  姜将军有马,世家们却必须要靠自己的两条腿跟上。走得气喘吁吁,才来到了广御宫前。

  有来过凤凰台的人已经发现这里跟以前不同了。

  广御宫前原本的牡丹园已经不见了,不管是夏季盛放的牡丹还是冬季结满绢纱的假花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副宫。

  两座副宫呈拱卫之势围绕着正中央的广御宫,副宫里可以看到有无数的人在里面忙碌着,门前廊下,阶上阶下都有长衫玉带的士子来来往往。

  殿中可能是为了采光,门窗大开,或做成格窗,现在已经是深秋初冬时节,殿里的人冻得瑟瑟发抖。殿里烧着巨大的鼎,飘出米汤的香气。时不时的看到有殿中的人去盛一碗香汤,一边喝着一边回座,继续埋头书写着什么。

  阶下的侍人看到姜将军来了,连忙入广御宫通报,一边也向这里迎来。

  姜武指着他马后的这些形容狼狈的江南江北的世家说:“找个地方先让他们梳洗一番,再通报给公主。”

  世家们大松一口气,纷纷对姜武道谢。然后就跟着侍人走了。

  侍人一边领着他们走,一边让人去准备干净的屋子和干净的水,以备洗浴更衣,还问他们要不要修面。

  江北的人不懂,江南的人倒是知道,就解释说公主不喜男子留须,这修面其实就是刮胡子。

  江北的人纷纷拒绝修面,好好的胡子刮它干什么!

  往后面走,又是一大片官舍,倒像是新修的,还崭新得很。

  侍人解释说这是新入选的官吏的房舍,公主仁慈,担忧他们在宫里没有地方休息,所以特意修建了官舍。

  侍人问,你们要是急的话,也可以在这里洗浴更衣。

  世家们皱眉拒绝了。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知道了,安乐公主选拔出的新官在一些根本不是世家子弟,虽然也是通过世家推举才能入宫为官,但有一个叫王姻的鲁人胡乱推荐,根本不看家世,也不看师从,只要给他钱,他就能推人选官。

  怎么能在这种可能有低贱之人的地方休息更衣呢?

  不行,不行!

  侍人很理解他们的坚持,就说这里不行的话,前面倒是有两处皇帝陛下用过的旧宫室,也算干净整齐。

  虽然皇帝已经没人关心了,但用皇帝的旧宫室更衣还是可以的。

  世家们纷纷赞同,跟着侍人一径往里走。

  更深处的地方就没什么人了,只能看到侍人来去。

  这也对。现在凤凰台上没有皇帝,肯定也不会有皇帝的后宫妇人,安乐公主好像只使用了前方的广御宫,她收的鲁官也只在前面走动。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宫殿。四处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排的树木花草,倒是静雅逸人。

  侍人们早就准备好了用来洗澡的热水,恭敬的请这些人走进去后,等他们脱衣,入水——侍人们就抱起脏衣,关上门,离开了。

  广御宫。

  姜武也在洗澡,不同的是池里还有姜姬。她抱着七宝,教他认爸爸。

  姜武坐在另一端,被两个侍人拿马毛刷子从头刷到脚。

  七宝果然已经不太记得爸爸了,至少这个胡子长得肆意又茂盛的野人,他认不出来。

  等姜武把胡子刮了,头发梳顺了,身上也刷得红通通的搓掉了三层泥,泡进水里后,七宝终于认出了爸爸。

  跟爸爸亲热一番后,小七宝就被侍人们抱了出去。

  侍人们关上门,笑嘻嘻地说屏风后有榻,有热呼呼的鼎食,还有煮好的豆浆哦。有吃有喝,你们随意吧。

  姜武抱住姜姬,出了池子,到屏风后把她放在榻上,左右一看,说:“没有衣服。”

  姜姬也嘻嘻笑起来,拉他过来:“反正也用不上。明天再让他们拿衣服进来。”

  姜武趴到她身上,翻过来,摊开四肢说:“累,骑了一路马,动不了了。”

  姜姬温柔的翻上来说:“那我来,你别动。”

第767章 将与相

  她不许他停下来。

  每一次他都觉得已经不行了, 再也没办法了,但还是不能停下来。他已经非常疲惫了。

  可最后那一刻,他能感受到巨大的幸福!他愿意为了一刻去死。

  哪怕为她流尽最后一滴血,为她死在战场上, 他都愿意。

  他记得她在月光下扬起的头颈, 汗水掉在他的脸上。

  姜武醒来时是第二天早晨, 他是饿醒的。

  姜姬已经披上衣服坐在鼎旁吃饭了,看到他起来就替他盛了一碗端过来。

  “别起来了,挪过来吃。”她把煮好的粥,烤好的羊腿都给他端过来了。

  他想坐起来,瞬间觉得腰要断了, 只好听她的挪到榻沿,一手提起羊腿, 舔掉滴下来的羊油和酱油, 大口咬起来。

  一条羊腿吃完, 他才算是活过来了,身上也有力气了。

  姜姬再端给他一角杯的热米酒, 他吨吨吨的一口灌干净,才拿起烤饼吃。吃了一整张锅那么大的烤饼, 才一脸“我吃饱了”的放松,往后一翻,不到片刻就扯起了响亮的呼噜。

  她漱过口后也上了榻, 觉得这呼噜听起来还挺好听的, 闭上眼睛也睡着了。

  再次醒来, 他去洗了个澡,两人攻守易位。

  他一副“老子要报仇!”的气势。看来昨天是她太过分了。但他再累,底下还是很精神的啊!所以也不能怪她过分。一年多不见,她也很想他啊!

  两人就这么关着殿门,满足人生大欲。

  直到五天后,侍人来敲门,说黄公已经连着四天在广御宫宫阶下候着了,一站就是一整天,老头子身体年纪都在这里放着,他们也实在是担忧,这才不得不来敲门,公主您能不能先停一停?放将军睡个觉?您出来办点正事再回去都行啊。

  听着侍人的话,姜姬几欲破口大骂,无奈她现在实在是没功夫说话。

  姜武一脸得意,趁她在要紧时狠狠逞了一轮威风!

  待他畅快了才放开她,往旁边一翻,推她出去:“正好我睡一会儿。”

  姜姬扑到他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才解气!挪到榻边力图站起来——

  片刻后,侍人们听到殿内公主叫唤。

  他们推门进去,殿内因昼夜燃香,倒是没什么浊气,就是仍弥漫着男女之间的味道。

  公主坐在榻沿,已经穿上了衣服,胡乱系上腰带,身后是姜将军的光赤赤的背脊,腰间还有一个红肿的牙印,带着水光。

  公主沙哑道:“扶我起来。”——她一定要把高床做出来!这榻太低了!对人太不友好了!

  等姜姬在侍人的嘲笑中收拾整齐,可以见人了,黄松年也被人扶进来了。

  整整在外站了四天,老头子也撑不住了。

  进来后被侍人放在席上,拿来凭几让他靠着,抬来脚炉让他踩着,还送来热腾腾的红枣姜饮让他取暖。

  姜姬也靠着凭几,靠了一会儿嫌靠着不舒服,推开凭几,唤来旁边一个一直在笑的侍人:“过来,坐下!”侍人笑眯眯的过来坐下,被她一番摆弄后,她舒舒服服的靠上人肉椅垫,才端起礼贤下士的脸,温柔问:“老相有何事?片刻也等不得?”

  黄松年看公主这副目含秋水,柔若无骨的模样,道:“某已等了四天。”

  ——这叫“片刻”?

  姜姬半点不脸红地说:“小别胜新婚。”

  满殿的人都喷笑起来了。给她做凭几的侍人笑得浑身发颤,被她掐着胳膊:“给我坐直了!”

  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毛昭被这一殿笑声搞得一脸茫然,但心底放松了。

  看样子公主没生气。

  毛昭进来就看到公主的身姿和形容,五味杂陈。他有点想不到公主真的钟情于姜将军。

  更想不到的是黄公是从哪里把公主叫起来的啊!!

  他坐下就做惊讶状:“黄公,某观你面色潮红,是不是病了?啊呀,这可不好!我这就送你回去休息!”说罢就过来要强行扶黄松年出去。

  黄松年甩手把毛昭给推得跌成个翻盖王八,跟着就一鼓作气的开口:“公主!不知可曾见过定州池斐!”

  这人是谁啊?姜姬正回忆,她当凭几靠着的侍人以袖掩口,公然帮她作弊:“就是跟将军回来的江北定州池氏子弟,现在就在……”后面关着呢。

  她便恍然大悟,摇头:“还不曾见过。客人远道而来,正在休息。”

  黄松年显然已经为这件事担忧好几天了,闻言瞪着眼睛:“果真?”

  毛昭也看过来,似乎也很关心。

  姜姬真的恍然大悟,点头:“果真。”

  ——人还活着,放心。

  她真没有把人哄进门就砍。

  总要先劝。劝个十年八年的也就差不多了。

  黄松年看她不似说谎,一口气松下来,人就有点坐不稳了,往后一倒,侍人连忙扶住他,毛昭和姜姬都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