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骂的到都是真话,霍时英老老实实跪在那里挨骂,埋着头脊梁却挺的笔直,眼看两人就要闹崩,没法收场的时候,门口门帘一掀,红绡走进来小声的通报:“王妃来了。”屋子里的人手里的动作都是一顿,瞬间安静了下来。

门口进来的脚步声有些匆忙的凌乱,步子在门口顿了一下,一个清澈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就到了霍时英身边:“时英怎么跪在地上?快起来。”

霍时英的腋下被□一条柔软的手臂,她顺着传来的力量就站了起来,王妃也是个身量颇高的女子,个子几乎和霍时英持平,满头的乌发只简单的挽了一个髻,通身不见任何装饰,穿着一件朱红色的佥金袖袄,打扮相当的朴素,她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只是五官长得周正,眉宇间有种深沉大度的气度。

霍时英起身后,后退了半步,弯身对着她行了一礼,称呼她道:“母亲。”

王妃上前再次搀起她的胳膊:“时英这是从扬州赶回来的?你父亲可还好?”

“父亲很好,身体也很健朗。”霍时英沉稳的目视着面前人回答。

王妃显然是一个非常有大局观的人,进门两句话就把局面扭转过来,老太太是个专横跋扈的人,但她更担心儿子,王妃进门就问起霍真既给霍时英解了围也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了去。

老太太果然不再追究,向着两人看过来,王妃继续问道:“江淮天冷潮湿,王爷可还能习惯?身边可有尽心伺候的人?”

“父亲到了扬州多住在太守府里,太守府自然要比军营里好得多,我看父亲对江淮的水土也还适应,身体一直很好,精神看着比在凉州似乎还要健旺一些。”

王妃微微蹙眉:“太守府?裴世林吗?”随后她又微微点头:“他们原来就是同窗,住在他那里也断不会短了他什么的。”

王妃说完,又转过身朝着榻上的老夫人,行了一礼,给老夫人问安,随后就牵了霍时英的手把她带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这时候才有人奉了茶上来,老太太又才不咸不淡的开口:“你半年难得出一次荣装堂,今天怎么这么好的精神?”

王妃侧身对着上首轻声道:“刚才世子夫人派人到我那里去,说是听说时英回来了,要带着人收拾倾华院,就不过我那里去了,我想着她反正也要让人来跟您说一声,干脆我就自己过来了。”

老夫人斜着瞟了王妃一眼,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连个丫头倒是都比你精贵了,还要你自己走一趟。”

这老太太当真是什么事情都任性而为,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不过王妃显然不是跟她一个段数的,霍时英只见身边这个女子脸上毫不波动,她根本不接老夫人的话茬,反而笑盈盈的对她道:“这都酉时了?今天怕是要耽误母亲晚膳了,要不媳妇今天就留在您这叨扰您一顿?我也好好伺候,伺候母亲?”

果然老夫人马上就撇了撇嘴道:“我不要你,你回去吧。”又指着霍时英道:“把她也给我带走,回来就折腾人,本来都要摆饭了,偏偏这时候来烦我,快走,快走。”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下榻,嘴里还不断抱怨着。

王妃和霍时英当然也不想待在这里,顺势就都起身给老太太行礼告辞,老太太被人服侍着穿好鞋子站在地下,一手扶着那个中年美妇对行过礼起身站在她跟前的霍时英问道:“你父亲可有话带回来?”

霍时英想都没想张嘴就来:“父亲他很惦记您老人家,他让您保重身体,等边关平定了,他就辞官回家好好孝顺您。”其实霍真什么话都没给家里带,但霍时英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触霉头。

果然不管老太太有没有听出真假,但面上是满意了,她们也就就着这个形式退了出来。

出了锦华堂,院门口等着四个丫鬟,一抬滑竿式样的抬椅,王妃却没有上抬椅,沿着锦华堂外面的石板路向西走去,丫头婆子簇拥着她,霍时英自然只有跟上。

王妃的步伐不紧不慢雍容而端庄,她一直没有说话,望着脚下的路,心思似乎没有在这里,霍时英只好开口道:“母亲是否身体不适?”

王妃的气色其实不太好,脸色暗黄,嘴唇的颜色很淡,周身萦绕着一股虚弱之气,如此自然的神态几乎全凭她身上的一种气势撑着。

王妃终于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霍时英,她看了她好一会,望着她眼里的神色复杂,霍时英一时竟然没有看懂,这个中年憔悴的妇人最后清淡的笑了笑道:“没什么,老毛病了。”

“母亲要保重身体。”霍时英接着她的话道。

王妃再次转身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二哥知道你回来了,很着急,一会你就去他那里用晚饭吧,免得他担心。”

“嗯。”霍时英点头应着。

又走了一会,王妃低头望着脚下再次开口道:“你一个女子,却在外面做着男人的事情,面对的都还是些杀戮断绝,国家天下的大事,很不容易,内宅这种妇人的琐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们一辈子活的就这是这么个方寸之地,眼界也只有这么大”

“我没放在心上,王妃的心胸,眼界也不窄。”霍时英的语调里带着一些笑意。

王妃再次看过来,幽暗的光线下,她的双目如烛火般明亮,最后她又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比刚才她笑得要明亮了很多,她说:“你长的很好,把你教成个这样你父亲可没有那个本事,你的老师是谁?”她的声音清澈而又低缓,很容易让人产生倾听的好感。

霍时英的回道:“老师的名号母亲可能没听说过,老师他姓唐,大号世章,原是个出家的道士,算是个方外之人,据说是十多年前父亲到冀州公干,在老师挂单的一家道观里与之偶遇,两人谈经论道三昼夜,最后父亲把他绑了回去,这十多年他都在父亲的帐下做幕僚。”

王妃轻笑出声:“这像是你父亲干出来的事。”转而她又有些感慨的道:“原来是个隐士了,这天下博大,市井深山都藏有高人。”

霍时英笑道:“母亲的气质也非常人可比。”

王妃再次转头看她:“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你这气度。”

霍时英只是笑:“母亲过奖了。”王妃也轻笑,两人一路走来气氛不自觉就轻松起来,两人的见识都有一定的高度,进退之间到仿若朋友一般。其实十年前霍时英见到的王妃,给她的感觉是个冷漠而高贵的人,十年前她端正的坐在太师椅上高抬着下巴,看着她在下面给她磕头行礼,神态冰冷而高傲,现如今她眉宇之间冷硬之气被憔悴取代,憔悴虚弱之间又有着豁达和从容。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人站在原地相对笑谈的时候,前方慢慢亮起两簇灯火,她们扭头看过去,两个婆子提着灯笼迎了过来,是王妃院子里的人看天色晚了出来接她的,王妃再转过头对霍时英道:“你去吧,你二哥肯定是在等着你开饭的,我就回荣装堂了,等你得空了再来找我说话。”

“是。”霍时英恭敬的弯腰行礼,送王妃上了抬椅,目送着一干丫头婆子簇拥着她走远王妃留了个给带路的婆子,霍时英又跟着她转身往东边的华荣堂走去。

到了华荣堂里面又是一番景象,两个机灵的丫头守在垂花门那里,远远看见这边的光影就迎了过来,走到跟前双双给霍时英福了一礼:“十一郡主安好。”

霍时英朝她们点点头,随她们进了院子,房门一推开,房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霍时英呼吸一窒迈步走了进去,正厅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长袍装扮的青年,长袍是白玉色的,人也是白玉色的,青年的肤色白嫩,盯着他那张端庄清俊的面孔看久了,你会升起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霍时英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人时的情景,那年她十岁,嘉定关总督府大门前烈日当头,六驹并骑,紫檀木的车厢,宝马雕车,车门打开半晌没有动静,良久后,后面浩荡的车队中拥过来一堆丫头仆人,有人放上脚榻,支开阳伞,车厢内这才伸出一只脚来,软底的布靴,纤尘不染,众星拱月般簇拥出一个少年,少年是一身湖色长衫打扮,头脸上身都被阳伞遮住了,只能见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仆人,手白如玉。

少年被人簇拥着给祖父,父亲行过礼,走到她的跟前,霍时英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他和霍真很像,不过五官更秀气了几分,因为皮肤一色雪白,半丝血气都没有,所以他瞧着太像一幅画,是宣纸上一笔一笔描出的飘渺形象。他有一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他望着她的目光中表达着最大的善意和诚恳,他叫她:“时英。”

他是她的二哥,霍时嘉。

祖父说:霍时嘉是霍家子孙中最有情意的一个。他从小有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每隔几年他会拖着病体从远隔万里的京城来到苦寒的边关探望在那里的祖父,父亲以及妹妹。

霍时英站在门口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就对上青年墨黑的眼瞳,她的笑容直达眼底,出声叫道:“二哥。”

那个被霍老将军说成是霍家最有情意的子孙的霍时嘉却有着喜怒无常的脾气,一照面本来还带着喜意的脸上忽然就沉了下去,他拄着拐杖费力的站起来,朝着霍时英伸出一只手,霍时英赶紧几步上去握住,霍时嘉一使力把她拉到跟前。

霍时嘉手掌的肌肤嫩滑而柔软,他眉头紧蹙:“怎么长的这么高了?”他们的鼻子尖几乎对到了一起,霍时嘉脸上表情非常的不满。

霍时嘉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霍时英了,那时候霍时英还只到他的耳朵那里,霍时英没有接他话反而问他:“你身体好不好?”说着还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霍时嘉侧开一点,眉头一挑:“怎么?你还学会看病了?”

霍时英一本正经的回:“不会,我就是摸摸你的脉象看跳的有力不?要是有力就说明你身体还好。”

“什么乱七八糟。”霍时英的手被他挥开,霍时嘉拄着拐杖往里间走去,有丫头过来扶他,被他一拐杖给支了开去:“走开,我自己走得动。”丫头羞红着脸退到屋角,房间里站了四个丫鬟,具是低头沉默,霍时英在一旁看着上前给他撩开门帘,随着他走进了里间。

里面的房间更热,应该是烧了地龙,就这一会霍时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霍时嘉走到窗边的一张贵妃椅上坐下,身子往后一靠,轻轻出了一口气,有丫头过来在他腿上搭了一张毯子,霍时英跟着坐在他身边,霍时嘉扭头看见她脸上的汗道:“我怕冷。”

“嗯,我知道。”霍时英点头老老实实的坐在一边。

霍时嘉靠舒服了才不徐不疾的开口问:“怎么忽然回来了?扬州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这回时英露出货真价实的羞涩来:“我升官了,明威将军,领凉州参将。皇上下旨让我代父亲回来述职。

“呦!”霍时嘉扭过头,语调里充满惊讶,然后他忽然就笑了,他伸出手捏着霍时英的下巴把她的脸摆来摆去的仔细打量:“嗯,长大了。”他笑着眼里有些惆怅。最后又亲昵的捏捏她的耳垂问:“辛苦吗?”

霍时英摇摇头:“不苦。”

“嗯,想想我,想想京城里还有你的侄儿,二哥,大哥好好打仗,把羌人赶回去。”

霍时英抿嘴笑着答应,她问“我嫂子和侄儿呐?”

“去给你收拾院子了,应该快回来了。”霍时嘉的口气很轻慢,对嘴里提到的那个人似乎不大在意。

霍时英眼里微露诧异,也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点骚动,接着门帘一掀,一个年轻的女子牵着一个男孩走了进来,女子一个穿着大红的遍地佥金窄袖褙子,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官髻,她有一双浓密的眉毛,大大的杏眼,五官大气,有一种庄重的艳丽,一身的大红都没有压住她身上艳色,霍时英知道这就是她的二嫂这一代裕王府的世子夫人了。

霍时英站起来对女子行了一礼恭敬的叫了声:“二嫂。”霍时嘉九年前成的亲,这个二嫂霍时英一直没见过,只知道她出身不低,娘家是充州有名的龚家,出过一个大儒,二十四个进士,两个状元,三个探花,她父亲现在正在青州任太守。青州地处沿海,这次战乱倒是没有波及到那里。

看见霍时英用男人的姿势向她行礼,龚氏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别扭的也给她蹲了一福,还了一礼,两人起身龚氏望向霍时英的目光是□裸的毫不掩饰探视,充满好奇的探视,她的眼睛很大,望着霍时英流露出几分不太协调的天真和惊喜。

过了片刻龚氏似乎才反应过来,把身边的孩子推到跟前道:“时英,这是你侄子宜哥儿,宜哥儿给你姑姑问好。”

孩子有八岁了,有他母亲的肩膀高,这孩子也长的好,但是没有他父亲那么美的炫目飘逸,中规中矩的端正,孩子规规矩矩极为恭敬的给霍时英作了一揖。霍时英把他拉到跟前,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银刀递给他,宜哥儿刚才还端正严肃的脸上立刻就闪闪发光,没有小男孩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霍时英看着他微笑。

几番见礼完了,霍时嘉咳嗽了一声道:“行了,摆饭吧。”

霍时嘉一声招呼自有丫鬟婆子过来伺候着摆上饭菜,四人移步到了堂屋,坐下吃饭,这一会的功夫,霍时英就发现宜哥儿是个寡言的孩子,行走坐立的姿势都像用标尺量过一样的规范,少了孩子的天真,不过她不知道是不是世族大家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也可能霍时嘉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么个乖张的性子的。

食不言,寝不语,这饭桌上没人说话,霍时英很饿,一天赶路,中午就没吃,晚饭又开的晚了,她尽量让自己斯文一点,可没一会她也添了三碗饭了,等她抽空一抬头才发现对面的龚氏和宜哥儿都在瞪着大眼看着她,其实要霍时英装斯文,她也能装的像样,可这不是在霍时嘉这里嘛,她觉得没必要装。

果然旁边的霍时嘉就开了口:“你们别看她,她在我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是要打仗的人,出去是提刀杀人保家卫国的,保护的人里面就有你们,吃得多了算什么?”

霍时英扭头看霍时嘉,霍时嘉端着一小碗饭,皱着眉头看着菜盘子,吃一口都像要费了老大的力气一样,她看着都替他难受,其实霍时嘉虽然病弱但是却不瘦,他不爱吃饭好像是自来就有的毛病,他正餐吃的不多,糕点甜品却当饭一样的吃,他其实就是喜欢吃甜食,而且非常任性。

霍时英埋头吃自己的,那边龚氏笑着说:“还是时英这样的好,看着你吃自己都要多吃一碗饭,世子今天都难得多吃了一些。”

“你说话就说话,扯到我身上干什么?最烦你们女人说一句话非要七拐八弯的。”霍时嘉又发话,还张口就训斥龚氏。

龚氏脸上就是一僵,霍时英放开手磕磕桌面:“你好好说话,这是你媳妇,跟女子不能这样讲话,爷爷要是还在会骂你的。”

桌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龚氏笑得比较明目张胆,宜哥儿用碗掩着嘴偷笑,霍时嘉却是道:“你还有本事教训我了?等会有你现世报的时候。”他话音刚落下,房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丫鬟站在门口带着些气喘的通报:“大驸马来了,正在外院等着,说是让十一郡主赶快过去呐。”

霍时嘉把筷子往桌上一丢:“得,看吧,你的现世报来了。”

霍时英丢了筷子站起来就打算走,霍时嘉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吃饭最大,他人都来了,多等片刻又如何?”

霍时英看着霍时嘉想了想,从新坐下,又吃了两碗饭,喝了一大碗汤,才放下筷子,又有丫头过来伺候她净手,漱口,一番折腾完了才起身对着霍时嘉道:“二哥跟我一起去?”

霍时嘉垂着眼皮坐在那里:“我不去,这都半晚上了懒得应酬他。”

霍时英点点头,龚氏在一边接口道:“要不我送时英过去吧?”

霍时嘉没说话,霍时英点点头道:“也好,就有劳二嫂了。”

有丫头过来给龚氏披上件斗篷,霍时英等着她收拾完了一起出了门,宜哥儿一直跟着他母亲到门口,眼神却一直放在霍时英身上。

孩子的脸上还学不会隐藏,望着霍时英的眼睛里有好奇,有渴望,霍时英出门前转身摸摸他的头,又像他父亲捏她的耳垂一样,亲昵的捏了捏他的耳垂:“好孩子。”宜哥儿咧开嘴大大的笑了。

出了院子,前面两个掌灯的婆子,后面跟着四个丫鬟,两人被簇拥着往外院去,龚氏时不时就要看侧头看两眼霍时英,霍时英被她看了几回终于主动搭话:“久病的人,因被身体拖累,有志难伸,天长日久的人性格难免就会有些乖张,嫂嫂不要跟他计较,就连祖父都说其实二哥是最有情意的人。”

龚氏笑着一个劲的摆手:“没有,没有世子很好的。”

霍时英对她淡淡一笑:“那就好。”

龚氏的笑容里有些羞涩,她虽然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但其实也就比霍时英大了一岁,不知何故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以前光听相公说起有个很了不得的妹妹,没想到你是这般……嗯……那个好看。”

龚氏有点语无伦次了,霍时英呆震住,片刻后她才有点悟出个所以然,或许哪怕是深闺里的女子少女的时候可能都会有个英雄梦,毕竟再刻板的教育也阻挡不了人的幻想。

霍时英没想到被自己的嫂子崇拜了,她估计自己要是个男子,龚氏怕会对她冷漠很多,但她是个女子情况好像就不一样了。

霍时英窘迫的笑了笑,龚氏却上来就挽住她的胳膊:“男子建功立业那是他们的本分,你却做得比他们都还好,还长得这么好看。”

好吧“过日子和幻想是两回事。”霍时英这么安慰自己,别别扭扭的和龚氏走到前院。

龚氏一直把霍时英带到外书房,这里是王府当家人平时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书房外层层戒护,院子外面有侍卫把手,里面有内侍小厮立于廊下,整个外书房灯火通明。

龚氏走到门口就不动了:“时英我就不进去了,你小心一点,大驸马还是能听周管家几句话的,不行他会帮你的,我留人在这看着,不行就叫你二哥过来再不行还有王妃呐。”

霍时英听了好笑,但还是领了龚氏的情,她躬身给龚氏行了一礼:“那就有劳二嫂了。”

龚氏一脸郑重的拍拍她的手臂:“大驸马就是严肃了点,他要是训斥你,你就听着,别跟他顶。”龚氏不放心的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丫头婆子走了。

霍时英进了院子,周管家亲自来领了她到门口,周通打开书房门,霍时英一脚跨进去,门内一片明亮,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蓄须的男人,男人有着一张清俊文雅的面孔,和霍时嘉一样有着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瞳,直直的朝着霍时英看过来目光锐利如刀锋。

霍时英从来没见过大驸马霍时浩,霍时浩是霍真的嫡长子,他也本应该是这一代裕王世子的继承人,幼年就传出才名,十五岁以王族公卿之后的身份高中状元,朝野轰动一时,但随后他就尚了先帝的长公主,自此断送了仕途,成亲后他就搬出了王府,和公主开府单过,现在他们家府邸叫的却是长公主府。他自己也就变相的把世子的位置让给了霍时嘉。

霍时浩虽是大驸马的身份,但他实在是太有才名,被先帝破例封为大学士,没有实权,每天带着一帮人编写文史。

这位传奇的大哥霍时英是第一次见到,一照面,霍时英只觉得的她这个大哥身上神思极重,仿佛身后头顶压着一座大山一样,眉心有经常皱眉留下的一个川字,嘴角隐隐有点法令纹的痕迹,他今年其实才28岁但看着好像比霍真还老。

进门就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一种压迫感,霍时英几步上前对着上首的人弯腰行了一礼:“大哥。”她叫道。

直起身时面前的人还是望着她,压迫感一点都没有减少。从上到下一点点的审视,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霍时英垂头恭敬的站在那里,良久后霍时浩道:“你来时,父亲可嘱咐你过什么?”

霍时浩上来就问了这么一句,口气严厉,霍时英有种感觉她大哥才是她爹,她垂着头道:“来时,启程仓促,父亲不曾特别嘱咐过我什么?”

话刚一出口,霍时英马上就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锐利了几分。

“抬起头说话!”严厉中带着喝斥的声音传到耳朵里,霍时英真的觉得这才是她爹,这才是她爹啊。

霍时英抬头,霍时浩的眼神直直射向她的眼睛,她收敛心神与之对望,霍时英知道她这个哥哥不过就是在估量她罢了,整个王府真正能当家的不在家,霍时浩虽人不在权利中心,但他是娶了一个身份最高贵的公主,他可以说是裕王府和皇族之间的纽带,政治敏感不可能没有,他其实是来提点她的,果然半晌后,霍时浩眼里微露满意。他依然没有让霍时英坐下,又道:“既然父亲没有嘱咐你什么,那是对你放心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霍时英道:“时英没有涉足过朝堂,还是需要大哥提点一二。”

霍时浩垂头看着自己手,片刻后道:“今上……心思,深重。”他说的很慢,边想边组织语言:“你是女子,却一步步坐到参将的位置,这次你的任命被皇上拿到朝会上当堂宣读的圣旨,朝中不太平,父亲,父亲这次其实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又此国难当头之际,退无可退。”他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霍时英:“先时我还有一番担心,但看似你这般沉潜,到时候和皇上应对起来也不会有多大的差错。”

霍时英垂首听着,霍时浩又道:“我真正担心的是战争结束以后霍家怕是要有一番倾覆,那时候怕就只能指望你了,这次皇上这么这么高调的把你提上来也应是这个意思,你可知这次的述职有多关键了吗?”皇上要用霍真这把刀,但又不能让这把刀反噬,那么只能给这把刀一个保证,这个保证就是霍时英,霍时英是这一代霍家真正的代表,能让她光明正大的立足在朝堂上就是皇帝给霍真的保证。那么霍时英是不是合适这个保证却也是需要皇帝考量的。这就是霍时英这次上京的真正意义。

那么作为一个政治筹码,霍时英的态度是如何,霍时浩也是想知道。

霍时英看着脚下,脚下的青石打磨的光亮倒印出她一张平静而麻木的脸,她沉默,霍时浩久等不见她的回复,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之间就见他举手往身边的茶几上一掌拍下,一声巨响,茶碗倾翻,掉在地上又是“咣当”一声:“霍时英!”霍时浩一声大吼。

“大哥难道就一定以为这场仗能打赢吗?”霍时英还是垂着头,声音平静而冷漠。

霍时浩愣在那里,霍时英抬头看他,她一路回来,扬州依然是歌舞升平,入京的路上虽然遍地流民,但是依然不妨碍京城的繁华锦簇,回到王府每一个人脸上都安逸平和,没有人问起那场战争,也没有人关心,就连霍时浩都在想着战争结束以后的事情,那么是不是整个朝堂都是这样的一个气氛。

霍时浩起身走到跟前,仿佛又从新打量或者衡量了一遍她才叹息着道:“时英,你是个军人,而我是个朝臣。你不要误解我,我们考虑问题的方向不一样,而且我们现在是在霍府,我们说的是家事。”

霍时浩这样严厉的人竟然会跟她开口解释,霍时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里也为自己的大哥有这样的品格而舒了一口气,她弯腰又向霍时浩行了一礼道:“时英唐突了,望大哥不要见怪,时英知道我姓霍,是霍家的人,请大哥放心。”

霍时浩马上就明白了霍时英刚才是在试探他,眼里露出惊异,最后他再次叹息,拍了拍霍时英的肩膀,聪明的人说话什么都不用说得太透的。

送走了霍时浩,霍时英让人去华荣堂跟跟她二哥招呼了一声,她直接让人带着她去了倾华院,打发掉小六,洗漱掉一身风尘后已经是半夜了,没再干别的倒在柔软温暖的床上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起床,卯时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还没起,霍时英被打发了出来,然后她又回了倾华院,倾华院原先住着霍时英的某位姐姐,姐姐现在自然是出嫁了,院子里原来只留了个婆子打扫,很冷清,昨晚上龚氏给她派过来了四个丫鬟,看得出应是龚氏贴身伺候的人,举止进退有度,也不多话,用了早饭,霍时英就带着小六出门了。

到兵部递文书,小六前后打点,进衙门办事,头绪繁多,人事复杂,小六道路熟悉,衙门内的规矩门清给霍时英省了不少的事。

霍时英坐在兵部的知事堂里从大清早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喝了一肚子茶水,没见到一个管事的,倒是引来不少偷偷窥视的。

被人当一件稀罕的物件一样看了一上午,霍时英决定回王府吃饭,霍时嘉一家子都在等着她开饭,霍时英回去直接去了她二哥的院子,进到屋里从净房里净手洗脸出来,霍时嘉就把一张请柬递给她:“有人请你吃饭,上午外院送进来的。”

接过请柬翻开一看,意料之中的又有点意外,请柬上写着韩棠的名字,霍时英随手收了请柬,霍时嘉拄着拐杖,吃力的朝餐桌的上首坐下:“关河楼是京城最气派饭庄,那韩棠可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物,你小心你这顿饭不好吃。”

“我晓得的,你不要担心。”霍时英倒是不怕有事,就怕事情不来。

龚氏就在一边招呼着吃饭,很安静的吃完一顿午饭,吃过饭霍时嘉要喝药午睡,宜哥还要去老师那里上课,霍时英也回倾华院歇了个午觉。

睡醒来已经快申时了,霍时英正在净面龚氏带着丫头,捧着个包袱进来了:“这都是你二哥今年新作的冬装,我看你两身量差不多,昨晚上让丫头给改了改,这京城城不比别的地方,穿衣行走都能让人拿出一堆名堂来说。”

龚氏自己说着话忽然就抿嘴笑了起来,扭头看着霍时英,杏眼笑成了一个月牙:“别人家的姑娘捡的都是头面首饰,你可好却是要给你准备男人的衣服,我倒是真想拿套我的衣裳给你穿穿看是什么摸样的?时英你穿过女子的衣服吗?”

霍时英窘迫的咳嗽了一声道:“不曾穿过,那个,没有机会穿。”

“那哪天你穿一下吧。”龚氏扭过身来对着霍时英神态中跃跃欲试中带着几分天真。

霍时英没有应她反而问了她一句不相干的话:“嫂嫂每天不用去给老夫人,王妃晨昏定省吗?还是我去的时间不对,今天早上没在老夫人院子里没有碰见嫂嫂。”

龚氏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她说道:“时英不要以为我不孝顺,老夫人上了岁数了,这两年添了个作息不安稳的毛病,晚上睡不着,到了快天亮才能睡下,第二日到了中午人才能精神了,所以就免了我们的晨昏定省,而母亲她老人家喜欢清静,不喜人打扰,自我嫁进门来就没有让我立过规矩,尤其这几年她越发的不爱出门,没事也不叫我们过去,也就初一十五我们才能过去见上一面,这也还是仗着宜哥儿的面子。”

霍时英微微沉吟道:“原来如此,我没有怪嫂嫂的意思,我多年不在府里,也就是想借着嫂嫂的话知道些府里的行事规矩。”

龚氏又道:“如何行事你倒是不用顾忌,府里这些年是清静多了,虽然看着是冷清了不少,可也不知道少了多少的事情,亏得你二哥五年前分了家,以前府里,唉……”

她神情里充满了一言难尽,霍时英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王府这种豪门大家,这一代裕王的嫡子,一个算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不算是自己家人了,一个身体不好,眼看着就是子嗣艰难的,而庶子又众多,宜哥儿出生的前后这府里明里暗里,恐怕不知道演绎过了多少龌龊的和血雨腥风的事情,好在霍时嘉也是有魄力的人,果断的分家,这龚氏以少妇之龄依然保持着几分天真,不能不说她是幸运的,毕竟她上面就有王妃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那样一个尊荣高傲的女子,正直盛年却病体缠身,硬生生的被环境挤压成了一个淡薄,忧郁的性格。

被霍时英一打岔,龚氏也没再提让霍时英穿女子衣服的事情,她亲自帮着霍时英换衣,褒裤,里衣,中衣,一件件的帮她展开,穿上身,又细致的为她整理,霍时英不介意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她其实有一副好身材,双胸浑圆饱满,很有弧度,腰肢纤长,柔韧有力,两条大腿更是修长笔直,除了后背一条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很长的刀伤以外,其他地方的肌肤细腻光滑,如上好的清透的蜂蜜。看见那条褐色的刀疤,龚氏倒抽了一股凉气,霍时英扭过头朝她笑笑:“嫂嫂,古往今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我还算不上是将,只是个兵,上战场去走一圈没带伤的那不是去打仗,是去抢功劳的。”

龚氏先是吃惊后又叹息,她有一颗慈母心,自己就在那里感叹上了:“唉!稍稍有些恒产的人家,有了女儿都要养在深闺里,从生下来就开始给她准备嫁妆,等到十三四岁就被关在绣楼里连楼前的踏板的都撤了,就那么拘着几年拘性子,平时更娇贵的一点都不能磕了碰了,身上不能有一点疤痕,就怕出嫁后夫家嫌弃你不是完璧之身,你生在一个中鼎之家,却是这般长大,富贵这东西却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