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三十最后的决战展开。这一天,汉军兵分三路,颍昌府,渔阳,梓州三面出击,大军围拢颍昌府,真正的决战开始。

羌人本以为霍真会把颍昌府作为主战场,所以在渔阳、梓州都留有重兵,用以支援合围之用,不想霍真根本不按照正常的思路来,手里还剩下的三十多万军队,兵分三路,全面出击,每一个都是主战场,不留后路,绝对要压倒性全面开战。

羌人如今还剩主力十三万,渔阳、梓州各分兵三万,颍昌府留有七万。

颍昌府的天空一袭碧蓝,十万大军围城下,战场后方垒起一方高台,霍真坐镇其上,辰时一过,一方巨大的令旗在高台上豁然翻飞,命令被层层传达,战鼓轰然雷动,全面进攻开始。

  惊天动地的鼓声震天动地,高台上传令兵飞奔来报:“禀元帅,东门打响!”

顷刻间,传令兵四处来报:“禀元帅,西门打响!”

“南门,打响!”

“北门,打响!”

霍真大咧咧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旁边的唐世章大冷天手摇一把羽扇,飘逸出尘的坐在那里。

霍真待的这个地方是专门垒起来的一个土坡,正对着颍昌府的东大门,大约高有十来丈,可以很好的统观全局,他站在高台上看了一会,前方的战场一字排开上百台投石车,漫天飞舞的巨石“轰轰”的往颍昌府的方向砸去,场面很壮观,其实真正攻城的士兵还一个都没上。他看了一会,转身恶狠狠的下令:“传令颜良,马腾限他们明日辰时之前拿下渔阳和梓州,否则提头来见!”

传令兵奔马而去,唐世章笑眯眯的望着他道:“稍安勿躁,你啊,还是改不了那街头痞子打架的德行。”

霍真回头从上到下望了唐世章一眼,忽然嗤笑一声,坐了回去。

唐世章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战场,慢悠悠的道:“四门佯攻,只要等到颜良,马腾那里一完事,他们就会自己出来的,你慢慢坐那等着,二十几年都等的,这片刻算什么?”

霍真斜藐着唐世章,语气里带着些不耐烦的烦躁:“冀州这地方,地多山少,石头难找,那投石车损毁的也快,怕是坚持不了多长多少时间,颍昌府的城墙不比渝州城的差多少,你还真指望靠着那些投石车能把那城墙给你砸塌了?”

唐世章用羽扇掩着半边脸,垂下眼皮望着脚下淡漠的道:“投石车不行了,就用人填上去嘛。”

霍真再次瞄了他一眼,同样垂下眼皮,脸上是一样的冷漠和漠然。

午时一过,汉军开始正式的进攻,轰响了一上午的战场上出现短暂的寂静,随后,阵阵颤人心魄的鼓点,缓缓响起,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巨大方阵,在原野上缓慢的挪出,东西南北四门,同时在辽阔的原野上出现排列的密密麻麻的巨大方阵,方阵前后左右竖起巨大的盾牌,连头顶都盖的严实,士兵躲在巨盾后面,踩着鼓点同时起脚落步,一致的步伐,上万人同时踩踏,发出巨大的整齐的声音,震颤人心。城楼上的羌兵看的惊心动魄。

羌人是愚钝的,从他们一头鲁莽的扎进中原腹地的那一天起,他们在战略上就失去了自己的优势,因为这里不是他们的广袤无际的草原,这里是中原,是有上千年文明积淀的中原,我们这个民族虽然不喜欢侵略别人,但是从古至今内战可没少打,经历了多少的兴旺衰败,其军事上的精髓不知道遗留下来了多少。

城楼上的羌兵经过短暂的震撼后,向后吩咐:“弓箭手,准备射击!”命令少些气势,心知大面积的射击对下面这批汉军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漫天的箭羽如飞蝗一样铺天盖地的飞射而至,纷纷砸落在木盾上,杀伤力并不强,两轮射箭后羌军将领果断下令:“停止射击!”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下方的汉军如巨兽一般缓慢的霸道的腾挪而来,越来越接近。

汉军的后方黑压压的骑兵虎视眈眈的围拢着战场,此时羌兵骑兵一出马上就是混战,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击,这个时候渔阳、梓州的战场就成了此战的关键点,无论哪一方胜利都会对另外一方形成合围之势,此时不是羌人出击的最好时机,他们不敢动。

城墙上的羌兵眼睁睁的看着城下汉军的方阵缓慢移动着,越来越近,临至护城河旁,忽然鼓声一变,缓慢沉重的鼓点猛然击打出迅猛的,如惊涛骇浪般的节奏,忽然之间就见前方方阵的盾牌轰然放倒,一队队的士卒扛着云梯手持长刀咆哮而出,嘶吼怒喊着冲过护城河直接杀到了城下。

一架架云梯搭上城墙,无数士卒奋勇当先爬上云梯,城墙上一阵巨大的骚动,猛然间滚下无数的石块檑木,一声声惨叫伴随着一具具人身着从半空坠下,喊杀声震天,更多的人冲上去,迎接他们的又是从半空泼下的滚油,更多的人惨嚎着从半空坠下,城墙上开始四处起火,滚滚的黑烟吞噬掉无数条鲜活的人命。

城墙下一段狭窄的地带,汉军的尸体夹杂在石块和檑木中间,身形扭曲,死的无不惨烈,喊杀声和惨叫声掩盖了一切,墙体四处起火,黑烟弥漫,护城河水变成殷红的颜色。

城墙后方,羌军士卒压着一群妇孺,钢刀就悬在他们脖颈后方,城墙上无数身着百姓衣服的男人,含着眼泪往下扔着石块,檑木,一桶桶的往下倒着滚油。

悍勇的汉军杀上城墙,举刀砍向敌人时被对面握着长矛的男人惊愣住,就在这瞬息之间,男人手里的长矛贯胸而过,汉军士卒惊愕的望着自己胸口处的长矛,跌下城头,城墙上的男人泪水长流,懦弱的蜷缩在墙垛下崩溃的嚎啕大哭。

这一天的白天显得格外的漫长,一下午汉军折损一万士卒,城门不见松动,城外的护城河被尸体填满,霍真的那一片方寸之地气氛格外的冷凝,两个男人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望着前方的城门一语不发。

霍真在肉疼,他现在其实是在唱空城计,三十万大军十二万主力凉州兵都被分给了他手下的两元大将,马腾和颜良打渔阳和梓州去了,他手里的十万人都是朝廷各州的地方兵马,战斗力堪忧,那些压在步兵方阵后面的骑兵都是让人穿上衣服假扮的,对方只要开了城门一冲出来立马就要完蛋。虽然他还留的有后手,但是那点后手都是他们大燕朝的家底,这时候打完了,那今后至少十年内,燕朝就别想再动兵了。

子夜,颍昌府城墙上依然是喊杀声冲天,无数的火把照亮原野,汉军在颍昌府白白填进去两万士卒,霍真的脸越来越黑,但是他没办法叫停,这时候一停,羌军趁机开门出来一冲杀,他所有的布局就都化为乌有。

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霍真身下的太师椅把泥地压出了几个坑,唐世章轻摇羽扇遥望远方的天空慢条斯理的说:“天,要亮了。”

如他的话一般,天际里启明星隐没,一丝曙光在天边乍现,前方的战场依然喊杀声震天,战场后方忽然一声如惊雷的大吼响起:“报……!”

一个浑身浴血传令兵飞马而来,霍真,唐世章豁然回身,传令兵连滚带爬的攀上高坡,轰然摔倒在霍真脚下:“报元帅,颜将军率军攻破渔阳城。”

霍真精神一振,扭头一喝:“来人!传令颜良,只要他还能喘气,马上滚去支援马腾。”

传令兵奔马而去,霍真的情绪里有压抑不住的亢奋,回身接着沉声下令:“传令林清,他可以动了。”

传令兵领命而去,半刻钟后,颍昌府的南门骤然传来巨大的“嗡嗡”裂空之声,霍真眯着眼从新坐回去,手指敲击着扶手,一脸的踌躇满志,唐世章看着他轻微的笑了一下,举头望向天空,又微微的叹出一口气,神色露出些微的寂寞,如窥见繁华落幕后的寂静一般。

红日慢慢从地平线上升起,天空清澈无云,这一天是个好天气。

卯时一过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马腾,颜良各带凉州六万骑兵分别在两个战场同时开战,羌人出城迎击,马腾和颜良手里的十二万凉州兵马可以说是燕朝最精锐的一只部队,死战一昼夜,基本完胜,颜良全歼敌军四万,马腾要客气一点,俘虏了一万多人。两人带军回撤,对颍昌府形成合围之势。

卯时中,颍昌府的南门几百台巨型钢弩万箭齐发,掩护着汉军杀伤城墙,城墙上正在血战,巨大的撞车把厚重的城门装出一个大洞,南门战场上终于出现松动。

霍真踌躇满志的坐在高台上,手指敲击的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幽深,就在这时,他们的背后隐隐传来骚动,人声嗡嗡,霍真和唐世章同时回头,然后两人不由自主的都站了起来,望向身后,随后两人惊愕的眼神对到一起。

远远的几架低调的乌棚马车缓缓驶来,护卫着这些马车的几十个护卫布衣,佩刀,个个目光炯炯,一看就不是常人,但是也没人敢拦他们,因为他们的首领手里举着一块雕龙玉牌。

中间一辆车缓缓驶到土坡下,一个面无白须的中年人缓步下车后又一转身撩高车帘,搭起一只手臂,片刻后,才见一只骨节分明,白皙有力的手伸出来搭上那中年人的手肘,然后一只明黄锦缎的皂靴伸了出来。

霍真看着唐世章爆出一句粗口:“操,准备接驾吧!”

车队里陆陆续续下来一圈人,霍真看清楚一个个下来的人,脑袋立马大了一圈,朝中七个阁老,来了三个,还有左右两丞相,后面还有几个稀拉拉的年轻面孔,这个国家的顶梁柱全来了,皇帝这是要干嘛啊!

最老的焦阁老都七十多岁了,小土坡爬的他呼呼直喘,走两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听的霍真直肝颤。

皇帝一身青玉色长袍,当先走了上来,霍真看准时机,急赶两步迎上去,埋头就要跪倒:“臣!霍真参见……”

霍真这一跪跪的结结实实,皇上伸手一扶,架着他的手肘跟着被他带的一偏,差点没站稳,皇上赶紧低声说:“元帅,朕没有打出皇旗,朕是来观战的,别无他意。”

皇上的这两句话有两个意思:第一,我没打出皇旗,没有摆皇帝的仪仗,既不想惊动对方的敌人,同样你也不用弄出很大动静来引起人家的注意。第二,我是来观战,意思就是我不是来指手画脚的,指挥权依然是你的。

这些政治上的老油子,听话就听一个风,霍真马上就明白了。立刻满意的站直了,脸上还正经的露出沉痛的表情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这是……”

皇帝微微一笑:“从羌人入关的那一刻,朕就立于危墙之下了,你说是不是?元帅?”

两人打着机锋,霍真面色一整,往一旁一让大手一伸,铿锵有力的一声:“您请!”

卫兵早看着形式,端上来几张太师椅,三个阁老,左右丞相以焦阁老为首坐了半个圈,皇帝和霍真自然居中而坐,至于后面跟着的小辈因战时物资紧张自然是没位置的,老实的站在后面,而唐世章无官无职的更是被挤到旮旯里去了。

几人坐稳,焦阁老一直在惊天动地的咳,一边的长随又是手巾又是茶壶的伺候着,吸引去了不少注意力,中间两个大佬暂时还没来得及说话。

一群人中长得最没气势的王寿庭坐下后,忽然扭着脖子往后看向后方的唐世章,他那个动作太突兀,以至于唐世章身边的几个人都向他看了过去,唐世章本来正在跟韩棠打招呼,不想一不注意自己成了焦点,扭头看过去见让自己成焦点是个干巴老庄家汉一样的个老头,心下知道是谁,远远隔着朝着人家一笑,还躬身弯腰作了一揖,王寿庭也扭着身子对他拱拱手,一笑,一点都不憨厚的样子,唐世章后背窜上一阵寒意。

这边两人一点小动作,旁人都看在眼里,其背后蕴含的意义深厚,有人就多多少少的在心里盘算开了,霍真也看了过来,和唐世章的眼神在空中一碰,霍真使了一个眼色,唐世章领命转身就走了。

唐世章一去,半个时辰之内布置出一条从冀州到充州的最便捷的通道,两千最精悍的士兵随时待命,一旦前方有变,他们将以最快的速度护卫着皇帝撤回充州的渭水南岸。历史上不是没有出现过御驾亲征最后被俘敌国的皇帝,霍真不敢儿戏。

好在皇帝也不是个儿戏的人,一路布置的充足,沿途两万负责接应的御林军,渭水江上有大船随时准备着起航。

转回来战场这边,皇帝真的是做足来观战的架势,从坐稳了,就没开口问过一句,这是一个多么善体人意的君上,跟着皇帝来的几位朝廷重臣,也是沉稳如松,下面是千军万马的厮杀,他们硬是能面不改色大义凛然,不管是真的假的反正这些个来的人,目前来说都很镇定,于是霍真坐在那就琢磨开了,皇上带着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皇帝今天带来的这班人马,很值得研究,内阁这二十年间几乎就成了摆设,七个阁老,个个年过古稀之年,完全成了老臣荣养干领俸禄的地方,朝政多年来集中于左右丞相之手,如今被皇帝带来了三个,这三个老人,以焦阁老为首个个是历经三朝的元老,虽无实权却每一个都是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之人,然后是左右丞相王寿庭和韩林轩,王寿庭被先帝耽误了,半生三起三落大有才华和能力的人,现在被新帝重新启用,如此一个有才华的人,被安排在左相的位置,其中的深意怕是韩林轩最明白,再来就是那几个小辈的年轻面孔,这里面有的人霍真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官位和名字,怕是才入朝没几年,也应是皇帝对新势力的培养。

这些人集中在一起,霍真看到了未来几年内朝局将要面临的变革,内阁要重组,相权要被架空,这是霍真目前能看到的,那么皇上带着这些未来朝局变化的关键人物来到战场上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为了谁呐?霍真没往自己身上想,战争过后他能功成身退,因为他没有野心,所以没什么放不下的,他想到了霍时英,但也只是念头一晃而过,没敢往下细想。

霍真稍一转念就想的远了,下面战场上的战局起了变化,随着一声巨大的轰响,屹立百年的颍昌府南城门在巨大的撞车持续的撞击下,终于轰然倒塌。传令兵飞奔来报:“报元帅!南门攻破!林主簿问您是否攻进城?”

霍真的手指敲击着扶手,沉声下令:“增兵南门,让林清不惜一切代价杀进去,巳时之前务必夺下南门的控制权。传令魏贤庭把他的队伍拉到东门来。”

传令兵奔马而去,霍真沉坐片刻,忽然高喝一声:“来人!”

急急奔来的传令兵跪下接令,霍真停顿片刻方下令:“传令霍时英,整队,准备迎敌!”霍真这一声令下不再是那么的铿锵有力,而是很是沉重的语气,一直像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一般安坐的皇帝转头看向他,霍真却谁也不看,手扶着下巴,望着地面。

整个颍昌府,唯有东城门,因是主城门,城门最宽阔,一条笔直宽广的大道直通城门口可容下大批骑兵整队冲击而出,当初建这座城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它的军事用途,所以毫无悬念的东城门将是这场战役的主战场。

颍昌府的南城门在攻陷,汉军付出巨大的代价,从南护城河到城门口堆积了无数士兵的尸体,巷战开始汉军更是每前进一步都是踩着无数自己人的尸体。

西北两座城门依然在佯攻,城内大批羌人最后的主力开始在东城门集结,城外,东门的局面在悄悄起着变化。

东门战场边缘南北两面忽然竖起两面大旗,魏字大旗在风中飘舞,那是最后留在冀州的朝廷军队,最后剩下两万人跟羌人在邙山山区里周旋了四个月的冀州军。

两个巨大的方阵慢慢在战场南北两边成型,在平原上形成了左右夹击之势,巨大的盾牌后面林立着长矛闪着片片寒光,在他们后方的更远处,是黑压压的正规骑兵,那是马腾和颜良回援的骑兵队伍。

东门战场的正前方,两万朝廷地方步兵的方阵后方,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缓慢的从大后方集结而出,在霍真他们所在的土台下集结成一个雁阵型。

这支队伍,肃穆沉闷,上万人的列队,毫无人声,马上让人观战的所有人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他们身骑西域而来的外族高大烈马,手握重锤,铁锏等重型武器,燕朝暗红色的骑兵服外面套着羌人的皮甲,装具,怪异而又彪悍,那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整体就给人一种冷酷而野蛮的感觉。

土台上皇帝没吭声,花白胡子,有点虚胖的焦阁摇摇指着下面队伍的正前方问霍真:“那是你闺女?”

其实从这黑压压光看见人头了,虽然知道霍时英肯定是在老头指的的那个位置,但霍真知道他肯定是看不见的,这个时候问上一句霍时英那意义绝不一般,心下微微一喜,嘴上却回的极其随意:“是啊。”

焦阁老砸着嘴,歪歪着身子,砸吧半天忽然嚷了一句:“了不得啊!”

幸亏战场上鼓声雷动,焦阁老这一声不算太突兀,而且所有人都听见了,这评价太正面了,就凭这句话霍时英在朝堂上那是真正的露头了。

霍真心里大乐,刚想谦虚一句,没想到老头接着又摇头晃脑的来了一句:“可惜了,是个女娃。”

霍真立刻被噎了一下,焦阁老还在那晃着脑袋脸上是大大的惋惜又说了一句:“这要是个男娃娃,配我们家惠宁多好。”

霍真这会真的是被噎着了,满京城谁不知道焦阁老家有个孙女,小时候出水痘,毁容了,丑的二十四了都嫁不出去。

霍真扭头看皇帝,皇帝端坐着看前方战场,霍真心里不舒服了,这老头太狡猾了,拿他们家的霍时英跟皇帝打机锋。还差点把自己都涮进去。

这么个至关生死的大战之际,霍真没精力跟他们周旋,决定不搭理老头。

他们在这你来我往的时候,远在这个土台后方半里外的一个军帐内,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的扔进了一个帐篷里。

被绑的人是秦川和冯峥,临整队出发前,霍时英亲自下的命令,一句话的解释都没有。

秦川被扔在地上,“嗷嗷”的叫着,蛹一样扭动着往外拱,扔他们进来的几个兵的领头的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兄弟,对不住了,这是将军下的命令,打完仗就放了你们,你们先忍一会。”

秦川用脑袋撞地,咬牙切齿的骂:“霍时英,你个孬种。”几个当兵的,互相看了一眼,转身出去了。

秦川额头抵在泥地上痛苦的嚎,一边的冯峥始终镇静,帐篷里只剩下两人后,他忽然出声:“别嚎了,我靴子里有把刀子,你过来,想办法把绳子弄断了。”

秦川“嘎”的一声不叫了,抬头惊讶的望过去。

“愣着干什么?你想待在这?”冯峥沉着嗓子吼了一声。秦川立马就动了,两条汉子扭动着,互相合作弄开了身上的绳子。身上一自由,两人跳起来,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转身冲出了帐篷。

一冲出去,守在外面的两个士兵吓了一跳,手里的长矛立刻对着两人叫道:“干,干什么?快点回去,将军有令要关你们到天黑。”

前面的冯峥刚想说话,后面的秦川一掌挥开开他,手里刚才割绳子的小刀就戳在了自己脖子上,他这人痞了半辈子,此时却颇有大义凛然的样子:“兄弟,有拦着人跳河,上吊,吃耗子药的。没见过拦着人尽忠报国的,你要还是条汉子就放我们走,要不老子今天就了解在这了,将军回来你们还是没法交代。”

清冷的晨风中,秦川的眼睛是通红的眼神是坚毅而决绝的,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都知道那是全豁出去了的眼神,终于有个领头的站了出来,他没多说什么,让人牵过来两匹马,亲手交到两人手中,对着两人拱拱手说了一句:“保重!”转身带着人走了。

秦川和冯峥一刻也不敢耽搁,上马向着战场狂奔而去。

冯峥和秦川赶到的还不算晚,他们的队伍还立在汉军步兵方阵的后方没有动,两人一路策马狂奔至雁头的位置,霍时英掉转马头对着他们。

三人有短暂的对视,谁也没有说话,秦川的眼里是被抛弃的愤怒,喷火一样的眼睛瞪着霍时英,霍时英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要让秦川活下去,秦川跟随她此战而亡于战场上,那将是她要用一生去背负的痛苦代价。

秦川愤怒的盯着霍时英,愤怒于最后一刻被丢下,我不怕死,就怕死的时候没有看着你还活着。他们都懂彼此的意思,谁也不用说出来。

霍时英再转看向冯峥,冯峥的脸还是那么白,但眼角唇边有了很浅的干涩的纹路,和四个月前比他眼里少了尖锐,多了风霜和沉寂,他坚定的和霍时英对视着。

霍时英调开马头,让出位置,两人一声不吭的归队。

这一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依然吹着冬季的寒风,霍时英目视前方,她的视线并不宽阔,前方是列队整齐的步兵方阵,队队人影望不到尽头,隆隆的喊杀声充斥着这天地间。

霍时英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报效这个国家了,此时的她心里没有多少汹涌的激情,反而有种血脉将要用尽了一样,死灰般的沉寂。

霍真坐在土台上,望着下方骑兵雁头的那个位置,不复刚才一般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微微缩着腰,手指搭着下巴,眼神深潭一般的沉寂,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初生的日头仿若在一瞬间退去那层柔和的光晕,变得那么耀眼,让人不能直视,东大门城墙四周依然是浓烟滚滚,汉军还在不要命的网上冲锋,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大门后面发出的“卡卡”机关转动声。

厚有三尺,高达三丈被铁皮包裹着的颍昌府东城门,缓缓开了一条口子,“嗡!”的一声撕裂空气的破空之声,一支玄铁打造的黑色箭羽飚射而出,三丈外正在冲锋的汉军士兵,忽然被长箭贯胸而过,轰然倒地,紧跟其后的人脸上露出茫然,惊愕的看向城门,这是他们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表情,接二连三的黑箭紧跟着就到了眼前,他们的脑子里都再没有来的及有下一个思维,就被巨大的贯穿力,射中倒地。

一阵“嗡嗡”的破空声后,冲到前面的汉军倒下一片,巨大的压倒性的杀伤力,给了冲锋的汉军士兵片刻的震撼,羌军的主力还没有露面,杀气就呼啸而来。

颍昌府的东门缓缓洞开,霍真断然下令:“击鼓,传令收兵。”

沉重的鼓声传遍四野,东门奋战了一昼夜的汉军士兵,随着鼓声收队退出战场。

同一时间,东城门内,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层层传出,黑甲,装具步伐统一的羌军的黑甲军,缓缓步出城门,战场上出现了凝重的寂静。

这是真正决战的之前的最后时刻,广袤的平原上演着震撼人心的一幕,羌军如黑色的潮水,涌动着从城门内倾泻而出,百丈外,与之相对的汉军方阵随着一声号令忽然如波浪般从中间一分为二,霍时英带领的,这支没有番号的悍军豁然亮相而出。

羌军还在涌动而出,霍时英位于队伍的正前方,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自从她带领这批人后,每一次打仗之前她从来不往后看自己的这帮兵,她不敢看他们,她怕某一张脸会给自己留下印象,因为她对他们有愧,她练他们,就是要让他们来这里送死的。

土台上,皇帝忽然问了霍真一句话:“霍元帅,你心疼吗?”

在今后的岁月里,这君臣二人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私交一直都谈不上好坏,这一句话应该是皇帝此生对霍真说的最直白的一句话。

而霍真不顾君臣之礼,沉默的倚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战争进行到现在,羌人虽然连连失利,但实际上他们依然还没有出现败势,从整个战局上来说,虽然颜良和马腾在梓州和渔阳大获全胜,但他们的队伍在经历了一昼夜的奋战后已经是疲惫之师,其战斗力已经是强弩之末,而真正的羌军主力一直龟缩在颍昌府内,七万兵马里面还有最强悍的,几乎没有在战场上露过面的黑甲军,打到现在汉军主力几乎全面出击,而羌军还保存着很可观的关键的战斗力,此一战可说是两军真正最后的决战,羌人胜出他们将会全面翻盘,而整个大燕王朝也危矣,反之,若汉军胜出,那羌人也将会举国倾覆!

战争!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种概念,但对霍时英来说那却是一种生活,她五岁的那年霍真用一个布兜子把她兜在胸前,带到战场上,一个羌人从脖子里飚射出来的一腔热血淋了一头一脸,那一刻温热的鲜血是她以后人生的洗礼,所有她经历的残酷与悲壮就从那一刻开始。

她似乎生而为战,几乎没有人考虑过她合不合适,也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因为她有一个位深谋远虑而又高权重的祖父和一个疯子一样的父亲,她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试炼,22岁的她站在最后的决战之地时内心或许更强大也或许更柔软。

对面黑压压的羌军,或许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自己的人生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舍弃,悲壮与伤感了。两军对峙中,这是霍时英脑子里最后的一点与决战无关的想法。

身下的黑子在烦躁的刨蹄子,它天生是一匹好战马,很快能感受到大战的气氛,它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这支队伍中好马无数,很多马都在如黑子般躁动,压抑的气氛就等着一个突破口爆发的宣泄。

对面羌军集结出一个巨大扇型,如一只慵懒的巨兽,庞大的无畏的缓慢的伸展开来,阻断最后一丝思维,霍时英目视着前方,豁然高举手中的长枪,高声喝出,音传四野:“今日马革裹尸,来日光耀门楣!”

“嗬!”手里的缰绳一松,黑子飚射而出,一马当先的气魄奔驰在旷野上。

霍时英不是一个喜欢煽情多话的人,她的兵,她从不长篇大论的煽动他们的情绪,她只会传递给他们一种血性的激情。

马蹄雷动,千军万马的奔腾,大地在颤抖,万马奔腾和呼喝的人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那是一幅多么惊心动魄的画面,巨大的旷野上,由上万人马组成的巨大雁阵如一只低空飞掠的飞雁呼喝,咆哮着,义无反顾的飞驰而去。

百丈开外,羌军的巨型扇阵,扇面的边缘,半圆形的弧度位置,传出骚动,沉厚的牛角号一声接一声急迫的响起,非常有节奏的马蹄声缓缓启动,那声音越来愈大,越来越急,沉重、整齐、急迫压抑人心,震颤心魄,羌军启动了!

七万人的队伍很难在短时间内完全展开,羌军最强悍的黑甲军率先启动而出,羌人的黑甲军整个建制两万人,他们是羌人手里的王牌,他们坚无不催,他们是羌人最后最强大的信心,而霍时英的这支队伍就是专门为他们练造的。

羌军如黑色的潮水,从整个扇头的位置脱离伸展开来,在巨野上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方阵隆隆碾轧过来,霍时英的雁阵尖利的哨声冲破云霄,两翼巨大的羽翼伸展开来,波澜壮阔的一幕在这个时空下上演,人声鼎沸,马蹄踩踏,从高处望去两个巨大的阵型在慢慢接近,汉军灵动,迅速尖锐,羌军庞大,沉重,缓慢却夹裹着震撼的力量。

狂风在耳边呼啸,黑子风驰般的速度带给霍时英一种飞舞般的自由,一种汹涌的豪情在她的心里爆燃喷发,整个雁头的位置猛然爆发出一声巨吼:“为我大燕!杀!”

“杀!”应和的吼声惊天动地。

“轰!……轰!……轰!……”

两只队伍终于悍然碰撞,高台上观战的人们仿佛感觉到整个空间里有过弹指间的寂静,那一瞬间过后巨大的声浪才撞击而来,猛然之间震耳欲聋。

如两道巨浪轰然的碰撞,力量在瞬间被互相抵消,两只队伍都都从中线碰撞的位置往后扩散出道道涟漪,汉军没有后退,队伍也没有溃散,两军处在了胶着的状态,如此壮观的场面震撼着每一个观战的人。

土台上鸦雀无声,霍真几乎把手下的扶手捏碎,不懂打仗的人不会明白这一碰撞意味着什么,他家的霍时英,他亲手练造出来的女儿,霍真感到莫大的自豪感汹涌澎湃的激荡在他的胸腔里,让他热泪盈眶。

羌人的黑甲军,在战争伊始之前很久他们就研究过,在这个时代这支军队在平原抗击战中可以说是无敌的,他们浑身包裹着铁皮,一旦发动起来就如一辆坚无不催的战车,多次的试验中无论是普通的骑兵还是步兵阵型都难以抵挡住他们的冲击。第一次的碰撞就决定了战局的胜负,而霍时英他们挡住了他们的撞击,以一支普通的骑兵的装备挡住了那么凶悍的撞击!整个战局进行到现在,此一撞击才是这整个战局最关键的转折点,而霍时英做到了。

战场下,霍时英的身姿如一个决战中骑士,手提长枪,浑身空门大开,碰撞的一刻,长枪如闪电般射出,一蓬艳丽的血花从当先的一个羌军脖子处喷射向半空,黑子狂奔而至,一头扎进羌军的队伍,血战开始!

尖利的哨声在战场的上空传递:“进攻!进攻!进攻!”

牛角号一声接一声的急促吹响,两种声音在空中胶着,如地上的战场。

地上是血肉的战场,第一排的汉军倒下去大片,战马的悲鸣,人声的惨叫贯彻云霄,无数的汉军踏着自己人的尸体愤然填上去,霍时英在层层羌军中立马狂呼:“冲锋!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