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嬷嬷再次出来,侧身让开位置,亲自打起帘子,摆手请霍时英进去,入的门内,里面的装饰全是暗红或金黄的庄重之色,正东的位置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大榻,一个中年妇人和长公主一左一右的就坐在上面,身后四个宫装少女缓缓摇着羽扇,长公主和太后都望着霍时英进来的方向,前者一脸微笑,后者眼中带着好奇。

霍时英缓缓走过去,拜倒行礼:“霍时英参见,太后长公主。”

上面静默无声,霍时英稳稳的跪在地下,额头微垂,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上座锦服凤冠的妇人,静静的看着她一会,随后扭头与一旁的长公主对了一个眼神,微微点点头又转头道:“时英,起来,到跟前来让哀家看看。”

她的声音和缓,音质低柔带着一种天生的温柔,霍时英站起身抬起头慢慢走了过去,太后不老,离着老态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是鬓角一些灰发,眼角和唇边还是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从面相上看她是一个和婉的人,眉目舒和,还有一些发福,脸盘圆润,目光也不锐利。年轻的时候她应该是美丽的,明亮的瞳仁里现在还带着淡淡的朦胧的水光。长公主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她,长公主高挑,五官间距大,气质明媚,而太后年轻的时候应该更像是典型的如水一般柔弱的江南美女。

太后拉着霍时英的双手,上上下下仔细的看她,然后她抬头笑眯眯的对霍时英说:“你这孩子,你们裕王府难道还怠慢了你不曾,你这一身是谁给你穿的啊?”

霍时英低头老老实实的道:“是公主给我穿的。”

太后和公主相对笑了起来,笑完了太后才又扭头看着霍时英道:“这身衣裳压不住这孩子,明明挺好看的模样倒是弄的不伦不类的了”

长公主笑着放下茶碗道:“我又怎么不知道,见她第一面我就看出来了,这人的命要么草莽,要么极品的富贵,一般的东西都压不住她。她平日里是个男人样的在外面行走,家里都没想起来给她准备女孩子的衣裳,我也是临时想起来才拿着我压箱底的衣裳给她凑数的。”

太后点头:“听说裕王妃身子一相不大好,世子的夫人年纪也不大,有些事难免顾虑不到,你要多照应着。”

长公主笑着不语,太后就多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头来一直没有放开霍时英的手,倒是把她的手举到眼前,翻来翻去细细的看了看,然后道叹息着道:“真是不容易。”

太后把霍时英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对转着身对她说道:“我虽在宫里半辈子,但是我懂,小时候家父做过青州的知州,我见过海盗杀人的样子,爷们们都吓得的尿裤子。”太后拍拍霍时英的手背:“我懂,女人家做这些事,不是一两句不容易就能说得清的。”

太后有点普通妇人絮絮叨叨的意思,但是霍时英知道一个久居深宫维护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能健康长大,最后拱立了自己的长子坐上皇位的女子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人可以有很多面,有时候我们眼睛看见的也不过是人家想给你看的罢了,那个东西其实很虚幻也很容易破碎,所以她也只是淡淡的笑着,有礼的应对着绝不多言。

最后太后以一句:“这孩子很好。”来下了最后的定语,也为这次的会面下了最后的结束语。

霍时英被送出了正殿,里面的情形果然就换了一番景象,长公主目送霍时英走出内殿,转过头来问:“如何?”

太后端起茶碗来轻淬一口,缓缓的道:“确实像你说的,非一般的人物。”

公主放下茶碗玩笑着道:“哦?您这才看了几眼就看出来了?”

太后嘴角往上一挑,圆胖的脸上出现一抹深意:“别的不说就说她进来走的那几步,她那裙子里有内衬吧,她习惯了男人的做派,走路步子大,但她肩不晃,腰不摆,没人教过她女子坐立行走的规矩吧,亦男亦女的身姿,方圆之内自成章程,一路进来不喜不惊,不为外物所牵动悲喜,外圆内方,君子之风,女子,君子,还是个杀将。哈……”太后忽然放声一笑。

长公主也抿嘴一笑,低头沉思,片刻后抬头道:“含章他……”

太后瞬间眼中锋利一闪,抬手就打断她的话:“虽说皇家无亲情,但在我手里这一张只要不掀过去,谁也不要提这个事情,皇上……不是那寡情薄意之辈,只要贞静还能喘气,不管她成什么样子,谁都不能去谋划这件事情。”

太后口气严厉,到最后竟然站起来怒视着长公主,太后久久的看着她最后警告的道:“虽然你们夫妻和睦,时浩也确实是个成器的但你不能胳膊肘太往外拐了。你那是个家,这里也是个家,皇家也是家。”

长公主少被自己的母亲如此严厉的训斥,低头拨这杯沿不说话,太后看了看她终归把语调放缓了道:“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磋磨吧,这世间的事终究要讲一个机缘的。”

长公主低头沉默良久,后来抬头望向母亲,太后已经只给她一个背影了,孤傲却寂寞的背影,她是个一生没有享受够专一爱情的女子,那种一生一人一白头的互相欣赏,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爱情她不懂,但她也实在是个善良大度的女人,家族的和睦安稳是她一直放在首位的东西,而且这种事她也只有旁观的份,确实是讲究机缘的,所以她什么也没说,拍拍手站起来道:“母亲,该更衣了。”

霍时英这边回到偏殿,又枯站了半晌,快到戌时的时候,终于正殿的大门洞开,太后着礼服,凤冠受所有内命妇参拜,完事后所有人随着移驾到万寿园,内宫的晚宴就设在那里。

万寿园内,海棠盛开,各处被宫灯照的灯火通明,霍家的坐席离着上座不远,霍时英并没有得到特殊的关照,随着老太太王妃列了一席,将将要开席之前,太监唱喝响起:“皇后驾到。”一女子被众多宫娥簇拥着缓缓走来。

众人又起身跪拜,片刻后上守传来一声清冷的:“平身。”

霍时英随众人起身,就见三丈开外,一个品妆大服的女子正弯腰向太后见礼,一番对应过后,她转过身,面向众人冷漠而庄重的挥手示意大家入席,她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头上压着沉重的凤冠,窄肩,细腰,身材矮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画着浓重的彩妆,重彩在她脸上勾勒出一张完美甚至是艳丽的脸谱,看不出本来的五官面目,神情冰冷而庄严,她就是这个国家的国母,皇后了。

官家请客历来是形势重于内容,上守之人若对谁亲和一句都要起身跪拜谢恩,别说祝酒恭贺那一套了,吃一顿饭起来,磕头,坐下来回折腾真的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宴席到中途,皇后身体不适,起身向太后告罪,太后很宽和的准她先退席了,所有的内命妇皆起身跪拜相送,又是一顿折腾。

霍时英基本没吃东西,随便吃了两口也没吃出什么滋味来,正在装的辛苦,身后忽然走上来一个宫娥,那女子先向她屈膝行了一礼然后道:“皇后有请十一郡主到雍和宫叙话。”

老太太,王妃,龚氏皆看过来,霍时英无奈起身对两位长辈行了一礼,也不好多说什么,跟着宫娥走了。

天色已暗,跟着宫娥出了万寿园,四个提着宫灯的灯宫女在院外等候,来人领着霍时英穿檐过廊,走了不少路,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雍和宫的大门。

朱红色的宫墙巍峨而庄严,琉璃瓦,雕梁画栋的富贵,一路行来直入正殿,殿内左右两个偏厅,过了偏厅进了正厅,宫娥的脚步却一直都没有停下,霍时英目光匆匆一扫,正厅四角个站立一个宫女厅内再无旁人,领路的女子脚下不停,一直穿过外厅,到了内堂门口才向里面通报。

片刻之后珠帘脆响,再有人出来打帘请她进去,霍时英一脚迈进内堂,就见四五个宫女围着一张榻,她一进来众人散开露出中间的女子,皇后已经换下大礼服,退了凤冠,一身翠绿的纱裙,和脸上浓重的妆容极不协调,她歪歪的坐着,定定的看着霍时英慢慢走来。

霍时英再次拜倒:“霍时英……”

不等她说完,一条手臂插入她的肘下:“起来,我不喜欢人总是这么跪来跪去的。”冷冷清清的语调,不如寻常女子一般尖利的音阶,低哑的带着中气不足的嗓音。

霍时英缓缓起身被皇后拉着手带到一旁的桌旁坐下,两人坐定,皇后定定的看着她,霍时英迎着她的目光,不觉得尖锐到感觉到看出一种冷静和审视。

有宫女上来奉茶,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皇后才缓缓开口:“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你是个什么模样,昨日霍元帅入城之时,本来我还想去观星楼看看你的英姿,老是幻想着一个女子英姿勃发的打马入城,众军拱立那将是怎样一种风采,可惜后来听说你没来。”

这话还真让霍时英不好怎么接,她低头稍稍一沉吟道:“其实时英三个月前就回京了,再出去走一趟实在没必要,而且当日在下也在老师家中听课不好随便走动。”

皇后嘴角微挑:“听说了,你长期被焦阁老追打的鸡毛满天飞,你这般人物当真有如此顽劣不曾?”

霍时英一阵尴尬,不自觉的摸摸鼻子道:“在下愚钝来着。”

“哦?”皇后眉毛挑起一边,望着霍时英的眼神就带着一些打趣的意思。

霍时英有点想挠头,最后只有把手在裙摆上摩挲了一下微微的笑了笑,皇后上下看她,两人离得极进,她甚至还歪着头端详着她的脸然后道:“当兵当傻了吗?我怎么看着你有几分憨气?”

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话,被面前这女子低哑的嗓音一说平白就带出了几分的风情,霍时英面上一阵潮红。

皇后把身子往后微微一斜,看着霍时英道:“今日请将军来其实是有事要向你打听的,我怎么反倒把你弄的拘谨了?”

霍时英微垂头,恭敬的道:“娘娘有话但问无妨。”

皇后倒是没有一下子就问,反而把手边的糕点果盘推倒霍时英跟前:“没好好吃东西吧,宫宴就是这样的,我也没正经吃什么,吃点垫垫肚子。”

霍时英就是再饿也不好就真的吃,皇后却抓起一把果子塞进她手里:“我喜欢吃这个,剥起来费劲,你给我剥。”

霍时英看看手里是一把白果,递过来的那只手有着长长的指甲,瘦瘦细细的,肤白如纸,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每一片指甲上都画着油彩,银色的底面上一朵朵的小百花,如大雪下的白梅坠落枝头的瞬间,冷清,脆弱而美丽。

霍时英的手指骨节修长,白果在她手指间轻轻一捏,啪的一声爆开,拨出里面青色的果肉放到皇后面前的碟子里,皇后撑着下巴,斜斜的歪着身子,慵懒的看着她,说不清是一种气氛。

皇后说:“时英,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霍时英又放了一颗果肉到碟子里道:“娘娘请说。”

皇后停顿了半晌,霍时英也不着急,慢慢的剥着果子,半晌后皇后红艳艳的朱唇轻启,说出一个名字:“冯峥!”

霍时英手上一顿,抬眼看过去,笑道:“冯兄在下倒是熟悉,从去年起我们一直都在共事。”

皇后的眼神开始变得飘渺,她轻语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好不好?”

霍时英笑道:“好的,冯兄去年升了指挥使,此次朝廷大败羌人他也立了大功,不日就会封赏,升迁一事也就在眼前了。”

皇后一直慵懒的歪着身子,她抬着眼皮虚瞟霍时英,霍时英不为所动,低头专心的剥白果,后来皇后终于轻缓的道:“时英,我和冯峥是姨表姐弟,我们两府只有一墙之隔,从小我们一起长大,长辈本们本来打算等他冠礼后就娶我过门。”

“啪”的一声,一颗果子从霍时英的手里爆出,跳了出去,碌碌的滚到地上,屋内不知何时宫女皆退了出去,一室寂静无声。

霍时英重新拿了一颗果子,低头专心的剥皮,皇后嘴角挑出一抹淡淡的讥讽的笑容:“觉得我大胆吗?妄言吗?我的话出圈了是吗?”

霍时英低头:“时英不敢。”

皇后嘴角轻抿带着讥讽的笑,忽然直起身子向后叫道:“姬玉。”

随着一声呼唤,不小片刻珠帘轻响,一个清秀的女子领着四个宫娥鱼贯而入,就见几人进来,一人手里端着金盆,其余几人分别拿着水壶,香胰,毛巾等物。

皇后转过身去,那叫姬玉的女子立刻拿过毛巾和帕子,把其中长的一条围在皇后的胸前,皇后低头让她们给洗脸。

一共换了三盆水,最后皇后抬起头,伸出手,又有宫女拿来一个小瓷瓶,瓶塞一打开一股刺鼻的怪味马上飘散在空气里,姬玉拿来棉纱从小瓶中到出一种透明的液体,空气中的味道更加的刺鼻难闻,姬玉用棉纱挨个一点点的擦皇后的指甲,半刻钟后皇后终于转过身来,再次照面的那一刻霍时英心头巨震。

霍时英被震撼了,面前的女子洗掉了浓妆,还是那一张脸,却肤色青白,肌肤毫无光泽,最骇人的是她的嘴唇呈乌紫色,长发披肩如女鬼一般,她把两只手整整齐齐的摆倒桌上,霍时英看去,她的指甲是紫色的。

皇后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空气中飘散:“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

霍时英默言,皇后望着自己的手,飘渺的温柔的说:“我从小有心疾,大夫说我若此生都不生育可活过三十岁,冯峥说:他娶我,只娶我一个,陪我到三十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从出生就就被抱到我床上,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天。”

皇后抬头:“当初我嫁人入宫,他远赴边关,我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他是独子怕伤了父母的心,不敢就此了断了,他的心伤的重了,一辈子都好不了了,我是知道的,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了,没人能告诉我,娘家父兄为了断了我的念头,早就闭口不言,我知道他一直在你父帐下,可我一深宫女子又能向谁打听去。”

皇后定定的看着霍时英,她的脸很小,眼睛很大,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气,她的嘴唇很薄,唇角有一种倔强的绝情之色,其实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就是面相单薄了。

冯峥的脸在霍时英的眼前晃动,青白的面色,清高的面孔,不通世故的尖锐,后来眼角染上风霜,肤质开始变得粗糙,眼中越见深沉,背影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浓厚悲伤,霍时英使劲闭了闭眼睛,她真说不上现在的冯峥到底是好不好,最后她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他现在……是个男人了!”

霍时英不知道皇后懂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皇后目露深思,眼神飘远,霍时英又艰涩的补了一句:“外面另有一番天地,他没被困住。”

皇后轻轻的笑了,笑中带泪,她挥手抹去眼角的泪痕,眼神里狠厉中带着倔强,说不清的复杂,她说:“怕他困守愁城,如今这样也算是圆满了。”

霍时英低头不语,皇后心思飘离,室内寂静无声,忽然一声孩童的尖笑骤然传来,一个女子尖声的一声高呼:“大殿下!”一室的沉寂被豁然被打破。

皇后迅速的一抬手抹掉颊边的残留的泪痕,再一转脸眼中就充满了柔和的暖光,脸上升起一个微笑。

只一晃眼的功夫,屋内珠帘乱响,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呼啸着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慌乱的宫女呼叫着:“大殿下莫跑,穿衣服啊。”屋子里一下子乱了起来。

小孩子身不着寸缕,光着屁股咯咯笑着横冲直闯的冲了过来,一群宫女去拦他,他转而掉头就跑,没人敢真的去抓他,他尖叫着向泥鳅一样滑来滑去,笑声洒落一地,屋子里被他搅和的一通乱,皇后却笑盈盈的看着,小孩绕过姬玉从霍时英身边冲过去,霍时英伸手一捞就把他举了起来。

小孩被举过头顶,先是愣了片刻忽然抽手就往霍时英的脸上招呼了过去,霍时英手腕一翻孩子在她手臂里一滑,别人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小孩子就出溜着从她的怀里滑落下去背对着被霍时英箍在怀里,霍时英把孩子交到皇后怀里,起身行礼,恭敬的叫道:“大殿下。”

孩子好奇的看着霍时英,皇后笑道:“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你跪来跪去的。”

霍时英被姬玉扶起来,皇后搂着孩子对她道:“这是我儿子,叫承嗣,你抱抱他。”皇后把光屁股孩子又送回霍时英的怀里,如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介绍自己的孩子。

霍时英低头看怀里的小孩,肉胳膊肉腿,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流光滑动,这孩子如佳慧一般的年纪,却一点也不能让霍时英升起小心翼翼生怕揉碎了的心情,这孩子生来带着一股彪悍凶煞的气质。

霍时英对着他乌溜溜的眼睛,孩子这会是安静的,他和霍时英对望着,似乎在研究她,霍时英心里诧异,忽然感觉这孩子可能什么都明白,是个太早慧的孩子。

皇后给坐在霍时英怀里的承嗣穿衣服,她一边笑着一边温柔的道:“承嗣,不要无礼了,这是霍将军,咱们本朝唯一的女将军。”

“将军!”承嗣忽然大吼一声,孩子刚洗过澡,皇后给他穿衣服,姬玉在给他擦头发,他忽然一声让她们手里的动作顿时都顿在那里。

片刻以后皇后抬头朝霍时英笑道:“你和他还真有缘,这孩子三岁了,自从两岁上的时候叫了我一声母以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霍时英再低头去看,小孩已经眯着眼睛往后靠着非常舒服的享受着姬玉在他头皮上的轻轻按捏。

后来大殿下在霍时英怀里穿着衣服就睡着了,皇后让人把他抱了出去,已经快到亥时,前面的宫宴怕也已经散了,霍时英不好再留,起身告退,皇后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女子站在宫门口,最后临分别的时候终是拉住霍时英:“时英帮我传一句话吧?”

霍时英回头,宫灯照着女子纤弱的身体,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单薄的影子,她只能低头轻轻的说:“娘娘您说吧。”

皇后深吸一口气,停直了脊梁说的非常艰难:“你告诉他,贞静虽嫁入皇家,但太后宽和,后宫干净,我没受委屈,望他天高云阔……好好活着。”

霍时英没说一定把话带到,行了一礼转身去了,走出去多远,回头再望,一个女子的剪影单薄的立在巍峨的宫墙下,孤单而脆弱。

皇后站在宫门前目送着她远去,长舒了了一口气,支撑着回到内堂终于一下子瘫软在了软榻上。

同一时间的太液湖畔,初夏的微风送爽,垂柳阴阴,几盏宫灯远远的散着朦胧的光线,外廷的宫宴已散,皇帝面湖而立,身上的正装大礼服还没有换下来,微风中飘散着淡淡的酒气,富康躬身立在后方轻语禀报:“开宴之前,太后召见过她,宴席到中途皇后又传了去,刚才来回话的人说才出了雍和宫。”

皇帝负手而立,良久无语,富康在后面看着皇帝背影,垂下头盯着地面,一时安静无声。

很久之后,负手而立的皇帝缓缓问道:“还有几日便要殿前封赏了,霍家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富康弯腰垂手道:“已经跟严侯昴打过招呼了,说是只要一个给事中的位置,不要太显眼了。”

皇帝的背影隐没在阴影里,沉默而凝固:“跟严侯昴说,封她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位,封都虞侯。”

富康豁然抬头,满眼惊吓,微风吹动皇帝礼服的下摆,他看到的依然是个挺拔却寂寞的背影,富康喉咙发干,喉头几番滚动吞咽困难,他艰难的开口:“皇上,自古就从没有女子封侯这一事,如此对霍小将军,怕不是好事,将来……。”富康一咬牙:“魅惑君主之名一旦有了因由,将来有朝一日会成为她一生的病垢的。”

皇帝转身看向富康,看了很久,开口时平稳的语调,述说着如万丈山峰上皑皑白雪的寂寞,他说:“富康,我犯了一个错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把皇后的位置给了别人,但是……我却在有生之年遇见了她。”

皇帝深呼吸,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是皑皑白雪下那身长玉立的人,眉目坚毅,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如果……她将会是最威仪的皇后,那个世间女子中最尊贵的位置才是最适合她的,别的都会污了她。如今我能给她的也只有一个男人里崇高的地位,让人不能轻侮了她去,她也能自由自在的活着。也就只有这样了,看着她好好的精彩的活着,也就只能给她这些了。”

富康想说以后不是没有机会,还有机缘的,但他终于还是沉默的低下头去,富康活到五十五做到内廷大太监总管的位置,伺候过两位君主,自幼跟着先帝,尽忠四十余载,目睹了那个温柔的却软弱的左右摇摆的帝王的一生,现在的这位君主也是从幼年起到封为太子最后登基为王一点点看着他长大的,民间常说物极必反,或许正因为有着那样一位父亲,这位君主才从小这么自律,刻苦,坚韧,低调,又运筹帷幄,他一路伴随着走来看的清清楚楚这位君主,对外隐忍,智慧,厚黑却少有杀戮,对内忠孝礼仪,爱护家庭,私生活也清寡如水,实有君子之风。

富康知道皇后是带疾之人,命不长久,所以他才想说以后还是会有机缘的,但是这话他不能说,上到太后吃够了先帝宫闱争斗的苦楚,现在又有了大殿下承嗣,太后安于现在皇帝后宫的干净,维护帝王之家的和睦很是礼遇现在的皇后,下到皇帝自己,如若旧人依在就开始谋划迎娶新人,那就不是现在的皇帝了。还有就是皇上真的如此谋划了,若将来有一日被霍时英知道了,此人是会看不起自己的君主的,富康虽然和霍时英接触不多,但他却知道霍时英身上是有一股浩然正气的女子。

富康一生无家无后,不懂世间男女的情爱,他理解不了皇上眼中那铺天盖地而又隐忍的情感,他只是看见了一复一日被困守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的寂寞身影。

太液湖畔清风微送,宫灯摇曳,吹不散的冷清。

霍时英出宫在懿章门和家人回合,全家都看着她,霍时英却什么也不想说,低头站在原地,老太太脸色非常不好看,虽然这一路她没少因为霍时英受到别人的恭维。

最后还是霍真大手一挥招呼了一声:“回家去。”众人才一起出了宫门,上车往王府回去了。

马车走了一路,霍时英想了一路,她为遇见这样一个大胆,不拘又倔强悲情的皇后而震惊,因为没有深入的接触,所以她不能太理解她那种惊世骇俗的爱情和无谓甚至尖锐的表达方式。作为旁观者的视角她只感到震惊和一些难过,这种难过还是为了冯峥,因为他们比较熟,看着他由青涩尖锐走向沉稳和成熟,带着一些个人感情的伤感,剩下或许也还有有一些对身为一国之母却如此大胆毫无顾忌的行事而有些失望,但她转而又想到那女子又何曾在乎这一国之母的位置,霍时英想到,皇帝大婚之时正是四年前,那时候正直西疆战乱,平国公陈慕霆是雍州兵马总督,正是皇帝要用他的时候,她是因为政治而被陈家送进后宫的女儿,政治,牵扯到一个国家和家族的荣辱谁又会去问一个女孩的意愿。一个自幼多病,全家娇宠的女孩,倔强又专情,没有人教过她什么是妥协和隐忍,或许深宫的生活也教会她成熟,但总归那也是一种不完善的带着青涩的催生出来的成熟。

想到政治婚姻霍时英又不觉的想到长公主,如此尊贵的身份如此晚嫁,最后选了裕王府要走文官入仕途的长子霍时浩,十年前的朝廷格局,那时候她还是稚龄之年,公主一嫁,折断了了霍家的一边羽翼,那是怎样的一步棋,但长公主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生于皇家,成长于权谋利弊之中,她懂得顺势而为,而且时间在前进,格局在不断的发生变化,当年的局如今已不成局,没有人因为这个而真正的痛苦,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两个女人不同的生长环境决定不一样的人生高度和生活态度,不知道哪一个更自在哪一个又更纯粹,几番想下来不禁升起几分惆怅。

回到王府已是快深夜,霍真招呼着大家都去歇息,这喧闹的一日才算是正式落幕了。

第二日清晨起来,又是全家去老夫人处请安,全家人聚在一起霍真没有问霍时英昨晚去雍和宫晚归之事,别人也就都没有提。

请安出来在锦华堂门前大家散去,霍时英跟霍时浩一家回了偏院,也不吃早饭,稍稍收拾一下就带着小六匆匆去了焦阁老家。

去的时候焦阁老正在用早饭,老头起晚,他早饭也吃的迟,霍时英跟着小厮进到后宅老头的院子里,老头刚刚洗漱完,正坐在矮几旁端起一碗粥。

老头看她进来,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用筷子点点对面的位置,意思是让霍时英过去吃饭。

这师生二人自相熟以后就少了那些繁文缛节,两人私下相处其实自在的很,小厮拿了布巾来给霍时英净脸洗手,霍时英在焦府待遇比焦阁老的儿子,焦老爷还要好,来去自如,入焦阁老房中从不用通报。

收拾完了霍时英坐过去蹭了一顿清汤寡水的早饭,焦老头很重口欲,但早上吃的清淡,一般就一碗白粥,一个水煮蛋,然后一碗茶就完事了。

吃完了,仆人把桌子撤了下去,老头捧着茶碗有滋有味的喝茶,挺悠闲的就是还披头散发的一身邋遢样子,霍时英看他那样子也习惯,坐到他旁边也端了小厮上来的茶喝。

老头喝舒服了,才扭头问她:“昨天看你爹入城去了?”

霍时英摇头:“没去。”

老头笑:“我还以为你得躲人堆里,看几眼呐?既是没去,那去哪了?”

霍时英回:“去东市了。”

老头没说什么,放下茶碗慢悠悠的道:“生于王侯钟鼎之家却留恋于市井。”老头摇头:“你啊,还有得路要走的。”

老人的话里有提点的意思,霍时英却没太在意笑道:“人嘛,活着总要有一好的。”

老头没接她的话,只是沉吟不语。

老头昨晚也应该是入宫去了,但是宫宴的事情一句没提,坐了一会长随带人进来要给他梳洗,他慢悠悠的坐到妆台前,然后扭着身子对霍时英说:“你过来,给我梳头。”

老头虽然不拘小节但还是第一次让她干这种事,霍时英愣了一下才走过去,拿起梳子真的认认真真的梳了起来,老头望着镜中的霍时英道:“你我师生一场,最后你给我梳个头,也算你尊师了,以后想起来我也有个念想你的地方。”老头说的气人,但那一丝伤感霍时英是知道。

霍时英乖乖的梳头,一老一少的气氛沉寂,但这气氛也就维持了一会,老头不爱洗澡,头发老是打结,一头灰白相间的长发油腻腻的,霍时英梳了两下就忍不住说:“我说,不是我说你,这天气也热了,你老也该适当的洗洗澡,别人不嫌弃你,你自己不觉得难受啊?”

老头一下子就炸了抄起一把梳子就往后扔了过去:“你怎么就不能说人点好啊?我都这岁数了,你管我洗不洗澡,滚蛋不让你梳了。”

霍时英赶紧顺毛:“别闹,别闹,你不洗就不洗,我不说了,好好坐着,我给你梳。”

老头哼了一声,气哼哼的横了她一眼,霍时英低头看着老头的侧脸,偷偷笑了一下。

霍时英手艺不咋地,松松的给老头挽了一个髻,插上一根木簪就算完事了,老头也没嫌弃,梳完头,老头洗了脸,两人如往日一般去了书房。

书房里待了半日,里面照样一顿噼里啪啦的板子声没断过,这一天霍时英被打得比较狠,出来的时候手肿的厉害,中午吃饭筷子都拿不住,用勺吃了一顿。

用过午饭,老头要午睡,霍时英也如平日一般在书房里睡了一小觉,下午起来照样授课,照样挨板子,晚上裕王府来人催霍时英回去,说霍真找她有事,霍时英没搭理跟着在老头那里又蹭了一顿晚饭。

吃了晚饭霍时英也没走,倒是后来把饭桌移到花厅里,上了酒又开了一桌和老头对饮到月上中天。

霍真再没派人来催霍时英,直到快夜深,老头起身弹了一弹袍子道:“好啦,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这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