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时英说的半真不假,奇怪的是蒋玥童却没出声反驳,于是霍时英依然没有抬头的道:“就在这院子里,不要出我的视线。”

蒋玥童把承嗣抱了出去,霍时英的房门大开,院子里的人基本散干净了,不一会廊檐下就传来啪啪的巴掌声,蒋玥童委屈的大叫:“殿下!你为什么打我。”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不一会,一阵“哒哒”的声音传来,承嗣摇摇晃晃的从门口跑过,霍时英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头去。

房前的脚步声始终不停歇,前面一个哒哒的跑的欢快偶尔从嘴里“呵呵”的蹦出两声笑声,后面两个仓惶仓促嘴里大呼小叫,“呼”的一趟来,“呼”的一趟去,终于听见蒋玥童大叫一声:“殿下!”然后没声了。

霍时英放下笔,起身走出去,承嗣两腿大张着坐在地上,看样子不是摔跤了,霍时英估计是他跑累了,自己坐在那的,蒋玥童蹲下去想抱他起来,霍时英看见承嗣坐在地上打哈欠就上去对蒋玥童道:“殿下困了,我带他去睡觉吧。”

“哦。”蒋玥童收了手,霍时英抱起承嗣,承嗣往她怀里一靠很快就没精打采的闭上了眼睛。

霍时英抱着承嗣回了屋里,蒋玥童也准备换了腰牌出宫去,临走霍时英托他明天带一些小孩子的玩意来,蒋玥童一口答应了。

进屋不久,承嗣已经睡着了,霍时英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他放到内室的床上去,自己一手抱着他一手批文书。

孩子一觉睡得好,醒来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孩子睡的这一叫两人都是一身汗,一起换了衣服,霍时英照样带着两人去巡视了一番,招猫逗狗的玩了一路,直到傍晚再把承嗣送回了雍和宫。

至此霍时英算是和雍和宫扯上关系了,她天天一换岗就会被一个机灵的太监拦住,然后到雍和宫吃一顿午饭,顺便把承嗣也带出来,带着孩子一下午再给送回去,皇后娘娘不急不躁的,霍时英也一直忍耐着,直到某一午后太后派人来侍卫营接走了承嗣,承嗣去溜达了一圈又被送了回来,再没过几天皇上也让人来把承嗣接去溜达了一圈也是给送了回来。

霍时英不知道这是不是个信号,直到那天睿王从御书房出来,特意在霍时英身边停了一下问她:“都虞候,我有些日子没见到承嗣了,最近天热这孩子苦夏了没有?”

霍时英看着肥壮的睿王,两人大眼瞪小眼,霍时英黑着一张脸不说话,最后把睿王熬得没办法,只好摸摸鼻子自己走了。

那个时候霍时英终于不想忍了,这一家子也太没个章程了,老老小小的都想把个孩子塞给她,什么意思?总要看她愿不愿意吧,于是那一天霍时英换岗以后就跑了,和蒋玥童早早出宫听戏去了。

那一日,霍时英和蒋玥童鸡飞狗跳的躲过皇后派人来的围追堵截,兴高采烈的跑出了皇宫,多年以后霍时英回想起当日的情景,由自觉得当时的自己还是多少有些年少的心气,欠缺些稳重却是很容易觉得快乐,当然也很容易心动,而那又是个炎热的让人躁动不安的季节。

人的这一生总有那么一两个至关重要的记忆片段,会贯穿你整个记忆之河,陪伴你一生,总也不会忘记,后来的霍时英每每有时间整理自己的回忆的时候,她发现她不太记得她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踏进金銮殿受封的情景,甚至就连自己都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伴随了她整个幼年和少年时代的西北的风沙和寒冬都随着时光而淡漠了,而唯有那一天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本应是个好天气,奈何这个夏天的好天气太多了,雨水太少因而酷热难当,两人穿着便服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街上,一人手里摇着一把纸扇,很有几分纨绔的样子。

那天蒋玥童先带着霍时英去王记茶寮喝了两大碗他们家特质的凉茶,多少年过去每每回想起来那苦涩中带着甘甜的凉茶的味道仿佛还在舌尖流连一般,然后他们去了运河边上的画舫里吃了一顿午饭,午饭有一条松鼠桂鱼,是一道名菜,鱼身被炸透淋了汤汁,鱼嘴还在一张一合的。霍时英不喜欢吃那一道甜腻腻的菜,但那一张一合的鱼嘴却成了之后她开启某段记忆的钥匙。

吃了饭他们又回到城内,蒋玥童要去听戏,因为今天是林幼棠要在得月楼挂头牌唱戏,霍时英不爱听戏,她封侯的时候家里也请了戏班子来唱了五天堂会,但她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几个人在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唱着总觉得股脂粉气浓重。

蒋玥童似乎很喜欢那个林幼棠,说起来脸上压抑不住少年人的特有的带着春情的兴奋,他是整个侍卫营里唯一一个毫无顾忌的给了霍时英友情的人,霍时英觉得应该对这个孩子好一点,所以就随着他去了。

得月楼就是一座楼,位于东市的市井之中,迎来送往的有市井小民,商贾布衣之外也不乏偶尔一两个的官宦纨绔之流的人物,这是一种大众的文化娱乐,吸引的总是各个阶层的人都有。

霍时英从不曾涉足于这种排斥在家族教育之外的下九流之地,一脚踏进去只觉得空气混浊,闷热而喧嚣,有种混乱的陌生。

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戏已经开罗,戏台上一个老旦和一个花旦正拉拉扯扯的依依呀呀的唱的热闹,大厅里人满为患,一眼望过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蒋玥童拉着霍时英轻车熟路的往二楼上走,楼梯上都坐了人,两人踩着很多人的衣衫挤到楼梯拐角处,蒋玥童抓住一个跑堂的堂倌恶狠狠的问:“爷的包厢还留着吗?”

堂倌一脸油滑的样子,一看清楚蒋玥童的脸腰自动就弯下去了两分,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将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您的包间自然没人敢动,给您留着呐,小的这就领您去。”

蒋玥童推了那跑堂的一把:“赶紧给爷带路。”霍时英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随着二人迈上了台阶,她迈出去那一步的同时台上的乐声转换,正是一幕戏退场另外一幕戏奏起了前奏。

在人头攒动中,一个声音豁然响起,那是一声戏子的亮相。

锣鼓喧天中,那一声穿破人墙豁然而来,霍时英邹然驻足。那一声亮相穿过霍时英的耳膜之际,许多人的命运因这一声而被改变。

霍时英的五感之中对声音最敏感,一开始她被他那豁然一声高亢悲壮的唱腔所惊骇,她缓缓的转过身,戏台上一个青衣武生,举手投足,比划中刻板而严谨的表达着什么,她看不懂他比划的意义,也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是接下来那一道道唱腔像锥子一样直锥进她的心里,那是千军万马化作一滴的男儿泪,那是暗夜孤身被弃之在荒野里的悲凉,那同样也是被命运压迫的无力抗争,那种抑郁和悲愤都化作一股力量从他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她通过他的声音听懂了,那一刻的震撼或者是心动这一生再也没有人给过她。

霍时英的这一生最后注定要过的生活跟这一道声音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那种一瞬间让她心动的震撼却是谁都没有再让她有过。

后来霍时英随着蒋玥童上了他在三楼的包间,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角度,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听完了整出戏,空荡荡的台上,连一块简陋的布景都没有,他也不需要一块布景来为他衬托,他的肢体,他的眼神,他的唱腔就是他所表现的全部世界,霍时英能接受他给她的一切想象,山路,庙门夜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

蒋玥童告诉她,他是个二流的武生,没什么人捧他,不太有名气,他的名字叫周展。

再后来,霍时英在得月楼里有了一个包间,下午闲的有空的时候来听一场戏,多是周展一唱完,压轴的还没开始就起身走了。

日子像翻书一样过下去,一个月后霍时英轮班,她开始夜里值夜,不用再早起了,改成中午入宫,第二日早上换班出宫,她一天其实就当值六个时辰,但是夜里宫门一落锁就不得任意进出,不得已在宫里要留一夜,所以她在宫里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在侍卫营里依然只有一个蒋玥童愿意亲近她,但是这唯一的一份友情,也很快因为霍时英的耳朵太好而断送了。

那一日霍时英因为稍稍在床上耽误了一会,起来洗漱完的时候院子里的侍卫都已经换班回来了,宫里的侍卫是没人伺候的,她端着一盆洗脸水,正准备开门就听见她屋外的廊檐下有个声音在说:“那娘们回去了吧?”

霍时英的手就顿在了那里,就是这么一停顿她就听见了蒋玥童的声音:“回去了吧,门关着,平时这时候都走了。”然后霍时英就再不能动了,她不是个听人墙角的人,但是她能预感到,这个时候开门时机已经错过了。

于是紧接着开始那个声音就吊儿郎当的说道:“我说玥童,你成天缠着那娘们干嘛?”

霍时英听见蒋玥童嗤笑一声:“我这不是指望着能从她那走走门路,将来得个好差事嘛,朝廷要开海禁,现在多少人盯着水军那块肥差,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可他们家在军部的势力也就一句话的事,我现在攀附上了,就等着将来也有人能给我说句话呗。”

有人传出嗤笑声,蒋玥童的声音随之又道:“你们不用笑话我,我不像你们有老子给铺条好路,我家孤儿寡母的不自己挣怎么办?”

蒋玥童的声音带着些无赖气的吊儿郎当,那日在得月楼里他对着跑堂的那副嘴脸在脑子里闪过,仿佛都能想象得到这一刻他脸上是个什么要笑不笑的轻蔑样子,霍时英不想在听了,端着脸盆又走了回去,扯了一本书坐下来看,一直等到外面人都散干净了才出去换了腰牌出宫去了。

当天回到家霍时英跟霍真打了个招呼,三天以后蒋玥童就被军部借调走了,霍时英没有去打听蒋玥童的家事,也不想去追究他的用心,因为觉得烦躁了干脆就弄远点眼不见,心不烦。

蒋玥童的事情刚了,转过来没几天就是中秋,本朝皇帝是个节俭的人,没有大肆操办,只设了家宴。

秋天来了,天干物燥,因着中秋设宴,宫中也是借机整顿一番,霍时英分管的藏书楼最是怕走水,她也因为这个着实忙碌几天。

皇家的这顿家宴因着太后还在自然是摆宴在太后的寝宫,当夜霍时英当值,随侍皇帝到太和宫,开宴之后有从民间请来的戏班登台助兴,其中就有得月楼的戏班,周展一人独台唱了一出武戏,其间霍时英一直站在帝君的身后,只看得见他一个笔挺的背影,倒是皇后时不时看她两眼,而且一眼比一眼的内容多。

霍时英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那一刻无论是皇帝的背影还是皇后的目光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终于逼得她心里有些东西破土而出。

霍时英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给她的一个警告,但从那以后她没有再去得月楼,实际她也没有机会再去了。

九月初左相王寿亭在江淮审出本朝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贪墨案,其牵扯人数达到江淮半数以上官员,扬州太守裴世林首当其冲,九月初五圣旨下到扬州,着王寿亭押解裴世林上京受审。

霍时英出宫奔回家时霍真已经得到消息,他见到霍时英只说了一句话:“裴世林怕是必须要死了。”

霍真的情绪很不好,霍时英当时奔回家两人在外院的前厅遇见,巨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人站在中央,他可能是深夜就得到了消息,屏退了众人,自己在这里待了半夜,见到霍时英的那一刻仿佛终于是见到一个可以的倾吐的人悲愤而苍凉的说出那句:“裴世林怕是必须要死了!”

他把“必须”和“死”这三个字咬着后牙床从嘴里吐出来,眼眶一瞬间通红。

霍真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从早到晚一直不出来,霍时英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霍真,她知道自己的老子,他是个精力旺盛人,他不惧怕斗争和攻击,他身上总是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旺盛精力,越是有压力他越是亢奋,他能这样就只能说明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忍痛看着那个血淋淋的结果。

五日以后裴世林押解进京,即刻被投入大理寺,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也是当天,霍时英出宫以后找到京城城东一间民巷内,在巷口栓了马,只身走了进去,巷子里有一家正在搬家,外面停了两辆马车,几个仆人正在往里面搬着箱笼。

霍时英到了门口,来来往往几个男仆搬着箱笼也没个招呼的人,就自己走了进去,里面是两进的院子,霍时英走到内院,看见一个人背对着院门口站在书房门口正看着小厮往里面搬着一箱箱的书籍,霍时英站定看了他片刻出声叫他:“老师!”

唐世章瞬间转过身,他看见忽然出现的霍时英毫不惊讶道:“啊,时英你来了。”

唐世章刚刚回京,家里正乱着,没有一个房间是能落脚的,他这院子里有两株桃树,唐世章索性就叫人在树下支了一张桌子,两人就在树下坐了下来。

唐世章比几月之前瘦了一些,两边的面颊微微凹了下去,穿着青色的长衫旧袍,文士须修剪的很有风格,沏茶的手苍白而骨感,人的看起来更加的精干,依然是一个外表清俊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

“王爷可还好?”唐世章亲手给霍时英斟了一杯茶:“我这还乱的很,凑合着喝点大叶茶吧。”

霍时英接过茶碗,低头望着茶碗里飘荡着的几片茶叶,不是多高级的货色,茶行里十文钱半斤,她知道唐世章跟着王寿庭日子肯定是要清贫的,想起他当日张口就要吃韩林轩家厨娘的做的千刀鱼,笑了起来,她看着唐世章道:“父亲不太好,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了,昨天倒是出来了,可吃饭的时候把桌子掀了。”霍时英笑了一下把看着唐世章的目光挪开道:“他这是真没办法了,你也知道他这人,大兵压境他都能踏实的睡觉,那是因为他心里有底,稳得住,这回他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才这么暴躁。”

霍时英说完两人都没说话,唐世章仰头靠着椅背,抬头望着头顶树叶间斑驳的光斑,然后疲惫的闭上眼睛。

“就没有一点余地了吗?老师。”霍时英低声问。

唐世章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的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和王寿庭本来一直在颍昌府,为什么会忽然到了扬州还把裴世林掀了出来。”

唐世章把手拿下来,扭头看着霍时英道:“实话跟你说吧,这次跟着裴世林被押解进京还有十几箱账册。”唐世章垂下目光摆弄着手边的茶碗:“全是韩裴两家的私帐,所谓私帐就是指整个江淮的盐、铁、丝绸拿给公家以后私底下见不得人的暗帐。”霍时英整个人愣在那里,唐世章瞟她又道:“除了这些还有历任官员分账,受贿的明细表,以及有银钱来往的商人,小吏的证词,还有右相韩林轩的亲笔信。”

霍时英大吃一惊,这个消息她却是才知道,她马上就明白霍真怕就是知道这回事才如此的无奈和愤怒的?

果然,唐世章端起茶碗来润了润喉咙又继续道:“你怎么不想想,这种要紧害命的东西,怎会轻易落在别人手里?那些东西都是裴世林自己交出来的,韩裴两家前后把持江淮二十年,两家早就是水乳交融拔出萝卜带着泥的关系,为了扳倒韩林轩裴世林必须把自己也搭进去才行,你父亲就是知道他是自己是存心寻死,谁都救不了所以才那么暴怒。”

霍时英很震撼,半晌后她才楠楠的问道:“裴世伯为何要如此?”

唐世章很疲懒的靠在椅子里,缓缓的道:“王寿亭在应昌府推行土地革新一直不顺利,六七月间还酿成了几桩冲突流血的事,到了八月他终于耐心用尽只身返回了扬州,我只知道他在扬州秘密见了裴世林几次,最后忽然带人回到扬州,直接抄了裴世林的家,然后局面就是现在这样了。”说道这里唐世章支起一只手来揉了揉额头又道:“你问裴世林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王寿亭口才好。”唐世章看着霍时英笑了笑:“你知道裴世林那个人其实看着活的庸碌,其实骨子里还留着几分少年人的热血豪情。”转而他笑容一收又道:“当然这里面让裴世林甘心情愿去死的,也有可能是出自陛下的授意,王寿亭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

霍时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墙头外面的一方天空,很久以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王寿亭要改革土地制度,皇上要整改朝政的格局,而韩林轩和他代表的老旧势力把持朝政多年是最大的障碍,这是这个国家命运走向的转折点,裴世林或者是韩林轩都是这场变革下的牺牲品,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事情,霍真很清楚所以他愤怒而无奈,就连霍时英自己都是无奈的。

那天唐世章在霍时英出神沉思的时候,靠在椅子里睡着了,霍时英知道他连日赶路辛苦,唤了仆人来伺候他,自己也就走了。

当日霍时英中午进宫,忙到申时忽然被皇后传旨叫了去,一进雍和宫就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霍时英随人进到里面,就见雍和宫大殿前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只扒了皮的肥羊,来往宫人穿梭热闹非凡,正殿的廊檐下摆了一张贵妃椅,皇后娘娘就靠坐在上面,看见霍时英进来兴高采烈挥手招呼她过去。

皇后跟霍时英说:“我父亲从雍州送了一些羊回来,别看咱们这里现在的天气还穿着夹衣,可关外已经落雪了,羊羔正好肥的时候,原来在娘家的时候哥哥父亲们也这么炮制过,我想你肯定也喜欢。”

皇后仰着脸看她,神情中带着几分俏皮和讨好的意思,外面都惊天动地的了,她这里倒是安逸,霍时英暗中叹气,弯腰抱起承嗣,在她身边坐下道:“娘娘的身体不适合吃这腥膻之物,还有这烟熏火燎的对你也不好。”

皇后一只手撑着下巴对霍时英道:“我不吃啊,就看着你们玩高兴,就像我娘也说过,咱们这样的谁还真看着那顿吃的,不过就是想看着我父亲哥哥们玩闹的那个意境罢了。”皇后歪着头看着她说,她在霍时英面前总是摆着这么一副无害甚至是有些天真的面孔。

霍时英没有接她的话,低头去看怀里的承嗣,承嗣很不老实的在她怀里扭动着,如果是别人他可能早就大巴掌抽过去了,但是霍时英是几个少数他不能随便抽巴掌的人,于是他扭了几下以后就伸手去拽霍时英的前襟:“走。”他吐字不清把“走”说成“斗”但好歹是说话了,进步不小,霍时英低头问他:“殿下是要过去吗?”

承嗣使劲点头,皇后在一旁说:“你带他去吧,先头就是在等你,那有火的东西把他让别人带着我总不放心。”

霍时英抱起承嗣,来到火堆边上,看了一眼里面弄的还似模似样的,一圈石头把篝火围城了一个火塘,边上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各种调料,几个宫娥太监在一旁伺候着。

霍时英知道皇后要吃个这东西根本不用烟熏火燎的弄这么大的一个阵仗,自有御厨给弄好了,干干净净的摆在她面前,她也就图个野趣罢了。

承嗣在她怀里挣着要下地,霍时英抱着他蹲□子,一手搂着他,一手拿过一瓶酒,用牙把瓶盖咬开了,伸手刷的一声把半瓶酒倒进了火里,“砰!”的一声火苗窜的半人高,“呼”的一声向他们燎过来,承嗣“嗷”的一声一脑袋扎进她怀里。

霍时英要笑不笑的把他拽出来,承嗣终于知道怕了,不敢再往火堆那里跃跃欲试的,霍时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他往旁边一放,吩咐小太监拿来几个红薯,在火堆下面刨出个坑,把红薯埋了进去。

皇后是不能吃腥膻的东西,给她烤几个红薯她还是能吃的,光看着到底少了点乐趣,她是个时日无多的人,和儿子的这种玩乐有一次便少一次,每一个细节便都弥足珍贵,她对她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同情。

羊是被御膳房泡制过的,已经提前腌好,每个肉厚的地方也动过刀,但御膳房的师傅到底斯文一些,刀法稍微欠了一些火候,烤羊这种事霍时英在边关的时候也没少干,自然知道怎么弄,要来一把小刀,顺着羊肉的肌肉纹理就大刀阔斧的一阵摆弄,承嗣在她脚底下跟个尾巴一样,抱着她一条腿跟着她甩来甩去的,霍时英一蹲下,他就兴奋的扑到她背上,两人的衣服都顺滑,他抱不住一会就滑了下去,他再扑,抱住了就不松手,在她后背滑上滑下的玩得不亦乐乎,承嗣的样子让霍时英想起在关外的牧民,一家之主的父亲在料理烤羊的时候,最小的儿子也会这样在父亲的身边甩来甩去的,她带着笑意,也不管承嗣随他玩的高兴,只在他要靠近火塘的时候踢他一脚,让他离远点。

雍和宫这一下午很热闹,宫娥和太监来回穿梭,都带着一点喜气洋洋的欢乐,霍时英往切好羊上撒了盐,刷上酱料,再一把一把的往上撒一些乱七八糟的作料,多数作料掉进火堆里,一下子一股股的黑烟就窜了出来,远远看去会以为雍和宫着火了。

他们在这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要惊动别人,霍时英倒也不担心,就她跟雍和宫来往的这段时间也算是看清楚了,承嗣他娘这个皇后的位置坐的那是相当的滋润的。

在这宫里皇后平日里根本就不管事的,除了在重大的节庆里露一个面外,平时她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宫里内外命妇的事情依然是太后掌权,皇后也从来不到太后那里去晨昏定省,反倒是太后时不时的派人过来问问她的情况,她要是碰上天气好了,自己也有那个心情的时候才会带着承嗣到太后那里去盘横个半日,回来的时候还能吃得玩的带一堆回来,太后相当的宠爱她。至于皇上霍时英就从没有看他涉足过雍和宫,但是皇后这里却没有人敢真正怠慢了她。皇后有一句话是没有说假的,她这做人媳妇的确确实实是没有什么委屈的。皇家这一对母子似乎都觉得亏欠了这个女子的,对她格外的宽容。

果然在他们这边闹腾的这么热闹的时候,太后那边派人来问了一下,这边回了话,不一会那边就传话回来让把大殿下看好了,玩闹可以不能伤着了,还说能羊烤好了也给太和宫送一些去。

太后这边还派人过来问话,皇上那边却不用人来探听,承嗣在霍时英背上上蹿下跳的时候福康亲自来了,福康先是给皇后行礼,然后就道:“皇上说,这边烟气太大,让把大殿下带过去,等这边弄好了,再把东西送过去让大殿下尝尝鲜也是一样的。”

皇上亲自着人过来要人,皇后就是地位再超然也不能说不行,挥了挥手算是同意了,福康过来要人,承嗣自然是不干,扒着霍时英不下来,霍时英只好骗他:“你父皇想你了,你过去看看他,一会再回来。”

承嗣想了想,平时这种情况不少,他祖母和父亲时不时的就会让人把他接过去,他去玩一会就回来了,他是个聪明的小孩,心里的盘算着就让他爹看自己一眼,然后就闹着回来,也还是不耽误玩的。

承嗣不情不愿的被福康带到了交泰殿,交泰殿的暖阁中皇帝盘腿坐在一张大榻上,身前一张矮几,摆满奏折,福康在门外把承嗣放下,承嗣急的冲了进去。

承嗣的小短腿跑的地板“啪啪”的响,皇帝抬起头,承嗣飞快的冲了过来,两下爬到榻上,没有脱鞋,迈着小短腿一屁股坐到他老子盘着的大腿上,身后的锦缎上留下几个乌黑的足印。

“父皇。”承嗣仰着头看他爹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额头上两道烟熏的痕迹,下面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皇帝搂着他的后背,朝旁边一伸手,富康往他手里递上一块热毛巾,皇帝给儿子擦脸:“霍时英把你带野了。”

擦完了脸,又擦手,承嗣老实的坐着让他爹摆弄,等到都收拾完了,开始给他脱鞋的时候不干了,把脚翘起来不让人脱,还拽着他爹衣领子往外拉:“走,走。”承嗣的意思是我已经给你看完了,我要走啦。

皇帝把儿子的手扒拉下来,不为所动,使了点巧劲把鞋子从他脚上脱下来,然后把像麻花一样扭着的儿子环在腿间:“今天你是不能回去了,陪陪父皇吧。”

承嗣哪里肯听他的,歪着身子往外面爬,皇帝也不着急,儿子爬出去就拉回来,爬出去就拉回来,最后承嗣累的气喘嘘嘘,坐在那里朝着他爹“嗷”大吼一声,委屈死了,也气死了,皇帝倒是气定神闲的很,要紧的事情丢在一边,歪着身子支着脑袋看着自己儿子直笑。

霍时英这边皇后精神头跟着承嗣走了,气氛一下子就淡了下来,霍时英烟熏火燎的弄到太阳快下山烤好一只羊,赶紧弄了一条羊腿让人送去了太和宫,再转身看见皇后歪在贵妃榻上,厌怏怏的,她从柴灰里扒拉出来烤的焦黑红薯,用小刀切开,露出里面红壤给皇后端了过去:“娘娘吃点吧,热闹了一阵您也应应景。”

皇后用小银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望着宫门处,精神明显不济,霍时英开口问她:“娘娘要我去把大殿下接回来吗?”

“嗯?”皇后似乎恍然回神,从远处收回目光望向霍时英,定定的看了她一会才应道:“时英你去把他接回了吧,承嗣性子暴,怕他吵到皇上。”

霍时英应了一声,让太监卸了一条羊腿放在大银盘子里端着往交泰殿去了。

霍时英进到交泰殿的时候,皇帝父子还在叫着劲,一张巨大的榻上,父子两个各据一方,皇上挨着矮几批阅着什么,眉头深皱,承嗣坐在榻里面,一堆软枕被他扔的七零八落,低着头生闷气。

霍时英进去弯腰见礼,然后小声道:“陛下,娘娘让我来接大殿下。”

屋子里静了一会,高坐在上的男人没有吭声,霍时英抬眼看去,皇帝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张纸,手里的毛悬而未决,眉头深锁,正是犹豫不决的时候,霍时英站在那里没再出声,片刻以后皇帝忽然抬头,似乎才知道屋子里进来了一个人,他看着弯腰站在地上霍时英,眉头不见舒展,把笔尖朝着承嗣指了指:“还在生气呐,你看看有什么办法。”

霍时英朝着承嗣的方向,半跪下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朝着承嗣道:“大殿下,臣给你带烤红薯来了,刚才咱们烤的。”

承嗣爬啊爬的爬到霍时英跟前,霍时英打开纸包拿出红薯拨开外面那层焦黑的皮,把里面的红壤一点点的喂给他吃,承嗣还是很生气,依然绷着脸,但还是吃了。

承嗣不理他爹,凶狠的啃着霍时英手里的纸包,一会一抬头嘴上就黑了一圈,皇上丢下手里笔,转过身去默默的看着他们。

霍时英掏出手帕给承嗣擦嘴,问他:“殿下还吃吗?”承嗣黑着脸不说话,霍时英半跪着抬头看皇上:“娘娘让臣给陛下带了一些烤肉来,皇上您要吃点吗?”

皇上转过头吩咐富康:“拿上来吧。”

银盘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皇上用小刀片下一片肉伸到承嗣嘴边,承嗣不张嘴,皇上把肉递给霍时英,霍时英接过去递到承嗣嘴边,承嗣气哼哼的张嘴吃了。

承嗣吃了肉脸上终于慢慢的松动了,皇上再喂他他也张嘴吃了,霍时英在一旁伺候着,冷不丁上面的人忽然开口:“你父亲可是要让你跟我说什么吗?”

霍时英一愣,抬头望去,皇上根本不看她,手里拿着薄薄的一片肉看着承嗣蠕动的嘴唇:“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把承嗣留在这里?你若是没话问我,来的又怎么会是你。”

霍时英停顿了一下才低声道:“家父没让时英来带话。”屋内安静无声只剩下承嗣的咀嚼声,皇上的手臂垂到膝盖上,似乎在等待着。

片刻后霍时英再次开口:“是臣自己想问陛下,裴太守难道就非死不可吗?”

霍时英再抬头,就见皇帝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暗含着失望又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霍时英脸上有些发烧,她知道自己问的幼稚,可她心里抱着一点万一的想法,裴世林到底身份是不同一般,他是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兄,若是皇上授意他这样做的那么皇帝也会为他安排一条后路,如果真有后路也省的她爹在家把自己憋出病来。可问完以后她又在上座的人的目光下为自己的幼稚而羞愧难当,把头低了下去。

皇上垂头看了地上一直半跪的人片刻,最后身上一松劲,把手里的刀子扔回盘子中发出叮当一声脆响,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霍时英道:“我从十年前就有这个计划,登基之初就开始谋划,难得的是十年过去了他依然不改初衷,他是我的表兄。”

皇帝的声音暗哑而含着隐忍的情绪,霍时英看过去,发现他的背微微的弯着,心里在那一刻忽然非常抑郁和难过起来。

皇帝背对着他们挥挥手:“把承嗣带回去吧。”

秋夜里,整个皇宫弥漫着着一股干燥的植物清香,天上挂着一弯上弦月,霍时英独自挑着灯笼,从雍和宫出来。

远处的树影下,霍时英走过去的时候,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面如白玉,藏蓝色的锦绣五爪金龙常服。

霍时英手里的灯笼晃了晃。

皇上冷冷的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霍时英看着他回道。

他们站在一方灯笼笼罩的光影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身上弥漫着一种相同的气质,隐忍的,严肃的,又是厚重的。

有那么一会后,皇帝呼出一口气,似乎带着说不尽的疲惫,他问:“你今天晚上还有事情吗?”

“没有了。”霍时英只能这样回答。

“那陪我去个地方。”

皇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霍时英凝神听了一下,四周也不曾有别的特别的呼吸声,她问道:“皇上不叫人跟着吗?”

皇帝本已走出又侧过身来斜眼看着她道:“若是护卫的话,我带你一个还不够吗?”霍时英再不能说什么,把灯笼伸出去,在旁边照亮。

一路出东门,在掖庭处被守卫军拦了下来,皇帝从袖笼中拿出一卷书递给霍时英,霍时英展开给守卫看,金线龙纹的诏书,上盖玉玺,守卫齐齐无声的跪倒一地,霍时英淡淡的说:“开宫门吧。”

随着“扎扎”的轴承转动之声,宫门大开,皇帝大步而去。

门外早已备好两匹马,皇帝大步走过去,拽下马上一堆东西,顺手扔给霍时英一件,那是一件巨大的斗篷,穿上连头盖脸都一起罩住,霍时英披上的时候,皇上已经利落的跃上马,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他不说话,也不吩咐什么,但她就知道他要她干什么,霍时英一跃上马。

“喝!”皇帝低喝一声,奔驰出去,霍时英一抖缰绳紧随着他奔驰而去。

暗夜下,两匹快马奔驰在京城的街头,一前一后,无论前面的是快是慢,后面的始终不越过前面的一个马头,疾驰中隐约有种默契的激情。

大理寺的诏狱前灯火半明半昧,如它这个地方常年散不去的阴寒之气,他们在门口骤然勒马而停,暗处飞快的跑出一个人牵走了他们的马匹。

在门口的时候,皇帝停了一下,他回头看了霍时英一眼,他立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没有表情的看了她片刻,霍时英立在他身后,静静的站着,连气息都不见起伏,他飞快的转身一脚垮了进去。

大狱里寂静无声,连一个狱卒都不见,一个身着常服的中年人从甬道里迎出来,弯着腰不敢看他们的脸:“两位贵人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