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苍黑,女子清瘦的面庞隐在其后,可一身卓尔不凡的气质却令他身旁的乌赫曼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埋头低声道:“云、云??夫人。”

博日格德微笑着上前半步,右手抚胸,躬身见礼:“九年未见,夫人的身手丝毫不减当年。倘是您当年没有被父亲带回瀚州,恐怕现如今已是羽族鹤雪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礼毕,他直起身子,又进一步,颇意有所指道:“但,倘是您没有被父亲禁在瀚州整十年、被迫放弃武技修行,恐怕亦修习不成如今这出神入化的飞风流音术啊。”

云蔻从树影中慢慢踱出来,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青白,眉宇间似是凝烟,略有浅怒盛盈眼中。

“九年了,”她开口,竟是用了蛮语,“你如今已长成了一个懂得如何杀人掠地的雄壮男子,想必你父亲在草原上的霸业也是后继有人了。”

这话中不无讽刺,可博日格德仍是微笑,半晌后屈了屈右腿,缓缓单膝跪地,语气转为恭敬:“父亲惦念了您整整九年。”

她凝身不语。

“九年前的那一切皆是误会,是您不肯给父亲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又道。

云蔻蓦然冷笑,“误会?二十年前他将我抓回瀚州是误会,十八年前我一时失手没能杀了他是误会,可九年前的那一切,绝不可能是误会。”

她的目光横扫而过,顿在乌赫曼低垂的头颅上方:“齐木格·乌赫曼·鄂伦台,你是主君最亲信的帐随,九年前的那一切你自然也有份,你说——我说的都对吗?”

乌赫曼冷汗涔涔,一声不吭。

博日格德却道:“您未免过于偏执。当年的结果,并非是父亲的本愿。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父亲一直都在等着您回去。”

“回去?让他休要再做梦了。”云蔻冷冷道,“我今夜来此,只为问你一句话——为何要拿宝音当做你们鄂伦部与淳国联姻定盟的筹码?!”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能逼您现身。”

“我人现如今已在你们面前,你们可以不必再用宝音做诱饵了。去告诉淳王,他不必迎娶鄂伦部的公主,鄂伦部也会给淳国那十万战马。”

博日格德慢慢站起身来,“淳王已传王谕,这件事又岂有回旋的余地?再说,您难道不希望看到宝音妹妹有朝一日成为东陆的皇后吗?”

“东陆的皇后???”云蔻的神色就好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姑且不论淳王是否真的能够入主天启,单说东陆华族历朝历代的皇帝们,有哪一个是立了外族女子为后的?纵是宝音今日做了淳国的王后,也绝没有能做东陆皇后的一日。”

“更何况,”她的眉头紧紧拧起来,眼角又现怒意,“在淳王眼中,宝音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的蛮族公主罢了,又岂会以真心待她?博日格德,你如果真将宝音当做妹妹,就不要用这种方式害了她一生!”

博日格德不紧不慢地回:“这件事情是父亲的决定,我无法做主。”他抬眼,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戳进她心口,“宝音妹妹明明出身尊贵——她的生母是澜州云氏羽人的上等贵族——可偏偏是因她的生母太过自私,才让她这么多年来被人轻贱。”

云蔻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他又道:“自从您当年负气离开北陆之后,宝音妹妹九年来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鄂伦部的年轻贵族子弟们都以为她是哑了,谁也不愿意娶一个哑巴回 家。如今淳王为了那十万战马而愿意迎娶宝音妹妹,您又何必反对。”

有晶莹的泪滴自她眼角滑落,无声没入夜色中,却没有被人看见。

“况且,您又怎知淳王就不会以真心待宝音妹妹?”博日格德露出笑意,“您未免也太低估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云蔻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僵站着。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和她身上素纱,她的眼神终还是有些不悦,可眼角怒意已消,背后肩胛处的凝翼点在暗中生出点点微亮的光芒。

博日格德一眼便看清,明白她这是要走,当下急冲冲地道:“无论如何,父亲请您回一趟北陆,再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他是真心想要解释么?”她轻轻垂眼,背后张出巨大的半透明羽翼,清辉似月,翼尖一抖,身周的空气似被卷流,而她已腾空而起,“那就让哈日查盖自己来澜州的擎梁半岛找我??但他敢吗?”

夜风裹进她留下的讽笑声,一瞬刹后她的身影已翩然远飞。

“她是真的回了云氏家族啊,乌赫曼。”博日格德盯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影子,“澜州的云氏竟会愿意让一个他们所谓的‘叛徒’重新回去??”

乌赫曼身子瘫软,无奈地苦笑:“可见之前宁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真的,大王子殿下。”

博日格德神色凝肃,“这么说来,羽皇是真的快死了?”可转眼他又笑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定会高兴极了。”

【六】

天册四年秋十一月,淳王孟守文以北海大营天策将军彭泽成为迎亲使、率风帆战舰百艘赴北陆,以黄金万两、钢铠千具为聘,持节恭迎鄂伦部公主于南拓港。

札儿赤兀锡·宝音·鄂伦真。

这个携十万战马为嫁妆的鄂伦部公主,从她踏上东陆土地的第一日起,一路惊艳的目光便未曾离开过她一分——

直至毕止王城昭明殿的丹墀之上。

【七】

天册四年秋,十一月十六。

印时一刻,吉时。

毕止王城,东门大开。

仪卫沿城道分列两侧,长戟齐竖、甲胄相连,金属的冷色光泽一路纵深,将这两扇恢弘威严的金钉城门与远处那肃穆森然的昭明殿衔为一条笔直的线。

六匹青马驾着翟车,缓慢而矜雅地行入城门。马儿胸前的铃拂发出悦耳的响声,在这条由铁甲利器围成的通道上留下一串柔软的蹄迹。

金根朱牙的车轮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车厢四周插饰的翟羽随之轻颤,四壁镂刻的云凤龟纹在暮秋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美;轻风吹动深青色的罗幰,紫丝络网浅浅张开,露出车内赤红色锦褥的半缕小角。

有士兵忍不住悄悄抬眼,就见那下面的一双青舄上缀了几朵金饰,迎着阳光刺痛人眼。

风中似乎缠绕着异域飘香,令人嗅之沉醉。

·

奉谕前来观礼的朝臣们在昭明殿下黑压压地排了一众。文武皆着大礼朝服,青衣纁裳,玄甲明胄,相互映衬之下更显此番淳王册后大典之隆重。

昭明殿朱门俱开,通明透亮。

正殿高座上的年轻男子身着绣有山、雉、火、虎、蜼五种纹章的黑色衮衣,王冕冠顶、犀簪导发,白珠九旒的后面隐约可见一张瘦而英俊的脸。

与殿下臣子们恭肃敛容的仪态相比,他的神色却透着一丝漫不经心,好似这一场繁重仪典的主角根本不是自己,而人在这一袭华服的衬托之下也是显得愈发的冷淡孤傲了。

担任册宝使的年长礼官双手捧着玉匣,由殿下按阶而上,一路躬身行至他座下,恭敬地道:“王上,吉时已到,翟车亦已至殿外。”

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依旧在批阅那些摞在王案上的章本,语气亦是凉薄:“那还在等什么?”

礼官抬起苍老的脸,看着这位年轻的王者近乎蔑视礼制的举动,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默默捧匣退至一旁,朝殿下候着的数名礼官点了点头,示意册典开始。

礼官们得令,在向殿外众臣宣敕之时,心中都如铜镜一般明白——

他们的王上虽以黄金万两、钢铠千具为聘,派淳国海军从北陆接回了这位蛮族公主,又命诸臣以东陆诸侯王册后应有的典制礼仪来对待这位蛮族公主,似乎令鄂伦部的人以为他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迎娶她,可在他心中,却对这位出身低贱、即将成为他的正妻和淳国王后的北陆蛮族公主,是极为轻慢且不屑的。

殿外,六匹青马驾着的翟车缓缓停稳。

四位辇官抬起银饰朱梯,稳稳妥妥地置于车幰之下。

轻罗幰衣被宫人用细木支起,车内的女子被人轻轻托扶着手臂,沿着银梯一步一步地走下车。

抱袖垂首站在阶下的诸臣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睫。

一双做工极尽精巧的金饰青舄率先进入他们低垂的眼帘,随后是垂荡在衣外的两组朱绶白玉佩,再往上则是翟纹赤质、以青罗织就的祎衣以及同色蔽膝;倘若有人的眼皮再抬高些,便能看见那微微隆起的丰盈胸脯之上露出的半截黑白纹章的领缘。

一切皆是按东陆诸侯国册后舆服之制而定,分毫无差。

阳光遍洒殿阶,她就在淳国众臣收敛而压抑的窥探目光下一路款款而上,被青色革带约束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几乎不能令人相信她是来自于那个人皆粗壮有力的北陆蛮族。

衣摆在阶上轻曳而行,殿下诸臣也随之转身,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正视她的背影。

她的深棕色长发被精致地盘梳起来,玉冠上纹有凤章,脑后的一十二株金花熠熠生辉,衬得她露出领缘的那片肌肤愈发白皙。

一束束目光如同钉在了她背后一般,挪不开来。

她似乎是不太习惯于这一身东陆华族的衣饰鞋履,足下异常小心翼翼,就这般慢慢地一步一阶,待走到殿前,才轻轻一顿,然后下意识地扭转过头,望了一眼自己走来的路。

殿下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目光,可却皆被她的容貌所惊艳,一时间低浅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俱是无声的惊赞。

虽然早自她踏上东陆的那一刻起,北面迎亲人马中便有关于她容貌的赞言传来,可似乎是直到今日此时,毕止的这些文武臣僚们才肯真真正正地相信,这个有着一半羽人血统的蛮族鄂伦部公主竟是真的如此美貌。

·

殿内,年长的礼官奉匣宣敕淳王册后诏命,将册宝授予新后,随即带领一众礼官降阶叩拜,再领殿下诸臣叩拜。

在她身后阶下,百十位淳国文武匍匐在地,不论他们心中是否真的情愿,都以这最高的国礼向她表明自己从此以往的忠心与敬重。

臣子们的呼拜之声震动丹墀,然而居于上位的年轻男子却似听不见一般,仍然在专注地批阅案上章本,待殿中册后初礼完毕,他才悠慢地搁下手中朱笔,缓缓一抬眼。

就见宏阔的大殿之上,身着东陆繁饰华服的蛮族公主捧着淳国王后册宝静静地站在中央。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使她站立的姿势似乎透出一种孤独的倔强。然而这倔强之中,又略微显出一丝手足无措,好似她完全不知接下去该将如何是好。

隔着数丈之远,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她此刻的不安尽数落在他的眼中,然而他却无意为这个完全不知东陆王族礼数的蛮族少女解围,内心深处竟涌起一股谑弄之意,望向她的目光中凉意恣肆。

礼官久等不到他的敕令,竟也不敢妄动丝毫,依旧领着众臣于阶下静候,而由她孤立于大殿之上。

阳光如金沫般四散飘碎,她全身沐在其中,皮肤如同甜腻的蜜糖,连卷翘的睫毛都变得金茸茸的。

忽然间,她微微偏过头,仰脸望向不远处的王座之上。

并且是毫无悬念地,触上了他的目光。

男子英俊的脸庞不曾受到殿外阳光的照耀,故而显得有些冷暗,甚至带了一丝寒气。他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脸色微变,可随即又轻轻皱起了眉。

不过短短几瞬之间,她看见他的脸色经历了平静、惊艳、犹疑、不怿几种变化,而在他最终收回的目光中,竟含了隐隐的怒意。

她却久久不曾收回目光。似是不知自己此刻的行径乃属极端无礼,她仍然微仰下巴,满是好奇地打量这个用万两黄金千具钢铠作为一国聘礼、派强兵战舰将她从北陆接至这座布映了千缕霞光的金壁王宫、将要娶她做正妻的年轻东陆诸侯王。

又仿若是不曾见过如他这般丰姿俊秀的华族男子,她打探他的目光中透着蛮族人那独有的露骨放肆,可一双明眸中流露出的却是一派空灵单纯的赞美。

他被她注视得面孔逐渐僵硬,浑身皆不自在起来。

良久,他感到自己本是冷硬的心肠被这一束灿阳下的目光所渐渐软化,胸腔深处似乎响起一声轻微的脆裂。

坐在阴影中的身子终于动了下,冲阶下的礼官引臂一指,示意免去后面的诸多繁礼,将她直接送入内宫。

年长的礼官得令,缓缓吁出一口气,有冷汗自额角滚落。

正将上前时,却闻身后自极远处飘传而来一阵急碎的马蹄声——

众臣不约而同转身回首,只见目之所及处,一骑天翎军披挂的士兵风驰电掣般奔入因行册后之礼而大开的王城东门,下马后交呈城门守卫一物,而后那奉守城门的仪卫统领竟不顾这仍未结束的淳王册后大典,立时排开两列甲胄相连的守卫手中长戟,疾步上前,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至昭明殿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滑地,口中高声急道——

“北境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