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改朝,譬如登基,譬如举兵。用以求得天地加证,先祖庇护。”

宝音微微蹙眉,仿若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发兵了。”她轻轻抚摸那耳环,喃喃道:“我父亲每逢出兵前也会做些类似的事情,虽不比你们的仪典讲究,但道理总是一样的。杀牲祭天,然后——便去杀人。”

接着她抬眼,“我不会去的。”

孟守文回头看她,目光悠然转冷,“你是我的正妻,更是我淳国的王后。你不得不去。”

宝音与他的目光对视,却无意改口。

这是二人大半年来头一回冷颜相峙,而所为之事又是如此不可相退相让,一时间栖梧殿内幽静无声,连殿中映落的晚霞亦褪了颜色。

恰在此时有内侍前来,在外叩禀,“王上。齐凛回来了,眼下正在政殿恭候御驾。”

·

此时天色半黑,殿内升满明烛,孟守文足踏烛光入内,而已等候多时的齐凛亦在一殿烛影中俯身叩拜,恭行大礼,“王上。”

虽足有九个月未见,孟守文待他却如朝夕相对之近臣一般,仅简简单单地问:“如何?”

“臣幸未辱命。”

齐凛双手呈上一个方正的漆木书匣,“此中有宛州平、唐、楚三国国书。三国国君皆愿从王上出兵兴讨天启伪庭,驱逐裴氏贼子,匡复大贲社稷。”

孟守文面无喜色,又问:“有何条件?”

齐凛道:“三国愿淳国先出兵,一旦兵过岐水,三国必会集军北上、兵叩阳关,以援淳军北面声势。”

“倒是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孟守文冷声道,“倘是淳军不敌均军,连岐水都过不了,宛州三国亦不必赔上自家精卒与惹怒裴氏的风险。”他缓踱两步,低哼一声,“但也未免太小瞧我淳军,小瞧叶增了。”

齐凛先是点头,继而又微微摇头,“臣睹宛州之势,三国之间亦存罅隙,恐怕三国国君如此计议,亦是因有一己苦衷。但不论如何,天下已知王上有南图之志,淳国当速发兵,以免为裴贼占得先机。”

孟守文颔首,看他一眼,“此番你有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齐凛顿思,又缓缓俯身叩首,答:“淳国出兵南伐,臣愿随大军并行。还望王上赐诏。”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追随叶增。”孟守文盯住他,“军中向以战功立英名,你一介谟臣,不怕委屈?”

齐凛摇头,“侍奉王上固然能够更为轻松地披功受赏,但国家逢战,我辈须尽一己之力。待天下承平、王上功业告成之后,臣自当愿意重新侍于王上身侧。”

“只是可惜,”孟守文笑着轻喟,“我本想待你此番归来之后,再替我去澜州跑一趟的。”

“澜州?”齐凛皱眉,有些不解,“王上此意为国为私?”

孟守文不答,却问:“你可知年初羽族云氏自澜州擎梁半岛出兵,偷袭鄂伦部瀚州东部海港之事?”

“臣在宛州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

“羽族云氏出兵远航、迂回奔袭,一役攻破鄂伦部四大港口。远在瀚州中部的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接到战报后,竟亲自领兵,策马急赴瀚东诸港,会云氏守军于海疆之上,而后竟不战而退兵,拱手将四座海港让给了羽族。想以哈日查盖之骁悍不屈,此事可算甚为离奇。但更为离奇的则是,据传云氏的领军之人是一个女人。”

齐凛的眉头皱得更深,不知孟守文何故对蛮羽二族的战事如此上心,然而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登时愕然,“莫不是??”

孟守文兀自继续道:“云氏经此一役,在羽族之中的名望大振。四月中,羽皇因病薨逝,宁州羽族阿格斯城邦之主云弘肇顺理成章地被诸城邦拱选为新一任的羽皇——”

他这才正目看向齐凛,“你向来聪睿,我亦无意多言。欲让你去一趟澜州,本是为国,亦是为私。但你既然请命随大军南下,此事我会另择人选。”

齐凛压住心中惊潮,却觉有些话不可不说:“王上既以南面用兵为重,此事不若暂缓图之。待南面大业垂成之时,再诏臣赴澜州亦来得及。再者,王上已近而立,虽有雄主之命,却无一子息,此事不可不忧。臣听闻王上至今未曾在栖梧殿内留宿过,以为王上不若恩泽其余姬妾,早生子嗣以定国臣之心。”

他说罢便俯首待责,谁料却久久都未听到孟守文的声音,不由逆颜抬眼看去,就见孟守文纹丝不动地立在殿中烛影里,脸色似乎从未变过。

“你是真忠臣。”孟守文终于开口,话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无,“其实身在国君之位,此事我本就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他偏过头,又淡淡地笑了,英俊的脸庞被烛火映得明亮非凡,“但我偏就想在此事上任性一回,你果真以为不可?”

·

天册五年八月三十日,叶增上表,请出师伐均。

淳国文武云起附其议,以淳王乃贲室支裔,可继社稷大统,当为天下诛裴氏伪庭。

淳王亦以均廷为不可共生之仇雠,遂从众意,郊祀天地、告谒宗庙,出檄文,论裴氏以臣弑君、废坏纲常、苛政无德三大罪,诏以鹰冲将军、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叶增为帅,督诸军南下伐均。

齐凛奏请随军南下,朝中文武或有疑其不臣者诘曰:“举兵南伐、戮灭裴贼,当在长枪大剑,安用毛锥!”

齐凛曰:“无毛锥,则军粮从何而出?”

淳王笑曰:“善。”遂允齐凛与大军并行。

另敕淳国诸镇,凡兵甲钱谷,但见齐凛文书立皆禀应,若有不从者,皆以里通敌寇之罪论斩。

或曰:“王军南下,裴氏必诏澜州三国集兵、西出锁河山以挡王军之路。当出兵先伐澜州三国,以绝天启援路。”

叶增奏曰:“今澜州称兵为王患者,皆以倚奉均廷为名,王不如早灭均以绝人望。若使先伐澜州,则恐为均军断后、成首尾相围之势;不若集兵直取天启。王苟肯信臣,臣必为王定天下!”

淳王曰:“我为将军所救,乃有今日之王业,岂有不信将军邪!”又曰:“古有云:‘将在军,君不御者胜。’将军将兵在外,遇急可从权处置,不必往奏毕止,徒误军情。”

叶增乃奉诏谢曰:“疆场之事,臣愿竭尽愚驽,庶不负王恩。”

淳王亦敛容谢之。

朝中文武睹其君臣相得若此,亦颇慨叹,皆曰:“王、将相知不忌,淳国当坐天下矣。”

【二十】

九月初一,秦一诞下一对双生女儿。

是夜正是大军出发前夕,叶增闻报即刻驱马归府,人在产室院外守候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听见两声柔弱的婴儿啼哭声自内传出。

当稳婆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来给他瞧时,他几乎不敢触碰襁褓,生怕自己的力道会伤了这两个幼小柔软的小东西。

“夫人虽是早产,但好在千金无碍。”稳婆笑着道。

叶增这才伸出手臂,轻轻抱了抱两个女儿,眉眼间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小心。然后他不顾产室忌讳,硬闯入内,走至秦一身边,俯身拾袖擦了擦她脸庞上的汗水。

秦一睁眼,看见他不觉惊讶,转眼又看到他臂弯中的一对女儿,不禁微笑:“名字我已起好了。额角有朱砂痣的这个叫存嘉,另一个则叫存颀。”她此刻疲惫不堪,声音微弱,又道:“既是在你出征北海时得知有孕的,小名儿不若便叫小舟与小帆罢。”

“你天明出征,眼下当尽早赴营。此处亦非你应待的地方,快些出去罢,免得叫人来赶。”她说着,便悠然合上了眼,未过一瞬便睡着了。

叶增伫立片刻,心知她并未真的入眠,为的只是不误他的军务。然而她的呼吸绵长,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离别的难过。他便垂下眼,半晌后弯腰,将襁褓中的一对女儿缓缓地搁平在她身边。

步出院外没几步,便见存嚣扯着乳娘的裙角在外耍赖、不肯回屋睡觉,口中嚷嚷着要妹妹,待见他人影,登时便冲过来,“爹爹!”

叶增将他一把捞起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见他兀自用小手好奇地拨弄自己肩头的甲片,声音顿时变得有些喑哑:“记住爹爹的模样。待下一回见面,恐怕你已能拿得动剑了,却不知还能不能再认得出爹爹。”

齐凛则是因奉孟守文王谕,前来叶府代为贺喜,顺便一会叶增,与其共赴城南大营。

在他于府院中等候的时候,霍塘不知如何得知了他的到来,立时便从内院之中小跑前来,全然不顾女眷入夜之后不应擅见外客的礼数。

她气喘吁吁地站定,脸庞潮红,眼眸清亮,笑嘻嘻地道:“你是来看望我的?”

齐凛避之不及,又不好出言驳她,只得默不作声。

霍塘依旧笑着道:“你瞧,叶夫人此胎果真是一对双生女儿——我早就说过,我从不说谎。”说着她又拉了拉他的袖口,不无遗憾道:“可惜他们不肯让我替她接生,说是未婚女子哪里能做得这种事情——可是又为何做不得呢?”

齐凛瞥一眼自己被她抓在手中的阔袖,心道只怕你连男女有别这个词都从未听说过罢。

霍塘瞅着他的眉眼,有些困惑于为何他一直不肯与她说话,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松开他的衣袖,匆匆忙地从自己的袖袋中摸出些东西来,塞进他手中,有些赧然道:“这些时日来,叶夫人教了我不少以前我从不知晓的事情。你是不是因我曾经白吃白喝地跟着你一个多月才不愿理会我的?”

齐凛低头,就见掌中被她塞入的都是些女子所用的朱钗钿簪、耳铛臂钏之物,不由扬眉,终于开口:“此为何意?”

霍塘小心地观察他的颜色,解释道:“这些是叶夫人赠予我的,可是我却不知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但听人说,这些物件值不少钱,想必可以抵得上我白吃白喝的那些了——你愿意理我了么?”

齐凛捧着这堆他无所能用的女子饰物,脸孔一时变得更加僵硬。

霍塘只当是不够,不禁有些焦急,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又丧气道:“你且先拿着这些,待你下次来看我时,我再继续还你——可好?”

“下次?”齐凛略不耐烦地抬头,欲将手中的东西尽数还给她,却触上她如月辉一般干净柔和的眼波,当即微怔,不由忆起秦一那一日对他说的话。

——她是人,而非物件。

他遂平静了心绪,将这些东西一样样收入自己的袖袋中,“这些够了,下次不必再还我了。更何况我将从大军出征,下次再见到你亦不知会是何时。”

说罢,他转身欲走,可衣衫却被她在后面扯住,耳边传来她欣喜兴奋的声音:“出征?带我一道去可好?”

齐凛有些头疼,却仍逼迫自己耐着性子拒绝她:“不可。”

“为何?”

“大军之中不留女眷。何况你一个女子,随军出征能有何用?”

“我啊,”霍塘的眼睛眯起来,神色天真,“我可以为在战场上受伤的人诊脉治伤——我知你又不信我,可是我真的从不说谎。”

齐凛的耐心终于在此刻被消磨殆尽。他微微用力,拽开她的手,抬脚离去前冷然丢下一句话:“既然你有诸多能耐,何不先去诊视一番早产体虚的叶夫人?也算是你对她肯收留你而致的谢意了。”

·

睡眼朦胧中,床前忽而闪过一个身影。

秦一有些乏力,以为是哪个婢女进来送水食,便懒怠睁眼。可不多时,却听见耳中传入少女的轻絮声:“……好像仍未睡着呢。”

她脑中骤然清明,不解霍塘是如何能溜进来的,欲睁眼,可右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她感到手臂内侧传来一阵熟悉的微灼感,继而又有莫名的困意在一瞬间向她扑袭而来,令她来不及说出一字便沉然睡去。

少女久未松开她的手腕,喃喃道:“你的丈夫要领兵出征,想来你心中定是非常舍不得他。不若早些睡过去,待一觉醒来,心中便不会觉得那般难受了。”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停了停。她皱了皱鼻尖,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语:“可是,为何我看见那个人要随大军出征,心中也会觉得非常舍不得呢?”

另一侧,襁褓中的女婴忽而啼哭起来。

少女纤眉一挑,撇开那奇怪的心绪,探手将襁褓抱了过来,有些顽皮地按了按两个女婴的幼嫩脸颊,小声道:“你们的娘亲在睡觉,莫哭,莫闹。”

婴孩经她轻触,竟真就不再啼哭,双双安然睡去。

她复又将襁褓搁下,然而收手之时却不小心碰到枕下的一块硬物。好奇心唆使她将那物件拿出来,对着屋内昏光一瞧,见是一枚镂有云纹的石镯。

少女仔细辨别那上面的纹路,不禁轻蹙眉尖,低头,重新将手指搭上秦一的手腕。

良久,她收手,神色不掩讶异,小声自顾道:“原来是太阴——郁非一链的秘术……莫怪会致早产。”

那一枚石镯被她握在在掌中翻转一圈,其上云纹随之流转,似有万千变化于其中,而她微微笑着道:“想来这便是老师所说的‘念画印具’中的‘法器’了罢。”